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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狂欢
来源: | 作者:老藤  时间: 2010-06-15

                         一
  与令人头疼的女人相比,令人牙疼的女人似乎不存在,但能让人忘却牙疼的女人我却着实遇见了一个,这个女人仿佛从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里走出来,带着蒙娜丽莎式的微笑,给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她叫萧可,医大附属医院的牙科医生。
  “萧医生是一个优雅而难以捉摸的女人,”朋友在介绍时说,“不仅医术高超,而且人也是女中极品,像是一根酥油做成的蜡烛,静静伫立高台,除了佛祖,没有人能把她点燃。”朋友是电视台跑科教文卫片的记者,一双挑剔的鹰眼阅人无数,上至高官,下至市民,他都喜欢极言臧否,印象里,在他嘴里说好的人还没听过。“萧可是一面魔镜,你等着在这面镜子里看风景吧。”朋友的鹰眼迷离起来,盈满了馋涎。
  萧可走进上岛咖啡厅在门口驻足的一刻,夕阳从亚麻窗帘的缝隙透出一抹红晕,舞台灯光般打在她的脸上,这是一张和她职业极其吻合的脸,光洁如瓷,赏心悦目。与肤色形成反差的是她黑色的连衣裙、黑色的高腰羊皮靴、黑色的坤包和黑色的纱巾,如果不是胸前一枚银质橄榄叶胸针点缀了这一袭黑色,我真以为自己进入了一条神秘的时光隧道。让人过目不忘的还有她的朱唇皓齿,浅笑里透出一种光芒,摄人魂魄。萧可让我加深了对皓齿朱唇这个成语的理解,在看到萧可之前,我一直以为这个成语只活在古典和广告里。这是一个牙医吗?萧可阳光般的微笑,像理想中期待已久的一个梦,我暗自庆幸,把自己一颗摇摇欲坠的槽牙交给她,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
  我的牙病说来话长,我左后侧的智齿太不安分,总想为前面那一颗磨牙分担一点角色,导致它不顾一切地往前倾斜。例行体检时,牙医曾提醒我:把这颗不起作用又不安分的智齿拔去吧,我想,这牙除了努力前倾外,不疼不痒,何必刀兵相见,就留它一条性命好了。医生说,它这么想进步,前面的好牙要遭殃。我说,等出现问题的时候我就拔了它。谁知,医生的话应验了,这颗前倾的智齿没出毛病,它前面的那颗好牙却开始松动了,我有些后悔,就托了关系,找来医院最权威的牙科主任萧可来商议办法。我是搞心理咨询的,说教别人头头是道,轮到自己却心有余悸,不敢去布满冷兵器的牙科诊室,就选择了上岛咖啡这么个温馨的地方来讨论这颗牙的去留。在等待萧可的时候,我的牙神经上仿佛有个不懂事的孩子在弹琴,我预感这颗倒霉的槽牙将前途不保。
  我们相互打了招呼后坐下。萧可知道我是个心理医生,笑着说:“我们都是医生,我抓硬件,你抓软件,你显然高我一筹呀。”萧可的话软软的,像带着羽毛,在我牙神经上弹琴的孩子如同一口吮住了乳头,顿时安静下来。我说:“惭愧,我们靠嘴皮子吃饭的是虚工,你们靠的才是真本事。喝点什么呢?蓝山好吗?”她黑而亮的眼睛眨了一下,说:“我要一杯卡布奇诺。”她并没有剥夺我喝蓝山的权利,她只是点了自己喜欢的咖啡。我说:“那就来两杯卡布奇诺吧,我对咖啡没有研究,对于我来说什么样的咖啡都是一种味道。”听我这样说,她带有一丝调侃地问:“既然不喜欢咖啡,你为什么还选择这个地方呢?”我被她问住了,心想,专家就是专家,连一句不经意的话都不放过。我笑笑道:“这个地方环境温馨一些。”她的朱唇皓齿在我的眼前亮了一下,点点头,道:“温馨是一种令人想入非非的氛围,卡布奇诺所营造的就是这么一种氛围。”尽管我不善饮咖啡,但对咖啡的知识还是略知一二的,我知道卡布基诺是一款和修士服饰有关的咖啡,很受年轻人推崇。我一直以为,西方的咖啡和东方的茶相比,茶文化要更博大精深一些,但我赞同萧可的观点,无论是咖啡还是茶,重要的是环境和氛围,文化的气息只有在某种适宜的空间里才会得到挥发。服务生端上两杯卡布基诺,我夹起一块方糖想加到对方杯里,她礼貌地拦住了我。“不要加糖,谢谢。”我对糖也是畏之如虎,我的血压和血糖像两只精力过剩的猴子,总是不能安分。我把糖放回原处,问:“您为什么偏爱卡布奇诺呢?”她的朱唇皓齿灵光一现,白瓷杯在黑色服饰的反衬下闪亮夺目:“泡沫,我喜欢卡布奇诺丰富的泡沫。”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嗜好,我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这个动作没有躲过对方的审视,她接着说:“你可能不会理解,泡沫是一种好东西,有了它,苦涩的东西会变得含情脉脉。”我不明白她这是在隐喻什么,觉得眼前这个总是洋溢着迷人笑容的女人很神秘,在她的身上,一定有许多与牙无关的故事。“泡沫,泡沫就那么有吸引力?”我端起咖啡,看着杯中凸起的泡沫,轻轻嗅着咖啡散发出来的芳香,这种牛奶和咖啡混合后的芳香很诱人,给人一种情感上的张力。萧可拢了拢披肩长发,她的头发柔软黑亮,缎子般光滑。“是的,当你专注泡沫的时候,你会发现泡沫的神奇。”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但是过去,我不喜欢咖啡,我喜欢绿茶,绿茶自然纯洁,一目了然??墒堑蔽揖艘恍┦虑楹笪曳⑾?,还是咖啡好,咖啡比茶多了一层泡沫,有了泡沫的伪装,一切就和谐了。”萧可的话让人产生联想,一个优点的结论竟源自一个缺点的论据,这是为什么呢?有着与众不同的经历,才会有与众不同的感受,想必作为牙医的她曾遇到过不少难拔的牙了。我悄悄端详了一下对方,这是一个很周正的女人,尤其她的朱唇皓齿,会像印章一样盖在你的心扉上,你几乎看不出她的年龄,你能感受到的只是一种成熟美凝成的气质,这气质如同熟透的果实,给人一种收获的渴望。
  “伪装?”我重复了一句。
  “是的,卡布奇诺的泡沫使我想到了自己的职业,卡布奇诺的特点是凸起的泡沫,这泡沫就像假牙上的烤瓷,有了它,原本缺欠的脸就会变得生动起来,这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并不是所有的伪装都是坏事。”
  “那么,你喜欢把自己烤瓷?”我忘了自己是个有求于对方的人,职业特点让我喜欢提问。
  “烤瓷是为了?;?,一个独身女人如果有一层精致烤瓷,那是一种智慧。”
  我吃了一惊。朋友介绍萧可时,只是说她是医院技术最精湛的牙医,并没有说她是一个独身女人。我再次打量了一下对方想猜出她的年龄,但还是得不出结论。我很欣赏她的坦率,第一次见面,就能告诉对方自己的生存状态,起码这是一个真诚的女人。我忽然明白萧可为什么如此装束了,人们印象中的白衣天使,下班后,用一身缁衣把自己包裹起来,实现一种角色上的转换,这很像一种烤瓷。不过,一身黑色的衣裙就能屏蔽横流的欲望吗?我怀疑这种烤瓷的效果。
  “你把卡布奇诺的泡沫比做假牙的烤瓷,这很有意思,生活中,的确有很多时候很多东西,需要贴面,需要烤瓷。”
  “没错。”萧可肯定地说,“比如婚姻吧,很多实质上破碎的婚姻,都是靠一层烤瓷维持,中看不中用。”
  这又是一个奇特的观点。想一想,这说法也不无道理,真不知道这个没有婚姻的女人,怎么对婚姻有如此深刻的认识。萧可啜了一口咖啡,朱唇上沾了点滴泡沫,她没有用舌尖去添,而是用双唇相互抿了一下,在做这个优雅动作的时候,她两侧的酒窝变成了一对俏皮的括号。她说:“泡沫是甜的,甜蜜之下就是苦涩,这正是卡布基诺的魅力所在。”
  我也端起杯,却习惯性地用小勺在杯中搅动了几下,这个动作,惹来萧可的几句嗔怪:“哎呀,手下留情,你这样搅拌,等于一把揪掉了圣芳济修士的头巾呀!”萧可说这些话时,依旧微笑着,让人容易接受她的惊讶。
  我犯了错误一样,忙放下小勺,对面这个女人过于偏重细节,是个唯美主义者。不过,她刚刚在赞美泡沫,我却在无情地毁掉泡沫,我的动作确实有些不妥。
  “我想问一个也许不该问的问题,你的许多观点,是不是受职业的影响?比如说,看的龋齿多了,就觉得人家一口好牙也是烤了瓷。是不是?”
