她坐在炕头上把手里的纸牌捻成一束菊花,这东西原本是老太太们的玩意,她还算不上老,却也愿意用它来寻个乐子。牌是一百零八张,青花怪异的图案,花妞说这是图腾咒语,谁知道呢?反正捻在手里坐在炕头上,时光就在指头缝间溜走了。她旁边还有三堆牌,那应该是老婶、红嫂和海子妈的,是她刚刚替她们摸的。炕梢上还有一小袋儿黄豆,那是她的赌资,输赢都拿它说话,用花妞爸的酒盅量。常常玩了好久,一袋豆子还那么多,没见多出多少,可也没少到哪去。几个人的水平都八九不离十,大家在一块儿就图个热闹。
可今天这牌怕是打不成,那仨人这会儿肯定已经在灶上忙开了。今天是八月十五,城里人叫它中秋节。按当地习俗这一天家家都要烙月饼归家仓,归家仓就是把家里种植的农物都收进屋,地里的粮食园里的蔬菜树上的水果,并不是摘得颗粒不剩,样数全就行,就连那些尚未熟透的也要象征性地摘些。这一天到了晚上家畜家禽都不许在外边瞎逛,懂事的燕子也早早飞回屋檐下的窝,有人把那不听话的猫狗都用绳子拴起来,这才是大团圆呢。
去年的八月十五她和花妞爸还在城里制衣厂干活,那天食堂给加了两个菜,饭后每人又分了块月饼。不过那月饼又干巴又硬,实在难吃,城里人就吃这个?怎么咽得下去?她啃了几口就偷偷扔了。今个一早就给了花妞钱,让她中午放学在王奶奶店里买些月饼和水果,月饼是老太太自己烙的,又香又酥又甜,连城里的食品厂都请她去作指导。
家里的地和菜园早都租给外人了,要归也该归到人家的仓里,和她扯不上关系了,今晚她就和花妞花狗花猫还有家里的两只花鸡一起在院子里看月亮吃月饼。太阳透过开着的窗子斜照进来,在炕上地上投下了一片白光,略带股暖热的气味,连地上的轮椅也被镀上一层耀眼的银光。
几年前她和花妞爸进城苦钱,当时村上人都一窝蜂似的往城里跑,以为那地方遍地黄金等着人拣,去以后才知道一样也是汗珠珠掉地下摔八瓣,那钱真是一分一分苦出来的。她和花妞爸都在制衣厂,裁剪房把布料一运到车间,工人们就一哄而上抢布料,多抢就意味着多挣钱,平时的哥们儿姐妹儿到这会儿全六亲不认了,你推我搡连喊带叫,有人居然还会动拳头?;ㄦぐ质乔阑醺呤?,他个子大胳膊长,一个箭步冲上去,像老鹰捉鸡那样就把一大捆料子揽在怀里,然后分放在自己和她的电车台上。台子上那小山似的一堆布料,哪还是什么面料,简直是一堆钱。接下来她的两条胳膊也像上了弦似的跟着电车的轰鸣往前跑,没多久胳膊腿就跟不上拍子了,像是再一用力整个人就会零碎??苫ㄦぐ置皇?,晚上睡一觉,第二天照样生龙活虎地抢,连主管都叫他拼命三郎。这比乡下种地辛苦多了,地今天种不完还有明天,可当天抢的料子必须当天车完,这是规矩。
她私下劝花妞爸还是少抢点,都是乡里乡亲的,有钱大家一块儿挣,太冒尖了不好,再说可别把身子累垮了。花妞爸说跑出来不就是为了多挣几个钱吗,想清闲不如回家去?;ㄦぐ制⑵缓?,雷管似的一引就炸,她就不再唠叨了。
花妞爸是个勤快人,干活舍得下力气,当初媒人上家的第一句话就说,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能干,有力气。那人说得没错,花妞爸太能干了,她还从没见过这般能干的人。放下镐头拿锄头,放下锄头拿镰刀,放下镰刀拿扁担,不管你什么时候看见他,那一双手总在忙碌,那一双脚总在奔波。这个特别热衷于劳动的男人,最看不得别人闲着,尤其是他的女人。只要你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就必须动起来,她刚从园子里浇地回来,汗流浃背地坐在炕沿上喝水,还没喝完,花妞爸就又给她分派活了。分派的活,有的完全可以不干,甚至还没到干那活的节气,但他就是见不得自家女人坐下来,她一坐下来他的心就慌就烦,像要被谁追上被谁撵上似的。吩咐两遍再不动地方就要骂人了,那声音咣咣的比打雷都震耳。即便阴天下雨也要把她支使得团团转,剥花生搓苞米给花妞缝衣服,把碎布拼起来做鞋垫儿,再就是一锅一锅地蒸馒头烙饼,恨不能把来年的干粮都准备好。
