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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年过八十了,属马。问他生于哪年,他不说1930年,偏说民国十九年,让人掰着手指算计。爷爷身子骨还算硬朗,每天都在小区里走上一圈,但神智却是有时明白有时糊涂了,有老年痴呆的预兆。明白时他会直着嗓子骂驴揍的小鬼子又想整事,不是搞军事演习又登钓鱼岛,还不时地参拜参拜靖国神社,说小鬼子是癞蛤蟆打哈欠,嘴巴张得太大,恨不得吞下一头牛,贼心不死,不削他个彻底鼠迷他不会消停。我故意逗他,爷爷知道什么叫靖国神社吗?爷爷把流出嘴边的哈喇子一抹,抹瞪我一眼,说你个小兔崽子要是摆弄电脑,我不跟你掰扯,神社我还不知道呀,那是小鬼子给战死的人供牌位的地方。当年小鬼子在咱北口就建过神社,在东山高岗上那块,解放后叫咱们给扒球的了。小鬼子祭拜神社,那是我亲眼见到的,动静搞得可是不小,扬幡招魂,敲敲打打,弄得烟气冈冈神神鬼鬼,还把咱们中国人撵出去老远,只怕给他们整出点啥动静,惊动了那些活该回不了东洋老家的游魂野鬼。
爷爷糊涂的时候也不像那些老年痴呆之人乱走胡作,只是呆呆地坐在落地窗前,两眼望着远方的高天白云,或者楼下的草坪树木。大夏天的,他会喃喃自语,快过年了吧,今年雪下得可真勤,这是第几场了?数九时他又会嘟哝,可惜了今年的这茬高粱啦,刚刚抽穗灌浆就让割,这不是白瞎了吗!我去扶他吃饭,他不满地甩开我的手,怎么又喊饿,不是刚放下饭碗吗?这粮食是大风刮来的呀……
更多的时候,爷爷两眼空茫,不知在看着什么,有时眼角还溢出两行泪水,自语中却满是哀伤与愧疚。“对不起啦,只怪儿子不懂事,想磕个头烧点纸都找不到坟头呀……”
这样的情景,一次,两次,我都没太当回事,只以为他在说胡话。可时间长了,再听再见,我便凑到跟前去,问爷爷,你在跟谁说话呀?爷爷说,我阿玛,我额娘。我心里惊了一下,这是满族人喊爸喊妈的叫法,可我家是汉族呀,莫不是爷爷看大辫子电视剧受了影响?我再问,他们是哪年殁的呀?爷爷答,民国三十一年二月十八。我屈指算,那就是1946年,具体日期既出自爷爷之口,那基本可认定是阴历了。我再问,同一天吗?那是得了什么病呢?爷爷说,惨啊,一个被枪打死了,另一个冲刑场,也挨了枪子,还有一个在房梁上挂了绳,都是横死的呀!我惊得闭不上嘴巴,这可就是三个人啦!再问,都是因为什么呀?爷爷摇头说,说出来丢人,可寻思来寻思去,心里总划魂,捉摸不明白啊。我问,太爷爷太奶奶叫什么?又是做什么的?爷爷说,阿玛叫佟国良,扛了一辈子脚行,我叔叫佟国俊。上吊死的那个叫陈巧兰,我叔和她要是不死,也是挺好的一家子呀。额娘哪有个名字,先前良民证上的名字是刘张氏,死了后报纸上又叫她佟张氏。唉,我的可怜的额娘??!听名字,怎么又成了四个了?我更惊,问,那年你也十几岁了吧,你没在家吗?爷爷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神智似乎清醒了些,再问什么都不答,两眼仍是直直地望着窗外。我再问,咱家不是姓刘吗?太爷爷怎么会姓???爷爷似有警醒,翻了我一眼,横横地斥道,少套我的话,滚一边去!不知自己姓什么的东西!
这一骂就更有名堂了,说我浑说我笨都可理解,我怎么还成了不知自己姓什么的东西呢?
我家是三室一厅的房,听起来不错,可四世同堂在一起时,也拥挤得不亦乐乎。前几年,小妹结婚了,妹夫是农家的孩子,盼他买房得猴年。老爸老妈一跺脚,倾全家之力,替小妹交了首付,又买了两室一厅的一户,老两口也一块搬了过去。条件是眼下帮助照看外孙,将来由小妹养老送终。而留给我们夫妇俩的,除了房子将来落在我的名下,还有照顾年迈爷爷的任务。我幼年时是我爷我奶带大的,奶奶过世的早,我也愿尽尽孝心。当然,做为儿子和儿媳,我爸我妈也不是完全不管已是耄耋之年的爷爷,隔上三五日,他们都会来家,或陪爷爷坐上一阵,或帮我们忙活一阵家里的活计。
父亲再来家,我便跟他说了爷爷说起的那些话。父亲也是年近六旬之人了,是铁路上的巡道工人,还没退休,性情跟他早些年摆弄的老洋镐和道碴一样粗糙。他对我的话完全不以为然,笑道,老爷子那是糊迷颠倒,癔症了,他的话你也信?我说,看爷爷的神情,也许还真有些故事。也许,人越到老,才越能说出些真情实话。老年人可能对刚刚说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但对年轻时的记忆却往往是非常深刻的。爸爸说,咱家是不是满族且不论,连姓啥还能弄差了?咋还能冒出个姓佟的你太爷爷来?笑话,真是笑话。我问,那你见过我太爷爷太奶奶吗?父亲摇头说,小时候听你爷爷说,八一五光复后,小鬼子和他们开拓团的人为回日本,一路往葫芦岛跑,为抢吃的,杀人放火的事也没少做。你太爷太奶都是夜里叫人杀的,老家的房子也被放了一把火。你爷爷那夜正巧没在家,才躲过一命。你爷爷处理完后事,就离开北口,到了沈阳,先是在一家鞋铺当学徒,做皮鞋,也做那种冬天御寒踏雪的靰鞡靴子。解放后鞋铺公私合营,他就进了制鞋厂当工人,一直到退休。你爷爷这辈子,虽说不容易,历史可是清清白白的。
父亲的这个解释,我无力反驳,但也将信将疑。爷爷虽没多少文化,但一辈子为人朴实厚道,从不胡言乱语。凡事皆有因由,即使人到老年大脑失忆,也不会完全不着天不着地,说出这样四六不靠的话吧?我听人说过,时下得癔病的人不少,数量高达人口的百分之二。但即使真是癔症之人,细究他们说出的那些话,总还是有些根蔓的,绝不会像时下的有些穿越剧那样,上天入地,舞马喧天……
2
我记住了爷爷说出的那个佟国良等几个人的名字,还记住了爷爷说出的民国三十一年二月十八的那个日子。循着父亲给出的那个线索,趁着爷爷清醒的时候,我问他对北口可熟。爷爷对此没有设防,回答说,我就是在北口出生的,一呆十几年,怎能不熟。我再问,在北口,你还认识什么人吗?爷爷警觉了,昏花的老眼定定地望了我好一阵,摇头说,忘了,都忘了,记不得了。
爷爷说他在北口生活了十多年,而且还是出生在那里;父亲却说爷爷是在日本人宣布投降后,太爷爷太奶奶在老家被撤逃的日本人杀掉后才去的北口,这说法就大相径庭了。好在有一点还是契合的,就是爷爷肯定去过北口,而且好像还有着一段不想对人言说的记忆。
去年冬天,利用休年假的闲暇,我专程去了北口。在市图书馆,我以身份证、记者证和报社的采访介绍信多重证明,请管理人员抱出了重重一摞六七十年前的当地报纸。管理员是位大姐,说这些接尘土的老报纸,偶尔还有老年人来翻翻,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可不多。我说,我也是替我们领导翻,人家动嘴,咱就跑腿,总得回去交差呀。
我要的是1946年的北口时报,直寻丙戌年二月二十八日,那一天按天干地支算是辛卯月甲午日,阳历则是3月21日,星期一,节气恰是春分。爷爷说的就是这个日子,那个年月报纸不像时下这般众彩纷呈,北口又是个中等城市,爷爷说报纸上说他额娘叫佟张氏,我首寻的报纸理所当然是北口时报。果然,在铅印竖排版的那张老报纸上,一版,左下方,我不仅找到了“佟张氏”三字,还发现了爷爷所说另两个名字,佟国良和佟国俊。这两个名字都藏在密麻麻蚂蚁一般的文字中,引人注目处是那段文字旁还附了一张照片,香烟盒大,尤其让人惊愕。照片上是一个中年汉子被枪杀后的现场照片,汉子双臂被缚,仰躺在河滩砂石的血泊中,嘴巴里不光塞了毛巾,还被勒上了绳索。汉子至死都没屈服,双目圆瞪,怒视苍天。刑场四周可见隐约的人影,因昔日拍照设备和技术的落后,难辨表情。
弑兄霸嫂 恶贯满盈
恶徒佟国俊今日伏法
本报消息 引发民众极大关注与义愤的佟国俊弑兄霸嫂案今日垂幕,恶徒佟国俊被押赴刑场,验明正身,伏法归西。案审,佟国俊与佟国良乃一奶同胞的孪生兄弟,良为兄,俊为弟。良丧命前已娶妻生子,于北口火车站货场假以刘大年之名靠出卖劳力谋生??≡蛭永刖奈抟盗髅?,四处游荡,对年轻贤秀的嫂嫂早存觊觎垂涎之心。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冬,俊将良骗至郊外山林,用私存的手榴弹谋取亲兄性命,后潜回城内兄之家中,凭借与兄相貌酷似之特点,骗奸亲嫂,并冒充佟国良之名混迹北口城中。再后,嫂识破伪夫真实面目,俊以夺其母子二人性命逼迫,嫂只得屈服,随其苟且偷生。俊魔恶行暴露,皆因其淫性不改,除奸霸亲嫂,还常年勾引玩弄姘妇。似此等丧尽天良,忤乱人伦之徒,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匡民风。天之朗朗,特此昭告。
佟犯国俊押赴刑场之际,有一民女悍然冲击刑场,甚至企图夺取法警枪械,为昭显国法威严,法警鸣枪示警后将其当场击毙。有指认者称,此女即为与佟犯国俊姘居多年的嫂嫂刘张氏(即佟张氏)。另,佟犯国俊伏法之日,其姘妇陈巧兰自觉无颜于世,亦于家中悬梁自尽。年纪轻轻,当为唏嘘。
面对着数十年前的报纸,我目瞪口呆,惊悸莫名。果然是三个人,一男两女,一日之内,就这般命陨魂散。加上多年前被炸死的佟国良,那就是四个人。尤其让我难以置信的是,爷爷所言,虽与事实有所谬差,却并非癔语,原来被枪毙的人不是他的阿玛,可是他的叔叔。爷爷的阿玛,就是我的太爷爷,按报纸上的说法,“佟国良已娶妻生子”,那爷爷理应就是他的儿子。而佟国俊呢,则是我的叔太爷。叔太爷与太奶奶因有奸情,竟同时被诛杀,怪不得爷爷说“丢死人”,不愿言说。
那我呢?原来我姓佟,是满族人的后代。这个秘密是真实的吗?
3
我独自走在北口火车站的广场上,眼里心里都是一片迷茫。北口是东北的一个中等城市,因战略和交通上的重要,曾被日本侵略者格外看重,修铁路,建桥梁,一直派重兵把守。据说北口火车站曾是这个城市最高大最坚固的建筑,据说日本人不仅把它作为铁路上的枢纽,还把它当成负隅顽抗的最后堡垒。那个堡垒已在二十多年前被彻底拆除了,代之而起的是更加雄伟壮观的建筑。但火车站附近,密如织网的铁路线依存,辅之的便是如林高耸的铁路员工住宅楼了。
我走进住宅区,向寒风中匆匆行走的老年人询问,多年前铁路上的人都住哪里?答话人挥手一展,说这一片当年都是日本房,铁路上的日本人和有些身份的中国人都住这里。我再问,那普通的中国人呢?比如开火车的,扳道岔的。答话人说,那你去铁西去看一看,早些年那里有片棚户区,叫做八百户,住的是清一色普通工人,现在八百户也没了。我再问,那些比普通工人还穷还苦的人又住哪里呢?比如扛脚行的,筛道碴的。答话人说,那些人哪摊得上住铁路的房子。有的人家在老城区租小偏厦,五六口人挤一铺小炕,还有人则去城郊挖地窨子,对付着活呗。
人分三六九等,放在今日也一样。我想寻找一下七八十年前太爷爷和爷爷住处的念头彻底破灭。报纸上说,佟国良当年是在车站货场上靠卖苦力为生,那爷爷少年时就极可能是住在老城区的胡同深处,甚至是地窨子。那些残破的胡同或地窨子还会保存至今吗?
第二天,我去了北口档案馆,还是凭着我的那些证件,请求查阅1946年佟国俊案的卷宗。管理员很严肃,说凡涉法律案卷,必须执有公检法机关的相关手续才可查阅。走出档案馆,我在寒风中走了一圈又一圈。回沈阳,关系自然找得到,但往返的路程又得两三天。思之再三,我给司法口的一个朋友打去电话,朋友说,我给你个电话,找我的一个老同学,他在北口市政府当处长,又不是当下的案子需保密,帮这点小忙应该不成问题吧。好,五分钟后你再打,我先帮你打个透光。
我没见到朋友的那位同学,但那个人在电话里却表现得很是热情,说对不起,我正开会,电话已给档案馆打过去了。你先去查阅,等我有了时间再去陪你喝小酒。我重进查阅室,管理员什么都没说,收了我的身份证就将已备在手边的一个档案袋放到我的面前。我问,有的资料我拍照一下行吗?管理员用目光示意墙上的查阅档案规定,说按规定办。
佟国俊弑兄霸嫂案的卷宗出人意料地单薄,拿在手里飘轻。打开档案袋,只有两份审讯记录和一份判决书,还有一份来自省警察厅的审核意见书。那份判决书和我从报纸上看到的大同小异,里面不过多了些案犯年龄、籍贯等内容,后面盖的印章是北口市警察局。1946年初的东北,伪满政权刚作鸟兽散不久,国民党的接收大员只能利用匆匆组建起来的警察机构充代检察院和法院,倒也正常。这有点像十年浩劫的后期,一度被砸烂砸碎的司法机构还没得全面恢复,那就只能由公安机关一家独大,全面行使公检法的职能了。
审讯记录一份是审佟国俊的,一份是审佟张氏的,都是薄薄的几页。佟国俊和佟张氏有问必答,供认不讳,看起来认罪态度都很老实。比如问佟国俊,你到底是佟国良还是佟国?。抠」〈?,我哥叫佟国良,他死了,我就用了他的良民证上的名字,改叫刘大年,我的真实名字是佟国良。问:你是怎么杀害你哥哥佟国良的?答:我以前在东北军里当过兵,部队进关时我开小差逃出来,带出一颗手榴弹,藏在了山上。有一天,我把我哥骗上山,装作刚拣到手榴弹的样子,让他看,还让他别在腰里,说碰上狼和野猪啥的大型野物兴许用得上。下山时,我趁他不注意,就在他身后拉了弦。问:你为什么要炸死你哥?答:不炸死他,我嫂哪会从我,我又啥时才能有个家。我还能总在山里猫着呀。那种日子我早过够了,想下山自己去办个良民证,又怕日本人查出我当过东北军的身份毙了我。佟国良是我亲哥,我杀他也觉心里愧,难下手,可事情不是逼到那儿了嘛。问:你嫂佟张氏就顺顺当当从了你吗?答:我回家时,她没认出我,还以为我是我哥呢。等她认出,已被我睡过了。她也哭过闹过,可我说,你再闹,我就把你和你儿子一块杀掉,大不了大家一块死。从那往后,她就不敢闹了。女人嘛,只要跟谁睡过,就认命了。再说,我又没比我哥差在哪儿。问:她儿子当时多大?答:四五岁吧。问:孩子没认出你不是他爸爸吗?答:孩子小,好唬。再说,我和我哥是一对双,长的一模一样,连她妈都叫我蒙了,还怕他?刚开始那几天,他还不时地瞪着眼睛看我,后来熟了,就拉倒了。问:那孩子现在在哪?答:头两年,他不好好念书,我揍过两回,他就跑了,跑得没个影……
再比如审佟张氏。问:你叫什么?答:我个女人,哪有名字。问:以前日本人办良民证,你没有吗?答:哪能没有。问:那你良民证上名字是什么?答:我娘家姓张,我嫁的男人姓佟,按理主我应该叫佟张氏。可我男人来北口时,是投靠一个姓刘的朋友。朋友说,我求警察局的人时说你是我叔伯兄弟,姓佟怎成。所以我男人就改叫了刘大年,我的良民证上的名字叫刘张氏。……问:你什么时候发现佟国俊不是佟国良的?答:那天,他回家挺晚。进屋说困,蒙上被子就睡。我把孩子哄睡了,也上炕睡下了。后半夜,他翻身压上来,黑灯瞎火的,我哪会想那么多,就随了他??墒鹿螅艉舸笏?,我却睡不着。想想刚才那事,跟往常不一样呀。他身上的味儿也不对,好像足有些日子没洗澡了,酸臭酸臭的。我越寻思越不对劲,起身打开灯,看这男人跟我家国良倒是长得一模一样,可掀开被子,看他的腿肚子,就知道肯定被人骗了。半年前我家男人在货场装车时,左腿肚子叫钢筋盘条划了,留下老长的一道疤??烧飧鋈说耐榷亲釉趺垂饣难?。我一下就猜到他是谁了,又恨又怕,上去挠他。他把我压在身下,死死地捂住我的嘴,说你要再敢作,那你也去死,连孩子一块死,谁也别想活。我真是怕了,哪敢再吭声。问:佟国俊跟你说过佟国良是怎么死的了吗?答:说了。他说他哥上山打野物时拣到一颗手榴弹,问他能不能卖了换俩钱儿。他随他哥去看,没想他哥摆弄来摆弄去的,一下弄响了?;顾邓笔毙液美氲迷?,没伤着。问:那你给佟国良收敛尸首了吗?答:我听说佟国良死了,本想上山,可佟国俊不让。他说日本人听到爆炸声,就冲上了山,吓得他都躲了起来。他说小鬼子对枪支弹药看得死紧,看到有人炸死,不定还要怎样地顺蔓摸瓜,小心把一家人都追进大牢去。反正我哥已经死了,我又跟我哥长得一样,不如就由我顶着他的名头挑家过日子。问:你就这么拉倒了?答:唉,不拉倒又能怎样。女人这辈子,认命吧,跟了谁随谁吧。再说,家里还有个孩子呢,活着的答应能帮着拉扯,也算对得起死的啦。问:孩子没发现佟国俊不是他亲爹吗?答:刚开始几天,也问过我,说我爸咋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了呢?我没办法答,就斥他,说鼻子眼睛都在那儿呢,大活人还能变戏法呀。过了些天,他就不问了。问:佟国俊虐待不虐待你孩子?答:那倒没有。骨血相亲,到底是一根脉上的种呀。再说,他后来也想生,却一直没让我落下胎。这倒正合了我的意,我正怕他有了自己的孩子,就嫌弃了他哥留下的孩子呢。只是管得有点紧。那孩子不大爱念书,还说扛脚行也是一辈子。佟国俊一听这话就生气,下手重了点,孩子就跑了。问:他去了哪儿?答:不知道,跑了就再没个信……
审讯记录不过几页,只审过一次。从记录上看,佟国俊和佟张氏都是供认不讳,交待的案情也基本符合,只是在佟国良的死因上有些出入。佟张氏说佟国良是自己拣的手榴弹,又是自己摆弄炸的,可那话又是听佟国俊说的。佟国俊则交待说是他拉下了手榴弹的弦,将亲兄炸死。这在逻辑上似乎也说得通,佟国俊在嫂子面前还是怯于说出真相的。只是,佟国俊既已认了罪,为什么在押赴刑场时还要被勒堵了嘴巴呢?这似乎只能理解为他还有什么冤屈要诉说,执法者只好封住他的嘴巴。这让人想起文革后期的张志新,因反对林彪和文化大革命,被执行死刑前竟被割断了喉管。灭绝人性的残忍,只能证明执法者的胆虚。
我进而研究起审讯记录的书面文字和已变成暗红色的指印。看来书记员的功夫甚是了得,不光文笔顺畅颇具文采,那行书也写得煞是流利,极少有删改,就是有几处勾划,也都加上了被审讯人的指印。但是,恰恰是这顺畅与流利,让人生疑。以前,因为工作关系,我是看过一些审讯记录的,似这般顺畅与流利者,当为罕见。尤其是,我注意到,佟国俊的审讯记录中,有一页有明显的褶折,似乎是被人抓揉的痕迹,这不由让人想起电影《白毛女》中杨白劳被穆仁智强抓手指按下指印的情景??蠢?,在让被审讯人按指印以确认“笔录无误”时,场面并不像审讯时那般有问必答乖顺配合。
特别让我呆望良久的是那份判决书。判决书是呈报过省警察厅的,因为下方留有这样一节北口市警察局长的亲笔手书文字,似可视为他为了催促上峰尽快批复,才这般写下的。
佟犯国俊,罪恶凿凿,民愤沸腾。时下查剿汉奸敌特,牢狱患爆,岂有处所囚此禽兽?我意只当速决,以遂民心。恭请上峰速示。
北口市警察局局长龚寂
民国三十五年二月廿四日
省厅的批复是三月十七日,也在同一张纸上,盖着省警察厅的公章。“转厅长谕示:闻佟犯国俊日前已被处决,似觉草率。佟犯罪虽当诛,不可宽赦,亦当候复。厅长心存不悦,望不可为例。”
再看那几个日期,不能不感觉蹊跷,以至惊诧。审讯佟国俊的日子是二月十三日,判决书下达并呈报省厅是二月十四日,佟国俊被处决是二月十八日,从上报到处决仅仅四天,上级的批复还没下来,一条性命就这样被剥夺了,还连带着让两个女人也命陨黄泉。如果省厅批复里没有“佟犯罪可当诛”几字,这份档案是否还会保存下来呢?