  萧可微笑着点点头:“不错,凡是找我的,都是牙有问题,各种各样的问题,存在决定意识,我对好牙有怀疑这是一种正常的反应。”她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不过,现实中想找一口好牙太难了,我带的研究生想找几个不同年龄段的牙模,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拍的照片都不尽人意。”
  我心里稍稍宽慰了一些,原来不是只有我的牙有问题,同病相怜的人并不少。我说:“人类会刷牙,又有牙医,还总是患牙病,而草原上的狮子,一直到死,都会有一口好牙,这是为什么?”
  “这不是我研究的问题,说不好,我想人类和狮子至少有一点不同,人类的欲望太旺盛,上帝为了遏制这种欲望的膨胀,让人多害牙病。”
  “怎么解释?”我有点没听懂,萧可的话充满哲理,和她交谈,有一种剥竹笋的感觉,直到剥尽最后一层,才会尝到鲜嫩的美味。
  “比如狮子只吃鲜肉,不多掠杀,当它吃饱之后,面对再肥硕的羚羊也不会多看一眼,它吃饱后唯一喜欢的就是晒太阳、睡觉。而人类呢?一生都在辛苦地积攒财富,一生都在贪图美味佳肴。再比如,狮子只有发情期才会追求异性,而人类呢?不分季节,不分昼夜地驰骋风月场中,并把这种纵欲视之为享受,这难道不是欲望之害吗?”
  萧可的话是事实,但我觉得这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和人的牙有什么关系?“你说的没错,但我感到多少有些牵强。”
  “从中医的理论开看,这并不牵强,中医认为:肾和骨髓相通,而骨髓决定牙齿,纵欲伤肾谁都知道,肾虚牙落,怎么会是牵强?”
  我倒吸一口凉气,连忙端起我的卡布奇诺,深深地喝了一口,我没有感受到咖啡的苦香,倒是感到胃肠间正充盈着一股热气,萧可的话,胜过我听任何报告,我觉得萧可不该做牙医,应该和我一样去当个心理医生,果真如此,她会比我更胜任。
  萧可接了一个电话,电话里,她笑着好像要推辞什么,但似乎又推辞不掉,就应了下来。挂掉电话,她带着歉意说,“我这个人总让朋友操心,这不,同学给介绍了一个男朋友,要我到米罗咖啡见见面,你说我该去不该去?”我已经听到她答应对方了,她这样问我,无非是想让我来结束这场会面,我不能耽误人家的好事,连忙起身相送,并祝她如愿。她微微摇了摇头,道:“不会有结果的。”我想问为什么,却没有问,初次见面,我问的问题不少了。萧可上了自己的福特驾车离去,我忽然发现她的车灯很奇特,打出的光远而亮。
  离开上岛咖啡时,我忽然想起,今晚没有谈我的牙,在和她交谈的这段时间,我这颗病牙婴儿一般睡着了。
 

                         二
  第二次见到萧可的时候,是在医院的牙科,她那间窗台上摆满了金边君子兰的诊室。在给我做了细致检查之后,她说:“拔掉可惜了,还是保留吧。”
  麻醉、钻孔、填塞、消炎,在一番处理后,我们进行了第二次交谈。
  “上次米罗咖啡的会见还好吗?”我捂着半边脸问她。
  她穿着白色工作服,窗子里扑进来的阳光似乎格外青睐于她,让她明亮鉴人,难怪古人有‘要想俏,一身孝’的说法,白色衣服的确给女人增色。
  “一个企业家,有两次婚史。”
  “两次?”我重复了一下,我觉得两次婚史对于一个东方人来说,值得画一个问号。
  “这不是问题。”萧可站起身倒了一杯咖啡在手上,浓郁的香味漫过来,我禁不住做了一个深呼吸,是速溶的卡布奇诺。“对不起,您现在还不能喝。”她手中的杯子是湖蓝色的,在雪白的衣襟前格外醒目。
  “我和企业家见了三次面,好比剥柚子,第一次剥去了外皮,第二次剥去了皮下厚厚的柚絮,第三次嘛,柚子被别人吃了。”说完,她莞尔一笑,精致的朱唇皓齿再次印过来。
  萧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说话的时候,手里很优雅地端着那个湖蓝色的杯子,端得很稳??吹轿乙苫蟮纳裉谝巫由献?,补充道:“不过,这个人蛮有特点,长得很结实,像某个乡村题材电视剧中的男主角,舍得为女人花钱。第一次见面时,他捧着一大抱玫瑰花,兴冲冲的,像个勤快的花农,从那一刻起,我就在心里称他花农。他的玫瑰有几种颜色,用粉色的花纸包着,他告诉我这抱玫瑰正好是九十九朵,是他在花店精选细挑的。我故意问他:买这么多玫瑰打没打折?他说,不用打折,他在那个花店买花从来都是签单,VIP待遇。我想到了一个问题:在花店买花签单,想必他是花店??土耍桓龀3B蛎倒寤ǖ娜肆钊松?。”
  这种观点我不能苟同,我忍不住纠正她说:“不见得吧,人家企业开会搞接待也需要鲜花呀,再说买花也不一定都是买玫瑰。”
  “玫瑰的事无所谓,九十九朵玫瑰毕竟代表一个态度。接下来他给我讲了他两段失败的婚姻,话语里带着一种淡淡的失落。他说自己第一任妻子是个农民,算是共同创业的糟糠之妻吧,没发迹时两人日子过得不错,后来,他办了机械加工厂,有了钱,老婆的性子也变得机械化了,车钳铆电焊,样样冲他来真的,最让他受不了的是,老婆把钱看得贼死,装进兜里的钱就像进了保险柜,想取出来是要对密码的,不仅如此,还整天疑神疑鬼看着他,他说他是老实人,从来不干沾花惹草的事,老婆不信,像块嚼过的口香糖总是黏着他,他受不了,两人只好离婚。他的第二任老婆是个县剧团的二人转演员,人长得靓,身段也好,在钱的问题上正好与前妻相反,花钱如流水,要是光花钱也认了,他忍不下的是老婆和身后一大群粉丝打得火热,其中一个油头粉面的家伙常常半夜把电话打到家里,他和这人打了一架,把对方的油头开了瓢,把自己打进了拘留所,赔了几万医药费才算摆平。出来后他自己告饶,决定不再玩二人转了,他说,再转自己就转到极乐世界去了。离婚后,他一听二人转就头晕。”
  我被萧可说笑了,心想,这个企业家还蛮幽默的,能迷途知返说明他是个聪明人。
  “第二次见面时,还在那个米罗酒吧,他刚刚点了一瓶白兰地,就接到一个电话,是他的工厂打来的,话没说几句他就火了,对着电话吼个没完,我从没看过一个并不高大的男人会对着电话发出牛一样的吼叫。我想,肯定是他的工厂出了麻烦,他的工厂在城郊,专门加工船用设备,厂里雇了很多农民工,经常出乱子。他的吼叫让整个酒吧为之尘落,我被包围在一双双责怪的目光里,有黑眼睛的中国人,也有蓝眼睛的外国人,这毕竟是酒吧,那一刻,我感到茶几上的烛光太亮了,真想一口气把它吹灭。他放下电话时,人突然变了腔调,对我说,不好意思,厂里出了一点事,已经解决了。我问:什么事需要像喊山似的说话?他咕咚咚往我的酒杯里倒了半杯白兰地,我想阻止但已经晚了,白兰地是高度酒,对于我这个只能喝一点红酒的女人,这种倒法无异就是浪费了。他往自己的杯里也倒了半杯,然后端起杯说:都是些小事,别坏了我们俩的心情,来,干杯!出于礼貌,我端起杯嗅了嗅,一股橡木特有的味道呛了我一个跟头,我知道这是好酒,但好酒只对于嗜酒的人才有价值,对于我这个辨不清五粮液和二锅头的人来说,这酒就是酒,无所谓什么羊头马人头马。”
  萧可所说的人头马应该是好酒,我本人也收藏了几瓶,摆在酒柜装样子。一个企业家请心仪的女友到酒吧,不会叫一款普通的白兰地,但我一直有这样一种非逻辑的感觉:糟蹋好酒的人,不会是个珍惜和善待女人的人。
  我问:“工厂到底出了什么事?”