她也乐意和村上的女人们一起凑个趣,唠唠家常聊聊闲天儿,能结伴去集市上最好了,看看带花边的裙子和加后跟儿的皮鞋,还有电视上天天播的那个“大宝”??苫ㄦぐ植蝗?,他说一堆老娘们在一起叽叽喳喳的瞎耽误工夫,家里一堆活哪有空扯闲淡。她都是和花妞爸一起去赶集,花妞爸把自行车蹬得像风火轮,比小汽车都快。一路上他脑子也没闲着,早把要买的东西和基本价位盘算好了,进了集市离老远就把东西瞄好了,到地方把钱一扔拿了东西就走。有一回一个卖脸盆的追上他说,这东西三块钱可不成,怎么也得再添一块,花妞爸一边和他讨价一边噌噌往前赶,那卖主把五毛钱拿在手上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就用这五毛钱在道边买了根冰棍儿。后来面熟的卖主都不愿意跟他太计较,人家跟他跑不起?;ㄦぐ殖楦痰墓し蚓湍馨迅寐虻亩鞫悸蛲辏柿炕褂斜V?。
她想买条裙子花妞爸不让,说噗噗啦啦干活不方便,花妞爸喜欢她穿粗布休闲裤,一下子就给她买来三条?;ㄦぐ掷忠獬衫β蚨?,咸盐一回要买五袋儿,肥皂一回要一箱,牙膏牙刷也十个八个拿,从不一个个零揪,说赶趟集得耽误干多少活,太不划算。好多人还在集市上东挑西拣,花妞爸和她都把地里的草锄完了。她偶尔也回娘家叨叨对花妞爸的不满,可妈说了,能嫁个勤快男人还不是福气?遇个懒汉你试试??梢彩?,走到哪也不能说勤快是毛病吧?
车衣这活太适合花妞爸了,每天都轰轰隆隆马不停蹄,日子跟长了翅膀一样恨不能飞起来。她想这么疯抢一阵后他就会一点点慢下来,人嘛,毕竟不是铁打的??闪ζ舛骶拖褚帐跫疑砩系奶旄骋谎?,与生俱来甚至无边无际。怪事儿,这花妞爸怎么就不知道累呢?那边有本事抢,这边就得拼了力气干。每天她一睁眼就有一大堆布料在等着,连上厕所都得一路小跑,忙起来一天能在台子上干十几个小时,和机器没大区别了。
晚上躺在床上她都能听见骨头缝里疼痛的声音,那里边像有个小兔子,突突突一个劲儿跳。真想一脚迈回家去。家里房梁上有个燕子窝,年年春天都有那么一对燕子在她家生儿育女。一大早她先给它们打开门,晚上还给它们留着门,让它们自由地飞进飞出。有好几次她从地上救起了掉下来的小燕子,蹬着梯子给放回窝里。秋天凉了,燕子就带着儿女往南飞。她想如果自己是只鸟就好了,鸟有翅膀,想飞到哪就飞到哪,自由自在的,这个地方不适应了马上飞走,头都不回。
一段日子后她发现自己患上了耳鸣的毛病,即便躺在床上耳朵也嗡嗡直响。其实比身体更疲惫的是耳朵,白天机器轰鸣晚上花妞爸打呼噜,只有在厕所里耳根子才能清静片刻。村里多好,到处是鸟叫。而城里,天不蓝水也不甜,连一起出来干活的同乡也不如在家时那么亲近了。白天大家在车间里都不抬眼皮忙着赶活,晚上歇工恨不得一脚迈到床上。
她就特别孤单,虽说和花妞爸一起,可他倒像个监工,日子每天都是气喘吁吁跑着往前赶的。天还没亮花妞爸就已经为抢料子着手准备了,他早早起来先做扩胸运动,说这样能让胳膊更灵活以便将更多的布料纳入胸膛。他踢腿,说可以增加弹跳力,让迈出去的步子更大,脚跟儿扎得更稳。为了补充营养和体力花妞爸在早饭前给自己来个猪蹄,让她一起吃,她还昏头胀脑的怎么咽得下?一进车间,花妞爸就表现出了明显的优势,眨眼工夫一大捆衣料已经揽在怀里,这时候她都盼着他摔个大跟头。她想偷偷把料子塞给旁边的台子,可花妞爸像能看出她心思似的,老拿眼睛瞄她。
休息日她一个人悄悄跑到城郊的麦田上,远远的她就闻到了麦子成熟的气味,闻到了麦子上爬动的七星瓢虫和飞蛾的气味。迎风摇曳的麦穗谁见了都会兴奋的,在家时晚上迎着月光从麦茬地里跑过,麦茬划破了脚脖都感觉不出疼来?;褂?,提了木锨在麦场上扬麦,麦芒钻在衣领里,越出汗麦芒越抖不净,浑身都被蜇得痒痒的,却也很舒服。她一头扑进那海一般的麦田里,一片麦子被压平,微微风起,四边的麦子像浪一样扑过来将她盖住,然后摇摆着分开。她用手捋了一穗,揉搓了,把麦芒麦包壳吹去,一把塞进嘴里嚼呀嚼呀,麦仁儿让鼻孔里都喷了清香。这是来城里后她最最高兴的一天,就像回到了家里。她的家在南边,坐火车要一天的路程。她们村子里的人都性情温和,大伙种粮食种蔬菜种瓜果,村后还有一个大水塘,夏天有的人家还坐着木筏在那里打鱼,日子过得风调雨顺而平缓单调,昨天和今天一个样,明天还是这个样,感觉在那儿过上一百年,就像过一天似的。小生子是最先跑出来的,接着大伙一个跟一个你追我赶往外跑。她从心里不爱出来,可花妞爸坚持,她也没办法。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去??!