真是太过草率了,实实的草菅人命!不光是匆忙下令行刑的北口市警察局局长的草率,那个省厅厅长同样草率,他竟连亲笔谕示一下的兴趣都没有,只是让属下代笔,表达了一下不满而已。他在忙什么?听说刚从峨嵋山下来的接收大员们那时只想着“五子登科”,金子、银子、房子、车子、女子,训一声“不可为例”也就算尽到职责了。刚刚从日寇铁蹄下挣脱出来的中华民众,是不是在巨大的欢庆与喜悦中就可对这随风而来的阴霾忽略不计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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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口宾馆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坐虎跃快客去辽阳,寻找一处叫东京陵的地方。在东北,辽阳是比东北第一大都市沈阳更有历史渊源的古城。清太祖努尔哈赤定都沈阳之前,曾一度看好辽阳,称为东京,并于后金天命九年(1624年)将祖父、兄弟及早亡的儿子的陵墓由抚顺的赫图阿拉迁移到辽阳市东北方向的阳鲁山上,成为后金祖陵,又称东京陵。有史料证明,为中华民族贡献出千古绝唱《红楼梦》的曹雪芹祖籍也在辽阳。当然,我不是去游览古迹,以当时的心境,我哪有心游览,我是按照审讯佟国俊笔录中给出的线索,去寻找我自己的祖籍。头一晚,我先上网搜寻,得出的心得是,如果佟国俊确是我的太叔爷,那我必是满族后裔无疑。古时帝王,为先人建立陵墓的同时,都要选派忠诚悍勇的将士世代守护,那守护龙脉的将士也只能出自族内亲丁。护陵将士娶妻生子,繁衍生息,一代又一代,才有了陵墓附近的城镇与村庄。
我走进阳鲁山下的一个村庄,手上已备了特选的两瓶道光廿五白酒和一盒点心,心中也思谋好了拜访的对象。我要问的事与村委会无关,问那些脑筋活络的中青年人也没用,只能去找老年人攀谈,越老越好,但一定要是坐地户,脑子也一定要清醒。村街上的人说,那你就去找腰街上的老关头吧,九十多了,我们村里的陈年老事都在他心里装着呢。
进了关家,说明了来意,女主人看了我放到板柜上的美酒和糕点,果然高兴,也很热情,为我沏了热茶后便说,那你跟老爷子聊吧,他巴不得有人跟他说说话呢。我就不陪你了,我去切酸菜,抓紧炖上,晌午你就在我家吃,熘粘豆包就大骨棒炖酸菜,中吧?老爷子要是说有尿,你就喊我一声。岁数大了,说来尿就来尿,一刻也等不得。我问,大姨,你是关爷爷的什么人呀?女主人说,我是他闺女,老闺女。哈哈,我老爸能活吧,把她老闺女都活成六十来岁的老太婆了。
东北女人,尤其是乡间女人,爽快,热情,多是这样。
关爷爷确是太老了,老成了一颗山核桃。老人瘦瘦的,脸上满是深深的皱纹,披着一件羽绒大衣,蜷坐在火炕头,面前还守着一个火盆。这东西眼下少见了,屋子里并不冷呀。老人的精神头也像山核桃一般硬朗。我问他高寿了,他说九十三,虚岁,属猴的。我心中暗喜,比我爷爷还大十岁呢,陈年往事肯定会知道得更多些。我又问,你老是满族吧?关爷爷说,你问是不是旗人吧?我们这屯子,老户差不多都在旗。少数民人也是后来迁进来的。我自然要往佟姓村人上引。关爷爷陷入久远的沉思中,摇着头说,老佟家?有过,还是一大家子呢。后来就死的死,走的走啦。旗人里的这个佟佳氏啊,可是个大姓,在大清朝八大姓中号称第一。生了康熙爷的孝康章皇后就是佟佳氏家的姑奶奶??滴醯腔绷嘶噬虾?,那老佟家可就更不得了喽,听说过“佟半朝”的说法吧?他姥姥家的人,没少进朝廷,都是大官。一朝天子一朝臣,古往今来,差不了哪儿去。当然了,我们老关家,瓜尔佳氏,大清朝时也不康,也没少出人物,知道鳌拜不,康熙爷刚亲政时,为扳倒鳌拜,可没少花心血……
人老话多,尤其是论起古来。我怕关爷爷把话题扯得太远,忙着往回拉。我问,那你老记不记得当年佟家有两个儿子,一个叫佟国良,一个叫佟国???
老人昏花的老眼亮起来,说,是一对棒吧?那咋不记得。当年屯子小,住在村西头,其实就是今天脚下这一溜儿。我管他们的爸妈叫三叔三婶,都是厚道勤快的庄稼人。家里还有个闺女,叫国洁,我叫她姐。这哥俩仁义,招人稀罕,身上还都有点武把操,跟人练过,可从不惹事生非招人烦。我还求过他们俩呢,让他们也带上我练练武艺。他们让我举石锁,说先把身子骨练结实了再说。可我练过一阵,没挺住,拉倒了。那兄弟俩在家那一阵,时常挨着肩站在村人面前,笑嘻嘻地让大家辨认,谁是国良,谁是国俊。村人们常认错,也难怪,这哥俩长得太像了,连脾气属性都像,一个模子扣出来的嘛,也就他家里人分得清。后来,哥俩就一块离开村子,奔鞍山炼铁厂去了,听说是学堂里的先生介绍的营生。再后来,就听说有一个去当了兵,还当了排长,好像是老二佟国俊吧。国良哥后来去了哪儿就不知道了,佟家出了那场塌天大事后就再没个消息。听佟家三叔三婶说,要依这哥俩的性子,都想去当兵。可老公母俩没答应,说枪子不长眼睛,还是留下一个??俊J侨迨中睦镞沽?,让哥俩猜,才定了让老二去当兵。就是眼下的抓阄呗。
我眼前闪现出两少年肩并肩站在一起,让乡亲辨认谁为兄谁为弟的情景,身后衬着高天白云,还有莽莽大山。小哥俩脸上现出调皮而羞涩的笑容,但蓦然间,那个笑容又与被勒堵了嘴巴死不瞑目的画面叠印在一起。我忍着心中的哀伤与感慨,再问,那哥俩离开家后,就再没回来过吗?
关爷爷说,回来过。当兵的那个回来的少,回来时都是东北军的军官啦。那身衣服一穿,屯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就错不开眼珠啦,看着看着,脸蛋还红起来。要说那哥俩呀,个顶个都有脑子,加上念过几年书,在家时练过身手,农家后生又吃得辛苦,进了军营不提拔得快才是怪事呢。卖苦力的佟国良倒是哪年都回家过年,大包小裹的不少带,进村时我还帮拿过呢。佟家叔婶在家里给他娶了媳妇。新媳妇好像是太子河北老张家的姑娘,挺秀气的一个人,听说当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当年媳妇当年孩嘛??墒卤洌ň乓话耍┲?,我就再没见过这哥俩了,听屯里人说也回来过,都是近了半夜进屯,鸡一叫又走了。再后来,就是日本人进屯子,当着乡亲们的面,杀了三叔三婶,还杀了人家的闺女,国洁姐当年才十五啊……
老人的泪水流下来,拨弄火盆的烙铁随着枯枝一样的手掌一块抖,在铸铁的火盆边沿上磕打出一串哒哒声。我问,日本人为啥要杀那家人呢?
老人的情绪好一阵才稍有平静,说,那年,也是冬天,进了腊月门了。一队辽阳城的小鬼子突然进了屯子,把满屯里人都赶到了佟家院子。小鬼子的头不说话,让跟在身后的二鬼子说。二鬼子问三叔,你儿子佟国俊现在在哪里?三叔只是摇头,不说话。二鬼子又问,你都给了你儿子和抗匪什么东西?三叔还是光摇头,不说话。二鬼子再问,你还有个儿子,去了哪里?三叔冷冷一笑,还是一言不吭。鬼子头急了,瞪眼喊了声死啦死啦的,两个鬼子兵就挺着刺刀扎向了三叔三婶。三叔三婶倒在地上,那血冒的呀,咕咚咕咚的,直往上窜。三叔临死开了口,大声骂,我操你祖宗小鬼子,等我儿子回来挨个宰你们!国洁姐哭着扑上去,还想用巴掌去堵爹妈胸脯上的血窟窿,嘴里连声喊的却是哥呀,我的哥呀----鬼子头掏出手枪,照着姑娘后脑勺就是一枪,然后手一挥,佟家三口人的尸首就叫鬼子兵拖进屋子里,一把火,连人带房子全烧啦。乡亲们哪忍再看,都低下头,捂上眼,哭声一片。二鬼子喊,把眼睛睁开,都给我看清楚,往后,谁要是再敢通匪抗日,再敢给他们粮食衣物,再敢眼见抗匪进村不报告,就是这个下场,统统死啦死啦的。唉,惨啊,不说了,不说了。
老人闭着眼,摇着头,把泪水甩落在火盆里,灰烬扑扑地响,溅起一簇一簇的灰雾。我问关爷爷,这惨绝人寰的一幕,你老可是亲眼所见?关爷爷说,可不,眼睁睁的,想躲都躲不开。吓得我足有一两年夜里不敢睡觉,就怕再梦到那个情景。这小鬼子,真他妈的不是人揍的呀!
我问,你老那一年多大呀?
十三,还啥不记得,都放了两三年羊了。那一天也怪我,嫌天冷,就提前把羊群轰了回来。不然,兴许就躲过去了。小鬼子临走时,还扑进羊圈,捅死了好几只羊,专挑肥实的捅。捅完了让村里人扒皮掏下水,连夜给他们送到军营去。操他祖宗的,抢就抢呗,临走还给我扔下几张票子,说中日和善共荣。以为中国人就忘了他们刚刚杀过人,还放火烧了人家房子呀!
我掐指细算,关爷爷属猴,那是生于1920年,他十三岁时目睹的惨案,便是1933年了,九一八事变后的两年。我问,佟家三口人,死后埋在哪儿啦?
关爷爷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说,三叔家有两块地,大的一块十多亩,在村西山根下,薄不拉的,每年种点高粱、谷子和小杂粮,够一家填肚子的了?;褂幸豢樾〉愕?,也就两三亩,在屯边。那块地让三叔侍候的,肥。三叔在那块地上种菜,除了家吃,主要是卖到城里去。可也不知为啥,出事前一年,三叔把那块地卖了,说两个儿子不在家,侍候不过来。鬼子撤走后,老佟家族亲的几家凑了一些为老年人备下的寿木板,打了三口棺材,就葬在他家山根下的那块地里。打墓那天,我们老关家的一些青壮小伙子也去了,想尽尽情义嘛。可没想,关佟两姓人还差点挥起锹镐,出了人命。
那又是为什么呢?
佟家有人说,也许国良或者国俊夜里真回过屯子,三叔三婶也真给儿子带走过一些粮食或衣物,可小鬼子是怎么知道的呢?眼见是屯里有人给小鬼子当了奸细。所以关姓人上前时,佟家人就阻着,还说猫哭老鼠假慈悲。关姓人哪肯背这个黑锅,回敬说贼喊捉贼才最恨人。这么三说两说的,两姓人就立起了眼睛。唉,咱们中国人呀,照说人最多,脑瓜子好使,人也勤快,可历朝历代的,就是不抱团,还好出奸臣。你说,东洋小鬼子都杀到咱们家门口了,咱们自己人还吹胡子瞪眼地整个啥劲呀。后来,隔个十天半月的,小鬼子和二鬼子就进屯子闹腾一番,多数是进姓佟的人家,不是打骂喝斥就是乱翻一气,姓佟的看这日子没法过了,先先后后的都卖房子卖地搬走了。
佟家一下死了三口人,葬礼时佟国良和佟国俊也没露面吗?
关爷爷重重地摇头。唉,哪敢回呀,小鬼子不定在哪儿架着机关枪等着他们呢。人家这就是一计,杀你全家,诱虎归窝。后来听说,佟国俊当时就在山里猫着呢,不时就下山宰两个鬼子,把小鬼子恨得牙根直。其实,小鬼子的这点鬼心思,就连当时屯中人都看得明明白白,别说这哥俩,连佟家的亲亲友友都没敢去报丧,只怕引出更大的祸事??煽旱氖焙颍烨迕魇保幸惶煳疑仙椒叛?,看三叔三婶和国洁的坟前留下好大一摊纸灰,坟头上还压了松柏枝。我猜肯定是这哥俩夜里偷偷回来过,因为当时咱乡下人,上坟不讲究摆松枝呀。
佟家三口的坟,现在还找得到吗?