  “一个民工被机器切去了两根手指,伤者要求工厂赔偿两万块,但他只同意赔两千。”
  “两千太少了,伤者可以去投诉。”我有些气愤。
  萧可摇摇头:“这正是他当时对着电话发火的原因,他在电话里吼道,伤者如果去投诉,两千也不给,不但不给,还要派人再打断伤者的两根脚趾头。他说他黑道白道都走的开,还怕个闹事的民工?我听到这话,觉得这花农不仅仅是个花农了,有点旧上海滩老大的味道。我托词医院有患者急诊,先行告辞,临走时我希望他多赔民工一点钱,民工不容易,没了两根手指,按规定是要评残的。他说,好,看在你的面子上,我给他们加一千!我没再说什么就走了。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这次见面后,我觉得这个花农甚至不如大本。”
  我问:“大本是谁?”
  “我家小区物业的一个电工。”萧可接着说,“大本是陕西来的农民工,在小区物业当电工已经两年了,给我家维修过吸顶灯,人不错,一说话脸就红得像萝卜。有两件事,小伙子给我留下了印象。你知道,我们槐花小区算是个上流社区,大门口常常来一些流浪乞讨的,这些人流动性很强,但有个老婆婆却扎了根一样长在了小区门口那丛冬青树旁,老婆婆穿着打了补丁的黑棉衣,束着裤脚,蓬头垢面蜷缩在那里乞讨,她面前有个掉了漆的搪瓷茶缸,茶缸上隐约还有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几个字,可见这茶缸的年龄已不算小。老人乞讨并不说话,只是朝每个路过的人不停地作揖,花白杂乱的头发在寒风中颤抖着,让每个经过的人躲避不及。向茶缸里施舍的人并不多,偶尔有,也是一枚两枚硬币,但两次,我都看见大本给钱了,而且给的是十元钱。大本在那个茶缸前蹲下来,从衣兜里掏出十元钱,端起茶缸,很小心地放进去,再把茶缸放回原处。大本在做完这些动作后并不马上起身离去,而是拍拍老婆婆身上的尘土,帮她摘一摘头发上的草屑,然后再缓缓地起身离开。”
  “这个大本是个有同情心的人。”我有些被萧可的描述所感动。“既然那个花农连个农民工都不如,就没有必要第三次见面了吧?”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我轻轻舒了一口气。
  这时,护士送进一张挂号单,有患者要来就诊了。萧可站起身,保持着深浅有度的微笑说:“第三次,我是应邀参加他的婚礼。”
  “婚礼?”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们第三次见面相隔多久?”
  “正好一个月。本来,我已经快忘了这个花农,但他派人给我送来了婚礼的请帖。”
  “你,去了?”我感到萧可去参加这样的婚礼,实在有些不妥。
  “为什么不去呢?无非是随个份子嘛,婚礼在周末,反正我也没有事,就去了。好排场的婚礼,在香格里拉大饭店,场面嘈杂,像热闹的庙会。我过去祝福他,他很有些志得意满的样子,向我介绍他的新娘,新娘是个年轻的姑娘,一副模特身材,看上去两个人很幸福,新娘浓妆时尚,不顾众人的目光,总是把头往花农肩头靠,但因为她个子太高,这么一靠,她就站不直了。”
  看牙的患者进来了,我不能打扰萧可工作,起身告辞。萧可说一周后来复诊,我记下了。
 

                         三
  一周后,我来她的诊室例行复查。此次,我是肩负任务而来,我想为萧可保媒??垂篮?,我开门见山:“我有一个朋友在机关里当处长,一直单身,可否认识一下?”
  萧可并不拒绝,一边写着病历一边说:“心理医生做媒,不胜荣幸呀,不过,我好像和从政的人无缘,”
  “为什么?”我有些不解。
  “我曾见过一个公务员,在一个很有权的局当副局长,别人眼里的抢手货,我愣没找到感觉。”
  我笑了,牙麻酥酥的动了一下,我急忙敛住笑,道:“特殊不能代表一般,不能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呀。”
  “也许我是以偏概全了。其实,那个局长很敬业,应该是个好干部,说话办事中规中距,除了有点谢顶外你几乎挑不出什么瑕疵。但是,我的热情无法点燃,面对他,我好像面对一台X光机,又好像面对客厅里的电视,就是找不到胸膛和肩膀的感觉。”
  萧可说话大胆,能这么直截了当谈自己的感受,让我有些心惊肉跳,这是一个活得很真实的人,真实的令人有些尴尬。我问:“他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正常情况下,你不该有这样的感觉。”
  “不,他没有做错什么,他做的一切都有充分的理由。比方说吧,我们约定好了为他的母亲庆祝生日,那一次我很认真,我母亲去世早,我对所有的母亲都心存敬意,当他提出想和我一起为他母亲庆祝七十大寿时,我愉快地同意了,为此,我还准备了礼物,我到玉器店里买了一副岫玉玉镯,翠绿色的,不带一点絮,像翡翠一样美。我想,在他母亲生日的烛光里,我会看到自己母亲的影子。我等待着老人家生日那天的中午,那一天是5月3日,五一小长假最后一天,十点钟,阳光和煦温暖,街旁柳枝低垂,斯大林广场上空几只蝴蝶型的风筝抖动着鲜艳的翅膀在飞翔。我驾车路过广场时特意放慢了速度,我注意到广场正面那个循规蹈矩的建筑在这个周末安静得如同沉睡一般,站岗的武警像一尊雕塑站在那里,腰带上那个空皮枪套在阳光下闪着红光,像一个新出炉的猪肘。这就是他工作的地方---市政府。我知道在这座建筑里工作的人看上去都很优越,连走路的姿势都与众不同,但他不这样,他的职务与他的架子不成正比,这是我对他有一丝好感的原因。定好的酒店叫凯宾斯基,一个新开张的五星级酒店。酒店里的背景音乐是那曲缠绵的《人鬼情未了》,听这首曲子的感觉很怪,脑海里似乎总有一对儿情侣在泥浆里揉来搓去。酒店很气派,富丽堂皇的大厅让人分不清这里是欧洲还是亚洲。
  “我们在一个包房里坐好后,他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市政府办公厅打来的,说是下午三点省里一位领导要来视察他们局下属的一个中心,让局里做好准备。他接完电话,就有点魂不守舍,好像后背起了痱子,菜还没有上,他对母亲说,妈,我单位有事,要先走一会儿。说完起身要走。他母亲是个通情达理的老人,心疼地看着儿子,喃喃地说,不能吃口饭吗?他说我怕来不及,是大领导要来。老人不再说什么,只是关切地望着儿子。我小声说:你走了,这里怎么办?他说这里你代劳吧,算我欠你一个人情。我不解地问:你上有局长,下有处长,难道非要亲自去?再说省领导下午三点来,吃过午饭再去也来得及嘛。他摇摇头,道:这个领导关系到我的前途命运,我不能忽视这次接待,我必须走??此ヒ庖丫觯颐挥性倮顾?,他披上风衣走了。他走后,我发现整个生日宴会,他的母亲都是在敷衍,尽管亲戚们不停地敬酒,不停地祝福,但老人的笑容很勉强,不时侧身问我时间,老人每问一次几点了,我的心都仿佛被提了一下会悬起来,老人只有一个儿子,儿子是老人唯一的寄托,儿子的离席让老人失去了最渴望的观众,那么她生日的演出也就变得寡淡了。”