如今,她真就回家了,并且,并且永远也不回去了。这叫心想事成吗,谁知道呢?
一进村人们就从四面八方凑过来把她团团围住,大伙的眼神里既有兴奋又有点凄凉。兴奋就对了,她现在可是村上最有钱的人,连村长也没有这样的实力。至于凄凉嘛,那是人们的眼神撞到了她身下的轮椅,轮椅是金属做的,眼神碰撞到它能不凉吗?她还没回来时村上人就知道了,她在厂里被货箱砸了,把腰部以下的神经给砸坏了,她瘫了。正巧有个人大代表去厂里办事,人家用车把她送到了医院。后来厂方给了很好的赔偿,这笔钱听起来都吓人,是她和花妞爸两人捆在一起一辈子也挣不来的钱。为这工厂老板还上了当地的报纸电视,都说他心眼好,是个讲人道重人权的好老板。她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见在家里给花妞包饺子,醒来时却已经在医院里了?;ㄦぐ指嫠咚?,厂里答应给赔偿,好多钱呢。又说,这事通天了,有人大代表给咱做主,你以后就享福了,啥活都不用干,你……你瘫了。瘫了?噢,她长出一口气,这下可以回家了吧?没错,当时她真是这么说的。
回到家花妞爸又马不停蹄地忙,他先翻修房子,又把院子里里外外归置了一遍。干活时还有意无意地在她身上瞄几眼,那样子像在说,你怎么总坐着,快起来干活吧。可目光一落到轮椅上,他就觉悟地摇摇头,再深深叹上一口气。或许这是一种习惯性的自然流露,并没有嫌弃和挑剔的意思??苫ㄦぐ值哪抗庥殖び制?,随时随地无处不在,让她觉得每时每刻都在他的监控和射程之中。这叫她很不自在,吃饭不自在睡觉不自在,就连刷牙洗脸都不自在。她想法子回避,尽量远离他的视线范围,他去院子干活她就躲进屋,他一进屋她就去外边晒太阳?;ㄦぐ秩聪衲熳潘频?,她在屋里刚坐定,花妞爸就进来取东西,短短几分钟那双眼睛也要在她身上扫一圈。她觉得那眼睛会放光会放热,时间一长非把她烤化了不可。她摇着轮椅出去闲逛,张家坐坐李家待待,花妞爸居然会寻声追过来。她就去外边看花看草,看蓝天看白云。最怕的就是阴天下雨,这样的日子实在折磨人,躲没地方躲藏没地方藏的。
里里外外忙完后,花妞爸又买来大彩电和全自动洗衣机。当天晚上他拿出两个存折说,数目多的压箱底,少的留着平时零花吧。他要去制衣厂干活了,家中里里外外已经归置得差不多了,地和菜园都租给了别人,只要供给家里粮食和菜吃就成。他说他一定要去城里干活,虽然有了这笔赔偿,可钱多又不烧手。再说他这人天生是为干活生的,一天不干活就浑身发胀心里慌,活着都不踏实。没活干他会憋死。一想到去车间抢料子他都兴奋得摩拳擦掌了。她说,我不在,你还要抢那么多料子?他说他想好了,自己车不完就给旁边的老吴,让老吴每件给他提两毛钱。
现在她学会了玩纸牌,开始还不大会,后来竟有点上瘾。早上打发花妞上学后,老婶红嫂她们就会过来玩牌,因为输赢大家争得面红耳赤,你揭我的短,我扒你的长。一起开着不大不小的玩笑,讲着家长里短过日子的闲话,活脱脱一屋子小孩子,开心着呢。每回只玩一个上午,那几位家里还有农活等着干呢,临走时也张罗着帮她干点啥,她不用。灶上灶下那点活她坐在轮椅上就能料理得很好了。她可不是好吃懒做的人,你看这屋里屋外,玻璃亮得能照出人来,地下连根头发丝儿都没有,锅碗瓢盆像被涂上了一层釉,连院子里的猫和狗都皮毛放光。