那可就难啦。解放后先是土改,后来又合作社,学大寨,近些年又土地承包,你寻思寻思,没个后人的坟堆子还能留得下吗?再说,这屯子也大了,原先只是几十户,现在可是几百户了,一天天往外扩。我老了,走不动了,也有好几年没往屯外走一走看一看了。我估摸着,三叔三婶家的那块地,也早变成房场啦……唉,要不是小伙子你今天问起,谁还想着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呀。哎哟,你莫不是姓佟吧……唉,对不住了,你要是佟家之后那有多好,三叔三婶在天有灵,也会乐得抹眼泪呀……唉,国良国俊这哥俩,听说死的都挺暴。不说了不说了,再说心里揪揪,疼啊……
我不好向关爷爷承认我是佟家之后,因为我当时还只是心中揣测,并没有充足的证据。但我心里已认定,我姓佟,祖籍就是阳鲁山下的这个村庄。那天午后,我在冬日西斜的阳光里,我面对苍莽大山,重重叩首。我相信,我的祖爷爷祖奶奶,还有我的太爷爷、太叔爷、太姑奶一定就站在大山上空的云端,相伴相依,深情凝望。
我的太叔爷佟国俊,日本人视他们为抗匪,对手无寸铁的家属都要斩尽杀绝;而抗战胜利后的国民政府当局,却将他当成弑兄杀嫂的恶徒,以法律的名义将他推向刑场,这其中的反差太过巨大,也给人留下太多的疑惑。作为佟氏家族的后人,我有责任,也有义务,竭尽心力,穷己所能,在岁月的沉积中寻找或存的证据,还历史一个真实,也还先人一份清白。
5
发生在1931年9月18日夜里沈阳城北柳条湖的那一阵枪炮的较量,东北军某部侦查排长佟国俊可能并没浴血其中。那时,他可能远在黑龙江,也可能驻守在吉林或辽宁的哪座城市。可消息很快传来,北大营当夜就失守了,第二天,沈阳城也落到了日本人手里。真是太他妈的窝囊了!且不说东北军在关里还有十多万,光关外的守军就是日本关东军的好几倍,真要下死命厮拼起来,小鬼子未必拣得便宜。那些天,佟国俊和弟兄们天天擦枪磨刀,只等着上峰一声令下,就杀上战场拼他个你死我活。
可等来的命令却是退守辽西锦州。也行,可能长官们另有谋划,锦州是关内外的门户,关起门来打狗也算得一步好棋、大棋??稍诮踔莼姑唤狭考柑?,命令又下,这回是往河北滦县撤守。他妈的,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这还没怎么较量呢,怎么就把老祖宗留下来的东北这大片宝地撒手让给了日本人?部队撤退当夜,佟国俊特选了几个平时关系亲密、有血性、又有些身手的弟兄,逐一单独对他们说,再往后撤,咱爷们袴裆里就白夹了两个卵子啦。我可不是想开小差,听说齐齐哈尔那边马占山还是条汉子,正跟小鬼子打得不相上下,人活一世,我想另投明主。兄弟若也有此心,跟我一块走,当然最好。若是另有想法,我佟国俊也不怨不怪,只求别坏我的大事。兄弟这就算告别了。有三个弟兄们点头称是,趁着撤兵的混乱,随着佟国佟另选了一条杀敌酬国的道路。
兵荒马乱,日本关东军重兵围攻锦州,想往北去并非易事,那得等机会。最初的一段时日,佟国俊等人是潜伏在锦县南侧的苇荡里。那片苇荡,受的是辽河和大凌河水系九河下梢的滋润,连绵数百余里,直与营口港相接,足有数十万公顷,不说世界第一,在亚洲肯定是首屈一指的,猫下几个人堪比大海藏针。好在那一年日本人还没来得及利用和掠夺这片苇荡,要是再过几年,日本人在大凌河畔的金城建起了巴尔布株式会社,采取苇浆工艺造纸,一入冬便驱使中国劳工将大苇荡割剃得一干二净,只怕连这么个藏身之地也不会给他们留下了。但那个时节已是隆冬,脚下是冰冻的沼泽地,枯黄的苇海里最难寻找的就是食物,以前只听说苇荡里肥美的鱼蟹随手可抓,可眼下那些鱼鳖虾蟹都去了哪里呀,也跟东北军一样跑到关内去了吗。那甜嫩可口的芦根倒是还有,可在冰封如石的泥土下,又如何挖掘。再有就是苇海里的寒冷,寒风从渤海湾刮来,湿渌渌的,针刺一般往骨头缝里钻,岂是一般的寒冷。
很快听说,马占山也战败了,齐齐哈尔、哈尔滨也相继落入到日本人手中。几个人的共识是,再猫在这里,别说杀鬼子,只怕能不能活着出去都难说了。一个弟兄说,往北去百十里就是朝阳,听说那里出了个赵尚志,进过黄埔军校,杀鬼子可是一个头儿的(实打实的),没二话,我们投奔他吧。佟国俊说,我老家辽阳,也出了个李兆麟,文武全才,一门心思打鬼子。又有人说,听说这两人都是共产党,跟中央军可不是一挂车上的。佟国俊说,咱东北军倒易帜随了中央军,到头来咋样,小鬼子一整事,把老家一扔,跑了。到这时候,咱们也别管他这个党那个党的啦,谁真心打鬼子,咱们就投奔谁吧。几弟兄商量来商量去的结果,便是先奔近处的朝阳,如果找不到赵尚志,再去辽阳找李兆麟。
1932年初的隆冬时节,一行人从老百姓那里讨来几身棉袄棉裤,沿着大凌河河套昼伏夜出,一路向朝阳方向挺进。数日后,几人到了朝阳县喇嘛沟村,听说是赵尚志的老家??芍灰晃势鹫陨兄荆迦吮愣家⊥?,一脸的小心。后来,有个老汉见单独摸进村庄的佟国俊确是不像日本人的奸细,还悄悄给他亮出了东北军的军官证,才对他说,倒是听说事变后,赵尚志从大牢中放出来了,可他出来后,根本没回老家,直接就奔了北满打鬼子去了。佟国俊问是北满的哪儿,老汉摇头说,这可说不清啦。
投奔赵尚志未果,一行人再奔辽阳寻找李兆麟。李兆麟的老家是辽阳县铧子乡小荣官屯。可寻找的经过与结果竟与寻找赵尚志惊人的一致。佟国俊说,咱们别再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啦。我的老家也在辽阳,我对这一带的地形地貌还算熟悉。辽阳东边就是辽东大山,山高林密,好藏人。缺了吃的穿的,还可让我爹我娘暗中帮助张罗,总比咱们要饭似地强。再有一宗是,自从日俄战争后,辽阳城里一直驻着小鬼子的重兵,这好啊,他们以为老虎的须子没人敢摸,正好形成灯下黑,咱们好藏身,也好抽冷子出手,宰他几个鬼犊子就再躲回山里去。众人无异议,便在辽阳东部大山里伏下了。
佟国俊自从入伍当兵后,再不说自己是旗人,就是和弟兄们说起父母和家人,也将阿玛和额娘改成爹娘。辛亥年武昌城闹起革命,喊出的口号就是“驱逐鞑虏,恢复中华”。鞑虏就是旗人,又被人骂成鞑子。晚清政府确是没干什么好事,把一个大好江山害得七疮八孔。那些八旗贵族的后代也多是不着调不争气,一个个玩鹰架鸟,生生地把自己祸害成了一帮秧子。可往远想一想看一看呀,康熙爷乾隆爷那一阵,咱们大中华八方朝拜,又是何等强盛,咱普通人家的旗人后代又差在了哪里?可这些道理跟谁说去,不如就鸦默雀动地装成汉人,省得遭人白眼歧视。
佟国俊带人在老家附近藏身,应该有将近两年的时光。他们是住在山林深处的地窨子里。隔段时间,佟国俊便带一弟兄披着夜色回家,背走老父老母为他们备下的粮食和衣物。为筹这些东西,佟家二老忍痛将那块菜地卖了。女儿佟国洁随着母亲也连日连夜地为山里的兄长们做衣做裤,屯里人问起,倒也好搪塞,说大嫂病了,大哥的换季衣裤总得帮着做一做。
如果像山兔一样地伏草不动,也许佟国俊和他的弟兄们会藏在辽东大山里三年,五年,以至更长的时间。可佟国俊不是兔子,他的弟兄们也不是。他们是豹子,是猞猁,他们要出击,要搏杀,不如此便枉长了利爪利齿。青纱帐起的时候,他们伏在首山火车站外的茂密高粱地里。首山是号称千朵莲花峰的千山山脉第一峰,紧靠哈大铁路东侧,距离辽阳城不过十来公里。山不算高,但巨石裸露,松柏青青。日俄战争时,双方为争夺南满铁路,并以此做为扼守沈阳城的屏障,在此地曾有过极为惨烈的角逐与厮杀,至今仍可见山上的碉堡与战壕。首山车站虽算不大,但南来北往的日本军列常在这里???。那天傍晚,趁着日本兵下车去军需点吃饭,佟国俊先派两个弟兄分别在车头和车尾露面,都是在地里干活的农民模样,手里还拿着刚掰下来的高粱乌米。为军车站岗的日本兵挺枪吆喝离开,佟国俊从高粱地窜出,手起刀落,登时将车尾的日本兵宰杀,扔下一个白布条,抓起日本兵的三八大盖,又钻回了高粱地。军车头部的日本兵听到了动静,急转身射击,没想身后又窜出一人,也是干净利落,让小鬼子眨眼间就蹬腿见了阎王。
听到枪声,吃饭的和车上的小鬼子都冲了出来,一时不知高粱地里的虚实,便一个劲地机枪扫射,又用迫击炮轰击??赡鞘?,几勇士早窜进另一片青纱帐了。
佟国俊扔在小鬼子尸首上的白布条,巴掌宽,尺多长,上面血书七个大字,东北军独立一师。关于行动后要不要留下点记号,几弟兄是有过一番争议的。有人说,咱们来无踪,去无影,让小鬼子摸不着头脑,也利于咱们下次的行动。佟国俊说,这事咱们得学学武松武二爷,凡是杀了仇人,都是坐不更名,行不改姓,留下名号。要不然,小鬼子还以为咱东北军都撤回关内真怕了他们呢。关于留下什么名号,大家也有争议。有人说,写复仇大侠,还有人说写戚家军,说古时候的戚继光杀倭寇天下闻名,让小鬼子闻风丧胆。写东北军独立一师也是佟国俊的主意。有人反驳,说咱东北军里是不是真有独立一师呀?佟国俊说,咱这“独立”二字是不服天朝管的意思。以后,就是哪位兄弟一人出手,也是独立一师,一人即一师。听这么一说,大家都笑了,一齐立正喊报告师长,还自封谁是参谋长,谁是军需官。有个年龄最小的兄弟说,你们都当官,师长大人也不能没个卫兵呀,那就我吧。大家商量的结果,便是舍出了佟国俊的那件部队发给军官的花旗白洋布衬衣,撕出数条,再咬破手指,用鲜血一一写下“东北军独立一师”。不识字的也写,照着佟国俊写下的模样一笔一笔地画,然后将白布条揣在怀里,籍此铭志。
留下近一年,总算杀了两个鬼子,弟兄们稍得心安,在山林里又躲过了一秋一冬加一春。这期间,日本人也进行过清剿,但莽莽山野,其奈我何?看看青纱帐再起,大家又开始谋划新一番的杀敌行动。首山车站是不能去了,附近其他的火车站也不能去。小鬼子吃了上次那一亏,吸取了教训,不光火车站四周都围起了栅栏或刺网,还喝令铁道线两侧三百米内再不准种高棵的庄稼,违抗者一概识为通匪,格杀勿论。有兄弟说,我记得国俊二哥以前说过灯下黑的话,咱们这回何不就杀到小鬼子兵营去,闹就闹翻他们的老巢。这一锤子下去,保准就让鬼子兵以后连睡觉都不敢闭眼啦。佟国俊大喜,说这步棋可行。他们越以为固若金汤,可能先越马大哈。兴他们攻打我们的北大营,咱们来他个就以眼还眼!
经过数番侦查,弟兄选定的是驻扎在太子河畔日本关东军2师独立守备队联的军营。那年夏日的一个清晨,佟国俊先在乡路上拦截了一辆拉菜的马车,对赶车送菜的农民说,我们知道你是给小鬼子军营送菜的,只想借你的大车用一用。至于我们是干什么的,先别问,一会你就知道了。我们这就把你捆上,扔庄稼地里,等日本人来时,你实话实说就是。农民求告说,日本人哪讲理呀,误了他们的事,不说一枪崩了我,挨上那顿打都受不了啊。佟国俊说,那你就在这儿等着,听到枪响后,赶快往家跑,家里的东西啥也别要了,带上家人立马就跑,能跑哪儿去跑哪去,先保住命要紧。
佟国俊独自赶上大车往小鬼子的军营奔,留下一个弟兄看住农民,防的是他们跑去报告。对赶大车这行当佟国俊不陌生,小时没少随阿玛赶车进城卖菜。那天,他只带了一个弟兄,没让全员出动,说偷袭不在人多,要的就是出其不意速战速决。人多了,反倒容易引起警觉。我们两个要是回不来,你们一定要接着干。大车到了军营大门外,站岗的鬼子兵以为是送菜的,且只一人果然没太当回事。两个鬼子兵执枪逼着,让佟国俊展开衣襟,由一个值星官上前搜身,又去翻看车上的青青绿绿。趁着鬼子们转身离去的机会,站在辕马旁的佟国俊突然从马鞍下拔出手枪,照着两个鬼子的脑壳就是两枪。值星官撒丫子急往大门里跑,佟国俊又追上一枪,将他撂倒。前后不过只是十几秒的时间,佟国俊不敢恋战,丢下一片白布条,又用手枪把照着辕马的屁股蛋子给了重重一击,转身就往高粱地里跑。马儿经不住惊恐与疼痛,拖着大车疯了一般直往军营里冲,惊得迎面而来的日本兵和摩托车好一片混乱。事后,佟国俊总结说,咱们要是有炸药包就美了,让大车在军营里炸,起码再报销他娘的几个。
那真是一场极成功的袭击,灭敌三个,无一伤亡,三比零!但那一战,也彻底激恼了日本人。辽阳城是日本关东军的大本营之一,抗日分子连番偷袭,甚至杀到了军营大门口,无异于太岁头上动土。尤其不能忍受的是,抗匪打出的旗号竟然是“东北军独立一师”。在此后的日子里,日本人一方面派大批军警围剿辽阳东部山区,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搜,各路口都设了卡,一方面由宪兵队警察局负责,派出大量密探,还重金悬赏,收买情报。当又一个冬天来临的时候,日本兵包围了佟国俊和弟兄们藏身的山林,在一场短兵相接而火力又极为悬殊的对抗后,三弟兄全部壮烈战死,只有佟国俊凭着对地形的熟悉,侥幸逃出了包围圈。
如上描述,绝非我的主观臆想和揣测。我拜访过关爷爷后,又去了辽阳市图书馆,翻阅了日伪时期的当地老报纸。在1933年冬的一张报纸上,有一条消息称,“大日本皇军日前围剿东部山区,悉数歼灭流窜到我地区的抗匪数十众。拒被生擒的匪徒供陈,这股抗匪已流窜我地区两年有余,自称‘东北军独立一师’。发生在去年夏天震惊一时的首山火车站袭击军列案和发生在今夏的袭扰大日本皇军军营案,皆为此股抗匪所为。以卵击石,胆敢破坏大东亚共存者,只能自取灭亡。”消息旁还附了两张照片。一张是被小鬼子缴获的几枝步枪和刺刀,有三八大盖,还有汉阳造。另一张照片则是三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尸体上横陈着白布条,上面的粗犷血书赫然可见,“东北军独立一师”。
恬不知耻的日寇小鬼子!那一战,杀害反抗侵略的中华志士不过三位,他们竟敢称数十众。生擒之人又在哪里?怎么不登出照片让人们看看?也许,他们就是从战后的废墟中发现了什么来自佟国俊家中物件,才顺蔓摸瓜,冲进阳鲁山下的村庄,将手无寸铁的佟家三口尽皆杀戮。呜呼,佟家祖上,满门忠烈啊!
6
佟国俊九死一生逃出山林,已是独自一人,本想躲回家中,又怕小鬼子蹲坑守株待兔,便辗转着再在大山里躲藏了一段时间。临过年时,他曾有心回家,看望老父老母,再一块过个团圆年,反正山里也没弟兄需要惦记了??衫虢遄诺玫较?,家中老父老母和妹妹都被日本人杀害了,连同房子一块化为灰烬。佟国俊心中自是大恸,几不欲生,心想,真就不如和妹妹一道去了,也好去另一个世界陪侍二位老人。昔日跟在自己身边的有位小兄弟,才十九,就是说给自己当卫兵的那个小伙子,黑龙江海林人,长得结实,也机灵,杀鬼子没二话。随自己回过两次家,眼睛就粘在妹妹身上挪不开了,妹妹也把他当亲哥哥看,两人说说笑笑的好不亲热。他还在山里捉了两只小野兔,精心养在用荆条编的笼子里,准备带回佟家给国洁妹子玩。佟国俊看出了小兄弟的心事,主动对他说,等把小鬼子打跑了,我妹子也大了些,我就让我爹我娘把她许配给你当媳妇。小兄弟说,大哥可别忽悠我。佟国俊说,我敢忽悠你天忽悠你地,还敢拿我亲妹妹的终身大事开玩笑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信不信由你。可如今,一奶同胞的亲妹妹和那个亲如手足的异姓兄弟,两个花骨朵还没开,就都被摧折在小鬼子的屠刀下了……
佟国俊曾在夜色中潜回村中一次,听乡亲们说起妹妹临死喊哥的情景,两眼灼灼冒火,恨不得立时烧塌整个世界。国难家仇,足比海深,岂可不报,最起码,也得再宰上三个小鬼子,才算得一还一报吧。哦,不对,最少得四个,自己岂能白死!
至于去哪里,佟国俊也曾有过好一番的思忖。最初,他也曾动过北上小兴安岭或东去长白山的念头,再去投奔赵尚志李兆麟或随便哪支抗日义勇军队伍,只要能打鬼子就行。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切实际。莽莽大山,茫茫人海,寻找一个人或一支队伍,难似大海摸针,东北地区太大了??銮遥耸钡乃锌谷瘴渥岸际巧畈夭宦?,隐秘出击,就是面对面打个碰头,人家信不着你,还未必会认账呢。也莫怪大丈夫隐姓埋名,听说那些抗日武装也接连受到重创,大亏往往是吃在队伍里出了叛徒和奸细。经历了这次覆顶之灾,佟国俊心理也发生了重大变化,几乎对所有人都信不着了。自己和弟兄们藏在深山密林里的地窨子是怎么被日本人发现的,姑且不去追究,但小鬼子得手后,为什么又突然杀向家中,十有八九是屯中有人为得赏金当了密探。细数中国历史上抗击外辱的民族英雄,文天祥、岳飞、戚继光、袁崇焕,哪个没吃过这方面的亏呢??蠢矗笠蚬碜?,最好是独往独来了。可吃的穿的呢?难道还能去当剪径的绿林好汉不成?对,靠到哥哥身边去吧,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也不能谁都信不着不是?
1934年清明前的那一夜,佟国俊潜回阳鲁山下,跪在父亲母亲坟前,热泪长流,立下不报国恨家仇再不回乡的誓言,然后奔了北口。
关于哥哥佟国良,佟国俊是留了心眼的,或曰是打了伏笔,跟昔日的那三位弟兄都没说。记得刚藏进山里后的一天夜里,佟国俊带一位兄弟回家取粮食,母亲和妹妹忙着去厨间烧火做饭,父亲陪两人坐在炕上闲聊。那位兄弟问,大叔,你老和我婶就一个闺女一个儿子呀?父亲说,哪是,国俊还有一个哥……坐在身旁的佟国俊闻言,忙在大棉袄的遮掩下捅了父亲一下,父亲会意,接下来的话便是,先前是在鞍山城里卖苦力,后来听说黑龙江林区挣的能多点,就带老婆孩子去了。这一去可有年头了,一直没消息,兵荒马乱的,还不知是死是活呢。事后,佟国俊单独对父亲说,阿玛,我哥啥时回家来,你跟他说,我干的这营生,可是脑袋别在裤腰上的,悬着呢。小鬼子杀人不眨眼,还好整株连,我这边不定哪天有个山高水低,可能就牵扯上他。你让他带上我嫂子和侄子赶快离开鞍山,随便去什么地方,没事尽量少回来。去的新地方,除了咱家这几口人,对谁都不能说,更不能说他有个兄弟是一对双,最好连名字都改一改。再有,等我哥我嫂在新地方落下脚,你带我额娘和我妹也奔了去,家里不可久留。父亲说,让你哥你嫂躲远点,算你小子想的远,我没二话。可我和你额娘走了,家里的这房子和地谁管?再说,家里人都走了,你们在大山里喝西北风呀?佟国俊情知父亲的顾虑有理,不再多言。数月后,佟国俊再回家,父亲悄然告诉他,你哥已经在北口落脚了,在火车站当脚力呢,用的新名字叫刘大年。为图保险,眼下我连你额娘和你妹都没告诉,我怕女人嘴松,露出去。
佟国俊到了北口,舍出两张票子,让一个进城的乡下女人去车站货场捎话,跟哥哥在城西一个叫大营的镇上见了面。那年月,北口还有城墙,日本宪兵队和警察局在各城门和路口设了卡,进城的人都要出示良民证,良民证上贴着照片,但出城时就管得松些,除非紧急戒严,有点像时下的出入火车站检验包裹。佟国良听兄弟说了父母和妹妹都死于小鬼子屠刀下的事,兄弟俩好一阵抱头痛哭。佟国良看疲于奔命的弟弟一身瘦弱,说我一会回城,让你嫂子将我的良民证给你带出来,反正咱哥俩长得一样,小鬼子看相片也不怕。你回家先将息一阵,我在老城大杂院租了一间房子,你日常少出屋,好糊弄。佟国俊不去,说我不是信不着嫂子和侄子,我是怕大杂院里人多嘴杂。我还是在城外山里找个地方,你帮我准备点粮食和穿的盖的就成,过几天我来取。佟国良说,那我把眼下的这间房子退了,在僻静点的地方另租一处,找两间的。佟国俊说,哥,自家兄弟,你就别撑强了。凭你一个人卖苦力,我还不知你手里有几个钱儿呀。往后,家里的开销还得加上我一份呢。
时节已快入夏,天气一天天暖上来,人躲在哪儿都冻不着。佟国良情知兄弟对此事思谋得已很周密,有了主意,便不再勉强。佟国俊又说,还有,我来北口的事,对谁都不能说,最好连我嫂我侄都别告诉,别让他们担惊受怕。佟国良说,你侄刚三岁,还不大懂事呢。可不告诉你嫂怎行。现在城里粮食都凭良民证配给,就是我躲着藏着另在黑市上买一些,也瞒不住你嫂子的眼。再说,我还得从家里往外给你拿穿的盖的呢。你嫂那人你是没在一起处过,不光贤惠,心里还装得住事,懂得哪头大哪头小,天生就是啥老佟家的媳妇,你放心吧。佟国俊点头说,那哥就替我先谢过嫂子。
北口城的规模跟辽阳差不多,都是中等城市。城东城西城南都有山,虽没辽东大山的连绵,可也森林茂密。只是北侧一马平川,从内蒙古高原扑过来的风灌进那道口子,四季不歇。当地人调侃说,其实北口一年只刮两次风,只是刮得时间有点长,一次刮半年。北口之名是否由此而来,不得而知。
佟国俊在城西的山里藏了三年,他没再挖地窨子,而是找了一处山洞,那洞里没水,挺干爽。在这三年中,佟国俊虽没听哥哥说,可也知由于家中添了一人,且是壮汉,还是苦了哥嫂。那年,他们的儿子已经三岁了,按夫妇俩的打算,本想再生一个,最好是女孩,可这个想法也只好做罢了。小夫妻自然还短不了床笫之事,但都克制着,能不冒险就不冒险,实在板不住,也无师自通地想办法。为了增加家里的收入,嫂子开始给火柴厂糊洋火盒。火柴厂是日本人建的,那个年月,人们都把火柴叫洋火。大杂院里有位大叔在北口火柴厂做事,能带回糊火柴盒的营生,计件付费,一把一清。蚂蚱腿虽小,可也算是肉啊。嫂子从那家分过来一些活计,便一边看护孩子,一边夜以继日地与浆糊纸壳打交道。佟国俊听了这些情况,也曾对哥哥说,也别让我这么白吃白喝地养膘,我也可以去干点啥,没多有少,挣点总比闲呆着干嚼强。佟国良说,可别,眼下不管干啥,招工都得先看良民证,你有吗?佟国俊说,我用哥的,谁又辨得出。佟国良说,真要弄露馅了,咱这家可就彻底砸了。不到非出手的时候,你还是先这么眯着吧。
兄嫂给佟国俊备下的东西,多是佟国俊到大营镇取,有时佟国良也会借辆洋车子(自行车)送到山里去。大营镇有个不小的集市,三六九开集。城里人图集上的青菜新鲜便宜,常出城赶集。在约定好的时间,哥哥佟国良会提着小包裹,走在人来人往乱哄哄的人群间,佟国俊手上也会提个小布袋,两人像陌生人问路似地,将非说不可的交流压缩在极简洁的对话中,趁别人不注意,手中的物件已做了交换。那情景极似地下党接头。佟国良小包裹里装的主要是粮食,还有衣物,或者洋火、咸盐和洋油(煤油)什么的,都不多,多了也没有,能让兄弟对付上十天半月,也方便携带。佟国俊的小布袋里则装着在山上采来的蘑菇、榛子和野果什么的,有时还有他在山里套的野鸡和山兔。如果佟国俊不再想报仇,日子似乎完全可以这般平静也平庸地过下去。听说日本人在长春扶持傀儡皇上登了基,把东北叫什么满洲国,小鬼子整天挂在嘴上的日满亲善、建立大东亚共荣新秩序,是不是就是这样子呢?