  我觉着萧可有一种求全责备的心理。一个副局长,在上级面前有时是很无奈的,官大一级压死人,省领导要来,他敢怠慢吗?如果因为这样一件事就和人家分手有些说不过去。我说:“这个局长的做法不是没有道理,换了我,也可能会这么做,身不由己。”
  “我并没有责怪他,他当然有他公事大于家事的理由。”萧可很认真地说:“所以开始我就说了,换一个角度看,他是个难得的好干部,但我通过这件事,看出了在他心目中究竟什么最重要。”
  我吸了一口冷气。萧可微笑里的目光真的很敏锐,像一个难以对付的女巫,看问题的角度很刁,能在最靠近心脏的部位一针见血。
  “视政治高于亲情,是政治家的必然选择,我祝福他将来能当市长、省长。”萧可这样说。
  “那么,我介绍的这位处长你还见面吗?”我猜想,萧可这是在回绝我开始的建议。
  “哈,一个剩女,有这样的机会干嘛要错过呢?缘分这东西说不定就埋伏在某一次不经意的见面里,所以,只要有机会还是要见的,就如同见一个患者。”
  萧可在一个周末见了这位的处长,他们见面的地点不是很私密,而是在一次朋友安排的聚会上。朋友极善饮酒,一顿一斤白酒不在话下,但那次聚会朋友醉了,醉得一塌糊涂。朋友后来说:“我算是栽了,遇到虎口拔牙的了。”朋友属虎,萧可是牙医,朋友说这话很有些一语双关的意思。朋友说,“为了在萧可面前有面子,那次聚会我特意请了卫生界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中有市卫生局的一个副局长,这个副局长平时文质彬彬,很有博士气派,没想到酒后兴奋,说话没了分寸。局长显然听说过萧可,对这个一身缁衣的女医生多了些好奇,就一杯接一杯地向萧可敬酒。萧可酒量有限,对拼酒就有些抵触,每一次只是点到为止,但副局长不依不饶,摆出了局长的架子让萧可喝。萧可的目光不看副局长,只是看我,她的目光很奇怪,我感觉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射出的不是目光,而是脉冲的X光,我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请这个副局长来,原本想撑面子,倒惹出一场尴尬。我只好主动替萧可把酒喝了,副局长还是不饶,提出替萧可喝也要替他喝,为了当和事佬,我又替副局长喝了,结果我喝高了,我在清醒时只记得萧可这样一句话:知道吗?由猴子变人需要几万年,而由人变猴子,只需要一瓶酒。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这话显然是一种居高临下的鄙视。那天回家后,我稀里糊涂给她打了几次电话,她都没有接,第二天早晨,我发现手机里有她的一条短信:如果需要看牙请来找我。这短信是什么意思呀?“如果”这个词是个假设呀,是再联系的前提,意思是我要是没有牙疼就不要去找她了。”
  我埋怨朋友:男女之间交朋友又不是生意谈判,你找副局长干什么?职务高就会给你抬身价?朋友很委屈,说他知道萧医生心高气盛,怕她瞧不起自己,才找了够档次的人捧场,谁知几个狐朋狗友不争气,三杯酒下肚就荤素没个把门的,倒了萧医生的胃口。
  受朋友之托,我给萧可打了个电话,想替朋友解释点什么,萧可说她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托我感谢朋友那桌好菜,她无功受禄很有点过意不去。听她这样说,我知道朋友没戏了,要是萧可非常在意这件事,说明还会有下文,人家只是把场聚会当成过眼烟云,那么一切都随风而逝了。


                         四
  我问过萧可:那么多追求你的男性,难道没有一个能入你的法眼?她说,让她感兴趣的倒是有一个,但人家并不追求她。在我追问下,萧可说这个引起她兴趣的男人,就是她所在小区物业的电工大本。
  一个小区的电工?我怀疑萧可搞错了,一个主任医师、一个蓝领工人,这是怎么也拧不到一起的两股绳啊!萧可看出了我的怀疑,她笑着说:“我说的是兴趣,不是别的,兴趣和爱情是两回事,比如说我会对蓝山咖啡感兴趣,但我不会爱上蓝山咖啡,我爱的是卡布基诺。”
  我依稀记得这个大本,萧可曾说过,她见面的那个老板不如大本,一个来自西部的小伙子,我当时没有留意,没想到这个大本还有下文。我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对这个大本的兴趣应该来自某次邂逅。”
  “算是吧。”她目光里带着一丝甜蜜,远远地望着窗外说:“我对大本的兴趣源自他的名字,那天周末,我家的吸顶灯坏了,给物业打电话,物业派他来维修,他来后我问他的名字,他说叫大本,我一听就笑了,问:大本就是大学本科的意思吧?小伙子脸刷地红了,说他没读过大学,他只上过技校,他的大本是本分的本。我问他家在哪里,他说在陕西的绥德。我知道绥德那里很多人有波斯血统,男人味很重,所以西北有米脂婆姨绥德汉的民谚。在大本修理吸顶灯的时候,我仔细打量了这个小伙子,说实话,真是个标准的帅哥,尤其那副希腊风格的鼻子,简直让人入迷,不像大多数亚洲人,鼻子软软的趴在脸上,一点筋骨也没有。大本的皮肤呈铜色,头发略带自然卷,有光泽的眉毛密而不乱,宽宽的肩膀似乎要把T恤挣开一样,一副皮质电工工具兜斜跨在臀后,恰似西部牛仔的左轮枪套。我想,他不该做电工,应该去美院做模特。”
  听完萧可的介绍,我清楚这是一种再正常不过的异性好感,好比大街上你突然注意到一个和你擦肩而过的摩登女郎,火花在瞬间迸发,也会在瞬间熄灭,这只能是雨过地皮湿的好感,想长出爱情之树来,那简直是天方夜谭了。
  我说:“大本只能是物业公司的大本,不会是你生活中的大本,这一点我们都清楚,那么,在拒绝了我那个不争气的朋友之后,你不会只和龋齿打交道吧?”因为多次看牙,我们已经很熟,为了感谢她,我几次约她出来喝咖啡闲聊,我理解一个独身女人是多么渴望倾诉,我作为一个心理医生,也很想勘探一下萧可的内心世界,这对于我研究剩男剩女这个特殊群体很有用处。
  “我遇到了一个不错的人,在网上认识的,是个软件工程师,网名叫飙车,我们有过多次视频交流,他是个海归,在软件园搞软件外包。”
  我想这个飙车应该是萧可感兴趣的对象,海归,搞软件,在这个急于现代化的城市里是吃香一族。尽管软件外包说白了就是给人家国外的软件企业打工,赚点零碎银子,但在这个想把一切标签都变成英文的城市,软件外包格外能吸引人的眼球。
  “他是行事不受约束的人,喜欢独身一人生活,他的很多人生理念让我感兴趣。他说,按照马克思的观点,家庭会逐渐消亡,他还说,佛教徒为什么不娶不嫁?因为独身是一种解脱,是远离庸俗和烦恼的一种方式。我不敢苟同他的奇谈怪论,但飙车的确给我的生活打开了另一扇窗,让我看到一幅另类的风景。”
“一个独身主义者,他是不是已经皈依了某种宗教?”我对思想上善于攻乎异端的人一向愿意从宗教的角度去分析,这个飙车在国外学习时,也许认同了某种宗教,有的大陆留学生初到国外,由信仰的真空突然降落到偶像王国,饥不择食跪拜在十字架下,这不是新鲜事。