她还到村里的刺绣厂领了些料来加工,说是加工,其实就是把电脑绣花成品里的实心花眼儿用小剪刀剪空,形成镂空的效果。用把小剪刀,剪上个把小时就能挣到两块。村上人爱琢磨,他们居然对她用半个身子换来的那笔款子的去向产生了怀疑?;褂腥斯刺交埃皇切π?,笑得底气十足心定神安。她打小一路干着活长大,只要气氛轻松环境安逸,手里有活倒是一种快乐。自从花妞爸走后,那笔钱她还没动过一分。那是这个家今后的保障和退路。现在眼巴前的路还能走,那就先走着吧。不过一想到有这笔款子垫底,倒也真的觉得宽慰,什么都不怕了。她这把手要是在花妞爸的监视下剪绣花每天可以挣到五块甚至更多,现在她不要那么多,两块就好。
她常摇着轮椅各处转转,她们制衣厂老板屋里挂着一幅蓝天绿地的风景画,那景色怎么能跟她们村子比,原来自己一直居住在画里啊。这么想着她就笑了。村上人比城里人幸福多了,村上人说忙碌倒真忙碌,几乎每天都是星期一,说闲也真闲,差不多天天都可以是星期天。村里就这个特点,除了赶节气抢雨水,日子都是自己定,自己要它是星期一就是星期一,要它是星期天就是星期天,有时可以一连一个月都是星期一,也可以一连好几天都是星期天。城里人全盼着国家给放长假,村上人自己说了算,自己当家做主。她现在就是自己说了算,自己安排自己。每天玩玩牌看看电视,去别人家串串门,到处看看风景,顺带着还剪绣花挣点钱。自打花妞爸去了城里,她这边的日子甚至过出了得意的味道,喘气儿都带着城里薄荷糖的清凉,没有监督没有指派,没有巨大的劳动量,还有笔可观的款子做后盾,从前这样悠闲的日子她梦里都不敢想。想想自己这安逸生活竟是用身体残缺换来的,你说人这辈子什么叫值,什么叫不值?
现在月饼的香味是整个村子的大背景,面粉蜂蜜清油花生核桃的味道像无数条绳子拧成的一根大麻花,怕是天上的嫦娥闻了也要流口水。天还没全黑下来她就和花妞在院子里等月亮了,桌上摆着村上人送来的水果月饼,还有租地人送来的一筐谷物和瓜菜。她们沉浸在香喷喷的暮色里,天上的繁星一点点地亮起来,如同一个个从远方归来的小人儿,又像一个个从梦里睁开的眼睛。妈妈,为什么八月十五月亮又圆又亮?。刻先私?,月缺时为离家日,月圆时为归家日,老天怕那些离家的人看不见回家的路,就在天上挂一个又圆又大的灯笼,引着他们回来。月亮从花妞的黑眼仁里升起来了,一个圆圆的大灯笼就被挂在了天上。这时候花妞就有点想爸爸了,中午放学她的好几个同学都由妈妈领着坐大客车进城找爸爸去了?;ㄦぐ蜒劬Υ犹焐鲜栈乩矗泵ε芙莅蚜撑柘匆屡璺古璨伺瓒级顺隼词⑺?,等水安静下来月亮竟被装在了盆里,有这么多月亮给爸爸照亮,他一定能找到回家的路了?;ㄦぷ院榔鹄础?br />
可不,她也发现映在水里的月亮比天上的还好看,而且离自己这么近,一伸手就能摸着?;ㄦ?,快把碗和碟子都拿出来,花妞把一个个碗碟排列得像站排做操,她提着壶跟在后边倒水,在亮晶晶的水面上,月亮花瓣似的开满了院子,那盛在小碗里的是月亮崽,盛在碟子里的是月亮妈妈,盛在大盆里的是月亮爸爸。月亮这一大家子在她们院子里团圆啦。妈妈,月亮点灯了,多像城里的路灯啊。就是,真像。她不信它们映不亮花妞爸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