但有着国恨家仇的佟家两兄弟又岂能庸常地苟活此生!家中血脉相连的至亲之人,三条活生生的生命,就那般惨死在小鬼子的屠刀下了。兄弟俩每每想起妹妹临死前喊哥的情景,就热血贲张,心如针扎?;褂?,跟在佟国俊身边的弟兄,那也是活蹦乱跳的三个人,同生共死情同骨肉,而今也都死于非命。此仇不报,枉谈男儿!
在这期间,佟国俊又杀了两个鬼子,是分两次出手的,一次杀一人。第一次是主动出击,第二次,当然也是主动而为,但其中却含着被动的因素。1935年的春天,佟国良上山送粮食,跟兄弟说起火车站上的事。佟国良说,北口站的站长是个鬼子,瘸了一条腿,是在战场上炸的,因为入伍前在铁道学院念过书,伤好后就被派到北口来了。这鬼子好打人,见了哪个中国人不顺眼,就往死里打。日本人打中国人,不足奇,是常态,连小学校里的鬼子崽子都好以欺负中国孩子取乐。可这鬼子站长的变态之处是,他打中国男人时,常吩咐将人架住,他专用拐杖往裆间打,疼得人满地打滚。后来才知道,原来这王八蛋在战场上不光炸残了一条腿,还被炸飞了裆间的那挂悠当,彻底废了。佟国俊恨道,这头残骡子是活腻了,活该他碰上我。佟国良听明白了兄弟的意思,知道他要出手,说,不会打草惊蛇吧?佟国俊说,咱们本来就不是打草的,而是打蛇的。像这号疯了的毒蛇,岂能让它再乱窜乱咬。哥,你抓紧把他住的地方摸清楚,再让嫂子出趟城,把你的良民证带出来,你手上没证时多加点小心,最好只在那些工人堆里混。
关于怎么杀鬼子,到了北口后,佟国俊是重新有过一番谋化的。若再像在辽阳时那般袭军列冲军营,单枪匹马的,肯定是难上加难了,那就专挑丧心病狂又缺少防范的吧。数日后的傍晚,一辆龟壳轿车开进铁路住宅区,鬼子站长下了车,拄着拐杖往家走。日本人在中国建住宅,是很讲究的。那一片,数十幢,每幢两家,幢与幢之间都很开阔,留出宽阔的空间栽花种草,花圃间再植树墙间隔,树墙每年入夏时分修剪,齐崭崭甚是美观。可也就是因这树墙,让小汽车开不到门前去,日本人从车上下来,总要沿着甬道走上百十米。那天,鬼子站长快到家门时,佟国俊突然从树墙后扑出,抡起铁路上检车人用的那种长柄尖嘴小锤,一锤下去,那尖利的锤嘴便深深锲进了鬼子站长的脑壳。鬼子站长吭都没吭一声,登时毙命。佟国俊没收回那小锤,却在鬼子腰间摸出一把手枪,还搜出了钱包。钱包里应该有币子,币子就是军需,不拿白不拿。佟国俊没忘了还在鬼子身上扔下一片白布条,血写的“东北军独立一师”。
关于怎么杀鬼子,佟国俊也是有过思谋的。从今往后,最好一次一个招法,要有变化,不能总用匕首和短枪。听说日本人破案的技术很高明,能从弹头和枪口就测出是不是以前谁杀过他们。但白布条是无论如何不能不扔下的,不能让小鬼子以为真已经把“独立一师”消灭干净了,那死了的那些弟兄们也不会同意。那只长柄尖嘴锤是从旧物市场上买来的,很便宜。中国工人生活得艰苦,用不着的家什就是能换来一块大饼子也是好的。
那天,佟国俊出了城,先在大营镇将良民证交到候在那里的嫂子手上,然后就迅速遁去,了无踪影。一石激浪,这个事件不能不在看似平静的北口引起轩然大波,那片白布条更令小鬼子大为惊愕,特别是比对了在辽阳时得到的笔迹,那份恐慌愈发甚了几分??蠢?ldquo;独立一师”并没斩尽杀绝,还有人活着。日本宪兵队先是拉来警犬,那条狗嗅过长柄小锤,便一路往西追去。好在城西有条长年奔流不息的小河,西撤的佟国俊那天没敢走桥梁,而是淌水登岸,还故意逆水走了有半里地。气味顺水而去,害得东洋警犬在河边转起了圈子。宪后队盯牢长柄锤,将其视为侦破线索,并将当初在辽阳参与追剿“独立一师”的宪兵队队长临时调来北口协助破案。那个宪兵队长想起在辽阳追捕抗匪时,还知佟国俊有个双胞胎的哥哥叫佟国良,至今下落不明,提出也做一个追捕线索。好在佟国良听从兄弟之言,对此早有防范,来北口时就改了名字,纵是宪警们在北口城内掘地三尺上下翻腾,也找出两三个佟国良,但或老朽,或稚童,年龄上根本不相符,只好做罢。而以刘大年的名字隐在了北口城内的佟国良则在这股滔天的浊浪中安然无恙,稳坐渔船。
且说改名字之初,佟国良曾想叫梁果同的,说把名字倒过来念,就还是佟国良,我不过是将几个字按同音改了,将来小鬼子滚蛋了,咱们再改回来也好说明。媳妇说,小鬼子要是连这个也想不到,那就不是小鬼子了。他们对中国人的事琢磨得透着呢,像这样改字不改音、倒着念的招法,真要叫他们看透了,还不如不改。我看叫刘大年吧。咱俩是过大年时结的婚,也算留下一个念想。佟国良钦佩没念凌空书的媳妇思虑得周密长远,便这般改下了。那个辽阳来的宪兵队长在找不到佟国良的情况下,果然曾命令再按倒着念的办法寻找,自然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但要不要把刚牙牙学话的儿子喊额娘喊阿玛的习惯也改过来,佟国良却犯了犟,坚持不让改,说我家就是旗人,祖祖辈辈都是,咋啦?旗人也不都是祸害国家的慈禧和认贼作父的小皇上,旗人的祖上还出过康熙爷乾隆爷呢,开疆拓土,统一中华,哪个能比?再说,东北是大清朝的龙兴之地,旗人自然多,你没见小鬼子假模假式地整天喊日满亲善,咱不改旗人身份,一点也不碍蒙日本人的眼。媳妇听他这般说,也就随他了。
只因那长柄锤,宪兵和警员便将铁路检车所的所有工人拘于一室,不让回家??晒と嗣堑男〈付荚谑稚?,那便是自身清白的证明。宪警自然也想到了旧物市场,又威逼又利诱的,有人便说出了购锤人的模样,那模样是与有人看到的曾出现在铁路住宅里的佟国俊相吻合的。宪警们画出头像,再按图索骥,将北口城内数十位与佟国俊体貌相近的汉子囚禁在一起,再一一排查。那其中,就有身在车站谋生的佟国良。车站是排查重点,因为只有车站的人才最容易生出对鬼子站长的仇恨。在工友们惊愕的目光中,佟国良很坦然,很从容,还笑着对大家说,我没事,放心吧。佟国良被带到宪兵队,由着凶神恶煞过堂。佟国良说,那个时辰我在扛大米包啊,一共扛了二百多件,站上说运大米的车急着挂走,连晚饭都没让吃。宪兵队急派人去核实,佟国良所言不谬,那一下午,他确实一直是在扛大米。工友们怕佟国良吃亏,还一起去找车站派出所的所长龚寂,说都是中国人,你得出面保一下呀。那龚寂也没推诿,很快就把佟国良带了回来。
佟国俊的算计,果然精明到位,严丝合缝。在兄弟出手那一时段,哥哥是一定要在岗位上的,而且要有多人做证,由不得宪警们不信。但佟国良有了不在做案现场的证明,却难保其他被排查的人也可平安过关。几天后,佟国俊再取粮食时,佟国良对他说,听说还有十多个人被关在宪兵队呢,说是再拿不出足够的证据,就是不杀,也都发配到日本国去当劳工,那就更是九死一生了。佟国俊闻言,思忖良久,说这不行,都是中国人,咱得出手救,不能因为我遭了这么大的秧。佟国良说,怎么救?都关在大牢里,里三层外三层地防着呢。佟国俊说,你再让嫂子把良民证给我送出来。这两天,你除了上班下班,哪儿都别去。
佟国俊拿了哥哥的良民证,去站上买了火车票,便乘票车奔了辽阳。在辽阳的旧物市场,他本是想再买柄尖嘴锤子的,却没的卖了。日本人接受了在北口的教训,竟将所有锤啊铲的统统没收,再不许出售,连每家厨间的菜刀都做了登记,只可留用一把。但这难不住佟国俊,他在路边拣了一块石头,带尖角的,揣在怀里,然后走进一条住有日本人的胡同。那个胡同有处四合院,雕梁画柱,古树参天,据说是写出《红楼梦》的曹雪芹的祖上老宅。正值当晌,入夏后已有些燥热,胡同里基本没人。有个穿和服留着仁丹胡的中年人走出来,还嘀哩嗒啦地穿着木屐。佟国俊装作漫不经心地迎面走过,在两人擦身而过时,突然用石头照着那人脑后就砸下去。日本人倒地,腿脚还在抽搐,佟国俊没砸第二下,却没忘摸出日本人腰里的票子,也没忘再丢下坐不更名行不改姓的印记。那是一张白纸条,上面是用腊笔写下的“东北军独立一师”。血书的白布条是不能带的,坐火车可能被搜身,搜出去就坏菜了。那就到辽阳后再想办法,买片白纸,再买盒小学生画画的腊笔,专选用了其中的深红色,乍一看,颇似鲜血。将就啦!
赶在日本人戒严之前,佟国俊已坐上了返回北口的火车。在车轮的铿锵声中,佟国俊心里说,这可怪不着我姓佟的心狠手辣滥杀无辜了,你日本人在自己国内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却偏要跑到别人的国家作威作福横行霸道,这就是作恶,作恶就是找死,活该!又想,只那么一下,也许那个日本人并没死,没让他一下见阎王,倒也对,做恶有轻重,惩治便有轻重,那就麻溜儿地滚回东洋国去养伤保命吧。
佟国俊这步棋立竿见影,北口方面的宪警见“独立一师”又在辽阳出现,况且那留在纸片上的蜡笔字迹完全与白布条上的相同,便很快转移了视线,逼着被拘押的所谓嫌疑人家属交出保金,将那些人放了。做为东北军侦查排长的佟国俊出此声东击西之计,当是小菜一碟。
康德二年(1935年)的夏天,北口和辽阳的报纸对此事都有过语焉不详的披露。辽阳的报纸上说,近日出现在我地区和北口袭击大日本侨民一事,可确认是同一恶徒所为。有人仅凭现场所留布条和纸片,便疑测已被彻底剿灭的“东北军独立一师”死灰复燃的说法,正中了恶徒企图以此转移追捕目标的奸计,不足为信。此前的抗匪手持枪械,专袭军警,且鼠藏一隅,而此番恶徒却流窜做案,专袭日侨,所用凶器也或锤或石,得手后不忘劫掠钱财,均与此前的抗匪大相径庭。至于恶徒袭侨后亦丢布条或纸片,似可视为障眼小伎,不足为虑。据悉,宪警日前已锁定恶徒踪迹,或擒或毙,指日可待。
小鬼子这是故意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在施放烟幕弹呢,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吧。
7
1936年入冬时节,天气一天冷似一天,佟国良在约定时间没有见到来取粮食的兄弟,心中甚是不安。每次带给兄弟的粮食只是十斤八斤,想多带也难。即使兄弟在秋日里备了些山果,在庄稼地里拣拾了些落地的残粮,在约定好的日子也该来见上一面啊。不会出了什么事吧?思之再三,佟国良便决定利用休班的时间上山。
佟国良是午后偏晌时出发的,到了佟国俊藏身的山谷时已是暮色四合。因心里揣着怕兄弟出事的焦虑与疑惑,他便没急着上山,而是伏在丛林中悄悄观察动静。这一观察就不得了了,果然山林中发现有火星闪动,那是有人在抽烟,最少是两个人。那个位置距离兄弟藏身的山洞不过百多米,正好可作观望。山里除了庄稼人就是猎人,什么人这时辰还不回家呢?耐心等了一阵,见又有两人走了过来,鬼鬼祟祟的,都捂着大棉衣,臃臃肿肿穿得像狗熊,似乎与前两人还低声交谈了几句什么,前两人便撤走了,也是蛇行鼠窜鬼鬼祟祟的。不好!这是两伙人在交接班,国俊已被人昼夜不舍连轴转地盯上了!
辽阳的宪兵队长被请到北口后,依据辽阳剿灭抗匪的经验,给北口宪兵队再出主意说,反满抗日分子多是散兵游勇,为活命,他们不大可能长久地藏在城里,但他们又不会就此罢手,那就极可能再在城里出没。你们悬重金收取情报,再派出便衣,守住出城的所有路口,发现可疑之人便一路尾随。发现匪窝也不要急于出手,等着看还有哪些人与他们联系,只有这样才能一网打尽。北口宪兵队依计,派出的侦探果然在一年有余之后盯上了佟国俊,但一连数日,并没再见他人。宪兵队张起网,不动声色,只等更多的鱼儿游进。
佟国良估计,既然小鬼子这般派人堵窝死看着,国俊就肯定还在山洞里,人活着就好??晒≈恢酪驯蝗嗣樯狭四??那么警觉的一个人,别说洞口外躲着两个大活人,就是窜出只耗子也瞒不住他,应该是知道吧??芍懒宋裁床桓峡焯用兀植皇敲挥刑勇?。
精明而寂寞的佟国俊自从躲进山洞,就没闲着。他发现山洞深处,另有个洞隙,只有碗口大小,黑洞洞的,不时还有阴森森的凉风吹出。他在大营子市场买来旧弃的钎锤,一点一点将那洞隙凿大,大到足可容一个人的身子钻过。原来那边也连接着洞穴,曲曲折折,坑坑洼洼,凿下的碎石正好可以铺垫。小不如意的是山洞另一口是在悬崖上,距下面的乱石滩高有数丈,洞口处有一棵高大的老槐树,枝叶繁茂,虽可将洞口遮掩,但上上下下也只得攀爬了。佟国俊将这个秘密告诉了哥哥,说我虽没有狡兔的三窟,起码这也算另有一条退路,万不得已的时候兴许有用。佟国良随兄弟爬过那个洞,望着脚下的悬崖说,我再帮你弄些麻绳,你没事时拧粗了。真到了走这一步的时候,你将一头拴牢实,然后抓着绳子就可顺溜下去,总比攀着树枝往下爬强。树枝支楞八翘的,到了数九天,又枯又脆,一个闪失摔下去,不丢命也难保不会摔坏胳膊腿。
那天,夜色中,佟国良绕到后山,找到洞口下的那棵老槐树,先是学了几声鸟叫,又往上扔了几块石头,巴望着兄弟能把绳索放下来,见均无回应。是国俊没听到,还是被人控制住了呢?佟国良想了又想,还是下了决心攀援枝杈往上爬去。两兄弟这一年都年近三十了,佟国良虽说少年时也练过几年拳脚,但这些年以靠卖苦力为生,筋骨早已僵硬,哪里再有年轻时的柔韧轻巧。佟国良爬进洞口时已是满身大汗,手上也划出了几道血道子。那汗水有攀爬时累出的热汗,也有几次险未失手坠落惊出的冷汗。漆黑中,佟国良再一步步摸着往里爬,里面终于传来兄弟虚弱的问话,谁?是哥吗?那声问话让佟国良心里稍安,可心也陡地提了起来,国俊这是怎么了?是伤了还是病了,怎么遭霜打了似的?佟国良再往前爬,先是摸到了佟国俊的巴掌,又摸到了他的脸。不用问,佟国良也明白了,国俊这是病了,浑身火碳的,盖着厚厚的被子,还压着大棉袄,可身子却在簌簌地抖,在打摆子呢。
“这是几天了?”
“三四……天吧,烧懵了,也记不准了。我……估摸着,哥就能来。”佟国俊喘息着说。
“洋火呢?”
“可不能……点灯。山下有人,别让人……用枪瞄上,够得着……哥,快把你巴掌……给我。”
“干啥?”