  “他不信教。”萧可否定了我的猜测。“你不能相信,他还是个党员,在高中时就入了党,尽管他脑子里像养了一窝小白鼠,活跃得很,但他的确是有组织的人,而且他还担任这个组织的一个基层领导。我问过他:你在网上所说的话,敢不敢在现实中讲,他说当然不能,网上是虚拟世界,现实是真实世界,虚拟世界讲实话,真实世界讲虚话,这是他十几年来的觉悟。”
  我心里一颤,似乎有个蚊子在心头叮了一口。飙车这番话似乎与他海归的身份不相称,听起来像出自一个官场老油条之口。一个在现实世界讲虚话的人,在虚拟世界里也不可能讲实话。我认为这个软件工程师在人格上有软肋。
  萧可的朱唇皓齿不停地闪耀,她沉浸在一种回忆里。“我们一直没有见面,交流只限于网络,我对他的感觉是可以信任但不可以托付。我是这样想的,交流缘自彼此信任,尽管在虚拟世界里,彼此都是镜里看花水中望月,但要有一份信任,否则便没了心情。但托付就不行了,托付是一种舷接舷的挂靠,如果两船之间不协调,都会受伤,而且没有赢家。”
  萧可能理智地对待飙车,我松了一口气,这些年网络上总出问题,受伤害的以女性居多,真担心现实中风情无处可着的萧可转而到网上寻找寄托。“那么,后来呢?”我有些好奇,尽管对一个女人隐私空间有好奇心不是一种高尚的嗜好,但我改不了喜欢刨根问底的习惯。
  “后来,我们交流加深,成了名副其实的网友,有段日子,我们几乎每天夜里都会在网上见面,他是江南人,戴一副窄窄的眼镜,上网视频时喜欢把一支自来水笔在指端舞得飞转,只有敲键盘时,这飞转的笔才会停下来。我们谈苏格拉底,谈尼采,谈弗洛伊德,谈的最多的是那个卧轨自杀的诗人海子。说实话,我对诗歌知之甚少,在他提到海子时,我对这个诗人一无所知,他说当代文学都是垃圾,没想到在垃圾里会长出海子这么一株罂粟来,海子可以用生命来祭奠诗歌,这需要勇气,需要执着的信仰。我说,我对当代文学不是很了解,但我知道有些作家还是很棒的,而自杀的诗人海子怎么说都是悲剧,毕竟一个年轻的生命消失了,作为医生,最大的快乐就是挽救人的生命,我因此非常排斥自杀这种漠视生命的极端行为。飙车说你错了,海子不是轻视生命,是一种更高层次的关注,他是以生命之血浇灌缪斯之树,这是真正的牺牲。我们争论了很久,他虽然没能说服我,但他抛出的话题却像根绳子紧紧地拴住了我,使我不能抽身。我觉得飙车的思想尽管缺少热度,但不乏深刻,我把他当成了一个思想家,思想家是允许思想出轨的,否则世界上就没有了创新。”
  我意识到这个飙车不简单,能深深影响萧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萧可在谈到他们之间的交流时,双颊的红晕盛开来,面如芍药,神采飞扬。我不由的感慨,再聪明的女性有时也会变得单纯,尤其是当她把理想和现实混淆起来的时候,她一潭静水,会美化倒映出的异性。
  “那么,你为什么说他不可托付呢?”我看出萧可为这个飙车动了真情,一个动了真情的女人,视野中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很可惜,我发现了一个问题,”萧可平静了许多,停顿了片刻接着说,“一次,在谈论海子时,我们谈到了死亡,这是一个让人热血沸腾的话题,我们都谈了很多,但他的一个观点让我不舒服,他说,他是一个囊中无剑心中有伤的流浪者,如果能选择死亡,他想以一种空难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像挑战者号,像洛克比,凌空爆炸,蔚为壮观!他说,在离上帝最近的地方,让自己血肉变成一团火焰,变成一朵绚烂的玫瑰,不给肮脏的地球留下任何遗物,这是一种生命的涅槃!我当时就感到了恐怖,在键盘上敲打时,我的手指有一种冻僵的感觉,如果说谈论海子的死感觉还很遥远的,那么谈论他所说的空难我却如同坐在飞机上一样,我仿佛看到了波兰总统坠毁的飞机正割草机一样割断雾中的树木,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一片火光。那一刻,我觉得我们这两艘船,一条是铁甲舰,一条是木帆船。”
  应该说萧可的认识是正确的,有这种思想的飙车太可怕了,他的奇怪念头儿像夜晚古墓荒冢间一股磷火,飘忽不定。你变成玫瑰也好,灰飞烟灭也罢,其它人岂不成了枉死的殉葬品?
  “在我与他有了距离感之后,他对我的态度变了,这是一种出尔反尔的转变,我开始警惕他,因为他说他疯狂地爱上了我,希望我们能从网络回到现实,组织一个家庭。你知道,我一直记得他当时那些让我感到深奥的思辨之言,关于家庭,关于独身等等,我很难想象一个成熟的思想者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改变自己的信念。信念不是龋齿,不能说拔就拔。”
  我忍不住笑了,网上潜水,总有露头之时。“他说爱上你什么呢?不会是牙科医术吧?”我开了一句玩笑。
  萧可有些嗔怪地看了我一眼,说:“我可以拒绝他的求爱,但我不能侮辱他的感情,你也不能侮辱他,爱是高尚的,不该遭受谴责。”
  我知道自己这玩笑有些过了,飙车毕竟是让萧可摇过心旌的男人,对飙车的不尊重也等于看轻了萧可。我端杯喝了一口咖啡,凉咖啡苦味淡了许多。萧可继续她的叙述:
  “我发现网络也是现实,是一种不受约束的现实,在这个现实里,胆怯的人会勇敢,而勇敢的人会胆怯,它如同一面立体的哈哈镜,每个照过的人都会惊奇自己原来还有这么一副形象。我相信,飙车是在这镜子里发现自己,感悟到自己原来尘缘未了,才会由矜持的绅士忽然变成爱情的乞丐。”
  飞奔的飙车突然原地掉头,这是容易翻车的危险动作,我心想,矜持的绅士和爱情的乞丐原来只有一步之差,飙车的突变让人费解??墒?,萧可为什么要拒绝他呢?我提出这个问题后,萧可没有直接回答,她问:“你知道吕碧城吗?民国时期的著名才女。”岔开话题对于坦率的萧可来说,是很少用的交流方式。
我摇摇头,我不喜欢野史,对秦淮八大名妓、民国四大公子之类的东西了解甚少,萧可提到的这个吕碧城我一无所知。
  萧可的眼里飘过一丝惆怅,她肯定失望了,因为我竟然对她所说的著名才女一问三不知,我说,“吕碧城这个名字听起来像男人。”
  “巾帼不让须眉,的确是女中丈夫。”萧可语气里充满了敬仰,“她是民国第一奇女子,做过袁世凯的秘书,《大公报》的主笔,才貌双全,风华绝代,从者如流,但她对众多的追求者毫不心动,只是倾心于梁启超和汪精卫,怎奈梁启超早有家室,而汪精卫又太年轻,苦恋无果,她转而以文学自娱,后来皈依佛门,终生未嫁。”
  我暗暗吃惊,吕碧城如何且不说,萧可欣赏这样一个奇女子,想必也有吕碧城一样的想法?我摇摇头道:“且不说吕碧成的才气,就凭她给袁世凯当秘书、钟情汪精卫两件事,说明她是一个争议人物。”萧可说,“我想说的是吕碧城的爱情底线坚如磐石,致死不会松动。至于政治吗,与爱情无关。”说完,她两侧的嘴角弯上去,把两颊的酒窝挤成一对儿俏皮的括号,然后问:“对吗?”