“我看你巴掌……湿着,让我舔舔。”
佟国良急在脑门上和脸上撸一把,将汗水和泪水一块撸到掌心,送到兄弟嘴巴前,感受着那小猫小狗一般贪婪地舔食,手心被舔得痒痒的,可心里却刀扎一般疼的。泪水汹涌地流出来,他用另一个巴掌再掬。兄弟病着,渴着,饿着,三四天了,存在瓦罐里的水早喝光了,连见粘着汗水的巴掌都亲,这是受着怎样的煎熬!可他不敢下山,也没力气下山,只能这般生生地挺着。
“哥,摸枕头左边的……碗,你尿尿,快点……渴死了……”
佟国良大惊。兄弟这是要喝他的尿!人饿着,或可挺上三五日,可渴着,两天也抗不住,尤其是发烧中的病人。事情逼到这份上,光惊也没用。佟国良摸出碗,撒出骚骚的一泡热尿。佟国俊接过去,毫不犹豫,咕咚咕咚一饮而尽,放下碗,还感叹地说:“痛快,真他妈的……痛快!”又说,“我早喝过自个儿的了,可没了,早没了。”
“放着现成的后山洞口,为啥不早点撤出去?我要不来,你还活等着让他们来抓呀?”佟国良说。
佟国俊说:“发现洞外……有人时,我已经病了,连渴带饿的,身子软得爬都爬不动,哪还敢去爬崖。我腰里还有颗手榴弹呢,我寻思,最好没等我渴死饿死,小鬼子就冲进来,炸死一个够本,炸死两个也算赚了。”
兄弟一声饿,佟国良才想起怀里还揣着几个鸡蛋,煮熟的,临出门时媳妇塞进怀里的,媳妇还开玩笑说,这可是给他叔的,你可不许半道上偷嘴。家里养着几只鸡,囚在大笼子里,媳妇天天早上去摸鸡屁股。好不容易生下几只蛋,儿子有时还可喝上一碗鸡蛋糕,俩大人只能拣拣孩子的剩了。
可鸡蛋早碎成了一团,是爬树里挤的。佟国俊还想摸黑将碎蛋皮剥净,闻到了味道的佟国俊却连着哥哥的巴掌一把抓过去,连壳一块往嘴巴里塞,说鸡蛋皮也抗饿,正好压压嘴里的尿骚味。
看兄弟喝了尿液,吃了鸡蛋,有了些精神头,身子似乎也不那么热了,佟国良说,一会我把绳子捆你腰上,你从后洞口顺着下去。我来时,还带了点粮食,爬树时怕笨,放树下了。你下去后,先将粮食拴绳上,让我揪上来。然后你在山沟里找水喝足了,带着我的良民证抓紧进城回家,让你嫂子给你弄点药,先养好身子要紧。
佟国俊说,那你呢?怎不一块下去?
佟国良说,我怕鬼子在后山也派了人。咱俩只有一个身份证,真要叫他们一勺儿抓了去,那亏可就吃大啦。我算计着,小鬼子派人守着洞口不抓你,那是放长线钓大鱼呢。那就让兔崽子们守着吧,见有鱼还在水坑里扑腾,他们就不会太注意坑外的动静。现在你病着,先保你要紧。
佟国俊问,那你还想在这儿留到什么时候呀?
佟国良说,顶多一天一夜,好撑。不到天亮,小鬼子不放人进城,你就是这时候到了城门口,也只能等到天亮。你到家后,让你嫂子后天早上出城,我明天夜里下去,天亮在大营子等她,中吧?
佟国俊想了想,还是摇头,说这山洞子,眼下已是个死窝,小鬼子都守了好几天了,耐性再大也有限,不定啥时就冲进来。咱哥俩一块下去,多少还有个照应。最好是哥先回家,让嫂子带良民证出城接我,天黑关城门前也赶趟。哥要是不下去,那我也留下,要死一块死。
佟国良听兄弟说的也有道理,便不再坚持。两人爬到后洞口,佟国良先将绳索一头缚在兄弟腰间,另一头在山石上拴牢,两手抓着一寸一寸往下放,待兄弟落地,自己再抓着绳索顺下去。经过这一番折腾,佟国俊的身子又烧起来,嘴巴里吐出的气都烫人,软软地站不起身,大喘着粗气一个劲地喊渴。佟国良让他坐在乱石滩中等候,自己顺着山沟去找水。还不错,总算听到了潺潺的山泉声。他奔过去,先俯身喝了个饱,又两掌掬着往回跑??砂驼评锬牧舻米∷?,没跑几步,已只剩了湿湿两手。情急之下,他将小棉袄脱下来,浸在水里,然后提着往回跑。
小棉袄挺能吃水,挤出来落进佟国俊的嘴里,也基本让他喝了个饱。佟国良摸摸兄弟的脑门,高兴地说,这可挺好,都出汗了,出汗就能退烧。佟国俊也觉身上又有了精神,说大难不死,全靠哥啦。咱们这就走吧。佟国良将装粮食的细长布袋子又缚在腰间,还往兄弟衣袋里装上几把,说生的也抗饿,备着吧。佟国俊说,现在最要紧的保命,这个……还是扔下吧。佟国良说,粮食就是命,扔不得。再说,身上多条布袋子,也能遮遮寒气。你没听说过那句话呀,赶上十冬腊月,大车老板盖鞭梢,多条布丝都是好的。我眼下身上可缺了件小棉袄啊。
佟国俊心中惭愧,怎么忘了哥哥身上只剩一件布褂子了呢。时已入冬,又是大山里的后半夜,那种侵人不侵水的寒意比那隆冬时节还要甚上几分。
佟国良说:“把手榴弹给我。那玩意儿是拉了弦就能响吧?”
佟国俊惊了一下,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腰间,说:“哥拿这东西干什么。有我呢。”
佟国良说:“咱俩不能走在一块。我在前面走,走上百十步停下等你。等碰了头我再走。你总得让我手里有点抓挠啊,要饭的手里还抓根打狗棍呢。你手里不是还握着枪嘛。你要是听前面这玩意儿响了,赶快另找道走,千万别来救我。我听后面枪响,也跑。咱哥俩好歹得活下一个,对不?”
佟国俊说:“那就我在前面。”
佟国良笑道:“扯淡。你以为我让你跟在后面是逛景???要是让小鬼子从后面兜了底,更可怕??髂慊沟惫?。”
佟国俊心里默默赞许哥哥,要是也当了兵,肯定是个好兵,观敌料阵,利用地形地物,竟是无师自通。他将手榴弹插进哥哥腰间,还做了一下拉弦的演示,说:“最险的关口已经过来了,咱哥俩一定都得平安到家,一根汗毛不许丢。”
佟国良说:“那当然最好,可越在这时候,越不能马虎大意。”他将良民证塞到兄弟手里,叮嘱说,“你病着,身子虚,还是你先进城回家。还有,手里有了这个,身上就什么都不能带了,都交给我。出了山,你找个牢靠的地方,把枪也藏和刀起来。等我出了山,手榴弹也不能带在身上了。”
佟国俊交到哥哥手上的东西有两片已写好的白布条,还有从鬼子站长手里缴获的那个钱包,不知是什么皮的,他摸着细细软软,做工也精致,没舍得扔,就留下了。佟国良将钱包里不多的毛票拿出来,塞到兄弟手里两张,余者放进自己怀里,然后搬开脚下的一块山石,将布条和钱包都压在下面,说这都是幌子,带不得了。转身走时,他又故作平静地拍拍佟国俊的肩头,笑着说:“兄弟,哥要是有个山高水低,那娘儿俩可就交给你了。”
哥哥的话有如一道阴影掠过,似有不祥。佟国俊突觉心窝窝里有一股酸酸热热的东西涌上来,想哭,却要忍着。他上前抱住哥哥,还跟哥哥贴了贴脸,说了声“哥,一定要小心!”
哥哥脸上的胡茬子虽有些扎人,但不长,刮也是两三天前,可自己脸上的胡须足有半月没刮了。哥哥拍了拍兄弟的脸,说:“到了大营子,先去剃头棚把脸刮一刮。不然,这就是幌子。”
茫茫夜色中,两兄弟相距百十米,一截一截地往山外摸。到了沟口时,星星稀了,天已有点见亮,远方隐隐传来报晓的鸡啼。突然,前面传来哥哥的大声说话声,你说什么?我耳朵背,听不到。问话人的嗓门仍压着,不知说了什么。哥哥再大声说,我是采药的,迷道了。前面的屯子是八家子吧?接着听到的就是人的奔跑声,不是一两个人。追赶的人大声喊,站??!仍是跑,向着左手的山梁。枪响了,一声连一声,有手枪声,也有三八大盖。再往后,就是爆炸声,轰。是手榴弹,肯定就是那颗手榴弹!
佟国俊知道那声爆炸意味着什么,他记着哥哥的叮嘱,不可救援,保一个是一个。趁着还没有更多的宪警扑过来,他借着林丛的掩护,奔出了那道山沟。
关于这天的情况,北口时报说,日前,我地区宪警成功击毙反满附逆恶徒一名。据悉,此徒潜藏城西丛山洞穴中数载,终被查得踪迹并被宪警秘密围堵于洞穴中监视,以图再获同伙踪迹。恶徒在企图向山外窜逃时被巡山宪警追捕,窜逃无路,拉爆带在身上的炸弹而亡,并造成追捕宪警一死两伤。因亡命之徒身上没有良民证明,且面目和身躯都被炸得一片零碎,姓甚名谁暂不可考。但据宪警搜山时查获的写有“东北军独立一师”的白布条两片和日式钱包一件可证,一年前杀害北口火车站日籍站长及在辽阳地区杀害日本侨民的事件,均为此徒所为。
佟国良在企图冲出重围并力争将追捕宪警引离,以掩护佟国俊安全撤离,中枪负伤后被宪警按伏于地时,拉响了手榴弹。就是在那一刻,他也没忘了把手榴弹送到脸颊前,自毁面容也完全是为了掩护兄弟佟国俊?。?br />
8
那天深夜,睡在炕梢的佟国良的儿子馗子被压抑的哭声惊醒。屋子里没开灯,从窗帘缝隙透进的微弱光亮中,馗子看到额娘歪着身子伏在炕沿边上的枕头上,正在哭,可嘴巴捂在枕头上,那声音虽悲痛,却不大。一个男人跪在地下,哭着说,嫂子,我知道我哥是为我死的……我知道……我知道……
拉线灯绳本是悬在炕头,阿玛接了一截,在炕头炕沿下钉了颗钉子,套上一个小木线轴,再将线绳绕过来,便可在炕沿下任何一处都拉亮电灯了。馗子拉亮了电灯。跪在地心的男人受了惊吓一般猛地站起了身。原来是阿玛。阿玛为什么坐哭呢?阿玛怎么还给额娘跪下了呢?阿玛的眼神怎么不像以前了呢……
额娘也急忙坐起了身,看了一眼已站起身的阿玛,忙着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说想尿尿是不,自个儿下地,尿盆在墙角呢。
馗子没有下地,却扑进了额娘的怀里。额娘的泪水又下雨一般淋下来,却没哭出声。馗子叫了声额额,伸出小手给额娘擦。额娘又看了地心的阿玛一眼,说你……阿玛病了,还烧着呢。快让你阿玛也睡吧。
原来真是阿玛。
馗子知道阿玛的陌生眼神一直没有离开自己。阿玛往前凑了一步,将馗子紧紧地揽在怀里,说这是我们佟家的根??!
馗子感到了阿玛身上衣裳的冰凉,那手却是滚热的。他还从阿玛身上闻到了和以前不一样的味道。他从阿玛怀里挣脱出来,重新回到额娘的怀里。
额娘将她自己的被子往炕梢拉了拉,把馗子放进去,说不去尿,就睡吧。今晚跟额额睡。
馗子闻到了被窝里额娘的味道,却冰凉凉的没有额娘的体温,可能是因为额娘还没睡下吧。额娘已有一段时间不搂他睡了,重新的回归让馗子感到慰藉??烧庥质俏裁茨兀?br />
额娘又对怔怔地站在地心的阿玛说,家里还有两片退烧的药,你吃下,就躺下歇着吧。是不是还饿着?我给你去熬碗粥?
阿玛没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就上炕了。竟然没脱衣,也没脱裤,就那般盖上了被子,只是将大棉袄压在了脚下。这也和以前的阿玛不一样。阿玛以前好脱光了睡,只留大裤衩,还说那是一等觉。馗子想跟阿玛学,可额娘不让,说小孩子不能露肚脐,那容易着凉得病。
那一夜,馗子是睡在阿玛和额娘中间的,却好久好久睡不着。因为家中与往日的不同,还因为额娘一直在哭,躺在被窝里仍在抽泣,只是忍着,不出声。馗子还知道,那一夜,躺在炕头的阿玛也一直大瞪着双眼没睡,却一声也没安慰额娘。那两只眼睛亮亮的,似喷火,就像黑夜里随时要扑向耗子的大狸猫。
那年,馗子六岁了。六岁的孩子虽懵懂,可那一夜的记忆却深刻无比。
9
佟国俊从此在北口城内落脚了,他对外的身份是刘大年,是刘张氏的丈夫,是馗子的父亲,是北口火车站货场的一个苦力。只能如此,别无他路。
那天,佟国俊出山后,先将子弹满膛的手枪和寒光闪闪的匕首藏在八家子村村外的一棵大榆树的树洞里,又凭着此前的经验,估计小鬼子又要拉出警犬追捕,便仍是趟水过河,先在大营镇理发刮去胡须。进城后,他没敢当即回家,而是进小饭店填饱肚子,再买了点药吃下,又凭着良民证住进了一家小客栈,蒙头大睡了半日。等到夜深,估计大杂院里的人已睡下,这才悄悄回家。一年前杀鬼子站长时,他已把大杂院附近的路径踩熟了。嫂子还没睡,坐在炕桌前独自糊洋火盒。门没闩,佟国俊轻轻推门而进。嫂子抬头看了一眼,两手仍在忙,说总算把你盼回来了,我心里这个慌呀!饿了吧,我这就去给你热。佟国俊轻声叫了声嫂子,双膝一屈,咕咚一声跪落尘埃。嫂子大惊,这一跪就什么都明白了,可她站起身,还在他身后找,你哥呢?你哥为啥没回来……
佟国俊不会没从六岁的馗子眼中读出疑惑。那之前,他只见过嫂子,却没见过侄子。嫂子是哥哥带到大营子集市上去的。那是叔嫂第一次见面,哥嫂结婚时,佟国俊还在军营,告过假,没获准。找了个僻静处,佟国俊恭恭敬敬地给嫂子鞠了一躬,说老嫂比母,兄弟拜见嫂子。嫂子笑说,我可没老,我比你们哥俩还小两岁呢。佟国俊说,这不能按年龄算。额娘没了,嫂子不光要操持家务,服侍我哥和我侄,还要辛辛苦苦地给我缝衣筹粮,这和额娘在世时没两样,兄弟心里有数。这一说,几个人的眼圈都红了。佟国俊又说,啥时哥哥和嫂子再出城来,把大侄子抱出来让我看看。佟国良说,这个事就先放放吧。小孩子的嘴哪有个准儿,说出去不定惹出啥样的麻缠,还是等小鬼子滚犊子了再说吧。佟国良还特意叮嘱媳妇,说兄弟的事,不管对谁,一个字都不准露,就当根本不存在这个人,记住没?嫂子抹瞪了丈夫一眼,恨恨地说,你越不让说我越说,有这么个好小叔子为啥不让我往外说?我见人就说,没锣我敲铜盆,我说我小叔子跟他哥长得一模一样,说我小叔子别的能耐没有,就敢杀鬼子,杀的那个狠,跟宰猪碾耗子似的。嫂子这么一说,兄弟俩都笑起来。佟国俊说,嫂子的性格真是好,怪不得我哥背后??洹I┳铀?,我看兄弟喜欢孩子的这个劲儿,也该抓紧娶媳妇了。我也盼着有个妯娌说说话呢。佟国俊笑着说,嫂子这话也撂撂吧。兄弟这辈子,先要见了我大侄子,然后才能娶媳妇。佟国良说,国俊这话说的是,不等小鬼子滚犊子,啥都白扯。
躺在哥哥先前睡觉的热炕头养病那些天,佟国俊一次次想起这些事。一切恍若昨天,一奶同胞的亲哥哥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哥哥身上的味道也保留在被子里,可人却阴阳两界,连给哥哥送送行都不可能。哥哥是不折不扣为了掩护自己死的,他若不执意走在前面探路,他若不是故意将宪警引开,是不是不一定死呢?每每想到这里,佟国俊就热泪不止,痛不欲生。
佟国俊再一件悔恨不已的事便是没答应让哥哥留在山洞里。如果按照哥哥的安排,哥哥在山洞里躲一天,第二天夜里再下山,会不会哥俩就都平安无事了呢。趁着馗子去外面玩,他将心中的这个悔恨悄悄说给嫂子,嫂子抹了泪水安慰他,说可别瞎想了。要是你先一个人下山,被王八蛋们堵住,他们再上山把你哥也搜出去,那可更亏了。总算还跑出来一个,烧高香吧。
嫂子第二天头晌就出去了,说是买药,可回来时,却用借来的手推车推回一面闸板。所谓闸板,类似于屏风,半人高,一人多长,多是用薄木板或胶合板做成,下面加两个木脚,正好隔立在火炕中间。那个年月的穷苦人家,人口多,房子小,多用这种简便的办法隔隔眼。嫂子推闸板进大杂院时,正好有一个邻居大嫂蹲在水龙下洗衣裳。院子里两个女人的对话,躺在炕上养病的佟国俊听得清清楚楚。
哎哟,你家馗子才多大,小屁孩??簧狭⒄饷炊?,不碍手碍脚?。?br />
哪还小,六七岁了。
那你就板着点??附判锌墒撬拇罄鄣幕睿杀鹑么竽暝倮哿?,让他好好养养身板吧。
那你怎么不板着?嘀哩嘟噜的,生了一个又一个,都赶上一帮猪羔子了。
哈哈哈,我服了,你这张嘴呀!
也不光是为挡眼。俺当家的这几天病了,总是心烦,嫌馗子在他眼前闹腾。早晚得添置的东西,就添下了。
当家的病就病了呗,还心疼得哭了呀?看你这眼泡肿的。
哪是哭的。他病了,传染了我。整天鼻涕拉瞎的,眼泡还不肿啊。
哥哥刚刚丧命,嫂子却要在人前强欢作笑,不光要瞒住邻居,还要瞒住儿子。嫂子这么做,跟哥哥一样,完全是为了?;ぷ约骸;褂?,家里有块闸板,总强似让馗子隔在中间,那相当于给自己隔出个“单间”。佟国俊在心中感叹,怪不得哥哥??渖┳?,果然是心有城府,思虑缜密,确是非寻常女人可比呀!
虽是痛不欲生,却总得活下去,不为自己,也要为嫂子和侄子想想。哥临走前留下了话,已把娘俩托付给了自己。几天后,身体好了些,佟国俊对嫂子说,可不能再在家里躺着了,坐吃山空,我得去找点营生干了。嫂子说,还找啥,还是得顶你哥的名到站上去。说不去说不去,反倒先让别人起了疑。北口城才多大,这个馅儿可露不得。我已经去货场那边给你请了假,占着坑,只说你病了,病好就上班。佟国俊说,这个事我也想过,虽说我和我哥长的一样,生人乍眼看不出,可我哥的那些工友可不是生人呀。连馗子那么点的孩子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呢。让他们看出来,毛病更大了。嫂子说,这一宗我也想到了。我还怕你一时辨不清你哥那些熟得不分里表的哥们呢。再有的,就是你眼下这体格,怕是也撑不住,那大麻袋包还不把你压趴下呀,你也不能总用病刚好遮绺子(掩饰)。这我也替你想好办法了,先去车上小和物,不光活计轻点,也能避开点那些工友??附判械哪切┤肆鞫?,今儿我来了,明儿他又走了。你实在想去,也等过上一年半载,你身子骨硬实了,跟你哥的那些哥们也多少混熟些。“小和物”是日本话,就是行李房。票车上运的行李包裹,咋大咋沉也比不上货车上的麻袋包。以前佟国俊和哥哥闲聊时,也曾劝哥哥不妨另找轻松些的活计,常听说扛大个儿的人一口血喷出来,就栽下了踏板??筛绺缢?,一家子好几口人张嘴等着嚼物呢,还年轻,撑撑吧。佟国俊知道,一家人中包括自己,而且是一张最大的最能吃的嘴。佟国俊说,去小和物当然是好,可能进去吗?嫂子说,豁出嫂子这张脸,也豁出点东西,人求人呗。车站派出所的所长叫龚寂,对咱中国老百姓还算和气,认识的人也多。我已经把出嫁时娘家陪送给我的一只镯子递上去了,说你的病可能是肺痨,不敢干太累的活,可一家人总得吃饭。那只镯是岫岩老玉刻的,还是我奶奶出嫁时带过来的呢,估计值点钱。他挺认真地看过玉,接下了,让咱等等。等就等吧,正好你再养养身子。
佟国俊再一次由衷钦敬嫂子的大度与周密,女中丈夫啊!