  我无法回答她的问题,我注意了她的笑,这是一种很惹人的笑,让每个接受这笑容的人过目不忘。


                         五
  通常,萧可并不主动和我联系,有事都是我给她打电话。清明前一天,我突然收到她的一条短信:不用更多的期待,在我贫瘠的牙床上,一颗新牙将破土而出。
  我猜想,萧可的爱情一定有着落了,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在几次搭建鹊桥不成的情况下,我对她的爱情问题已经束手无策。我回了四个字:热烈祝贺!然后的日子,我就期待着她的喜讯。一般来说,剩男剩女的爱情虽然迟到,但大都速成,顺利的话,秋天,就会收获喜糖了。
  过了两个月,萧可再没有爱情成长方面的任何消息。忍不住,我便给她打了个电话。电话是在晚上打的,那天晚上有个应酬,不胜酒力的我喝了些红酒,头有些胀,责任和好奇也随之膨胀,就想起来该问问萧可那颗破土而出的新牙是不是长成了。
  萧可值夜班。牙科的夜班像闺房一样安静。萧可说她正在读一本德国作家写的小说《朗读者》,加之喝了两杯卡布基诺,眼睛比电灯还亮。她说正读《朗读者》呢,就真的来了个朗读者,有什么好文章就在电话里朗读吧。我说我是个提问者,不是朗读者,我想问问你短信里说的新牙怎么样了?电话那边咯咯地笑了,她毫不避讳,很轻松地道出了她所谓新牙的来龙去脉。
  这一切,源自市妇联干部宋卓。宋卓是妇联维权部长,三十出头,圆脸,圆眼,圆耳朵,连鼻头都是圆圆的。她来看牙,看过后,便和萧可聊起了美容女权婚姻子女方面的话题,妇联干部的一大本领就是聊,用聊来消弭伤口抚慰痛苦,一番热聊后,宋卓知道了萧可在爱情上依然撂荒的情况。宋卓说,你修好我一颗牙,我还给你一个家,我来当一回红娘。
  萧可并没在意,妇联干部的热情她有所耳闻,自己还没沦落到进婚介所待价而沽的地步,宋卓的话就权当说说而已。但几天后,宋卓就有了回音,说给她找了一文一武两个候选人。文的是师大的教授,刚过不惑之年,姓汪;武的是武警部队的军官,三十七岁,是个中校。宋卓说,她调动了所有的资源,在上百人的队伍里挑出这么两个,你二选一,确保成功率。
  萧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给我发的短信。百里挑一的感觉,让每一个女孩都会心动,尤其还有一个是军官,嫁给一个威武的军人曾是她少女时的梦想,可惜自己一直无缘结识军人,近几年,这些少女时的憧憬已经像陈年照片一样渐渐褪色了,当宋卓说出候选人中有一个军人的时候,她心头似乎有一盏镁光灯猛然闪亮,照出了记忆中那张老照片。
  见的第一个人是汪教授,地点是宋卓的家。萧可对此很感动,宋卓的热心不负她妇联的职业,在萧可所接触的公务员中,宋卓算是最让她感动的一个。
  宋卓的家布置雅致,是简约欧式装修,沙发、茶几和窗帘都是象牙白色,在这洁白的环境里,一身赭色西装的汪教授格外醒目。
  汪教授身材魁梧,浓眉大眼阔嘴,看上去像个竞技类的运动员。一见面,汪教授就说,自己是武夫形象、文人情怀,自己酷爱旅游,一年里有一半时间是在天上飞来飞去。萧可听宋卓说过,汪教授是研究古典文学的,古典文学,应该在经卷里当书虫才对,怎么会频繁外出呢?
  汪教授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屈原走过的地方我该不该去?司马迁走过的地方我该不该去?郦道元谢灵运走过的地方我该不该去?李白杜甫走过的地方我该不该去?他这样一问,萧可倒有些窘,但萧可马上就想到了一个问题:鲁滨逊走过的地方你该怎么去呢?海底两万里是不是汪教授也要潇洒走一回?
  汪教授带了两本书,一本是《红楼梦研究》,一本是《金瓶梅考略》。汪教授郑正地提上字,送给了萧可。在萧可翻阅两本书的当口,汪教授开始了他的《金瓶梅》讲座,他讲潘金莲的思想解放,讲西门庆的人生追求,讲李瓶儿的人生悲剧,在讲这些话时,萧可无法插嘴。萧可读过《红楼梦》,对书中几个人物惺惺相惜,比如古刹青灯的妙玉,比如远嫁外藩的探春,比如葬花伤怀的黛玉。而对于《金瓶梅》,她却没有涉猎,上大学时有人介绍这本书,说描写如何如何自然主义,她对此不感兴趣。她没有想到,自己要交往的教授竟是一个红学和金学的专家。早知今日,当初真该读一读《金瓶梅》,至少,面对侃侃而谈的汪教授,自己也会说个一二。
  汪教授给萧可的印象是知识渊博。两人见了几次面,对于萧可来说每一次都是一场讲座。汪教授说自己现在的主要工作就是全国各地讲学,至于课题研究方面的事,都是他的研究生来做,做完后,他只要署上大名,就不愁没有杂志刊发。在大学里,他是年度发表文章最多的教授,每年四十几篇,国内大学的校刊,没有他不上的。萧可认为自己遇到了一个大学者,每年四十几篇文章,如此高产一般人只能望尘莫及。旺盛的精力,永不疲倦的讲学,累累学术硕果,这一切,都让汪教授列宁般的头顶上光芒四射。汪教授自己也说,他崇拜的人物是孔子,孔子是文人,也是一个了不起的武林高手,孔子射箭的时候,围观的人群像今天看奥运一般热闹,孔子周游列国其实也是一种旅游,一种具有政治色彩的旅游,所以说,文人不一定非要文弱纤瘦,身体健硕更具君子之风。
  萧可明白了他热爱旅游的原因,原来,汪教授一直在模仿孔子,心中不由对他又多了一份敬意。这份敬意,在约束着自己,使她和汪教授接触的日子里,没有和另一个候选人见面,尽管那一抹橄榄绿一直在她的脑海里摇曳。她认为这边和汪教授交往,那边再和中校见面,是一种脚踩两条船的行为。
  又一次见面,汪教授面色不佳,一问,才知汪教授遇到了不遂心的事。原来,学院评选学科带头人,汪教授竟然意外落选。以知名度、以论文数量和教授资历,这个学科带头人的荣誉非他莫属,但这次评比却不单单看这些,既然是带头人,当然要大家来投上一票,投票的结果,汪教授仅仅得了一票!这是嫉妒!汪教授愤愤地说,文人相轻,自古而然,我堂堂博导遭此不公,公理何在?
  萧可不以为然。她知道,在她们院里,有些医术好的医生也很难评上先进,评先进时大家有种好事大家摊的心理,往往把票投向那些弱势的人。好在真正医术高的人并不在乎什么荣誉,他们有数不尽的红包撑腰竿,荣誉值几个钱?她不明白一向以孔子为楷模的汪教授怎么如此在意所谓的学科带头人呢?孔子不是有句名言: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吗?
  汪教授虽然人经常在天上飞,但心却在地下跳。他说,学科带头人非同寻常,评上学科带头人,就会有课题,有课题就会有经费,有经费就会拉起一支团队,有了团队就会有更多的研究成果,想一想,一个十人的团队,年底就会有十篇论文,而我作为学科带头人,我就是该论文的当然第一作者,那样,我会省出更多的时间出去讲学嘛。
  萧可有些糊涂,她觉得汪教授的思路很特别,汪教授在三十几人的学院中,仅仅得了一票,这说明了他的孤立。为此事汪教授始终愤愤不平,他要给教育部写信,要申诉,不能便宜了这些只看关系不看学问的人。萧可不知是应该支持他还是阻止他,但第六感觉告诉自己,写举报信这样的事情还是不作为好。民意不可违,教育部能让三十几个老师都投你一票?