半个月后,佟国俊去了北口车站的行李房,当了搬运工人,每天按着列车进站的时间去站台上接送行李,物件都不大,足以胜任。一年多后,他坚持着去了货场,嫂子也不再勉强。馗子一天天大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饭量已足比大人,还要进学堂读书,不能不想办法增收了。卖苦力讲计件,总能挣得多些。
那几年,可能是佟国俊一生中过得最平静的几年。他不能忘记哥哥的嘱托,他要?;ど┳?,他要将侄子抚养成人,而要完成这两项任务的前提就是要确保自身的安全。所以,他只好压下冒险杀鬼子的念头,暂且把自己当成一个“良民”,安心养家糊口。勇猛的豹子为了活命,有时也要像兔子似地伏在草丛中,任凭猎物大摇大摆地从眼前走过。
当然,蜇伏的几年也是佟国俊的心性最受煎熬的几年。国恨家仇远没彻底了断,小鬼子还在中国大地上肆虐,而且铁蹄不光踏遍了关东大地,还踏向了中国的半壁江山。佟国俊为心中这与日俱增的仇恨直咬得牙根嚓嚓做响,哥哥硬扎扎的硬胡茬子仿佛又贴在自己脸上,妹妹伏在父母尸体上哭叫哥哥的声音依稀在耳畔回响。在梦中,佟国俊梦到最多的就是自己藏在树洞中的手枪和匕首,醒来,便再难入睡。都还在大榆树树洞里吧?什么时候我才能再抓枪在手去爆小鬼子的脑壳呀!什么时候我才能手执利刃去割断那些兔崽子的喉咙呀!他曾多次动过出城去看看的念头,那检了那刀也该擦一擦了。但转而又想,还是算了吧,也带不进城里来,为这事露出马脚,大不值,可别再让嫂子和侄子担惊受怕了。
半年前,我再次去北口查阅档案和资料,住进宾馆时,在当天的《北口时报》社会栏目里读到一条消息。消息说,日前,我市某民营企业在西郊八家子村附近扩建厂房砍伐树木时,无意间在一棵百年老榆树树洞里发现一把手枪和一柄匕首,均已锈蚀斑斑。手枪弹匣内装满了子弹。这不由让人想起电影《小兵张嘎》中的故事。据专业人士辨识,这把手枪为日本制造九四式,是二战时期侵华日军为战车乘员、汽车兵、飞行员等重要而非直接地面战斗人员所装备的自卫性武器。八家子村高龄村民说,当年日本人侵占东北时,山里曾有抗日勇士藏身,并与日伪人员发生过小规模战斗。据此分析,手枪和匕首或为当年抗士勇士撤离时藏匿于此。
也许,记者对战争的了解与认知只限于影视剧,他哪里会知道真实的场景曾是怎样的血腥与惨烈。
那枪和匕首不地就是佟国俊逃出大山时藏下来的吧?
10
馗子对那一夜回到家里就与以前不一样了的阿玛的疑惑与日俱增。第二天,额娘买回了闸板,并立即横在了本不大的小炕中间。他问额娘,立这个干什么?额娘说,你阿玛病了,嫌烦,要安安静静地休养。这似乎也对,那就养吧。但后来,阿玛的病好了,闸板也没撤去。额娘为糊洋火盒,夜里睡得更晚了。见馗子熬不住,她便先将馗子的被子在闸板另侧铺好,服侍他在炕梢睡下。可馗子夜里起夜时,却发现额娘也睡在了闸板这边。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以前额娘都是紧挨着阿玛睡,有时还会钻到阿玛的被子里去。有一天夜里,馗子被额娘的呻吟声惊醒,刚喊了声额娘,额娘的呻吟立刻停下来。馗子问额娘怎么了,额娘答,我肚子疼,让你阿玛揉揉,快睡吧。为额娘不再睡阿玛身边的事,馗子也问过,额娘说,我烦你阿玛打呼噜,牛似的。馗子问,牛夜里打呼噜吗?我同学家养了牛,他说牛夜里倒嚼(反刍),不打呼噜。额娘笑着打了人了一下说,那就猪似的,行了吧?可额娘以前怎么不烦呢,还说听不到阿玛的呼噜睡不踏实呢。
阿玛的再一个变化是爱看报纸了。他从车站回来,常带回一些拣来的报纸。阿玛以前也拣,但很少看,都是往灶门前一丢,留给额娘点炉点灶时当引火??上衷诎⒙瓴还饪雌鹄疵煌昝涣?,有时还会高兴起来,抱起馗子在脸蛋上猛亲,还用胡茬子扎他,说少帅,到底是我们东北军的少帅!当然,更多的时候,他看完报纸就生气,还骂娘,有一次,一脚踢飞了小板凳,把凳腿都摔折了。高兴那次是馗子六岁的时候,冬天,外面冻冰了。馗子借着阿玛的高兴劲,求他做个冰尜。阿玛立刻答应了,还不知从哪里带回滚珠和黑色的胶皮套。滚珠锲在冰尜的底部,听说胶皮套是火车上做制动连接用的,冰尜套上这东西,抽起来就不光转得又稳又快,劲头也大,一下就把别家孩子的冰尜远远撞开了。阿玛踢飞凳子那次是隔年的夏天,阿玛骂,操他奶奶的,这癞蛤蟆的嘴也太大了,吞下一只肥兔子,还想再吞一头牛??!早晚撑死它!馗子那时还没上学呢,要是识了字,就会知道报纸上说的是西安兵谏和卢沟桥事变,都是国家的大事。
再一个明显的不同,便是阿玛对额娘温和多了,或者说温顺、恭敬更合适。以前,虽说阿玛也很少对额娘吹胡子瞪眼,更别说像大杂院里别家男人那样动不动就仗着胳膊粗力气大打女人,但偶尔发发脾气的事也是有的。阿玛发起脾气来是光生闷气不吃饭,有时还得额娘低眉顺眼地去哄他,好像他也是孩子。可自那夜之后,阿玛就再没发过脾气,有时生起气来也是因为家外面的事,完全跟额娘或馗子无关。比如阿玛以前吸烟,抽自己卷的老旱烟,额娘叫它蛤蟆癞,一颗接一颗,抽得屋子里正熏獾子似的,呛得额娘不住地唠叨,有时气不过,数九天也把窗子大打开放烟。可自那夜以后,阿玛只要看额娘和馗子在家,就再不在屋子里抽烟了,烟瘾上来实在憋不住,也是去门外。夏日里出去抽烟没的说,连纳凉落汗都有了。可大冬天的,阿玛抽完烟回屋,就冻得直搓巴掌跺脚。额娘说,想抽就在屋里抽吧,可别冻感冒了。阿玛只是一笑,说了声这小北风,就拉倒了。
七岁那年,馗子上学了。学校里有中国的小朋友,也有日本的孩子。有一天,教日语的老师说,是满族、蒙古族、朝鲜族的同学请站起来。有同学问,满族是什么意思?老师说,就是旗人,旗人是满洲国皇帝最亲最近的子民。有些学生站了起来,馗子也站了起来。老师又说,你们要和日本同学友好亲善,大和民族永远是你们坚强的靠山。馗子听了这话,又坐下了。老师问他为什么坐下,馗子答,我妈妈是民人(汉族),我觉得当民人也没什么不好。馗子回家说了这事,阿玛抚着他的脑袋夸奖说,这小脑瓜,没白长。答的好!
对额娘性情温和再不发脾气的阿玛有的事也做得让馗子很是不解。他八岁那年的夏天,额娘的腰突然疼起来,连带着膀子也疼,疼得在炕上直打滚。阿玛急得在地心搓巴掌,让馗子快去找邻家的大妈。大妈来了,骑在额娘背上,在喊疼的地方好一阵揉捏,又对阿玛说,我小姑子前一阵也得了这毛病,去医院看过,大夫说是腰椎出了毛病,叫什么腰脱,就是脊梁骨有点错位。我小姑子是好打毛衣,整天整天地坐在那儿打。你媳妇是坏在糊洋火盒上,哪有没日没夜总坐在这儿糊的,不要命啦?这个病也没个什么太好的办法治,有钱人是去找人按摩,有的还做做牵引。咱们没钱的,就让家里人多给揉揉捏捏吧。来,我教教你。阿玛红头胀脸地嘿嘿笑,扭捏着就是不肯上前。大妈说,老夫老妻的,孩子都这么大了,还有啥抹不开的,还没等你媳妇生孩子下不来奶让你揉奶子呢。趴在炕上的额娘说,我以前也疼过,他也给我揉,是我不让他揉了。我怕他没轻没重的,再把我按坏了。大妈说,又不是让他扛大包,小点劲还不会呀。行了,我家里还有事,你让他多给你揉揉吧。往后,这洋火盒还是少糊点吧,啥钱都不好挣。邻家大妈走了,阿玛却仍没给额娘揉,反倒让馗子学着大妈的样子,骑到额娘背上去。后来,就见阿玛将擀面杖头上裹了毛巾,再用细绳捆牢,用那头充巴掌,在额娘背上又是揉又是敲的。额娘还夸他的办法好。
时光荏苒,不觉几年时光过去。小孩子对生活中的差异和变化,感觉是粗糙的,就像换牙,掉下去,又长出来,慢慢就淡忘了,也习惯了。馗子再记得的一件事是,有天家里吃饭,阿玛说,要不就另租处房子,换个两间的吧。额娘说,也不光是钱的事,这院子住熟了,人熟是宝啊。换个地方,谁知碰户啥样人家。阿玛听额娘这样说,只是一笑,便再不说什么。以前可不是这样。以前家里的事,都是额娘管门里的,阿玛管门外的,像租房子这样的事,自然是该由阿玛拿主意,额娘也乐得背靠大树好乘凉。
馗子记得最清楚一辈子忘不了的事,是他十岁那年,深秋里的一夜,天都快亮了,他在热被窝里睡得正香,忽听房门被咚咚地敲响,还有人大声吆喝,开门,快开门,查户口。睡在身旁的额娘急起身,一边卷铺盖一边附耳对馗子说,不管谁问啥,你都说睡着了,不知道,记住没?额娘将铺盖送到闸板另一侧阿玛旁边,又回身悄声叮嘱,要是问家里怎么睡觉,你就说一直这么睡。馗子揉着眼睛问,为啥呀?额娘说,不这么说,额娘和你阿玛就得被抓走,没命了。这话说的很严重,十岁的馗子不会记得不扎实。家里添了闸板后,院里的叔叔或大妈(伯母)们也曾不时笑嘻嘻地问馗子,你家有了闸板,夜里是怎么睡觉呀?小馗子知道那神情后面跟着的没好话,常是应了一句你管不着,就跑开了。那些叔叔和大妈们常在后面笑哈哈地骂,这小人精!
门开了,查户口的人冲进来,两个穿黑衣服的警察,还有一个穿黄色军装的日本兵。日本兵端着枪,不说话,枪上的刺刀寒光闪闪,吓得人不敢说话。一个警察看过额娘和阿玛的良民证,问,家里几口人?额娘说,三口,两口子带个孩,不是都在这儿嘛。警察又问阿玛,你前半夜跑哪儿去了?阿玛自起身,就一直披着衣服端坐在炕头,还慢条斯理地卷起老旱烟抽起来,说扛了一天大包了,腰都直不起来,我不趁早歇乏还乱跑什么。黑狗子警察伸手去额娘的被窝里摸了摸,说既是两口子,为什么还分开睡?阿玛冲着地下呸了一口说,回家问你爹你妈去,是不是老帮嚓哧眼的还总往一块粘糊?警察尴尬地干笑两声,说要真是两口子,那你就摸摸你老婆的奶子给我们看。阿玛肩膀一抖,把衣裳甩了下去,厉声骂道,没脸没臊的东西,我操你妈!日本兵挺着枪刺逼过来,嘴里叫着八格牙路。事情越发地吓人了,额娘上前一把抓住阿玛的手,贴在自己胸前,冷笑道,人家在家没看够,那就再给他看看。站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另一个年龄大些的警察说,哟,我想起来了,这两口子我还真认识,错不了。这爷们是叫刘大年吧?前几年去车站小和物卖劳力,还是我给说的话呢。要是怕叫不准,把院里人再叫来两个,一认便知。
看来这个警察还不错,替中国人说话。十岁的馗子对这个人心存感激。
查户口的撤去了,又去院子里其他人家闹腾。额娘和阿玛仍呆呆地坐在那里,谁也不看谁,也谁都不说话。院子里又狼呼鬼叫地闹腾了一阵,总算安静下来。邻家的大妈跑过来敲窗子,问,他婶,看你家灯还亮着,没睡吧?额娘说,哪还睡得着。门没关,有话嫂子进来说吧。邻家伯母进了屋,脸上竟是掩饰不住的兴奋,低声说,听说没,城里协和医院那个做恶的鬼子大夫叫人给灭了,就是今晚的事。额娘惊喜地说,真的呀?大妈说,是那个姓龚的警察临出院门时亲口对我说的,还说让我转告大家一声,说日本人急眼了,这两天没什么特别要紧事,少上街。额娘说,这可是恶有恶报。邻家大妈说,可不,要是再有这样的事,就是夜夜来查户口都高兴。
邻家大妈说还要去告诉别家,走了。额娘起身去送,顺便关了房门,回来时,竟重重地望了阿玛一眼。那眼神挺怪异,有惊愕,有惊喜,还有探询,也让馗子刻骨难忘。阿玛的回答是重重麻搭下眼皮,似乎还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就拉下了灯绳,说睡吧,总算有个踏实觉。
黑暗中,额娘又把铺盖抱过来,躺在了馗子身边。馗子知道额娘并没睡着,还伸过胳膊将馗子紧紧地揽在怀里,隔着被子,馗子也感觉得到额娘的心跳得紧,像打雷,又像捶鼓,咚咚的。可阿玛那边却果然睡得踏实,很快打起呼噜了。
这一阵闹腾,让馗子想起夏天里的一件事。夏日天热,院子里的人好在晚饭凑到院心去,摇扇子喝茶水扯闲篇,直等暑气稍退才回屋。那天,一位拉黄包车的叔叔说,协和医院今天可热闹起来了,围得人山人海。听说是有位中国小伙子半月前住进了医院,只是因为肚子疼。日本大夫说要住院检查,家人同意了。那户人家在城里开了两家店铺,还是有些钱的,不然也不会把小伙子往日本人开的医院里送。前两天,日本大夫说小伙子必须手术,不然性命难保,家里也同意了。没想,小伙子不光没下得手术台,连尸首都没让家里人看到,家人看到的只是骨灰盒。日本人给出的解释是,死者生前患有传染病,为防扩散,必须火化??稍谝皆豪锏被な康闹泄送底哦酝馑?,那晚,进了手术室的大夫、麻醉师和护士都是日本人,中国医护人员连边都不让靠。只是手术失败后才让中国护士去收拾病者遗体?;な苛袅诵难郏匾庾⒁饬艘盘甯共客獠?,那两个长长的刀口只能是做肾脏手术才会留下的。据说有些西方国家的大鼻子大夫们已在做肾脏移植实验,暂时还没成功,日本人怕落在后面,极可能是拿中国人做了活体实验,就是把那个小伙子的腰子生生摘下去,另给别的肾脏有毛病的病人安上去。至于那个小伙子事先所住的十多天院,是因为日本大夫要先做肾脏配型,好比木匠干活,铆和楔对不上,也是扯淡。小伙子家属听了消息,自然火气冲天,带上许多亲友去了医院,只让把遗体交出来。日本人看事不好,连宪兵队都调上去了,还架起了歪把子机关枪,说谁敢破坏日满亲善,再不撤离,就死啦死啦的。
虽是暑日,可黄包车叔叔的这番话还是说得院子里的人直觉脊梁骨飕飕冒凉气。有人说,这事要是真的,可就太做孽啦,别说是大活人,就是让咱们从小猫小狗身上生生地割下点啥,怕是也没谁下得了手。一个拣破烂的爷爷说,这还有什么假的。我听说黑龙江那边的亲戚说,日本人在那边专门办了一个什么研究所,高墙刺网围得外三层里三层,只见用汽车往里拉中国人、朝鲜人,还有老毛子俄国人,却从没见一个活着出来的。你们说那些人哪儿去了?小鬼子就是畜牲,比狼心还狠呢。有人说,听说人身上都长着两个腰子,有一个也能活,为啥把人家两个都摘下去呀?拣破烂的爷爷冷笑,说做下这种丧尽天良的事还能让你活下来?灭口呗。
那天,馗子一直坐在阿玛身旁。阿玛听人们这般议论,一直没吭声,馗子只听阿玛把两个巴掌捏得嘎巴嘎巴响。好一阵,阿玛拍地拍死一只蚊子,一边将蚊子血往鞋底上抿,一边看似漫不经心地问,知不知道那个主刀的日本大夫叫个啥?
黄包车叔叔说,好像是叫龟野一郞吧,四十来岁,泌尿外科的。我听坐黄包车的人说,那东西治尿毒病啥的还挺真拿手,有一套。
阿玛笑说,不管得啥病,咱还是信中医的吧。慢就慢点,总比让人家下黑手夺了性命强。
夜里查户口的事过去没两天,馗子听学堂里的一个日本孩子说,医院里死的那个日本大夫确叫龟野一郞。那天,龟野值夜班,半夜时死在了值班室里,被人发现时,身子都硬了。杀龟野的肯定是中国人,会中国功夫,没用刀,也没用枪,只是将龟野的脑袋一拧,颈椎就断了。馗子是在饭桌上跟阿玛和额娘说起这个事的,他问人身上哪儿是颈椎,说那个小日本崽子还骂中国人没良心,早晚得死绝。哼,是谁没良心?那个龟野就该死!死绝的不定是谁呢!我真想跟他打上一架。阿玛将鸡蛋羹一匙接一匙地舀到他碗里,说拌拌,多吃点饭。额娘拦阻说,中了中了,你还得去扛大包呢。阿玛又说,那是大人们的事,你小孩子别掺和。
十岁少年馗子眼中的阿玛,是年过八旬的爷爷亲口对我说起的。
11
佟国俊以亡兄佟国良(刘大年)的名义生活在北口,凭着力气养家糊口,辛苦,劳累,似乎也平静??伤哪谛氖悄训冒簿驳模毡救饲废碌难劾郏湃サ亩际撬闹燎坠侨?,那个仇恨是深深地刻在骨头里的??晌松┳樱酥蹲?,他只能忍着,忍得极其痛苦。有时在街上,看着日本宪兵耀武扬威地走过,或看到某个衙门口木桩子似地立着站岗的日本兵,他一次次设想,如果采用猛虎下山之势,出其不意,用不了十秒钟,足可结果了那豺狼的性命??上髦笤趺窗??自己搭上一命不足惜,可嫂子呢,还有侄子,那是佟家仅存的根脉呀!在报纸上,他知道国民党和共产党又一次合作了,停止内耗一致对敌了,这太好了,真的太好了。豺狼咬住一头牤牛的命脉,可能会致牤牛于死地,可一群牤牛扑上去,不说用犄角顶,踏也会踏烂它们。他从报纸上又知道,日本人偷袭了珍珠港,美国宣布和日本开战了。这也不错。如果把中国人比成一群牛,勤劳、厚道,不惹急眼了不伤人,那美国人可就是一头猛虎,你敢去捅他的猫蛋,他不回头咬死你才怪。老虎咬,群牛踏,豺狼做恶的日子也该到头啦!
虽住同一屋檐下,在邻居面前又是以夫妻的面目出现,嫂子又比自己小几岁,但佟国俊对嫂子一直敬重着。老嫂比母,小嫂也当比母,事嫂更须比同孝敬母亲。嫂子不光是至亲之人,还是自己山高海阔的恩人。如果说异姓男女住在一起,就会生出一些别的想法,那是扯淡。别人家的事姑且不论,但在佟家,嫂子在佟国俊的心目中,就是至高无上的神圣,岂可来得丝毫的轻慢与亵渎。
但佟国俊毕竟是肉身凡胎的年轻人,拧断了鬼子大夫脖子那一年才三十出头。人年轻就会有欲望,那是上天的赐与,尤其是在衣食基本无虞,生活又相对平静的日子里。佟国俊欲望的关注点是一个叫陈巧兰的姑娘。陈巧兰的哥哥在车站货场外开了一家小饭店,主要是卖包子,陈巧兰来小饭店帮忙。哥哥在城外还有几亩菜地,每天头晌要和嫂子在菜地忙,傍晚时才会来店里,那时的客人多,前堂后厨的,陈巧兰一个女孩子照应不过来?;醭±锏目嗔γ鞘背R蛎ψ抛靶冻灯ぃ嫔泶母闪赣殖怨饬?,饿得受不了,就来小饭店垫补,一盘包子一碗甩袖汤,大肚子汉们风卷残云,顷刻告罄。
佟国俊来小饭店比别人更多些,也不光是为充饥,有时也借着垫补的由头,想多看上陈巧兰一眼。他不光喜欢陈巧兰那充满青春活力的身体和笑靥,尤其喜欢她的勤快、开朗与大度。有时弟兄们来吃饭,走时尴尬地翻找不出票子来,陈巧兰便会笑着说,大哥别找,就让我脸红了,往后多来两回,啥都有了。弟兄们赊账的事也常是有的,却从没见过她追着讨要过。苦力们歇息时嘴不闲,不时有人说,谁要是能把那丫头娶进家,可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陈巧兰二十岁那年,有天后晌,佟国俊又来到小饭店。那个时辰,饭店里比较清静,只有几个拉脚人围坐在餐桌前。陈巧兰见佟国俊进门,便说,大哥,你先坐喝茶,我就来。可那几个人却不让她走,说别走啊,我们哥几个还没乐嗬够呢。陈巧兰说,大叔大哥们还想添什么,请吩咐就是。一个红脸汉子说,我们就想添上你,快坐我身边,陪我们喝两盅。陈巧兰转身欲走,说大叔喝多了,我去给你们做碗醒酒汤。没想红脸汉子一把抓住陈巧兰的腕子,说爷们肚里的汤水正多得想往外冒呢,让我给你浇浇,保准你这朵花开得更鲜灵。陈巧兰正色道,请大叔放尊重,松手!桌上又一个黑脸汉子却趁机抓住了陈巧兰的另一只手,嘻笑说,他放我还舍不得放呢。
佟国俊实在看不过眼,便起身到了那桌前,随手拉只凳子,紧挨着红脸坐下,抓起了桌上的满满一杯白酒,说几位大哥想找人陪酒,那就我来??旆趴思夜媚铩:诹彻中?,哎哟,你怎么知道她是不是姑娘?红脸则低头看了看自己裤裆,说我裤子扎好了呀,怎么还露出这么个东西?在众人的怪笑声中,佟国俊一仰脖,将一杯酒都倒进了嘴巴,起身去了墙角,将一块砖抓在手里。几个汉子见状,呼地都起了身,有人还操起了凳子。佟国俊站在众人面前说,各位大哥,咱们中国人活的够窝囊的了,可别再自己祸害自己啦。我不想打架,自己给自己一下,行不?说着,他双手甩起砖头,照着自己头顶就是一下。砰,砖头粉碎,四散溅落。那帮人目瞪口呆,转眼间便夺门而去。气得陈巧兰追过去喊,你们还没交酒钱呢。那个红脸汉子跑回来,丢下几张票子,还说了声抱歉,又跑了。
这一手,好多年没练,未免手生。佟国俊只觉头顶先是火辣辣地疼,接着便有两条血流蚯蚓似地顺着脑门往下爬。陈巧兰把他扶进了后屋,那是她自己夜间住的房间,挺小挺小的,除了一铺小炕就没多大闲地方了。陈巧兰让他坐在炕沿上,自己忙着找包扎的东西。佟国俊说没那娇气,要是有碘酒或红药水,抹抹就行了。陈巧兰说,跟那帮人,大哥何苦。开饭店,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二两酒下肚,就耍酒疯。佟国俊说,我这就够忍着了,不然,我叫他们满地找牙。
陈巧兰给佟国俊抹红药水,还轻轻地吹拂,一再问是不是杀得慌。佟国俊闻到了她身上的油烟味,还有淡淡的体香。他问:“妹子,有句话,不知当不当问。我算计着,你今年有二十了吧,可是不小了,为啥还不找个婆家?”
陈巧兰退后一步,俊秀的脸庞突然间就红胀起来。她低头说:“我爹我娘死的早,我哥我嫂帮我找过几家,都是我不愿意。大哥……有句话……我只跟大哥说,其实……我心里早有了一个人……”
佟国俊心里动了一下,问:“那个人是谁呀?他知道你的心思不?妹子要是脸皮薄不好说,大哥乐意去帮你透个话。”
陈巧兰仍低着头,脸蛋越发比红药水都红了。“我说了……大哥可不许笑话。”
“你说吧。”佟国俊应道。
陈巧兰的回答让佟国良顿吃了一惊,她说:“我心里的那个人,其实,其实……就是大哥你。”
佟国俊猛地站起身:“妹子,这个玩笑可开不得。我……我是有家有口的人,我儿子都十来岁了。”
陈巧兰扬起了头,目光逼过来,射着灼人的炽火:“才不是。你不是刘大年。你是大年大哥一对双的兄弟吧?不然为什么长得这么像。”
佟国俊大惊失色,上前一把捂住了陈巧兰的嘴巴。“妹子,这话可不能说,你想不想让大哥活命呀?”陈巧兰一语道破天机,那个秘密与一家三口的性命攸关,换了谁,也再难把握住分寸。
可一声“想不想让大哥活命”,就等于认了账。陈巧兰趁势搂紧了佟国俊的腰,把脸贴在他胸脯上,喃喃地说:“我自打十四岁来到这里,就认识大年哥了。虽说大年哥也是大好人,可你跟大年哥还是不一样。你看我的眼神里是窜着火的,虽说你什么都没说,可我看得懂你的心思。你看人看事的眼神也不一样。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到底是个啥,可我知道你是个爷们,是想大事干大事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我喜欢这样的男人?;褂校竽旮缱笸榷亲由鲜谴派说?,挺长挺深的一条,是我刚来那年他干活时划下的。他一瘸一瘸地来到这里,让我帮着洗,又帮着找药包上了。那年我还小,血糊啦的,吓得我直哆嗦,大年哥还一再安慰我,说不疼,没事。夏天时你有时也卷起裤角,露出腿肚子,你腿肚子上哪有那道疤呀。那么长的一条,还能消得一点痕迹都不留呀?再说,我还特意去过你家,先是跟在你的身后走进了老城里的那个院子,后来就装作哪家买包子我送错了门。家里糊洋火盒的女人看样子是你媳妇,可我猜不是,炕上立的那个闸板不可能只是挡家里孩子的……”
佟国俊听得心惊肉跳无言以对。哥哥腿肚子上有伤,他是知道的。从小和物转去货场时,嫂子也提醒过他。所以,在货场,无论冬夏,他从不卷起裤腿。下工后工友们拉着去洗大澡塘,他也不去。但独自坐进小饭店,他就忘了那个茬儿。暑热伏天,卷起裤腿自是凉快,却哪里想到这里还有一双格外关注他的眼睛呢。
心仪已久的姑娘偎在怀里,又说了如此动人心魄的贴心话,让佟国俊不知如何是好。正巧,小饭店里来了客人,在外面大声喊掌柜的,陈巧兰淘气地将满是泪水的脸颊在佟国俊衣襟上擦,又拢了拢头发,大声应来了来了,就跑出去了。
12
男女间的事,犹如一层窗户纸,捅开了,双方或退避三舍,或干柴烈火如胶似漆。都是初涉情事的佟国俊和陈巧兰自然是属于后者。自那次说开后,壮年雄豹一般的佟国俊若货场里后半夜没活,便会悄悄地闪进小饭店。两人有暗号,陈巧兰听了窗响,便会放雄豹进门。夏日里,赶上休班,雄豹会出城去郊外,陈巧兰也会如约关了店门赶过去。两人的第一次,就是在小饭店的后屋里。三十多岁的雄豹,竟笨笨拙拙找不到门路,就像刚上套拉犁的小生牤子,愣头愣脑,还是陈巧兰顾不得羞涩引导了他。事毕,陈巧兰知他还是童子之身,佟国俊也看到了留在褥单上的那一片洇红,两人竟是抱在一起好一阵痛哭。哭过,两人又双双下地,跪了天,跪了地,又给已不再人世的父母高堂叩首,夫妻间还行了对拜礼。那是一场只有两人的婚礼,杳无声息,却隆重虔诚,里面还含着悲壮的味道。佟国俊说,当初既知我不是刘大年,若密报给日本人,那就是赏金大大地给,连嫁妆都有了,还不比烟熏火燎地开个小破饭店强呀?陈巧兰用指尖狠狠地掐佟国俊胸脯上的肉,咬着牙齿说,那哪比让我亲口活嚼了你过瘾。在陈巧兰面前,佟国俊已无任何秘密可保,自然就把杀鬼子那些事都说给了她。陈巧兰听得热泪横流,越发死死地抱住佟国俊,说这才是我男人,我早看出我男人不是个馕康的蠢货。又说,爹,娘,你闺女没能耐,可你们姑爷一点不比打虎英雄武二郎差,他给你们报仇啦!
陈家祖上是从山东跑关东过来的。陈巧兰十岁那年,爹娘赶着小驴车去大山里走亲戚,正赶上日本兵骑摩托顺着山道冲下来,毛驴子受了惊吓,连人带车都翻到山崖下去了。细算算,陈家二老丧命的那一年,跟佟家三口惨遭杀害的时间差不多。这王八蛋的小鬼子,究竟是欠了中国人多少血债呀!
隔年入冬时的一天,休班在家的佟国俊站在门外一连抽了好几颗老旱烟,再回屋时,就红头胀脸地对糊洋火盒的嫂子说:“嫂子,人家姑娘怀孕了,可让我怎么是好呀?”
嫂子怔了一下,头却没抬,好一阵才说:“那有啥为难的。明天,咱俩就正儿巴经地去办个打八刀(离婚)手续,然后你另租间房子,把她娶进来,让她踏踏实实地生。你早该娶个媳妇了。那姑娘不错,我特意去小饭店见过,长相和能干那股劲,都配得上你,能跟你过上一辈子。”
这回轮到佟国俊发怔了:“原来……嫂子啥都知道呀。”
嫂子停下手里的活计,抬起头,淡淡地笑了:“除了我,别忘家里还有一双眼睛呢。馗子不小了,十一了,啥不懂。放伏假的时候,他去城外捉蛐蛐,看你出城,就一路跟了去,还亲眼看见你带着姑娘钻了高粱地。馗子回家就跟我哭了,哭得嘀哩吐噜的,说阿玛跟那个女人不正经。我骂了他,说你阿玛出城替人办事,跟我说了,他钻高粱地是图抄近道,你屁大的孩子胡想些什么。馗子还想跟我犟,我就给了他两巴掌,打得我心里都直疼。”
佟国俊越发吃惊不小。身后跟着人,自己竟一无所知,呸,还当过侦查兵呢。是不是当时自己的心思都在陈巧兰身上了呢?是不是情迷心窍,活该如此呢?
佟国俊说:“嫂子的主意,我也想过,可巧兰不同意。她说我要一休妻另娶,那就招人眼了,不定让别人猜想出什么来,真要再把别的事勾起来,报告给小鬼子,就更悬得大发了。她说她宁可让人们骂她大姑娘养孩子丢人现眼,也不能把我往小鬼子的刀尖上推。”
“要照这么说,这个陈巧兰就更是咱们老佟家的人啦,心气够用,想的远,也看得开。”嫂子想了想说,“那就这样,哪天我去找个医术高点的中医郎中,开副堕胎的药,但这就让巧兰多少遭点罪了。对外,只说她病了,连对她娘家人都不能讲实话。休小月子那几天,我去帮照看小饭店,一顺手的连她也侍候了,中吧?”
佟国俊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忙着打拱向嫂子致谢,说嫂子就是救苦救难的菩萨。都是兄弟不着调,才闹得猪八戒要生孩子。
嫂子嗔道:“少扯,你才是猪八戒呢。人吃五谷杂粮,谁没个七情六欲。要不是小鬼子来祸害,你的孩子也该有馗子大了。就是你不盼着娶媳妇,我还盼着有个妯娌说说话呢。”又说,一会我就去巧兰那里。要是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这些日子你可别去,人多嘴杂,不可不防。真有什么情况,我自然会跟你说。
一天云散。自那以后,虽说佟国俊和陈巧兰免不了还会有亲热,但都克制多了。尤其是陈巧兰听了佟家嫂嫂的暗中叮嘱,教她如何躲避可能踩雷的日子,确是立见成效,再没招惑麻烦。这期间,陈家兄嫂似乎也听到了什么风声,一再给陈巧兰找婆家催她速嫁,陈巧兰只是不从。催得紧了,陈巧兰便是又哭又闹,说小饭店还是你们的,我又不是想贪占你们的产业,赔了赚了都有账可查,怎么我凭自己一双手挣口饭吃都不行?兄嫂无奈,也就只好由她去了。
13
不觉又是几个寒暑??幢ㄖ缴辖玻毡揪雍兔拦釉谔窖笳匠∩嫌辛思阜蠊婺5牟?,中途岛海战和冲绳岛之战后,形势有了根本性的逆转,美国飞机把炸弹扔到东京去了。中国军队也在缅甸开辟了新的战场,实施了战略性反攻。佟国俊兴奋地对陈巧兰讲,狗屁的武士道顽强抵抗,狗屁的为天皇玉碎,哪一战都搭进去了好几万人,眼见这是小鬼子撑不住,快完蛋了。陈巧兰则说,小鬼子快滚犊子吧,我好大大方方地跟你结婚生儿子。
除了报纸上看的,眼见为实的便是看日本军列一列一列地往天津港、葫芦岛港、大连港开,敞篷车皮上满载着坦克和大炮,都是重型武器。北口站是铁路上的枢纽站,军列到这里要加煤加水,车上的日本兵也要在这里喂肚皮?;醭≡诔嫡疚鞑嗖辉?,扛大包走跳板站在车皮上方,站台上的情景一目了然。小鬼子壁垒森严,中国人轻易难靠边。他妈的,日本军队这是看大势不妙,把关东军撤回老家守巢去了,而且调动的数量不小,日军的联队相当于中国军队的团,按一军列拉走一个联队计算,日日夜夜不断捻儿地往回拉,那是调回去了多少个师呀?
已蜇伏了数年的复仇豹子不能不跃跃欲动了。此时不动,只怕日后再难有机会。但再宰他一两个鬼子,不光于大事无补,还极可能搭上自己。那就耗子操牛,干就干他个大的,不说打乱日本人的战略部署,起码也要搅乱他们这锅粥,就是死了也算值个儿!
1945年春天一个深夜,休班的佟国俊穿上从旧物市场上买来的一套衣裤,还用黑色的洋丝袜做了面罩,潜伏在了车站西侧的扳道房后面。那夜天有点阴,风不小,呼呼的。车站方向灯火通明,一辆火车头已慢慢退过去完成了挂钩连接。一声哨声响亮,站台上的日本兵如同耗子归洞,迅速缩回了车上。扳道房里电话响起,扳道工接起电话,回答西行正线贯通。扳道工跑出去,督岗的日本兵又跑进扳道房,再次予以确认。因是军列通过,每个道岔都临时加派了一个日本兵,小鬼子加了百倍的小心。扬旗的臂膀垂了下来,那是可以通过的信号。火车头长长地嘶吼一声,开始大喘着粗气,啌哧啌哧地启动。列车近了,更近了,大灯前方被照得一片雪亮。这个时候不可轻动,线路上窜出一只狸猫也会被司机发现,而且火车头上也肯定加派了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列车再近,只有百多米了,钢轨已清晰传来车轮碾轧的铿锵声响,照明大灯的光柱射向远方,扳道房附近形成了瞬间的灯下黑,只剩了房檐下的那盏40瓦的电灯在昏昏闪烁。说时迟,那时快,佟国俊从扳道房后窜出,在向灯泡甩出道碴的同时,臂膊从背后死死地扼住了日本兵的咽喉。小鬼子绝望中还想鸣枪示警,但哪还来得及。在日本的训令里,不到非常时刻,枪机保险是要关闭的,就是拼刺刀也不得打开,这让他们在中国吃了不少亏。但吃了亏武士道们死不改悔。感觉日本兵的身子软下来,佟国俊松开钳子般的臂膊,扳住小鬼子的脑壳再一拧,就把他彻底送回老家了?;鸪档乃俣纫言诩涌欤挥腥迨琢?。佟国俊顾不得旁边还有一个呆若木鸡的扳道工,转身奔向扳道器。扳道工似醒过了腔来,扑上来拦阻。时间已不容秒毫,佟国俊飞起一脚,白痴工登时就抱着小肚子在道肩上打起滚来。道岔咔嚓一声并入了另一股,日本军列轰隆隆擦身而去。
那不过是一二十秒间的搏杀,杀一伤一,再将道岔扳向另一个方向。中国同胞只可伤,不能杀。为了不给或可留下一命的扳道工留下面容和语音,佟国俊除了戴面罩,还在嘴巴里塞了一颗核桃,他怕事到紧急,自己一时忍不住冒出什么话来。已在北口混了数载,又都是围着两条铁道线转,谁敢保证扳道工认不出自己。临撤离前,佟国俊又照着扳道工的脑袋给了一脚,并再次丢下了“东北军独立一师”的布条。那一脚也有分寸,只可让他有个一时半晌的迷登,却不致夺了他的性命。他愿骂就骂吧,其实也是为了他好,总得让他在日本人那里有个交待吧。
被重新扳了道岔的日本军列驶出站后就一路向北奔而去。北边一百多公里,日本人发现了大煤矿,清一色的优质无烟大块煤。小鬼子将矿山的铁路和北口连接在一起,就是为了把优质煤转运到葫芦岛港或天津港,装船运回老窝。这回好,让军列往北跑吧,越快越好,那条线路是单线,若能跟迎面来的列车来个正面冲撞才更美。恨只恨自己手里没炸药,要是能在哪个桥梁上弄出一响动,让小鬼子的军列一头栽下桥去,那就更他妈的过瘾啦!
当然,佟国俊知道,日本人百般精鬼,不会让岔路而去的军列跑上太远,顶多到前方小站就会停下。这也中啦,小鬼子总得争分夺秒地再将军列拉回来,这么来回一折腾,没有一两个钟头别想再开出去。这边误了时辰,候在码头上的运兵舰只能干着急,连起串来的反应,不知会让正忙着守护老巢的日本司令官们急成什么屌样呢!