  萧可觉得,充满传奇色彩的汪教授如同餐桌上一个好看的包子,让她充满食欲,但是,当她掰开包子看陷儿的时候,她发现味道不对头。一天,萧可正在上班,一脸严肃的宋卓和一个身材颀长的女孩子来找她。在会客室里,宋卓的圆脸拉长了,眉头蹙在一起,上齿紧紧地咬着下唇。宋卓说,我对不起你萧大夫,我后悔死了。萧可看看宋卓,再看看女孩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宋卓按了一下女孩子的肩膀,说,你说吧,把什么都说出来,姐给你做主。女孩子的眼睛顿时红了,刘海上一缕染黄的头发垂下来,在脸前轻轻地抖着。女孩子表达能力很强,一听就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经过女孩子的一番叙述,萧可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这个叫小茹的女孩是师大的博士生,师从汪教授,今年面临答辩毕业。三年前小茹报考博士前夕,就和钻石王老五般未婚的汪教授确立了情人关系,两人计划在她博士毕业后再谈婚论嫁。但这次答辩前,汪教授找到她,说他们的关系不能继续了,提出分手,并暗示这是她通过答辩的前提。小茹一下子傻了,她已经为汪教授堕过两次胎,在她的心里,汪教授早就是自己的老公了,怎么说分手就分手呢?研究古典文学的和研究外国文学的不一样,研究古典文学的,大都注重传统,不会这么前卫,她记得汪教授在讲授《诗经•氓》的时候,对那个始乱终弃的男主人是多么的深恶痛绝。但现在,事情轮到自己了,怎么会是这样一种结果呢?她一度想到了自杀,但自杀需要比面对现实更大的勇气。看到汪教授一脸覆水难收的冷漠,他想到了妇联,想到了比法院更有人文关怀的妇女组织,事也凑巧,恰好宋卓接待了她,宋卓便窝着一肚子火领她来见萧可。
  听完小茹的叙述,萧可没有宋卓想象中的那样激动,她很平静,好像小茹叙述的是一件和自己无关的事情。萧可只是问了一件事:你为他堕过胎,有什么证明吗?小茹从包里拿出折叠的很整齐的两张纸,是两张登记表,巧的是这两张表正是她们医院妇科的。医院有规定,所有堕胎行为,必须要有男女双方签字,否则医生是不会下手的,这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表格上男方一栏的签字,果然是汪维仁三个字,这是她熟悉的三个字,在《红楼梦研究》和《金瓶梅考略》两本书的扉页,都签着这样三个字。
  萧可和汪教授的关系就此终结。
  宋卓说,她饶不了汪教授,但对此,萧可已经不感兴趣了,她在手机里删除并屏蔽了汪教授的电话。
  该不该见第二个候选人?萧可犹豫了很久。在汪教授身上,她开始怀疑自己的观察力,如果不是小茹的出现,她真的不能想象努力践行孔子言行的汪教授怎么会思想如此解放?他不能指责汪教授,一个人一个活法,自己没有问过汪教授此类问题,也就不能埋怨人家隐瞒什么,她只是觉得小茹可怜,她不想在小茹的伤口上再去涂一层碘酒。
  在宋卓的一再催促下,她去见了第二候选人。地点,还是宋卓家。
  第二候选人一身橄榄绿,两杠两星的军衔,看上去很精神。萧可感到一点遗憾的是,在她的想象中,军人应该高大威猛,给人一种心理上的安全感,可面前这个中校身材似乎单薄了一些,和武警的职业有些不般配,怎么看都像个武警文工团的演员。但她心里又在批评自己,军人就该魁梧吗?雷锋不就是个小个子吗?许多叱咤风云的名将不也都身材矮小其貌不扬吗?平心而论,眼前的这个武警中校并不丑,白净的面庞,修饰有形的偏分头,一双和风细雨的眼睛,这让她联想到一位流行歌星的长相,她忘了那歌星的名字,记得他唱过一首《北京的桥》,曾流行了好一阵。
  坐在对面的中校不像教授那样健谈,很腼腆很规矩地端坐着,不敢正视萧可,萧可马上就有了一种大姐姐的感觉,就问了他一些武警生活方面的问题。中校是黄金武警,主要任务是在大小兴安岭林区找黄金。萧可第一次听说还有这么一支武警部队,找黄金还要武警?那么地矿单位又去干什么?她就问,你们部队在深山老林,你怎么会在沿海城市?中校说自己在休假,家就在这个城市,是这个城市第一中学毕业的,说自己本来不想当兵,高考考取的是地质大学,谁知毕业分配稀里糊涂就去了武警部队,去了后整天在大山里转,结果耽误了婚姻问题,成了大龄剩男。萧可很喜欢中校这种诚实,一般来说,初次见面的男人都喜欢炫耀自己的职业,喜欢显示自己的优越,像中校这样的人还真少。
  话谈得不多,临走时,宋卓提出一起吃个晚饭。萧可为难了,她知道宋卓请客,肯定是中校买单,但热情的宋卓已经订好了饭店,就在离家不远的小背篓,她只好应了下来。
  三个人没有去包房,而是在大厅的一角选了个台子坐下。这是萧可的主意,大厅空气流畅,没有压抑感,就餐的人也多,无话可说的时候至少可以看看周围各色人等的吃相。萧可很留心人的吃相,她认为吃相和牙齿有关,她曾经想写一篇关于吃相和牙齿的文章,但一直没有动笔,这不是学术论文,而是一篇有趣的散文。
  问题就出在大厅里。
  宋卓点过菜,菜单上的一个菜名引起了萧可的兴趣,菜名叫情人泪,其实就是芥末拌蚬子。在等待上菜时,邻桌两个青年人嚷嚷起来,两人一个留着女人一样的长发,一个剃着锃亮的光头,他俩点菜不多,桌上空酒瓶不少,正对着一盘吃空的情人泪骂咧咧挑服务员的毛病,长发说:熊人啊,拌蚬子就拌蚬子,叫她妈什么情人泪!这泪在哪儿?你今天不流点泪出来就没完。把个穿青布碎花衣服的小姑娘训斥得战战兢兢。萧可无意中看到一幕,那个光头伸手在厚厚的脖颈上拍死一只蚊子,捏到手里看一看,竟丢进吃剩的菜盘里,然后指着死蚊子讨说法。萧可看不下去了,愤愤地说,无赖!她的声不大,但对面的中校显然听清了,马上用一根手指竖在嘴前,做了个“嘘”的动作。萧可明白了中校的意思,看宋卓,宋卓也使了个眼色,显然是暗示她不要多事。萧可没有说什么,好像有一种鬼鬼祟祟的感觉。她一直留心着邻桌事态的进展,两个人吵吵嚷嚷着直到身材矮小的老板出来道歉并免了餐费,才里倒外斜地走了。大厅里清净了下来,三个人开始吃饭,但话题却少了,宋卓问了些武警部队上的事,中校一问一答,倒是简练。萧可这顿饭好像都吃在了胸口的食道里,没有真正落下去,一点也不舒服,喝了些苏打水,无济于事,便早早地结束了这顿晚饭。
  萧可在电话里说这两段经历的时候,语气很平静,没有埋怨什么,挂断电话时她这样说:这新牙还没破土就夭折了。


                         六
  我的牙已经痊愈。似乎有半年没再和萧可联系,关于萧可的爱情问题也就淡忘了。在这个捆绑了加速器的时代,各行各业都在焦躁中蛇蜕一样甩掉自己的过去,一般人看来风光无限的名流也不能例外,仅仅一个上午,我就帮两个电视台的主持人做了心理疏导。这些名人的通病是恐惧,恐惧随着年龄的增长容光不在,人脉断流,遭遇琵琶女“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的命运。我劝她们,今非昔比,嫁商人不仅时尚,而且有香车豪宅享受,何乐而不为?主持人这个职业是吃青春饭的,谁能青春永驻?倪萍退了,赵忠祥也回家了,看看他们,想想自己,有什么不平衡呢?我的解释连自己都不相信,但她们却很认真地点头,我忽然明白了,其实道理她们都懂,她们来我的心理诊所,无非是找个地方倾诉罢了。
  傍晚,我突然接到萧可的一个电话,说有事找我,让我晚上到她家里去一趟。萧可从没有发出过这样的邀请,我隐约觉得萧可出了什么事。
  怀着几分忐忑我如约而至。
  萧可的家在槐花小区B座五楼,小区不小,甬道错落,穿绿色服装的保洁人员总是出现在视野里。
  见到萧可我怔住了,印象中的萧可一向是朱唇皓齿,半年不见,原本瓷一般明亮的人怎么突然暗淡了呢?萧可眼圈苍色,双唇灰白,一副病态。
  “你这是怎么了?病了吗?”
  “也许吧。”萧可说,“我已经一周没有睡好了,我担心自己伤害了一个人。”
  “怎么回事?”我疑惑不解。
  “你还记得我说的那个电工吗?”萧可说,“就是我们小区物业的那个电工大本。”
  我想起来了,萧可曾在我面前夸过这个绥德汉子,说他如何如何像西部牛仔,不过,一个小区物业的电工,和她会有什么瓜葛?
  “小伙子怎么了?”我问。
  “他失踪了,问物业,物业说他辞职走了,连个联系方式都没有留下。”萧可有些紧张地说。
  “他辞职与你何干?”我坐下来,心里松了口气,一个物业的电工,辞职或被辞退很正常,不算什么大事。
  “我觉得他的辞职与我有关。”萧可盘腿埋在沙发里,双手抱着一个圆圆的紫罗兰色的沙发靠垫,目光发直。“我没有对别人说这些,你是我的患者,我也是你的患者,也许是病不避医吧,信任这种东西对有的人很吝啬但对有的人似乎又很慷慨,比如对你,我有一种基督徒面对牧师的感觉。”
  我明白了,萧可之所以和我说一些隐私方面的话,原来把我当成了一个倾听忏悔的牧师。我没有因此而生气,倒觉得萧可很聪明,一个总是错过花期的女人,如果把所有的幽怨都藏在心里,人不变的抑郁才怪呢?想保持一种心境上的超然,就必须心扉敞开,让阳光进入心房。不过,这一次,萧可为什么对一个辞职的电工伤神呢?
  “那天,我卫生间的镜子坏了。”萧可眼睛盯着茶几,慢慢道出了事情的原委。“镜子是两年前装修时安的,很好的一块镜子,不知怎么就花了,照出的人像患了白癜风,难看死了。我给物业打电话,物业派大本来维修。大本来过我家,我们不陌生。那天是个八月天的下午,窗外的蝉没命地叫着,让人心烦意乱,屋里简直就像桑拿房,又热又闷。我穿一件睡裙,白色的,是真丝材质,去杭州出差时买的,一个人在家,我总是穿这件睡裙。大本来的时候,我没有丝毫要换一件衣服的意识,我还问大本,你是电工,怎么还维修镜子?大本说,物业人手少,能干的就多干点。我把大本领到卫生间,指着镜子说:你看,好好的,就花了。大本穿件绷紧的湖蓝色T恤,带着一顶帽檐飞边儿的棒球帽,看上去很像那个叫老虎的高尔夫球手。大本说:这镜子是水银氧化了,要换一面新的,旧的无法再用了。我第一次听说水银还能氧化,这镜子从来没有浸过水,怎么就会氧化?大本说,这不奇怪,当时安镜子的时候用错了胶,结果腐蚀了镜子。我说大热天我不出去了,你去替我买一块新镜子吧。大本同意了,我给他拿钱,大本说一块镜子不会很贵,自己先垫上,回来再给他不迟。大本去买了镜子回来,在卫生间忙碌着,一会儿,大本说换好了,来看看吧。我进到卫生间的时候,大本正仔细擦着镜面,我端详着明亮的镜子,大本的手也停下来,看着镜子,这时,我们的目光在镜子里相遇了,镜子里大本痴痴地看着我,我也注意到自己睡衣低低的领口,大本半坐在梳妆凳上,我站在他的身后,在镜子里,活脱脱一帧很自然的双人合影。大本T恤的湖蓝色和我洁白的睡衣搭配在一起,简直就是一泓湖水和湖水上的一片云,这情景很美,很熟悉,像是记忆中储藏的一个镜头,抑或是久久渴望的一个遥远的定格。我们就这么看着,忽然,大本的脸红了,像一抹晚霞升起来,打破了这宁静。大本起身很急,肩膀顶到我的前胸,我触电一般抽搐了一下,僵在那里,那一刻,我发现镜子又被氧化了,一片氤氲在蓝天白云间弥漫开来。”
  说到这里,萧可把怀里的紫罗兰靠垫紧紧地抱住,生怕这靠垫长了翅膀飞走。我无法插话,显然,萧可是在现实和某种意境之间不断转换,真想不到,洞察一切的萧可会对这个大本如此忘情。
  “发票是一百零一。我拿出三百元,给大本,说另外的钱是你的劳务费。大本接过钱,只收起一百,把另外贰佰放在茶几上,然后对我说,公司有规定,不允许收劳务费。我说这么热的天你出去买镜子很辛苦,应该有报酬,大本还是推辞,我拿起钱往他的衣兜里塞,大本躲闪着,我急了,一把抱住了他,说实在话,在抱住他的一刹那我没想他是个小伙子,我只想把他稳住,像稳住一个头老是摆动的牙科患者。抱住大本的一刻,大本突然不动了,瞬间,我闻到了一股古龙香水的气味,这味道似乎能吸附到我的每一根神经上,一种迷醉的酥痒顿时传遍全身,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我觉得自己被融化了,和大本身上的汗水融为一体。事后我一直不明白,收入并不高的大本怎么会用这种名贵的古龙香水?我腾出手来把钱塞到他T恤的兜里,松开手,看到大本在闭着眼,我问他,怎么了大本?大本的呼吸很急促,足足有三秒钟,才舒了一口气说:我家里有二梅。我被他说愣了,二梅,谁是二梅?没等大本说话我忽然明白,大本显然是误会了,自己刚才的举动吓着他了,我想解释什么,却不知道怎么说,看到大本刚才换镜子的手上有些灰,就说,你去洗洗手吧。大本去了卫生间,却没有洗手,而是把换下来的那块镜子夹在腋下,出来道,我替你把它扔了吧。我说谢谢。大本走了,脚步声从楼道里传出来,咚咚咚,结实有力。我梦游一样回到卫生间,看着那面新镜子出神,当我的目光落在米色大理石台案上时,我看到了那贰佰元钱。过了两天,我给物业打电话找大本,大本不见了,我很内疚,我肯定是吓着他了,他走了,也许为了摆脱我,也许为了他的二梅,反正大本不见了,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我毁了大本的饭碗。”
  萧可讲完了,眼圈有些红。
  我劝萧可此事不要往心里去,大本的走也许有其它原因,物业的工人来来走走很正常,你和大本之间原本就没有什么,不用内疚,站在大本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那是一件美事啊,他躲什么躲?感情这种东西,谈不上欺骗和被欺骗,只有感动和被感动,感情就像一阵风,吹过花园,它收获一地落英;吹过荒野,它刮起一路尘土,一切只能随缘,你本无心向明月,哪管明月照沟渠?
  在我的劝说下,萧可似乎有些释怀。她说,“我找不到大本,想起大门口那个常来乞讨的老婆婆,我似乎感觉她和大本有某种联系,就去问那个不停向路人作揖的老婆婆。老婆婆听到我的问话,一双浑浊的眼睛愣愣的,干瘪的双唇翕动了好一会儿,没有反应。我这才发现,老婆婆是个哑巴。我从包里掏出二百元钱,像大本一样端起那个掉了漆的茶缸,把钱放进去,对着老婆婆的耳朵说:这是替大本给您的!我发现老婆婆的眼角有两行浊泪流出来。我不敢再看,急忙起身离开了。”
  从槐花小区回来后,我久久没能入睡,耳边总在在回响着大本的那句话:
  我家里有二梅。


                         七
  国庆长假。我到机场接人,在机场大厅,巧遇戴一副大边墨镜的萧可。萧可拖着一个黑色的旅行箱,穿一身黑色西装套裙,外罩一件湖蓝色的风衣,萧可原本柔软黑亮的头发染了色,黑中透出一丝棕红,她一边走一边打着手机。见到我,萧可站住了,告诉我她要去瑞典。
  “度假?”我问她。
  “不光是度假,还有点别的事情。”萧可摘下墨镜,她的目光明亮如玛瑙,眉宇间有片?;ò愕暮煸?。
  我想问问这个别的事是什么,但没有张口,这里是机场,不是咖啡屋,不适宜谈论隐私问题。但萧可显然是看出了我的好奇,她小声说:“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个瑞典男友,去看看。”
  我肩膀抖了一下:“瑞典男友?北欧人,你了解吗?”
  萧可笑了:“我对瑞典人的了解是他们的皮肤,怎么晒都晒不黑,像煮熟的虾。”萧可忙着要安检,和我摆摆手说,“回来再告诉你面试结果。”
  “嫁到国外,会很孤单的。”我忍不住又说了一句实话,我觉得像萧可这么出色的美女远嫁北欧,是本地男人的一种失落。她的朱唇皓齿莞尔一璨,我看出这笑容的背后内容丰富。
  萧可进了安检口。我站在那里感到一丝茫然,我的印象里,歌星韦唯去了瑞典,影星斯琴高娃去了瑞典,但她们好像都回来了。
  离开机场的车上,我收到了萧可的一条短信: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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