撤离了扳道房的佟国俊没敢再回家,而是择近路进了陈巧兰的小饭店。家在老城区,离车站足有四五里路。日本人一旦发现扳道房旁的鬼子兵的尸体,立刻就会全城戒严。果然,不过一顿饭的时辰,城市里就到处响起了凄厉的警笛声。而那一刻,佟国俊已将杀鬼子扳道岔时穿的衣裤和面罩都塞进了炉灶,还按下了鼓风机,火苗呼呼窜起来,那些可为物证的衣物眨眼间烟飞灰灭。他又铲煤压火,让炉灶重回了原来的模样。一直静候在家里的陈巧兰问,成了?佟国俊说,还只是开场锣敲,下面的戏不能不演,只能委屈你了。
佟国俊将陈巧兰拉回后屋,剥光自己衣裤,又催促陈巧兰也脱。两人钻进被子,佟国俊便急慌慌地往陈巧兰身上压。陈巧兰推他,说你一身臭汗,心窝子又跳得这么紧,喘口气不行???佟国俊说,小鬼子说到就到,哪还有工夫喘气,这身臭汗就是幌子,现在只能用搞破鞋说事了。陈巧兰呸道,谁跟你搞破鞋?想搞破鞋你找别人去。佟国俊赔笑道,本当家的说错了行不?你这败家的媳妇就别挑字眼儿啦。陈巧兰说,这种时候,你还行吗?佟国俊说,光赤溜地搂着这么俊的媳妇再说不行,那可真就废啦。
说话间,店门咣咣响起来。日本宪兵队看了扳道房现场,立即将追捕圈定内在火车站方圆几里内。反满抗日者不可能跑出太远,且对铁路上的业务颇为熟悉,这是傻子也可做出的判断。陈巧兰起身披衣去开门,她故作焦恼地大声喊,我们小店夜里不开灶,早关门上板了,别敲了!门外警察吆喝,少他妈的废话,大日本皇军搜查,快开门!店门开处,冲进两个挺着刺刀的鬼子兵,还有两个伪满警察,其中又有姓龚名寂的那位。
尚蜷在被子里的佟国俊很快被搜出,宪警们冲进了小后屋。佟国俊一边忙着抓床单围裹赤裸的身子,一边涎着脸对龚寂笑。龚寂显然还记得佟国俊,却万没料到会在这里碰到他,拧着眉头问,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佟国俊讪笑说,兄弟不着调,让龚警官见笑了,改日请你喝酒。陈巧兰蹲下身子哭起来,说都是他死皮赖脸地缠着我,还说要休了老婆娶我。姓刘的,你可祸害死人啦!以后让我怎么出去见人呀!龚寂看了两人一眼,不吭声,先是摸了摸佟国俊汗渌渌的身子,又伸手在被褥上摸,还将甩到地下的佟国俊的大裤衩拣起来,又是看又是闻的,这才对鬼子兵嘀哩嘟噜地说上一阵日本话。日本话佟国俊虽不懂,但龚寂的神态却可猜知大概。龚寂说,这是一对野鸳鸯,刚刚办过苟且事,连擦身子的证据还在裤头上呢。莫说反满抗日分子是否胆大包天,正常人唯恐逃命不及,哪里还会有这种心情,我们还是快去追捕逃犯要紧。日本兵哟西了两声,将挺着的枪刺收起了。龚寂又对佟国俊和陈巧兰说,我和皇军正忙,没工夫跟你们磨嘴皮子。你们穿上衣服,赶快去派出所等着我,叫家里人天亮后各带上三十块银元接人。陈巧兰哭着问,我开这么个小饭店,干半年也挣不上三十块银元,少交点行不行呀?再说,可让我哪儿去找现大洋,我交满洲国的票子行不行呀?龚寂立眼道,少扯淡,我这就够网开一面了,再敢罗嗦,我这就让你们光着身子去游街。狗扯羊皮,伤风败俗,还不嫌丢人??!日本兵见几人还在磨叽,有点等不及了,立着眼睛哼了一声,龚寂忙点头哈腰说,好好好,开路,马上开路。扭头又对两人吆喝,记住没,一人三十块,少一个子儿也别想出来!
佟国俊是第二天近晌时由嫂子接回家的。天亮后得了消息,嫂子便急着挨家求告,进了哪家门都是哭,都是骂,骂刘大年是挨千刀的,让一家人跟着抬不起头。街坊邻居们念着嫂子日常的好人缘,总算帮凑足了三十块银元。进了派出所的门,嫂子又是哭骂,骂四处跑骚偷腥的爷们,骂那个臭不要脸的养汉娘们。龚寂将银元哗啦啦地丢进抽屉,还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还是回家看住自家的爷们吧,下回要是再让我抓住,三十块可就领不回去啦。两人走出派出所,嫂子一路还是哭骂,看看身后无人了,才低声问,昨晚杀鬼子的事,又是你干的吧?佟国俊挤挤眼一笑,低声回道,又让嫂子为难了。嫂子说,我认,值!
可让叔嫂二人万万没料到的是,不肯认的却是馗子。馗子那年十五,虽是半大小子了,但毕竟还小,许多事不能跟他掰开饽饽说馅,说了他也未必明白??墒逅甑纳倌昕氨刃÷砭?,正是动不动就要尥蹶子的年龄。当初,他将阿玛带着野女人钻高粱地的事告诉过额娘,额娘还装着不信帮着遮盖,那时他就恨额娘太过软弱。可这次,阿玛被警察抓了个正着,还被罚了钱,闹得满城风雨路人皆知,丢大了人啦!额娘一脸无奈忍得住,薄薄脸皮的少年面子上却再挂不住了,往后可怎么去面对邻居的叔伯婶婆和自己的那些同学伙伴呢。阿玛和额娘是长辈,打不得骂不得,只能心存怨忿,那就躲吧,三十六计走为上。
促使馗子最后下了离家出走决心的,还有几天后的那个事件。清晨,北口城内的大街小巷,突然出现了许多白布条,上面都写着“东北军独立一师”,也都是鲜红的血书,有的挂在树上,有的贴在墙上,据说还出现在了日本宪兵队的院子里。这个事件惹得日本人又是好一阵惊慌,一些日本兵和伪警察都吓得夜里不敢出来站岗和巡查了。有如惊弓之鸟的日本人不知中国人怎么就有了这般撒豆成兵的本事,除了再次紧急搜捕,还宣布了宵禁,不管是谁,夜里再敢上街,格杀勿论。学校的校长也郑重其事地亲自给学生训话,要求大家不要听信谣言,要求大家提供反满附逆之人的线索。在操场上,学生们一个个小脸紧绷着,谁也不敢说什么,可一散会,就有同学笑嘻嘻地追着馗子问,说你阿玛最能夜里出去整事,那些布条不会是你阿玛撒出去的吧?又有同学说,怎么会是他阿玛,他家是旗人,只怕想溜虚康德皇上还溜虚不过来呢。嘁,八旗之后只会架鹰玩鸟嫖女人,哪有这胆量。馗子忍无可忍,惧着一人难敌众拳,再加心里又窝着屈辱,那就只有走了,远远地离开家,离开学校,也离开这座城市。
那天,直至夜深,馗子也没回家,嫂子跑出院门看了无数次,在给馗子铺被时总算在枕下见到了一张纸条。馗子说,额娘,我走了。别找我,你也找不着。别担心,我自己能挣口饭吃。等我再大些,就回家把你接出来,我养你老。阿玛是个负心的男人,靠不住,我恨他!佟国俊看了纸条,要去找,被嫂子坚决拦住了。嫂子说,不知宵禁???再说,半大小子早点出去闯荡闯荡,未必不是好事,你和你哥当年不也是这么大离开家门的吗。再说,眼下咱家脚下可是埋着炸药的,谁知哪时会炸,让他出去躲躲也好。佟国俊想想也是,便长吁短叹地止步了。
北口火车站军列被反满抗日的“东北军独立一师”岔引另线,并有日本兵被袭杀,这么大的事件竟没在当地报纸正面报道,眼见是被压住了。小鬼子眼见大势不妙,不敢扩散这类消息也属正常。倒是在《北口时报》社会栏内另有一条消息隐约透露了此事。消息称,日前,大日本皇军和警员在夜里搜捕干扰军列运输的反满附逆分子时,竟在城内搜出数起宿奸男女,可见世风不古道德颓败。其中,有一刘姓男子,本是车站货场运搬货物的苦力,家有妻儿,家境且颇为贫寒,竟也行此苟且之事,害得妻子到派出所哭闹,儿子忿而离家出走。为匡世风,警察当局已全部??钪卫恚铣筒淮?,以儆效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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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开雾绽,天下光复。在普天同庆的日子里,高兴万分的陈巧兰对佟国俊说,反正小鬼子也屎壳螂下山,滚球子了,咱们抓紧把事挑明了吧,我好给你生儿子。佟国俊不无忧虑地说,咱们跟谁去挑明?你没见报纸上登着重庆发来的命令,要求原来的警察继续维护治安,等候中央政府派员接收吗?龚寂那帮黑狗子们腰里可还别着髈蹄(指手枪)四处乱晃呢,谁知这帮狗汉奸们又会玩出什么咕咕鸟(鬼招子)?再等等吧。
便耐下心来等着。先是等来了风尘仆仆的八路,还差点没跟那些警察狗子打起来,可进城驻扎下来没几天,又一夜间走得干干净净,说是去北满接收了。好不容易又盼来了中央军和接收大员,很多有民愤的黑狗子被关进了监狱等候甄别,听说那个姓龚的也未得幸免,好不让老百姓兴高采烈??勺?,1946年的正月,龚寂又在北口街头出现了,而且还平添了百倍的威风,出则乘坐蛤蟆轿,前面警车开道,后面还呼啦啦跟着一帮狐假虎威的警员。龚寂的新任职务更是吓人一跳,北口市警察局局长。报纸上说,龚寂原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潜伏在伪满地区的特工人员,肩负着抗日救国的神圣使命。佟国俊气得在家里骂,谁见过这小子抗过日救过国,倒是让我几次好悬栽在他手里,他可没少从老百姓手里搜刮钱财。嫂子劝慰说,人家做大事的自有深藏不露的手段,钱财是小事,只要他不是汉奸就好。佟国俊犹犹豫豫地问,我们东北军和中央军可是一家的,少帅张学良跟蒋委员长拜过把子,还当过国军的副总司令,嫂子说我要不要主动跟这个姓龚的联系联系?嫂子思忖了一阵说,你还说过为逼蒋介石抗日的事,蒋介石还把少帅软禁起来了呢。过了年的皇历怎还能用,还是等一阵再看看吧。前几天,我在街上看到一个算命的瞎子,邻家嫂子们说算得准,我就把你哥的八字报了上去。真没想到,他捏捏估估的,张口就吓了我个倒仰。佟国俊问,他说什么了?嫂子说,瞎子说你这位妹子可会算计,花一个人的钱,算两个人的命。我沉住气说,明明是一个人嘛。你只管往下说,真要算得准,我宁可再加一卦钱。瞎子说,这头一个人嘛,八成已不在人世了,而且是暴亡。最该小心的是这个还活着的,表面上看祥云缭绕,可那云彩后面却藏着灾星,不可不防啊。我问他可有办法破解?瞎子说,可离开家门,去远处深山选处寺庙,以居士身份修行两年,且看看天下大势再说。若是彻底剃发出家,那就可保一生无虞了。佟国俊哈哈笑起来,说这种人的话怎么能信,说句刻薄的话,不过是变相乞讨罢了。嫂子给了他多少钱呀?嫂子说,我当然只丢下一卦的钱,说了声晦气就走了。我也知道算命人的话不可信,可加些小心,也不为过。眼下虽说小鬼子滚蛋了,可天下还乱着呢,人走悬崖,百倍的小心,可能没事,但过了险境,却极容易一头栽进看似一马平川的暗坑里。这种事多了,数都数不过来。佟国俊点头道,嫂子放心,我格外加些小心就是了。
没稳住神寸住劲的是陈巧兰。原来龚局长是咱打鬼子的一伙人,这才叫真人不露相呢,太好了!正月里那一阵,北方人好喝酒,小酒店里生意好,陈家哥哥常来跟着忙碌,乡间的农活还没开始,又因小饭店出过那档子让家人不堪提起的糗事,哥哥便常是夜里也住下不走了,采取了严防死守策略。陈巧兰是哥哥花钱领出派出所的,一下子白扔了那么多的银两,又害得颜面扫地,哥哥心里自是老大的不痛快??擅妹帽暇故且荒掏?,年纪又一年大似一年,当兄长的又能说什么,一张脸便整日阴着,难得一见晴朗。这一来,就越发害得佟国俊不好再到小饭店去了。对于那档子事,陈巧兰不好将佟国俊的深层次背景说给哥哥听,便也只好低头耷脑装出羞愧难当的样子。龚寂当了警察局长的事陈巧兰是听客人们喝酒时说起的,她心中大喜,只觉云开雾绽的时日已近在眼前,待不久后的某一天,老家村庄里敲锣打鼓喜乐高奏,佟国俊骑着高头大马,将迎亲的花轿抬到家门前,到那时再把一切说给兄嫂,送给他们一个比天还大的惊喜,岂不美哉!
1946年阴历二月里的一天,陈巧兰专程奔了警察局,说要见局长。守在楼门前的警察不让进,说你有什么事先跟我说,待我酌情禀报后再说。陈巧兰说,我这事只能当面说给龚局长,是是关抗日杀鬼子的惊天大事。警察跑上楼,向龚寂报告。正巧那天龚寂有暇,听说来的是位年轻女子,便答应一见。陈巧兰进屋,龚寂想起一年前搜捕小饭店意外捉奸之事,脸上自是不屑,问你怎么来了?陈巧兰不会读不懂那不屑,便出语惊人,想先压一压警察局长的气势,说那天夜里,你带日本兵去抓杀鬼子扳道岔的抗日之人,你有眼不识金镶玉,其实杀鬼子就是躺在我家炕上的那个男人。龚寂果然一怔,但转隙却说,你不要以为日本人投降了,就什么人都可以来我这里冒领天功。小心我铐起你,治你个招摇撞骗干扰公务!陈巧兰正色道,那你就治治看。本姑奶奶不惜名节,冒死掩护抗日义士,不图有功,你却治罪,到时让人们分辨分辨,到底是我陈巧兰不要脸,还是你这个军统特工不长眼!干脆,我都跟你说了,以前杀协和医院的魔鬼大夫,杀火车站的瘸子站长,都是此人所为。再以前的袭击首山军列,袭击辽阳的日本军营,也都是他带人干的。这人姓佟名国俊,借着他哥哥佟国良的假名字刘大年在北口隐身,他哥哥就是十年前在西郊山里拉响手榴弹,和小鬼子同归于尽的那位汉子。这哥俩是双胞胎,一对双,长得自然一模一样,谅你和小鬼子也辨不出。
听陈巧兰这么义正辞严地一说,龚寂就不能不信了。人家不仅如数家珍地陈列出曾让日本人大伤脑筋的多起重案,还明明白白地说出了杀倭者的名字,不是心中有底,寻常女子岂敢如此。他再一怔,慌慌换了一幅笑模样,不仅亲自起身搬椅放在写字台的对面,还为陈巧兰沏了一杯茶,说别介意,这些天冒功请赏的人太多了,我怕有诈,不可不防。请坐下说,先润润嗓子,这是上好的西湖龙井,日本人不战败,咱们中国人是喝不到的。
陈巧兰便坐下说了,说东北军撤进关内时佟国俊如何带几位弟兄留在了关外,说辽阳的日本宪兵如何残杀了佟国俊的父母和妹妹,说佟国俊如何独身一身潜藏在北口城西的山洞里,说哥哥惨死后他又如何与嫂子假扮夫妻住在同一屋檐下……这些惨痛而艰辛的往事,都是佟国俊亲口说给她的,而今重新提起,又是当着代表国民政府权力机关的一个重量级人物,陈巧兰不由悲从心来,涕泪横流。佟国俊九死一生,在十四年里接连做下这些惊天大事,别无所图,只为报仇,为国家,也为他死去的那些亲人和同怀报国之志的异姓弟兄。我今天跟局长说起这些,绝无贪功求赏之念,我只想请求局长大人主持个公道,答应让我和佟国俊结婚,早日让我们光明正大地过上正常人的日子。
龚寂听得目瞪口呆。陈巧兰说的那些事,有他知道的,也有他亲身参与过事后追捕的。比如刘大年的媳妇求他,为刘大年去车站行李房另谋个营生,他为此还收了人家一只玉镯;比如日本医生被杀后,他带日本兵查户口,曾亲眼见刘家小炕上立着一块闸板;再比如他带日本兵连夜搜查小饭店……原来瓤子里都另有高妙,藏着玄机。如果当时自己看破了,又会如何呢?
有个警员敲门,进来了,怀里抱着文件夹。龚寂用手背往外挥,说那个事先放放。你把门给我关严了,就在门外给我守着,任何人不许进来,我和这位女士有机密事情要谈。
警员退出。龚寂问,这些事,你都跟谁说过?
陈巧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说,哪敢跟别人说,连我亲哥都没敢露一字。他整天看贼似地盯着我,屈死啦。这些事,眼下知道的,除了局长和我,也就佟国俊的嫂子了。
龚寂点头赞许,好,非常好。你很聪明,佟国俊的嫂子也很明事理,哦,说聪明轻了,是精明。听你这么说,佟国俊可不光是义士呀,他是英雄,实实在在的抗日英雄??晌一褂幸晃?,这么大的事,日本人又战败了半年多,佟国俊为什么不亲自来找我?
一声英雄,让陈巧兰深感熨贴,她有些激动地说,那我再实打实地说,眼下,佟国俊还信不过你,他嫂子也信不过你。那些年,你鞍前马后的,可没少给日本人当听差。
龚寂哈哈地尴尬一笑,点头说,正常,也算正常。以前我也算几次跟他们打过交道,都是跟在皇军,哦不,是跟在小鬼子身边嘛。我不把自己装成死心塌地的狗腿子,凶一点,日本人能信得过我?你不妨再想一想,作为老牌的军统局特工人员,你以为我会对杀完鬼子后的佟国俊一无所查?彼时彼景,我不过是变着法儿地?;に?,忠贞之士,用心良苦,谁人可知呀?
心直口快的陈巧兰问,你既有所查,可当了这么长时间大局长,又不用怕小鬼子了,为什么不去慰问一下抗日英雄?
龚寂哈哈笑道,你这姑娘怎么一时精明一时犯傻呢。你想想看,日本人虽说滚回东洋老家了,可他们会甘心就这么一走了之吗?清肃敌顽,维护治安,哪一天我这一局之长不是忙得脚打后脑勺。有些事,总得让我调查清楚,禀报过上峰后再一一落实嘛。有句话,我现在就得跟你叮嘱清楚,走出我这道门后,你刚才跟我所说的一切,再不许跟任何人透露一字。这其中的道理我也不得不跟你说,那些潜伏的日本特务和狗汉奸一旦知了佟国俊的身份,那就坏了,他们极可能以暗杀的形式替主子复仇。佟国俊在明处,人家在暗处,那可是防不胜防啊,
听龚寂这么一讲,陈巧兰只觉一颗心又陡地揪到了嗓子眼。警察局长是专搞这个的,人家说的有道理。好在此前自己也算存了一份小心,没敢跟任何人说。真要说出去,佟国俊真就悬了!
陈巧兰问,那我们还要我们等到什么时候呀?
龚寂翻弄写字台上的台历,做出认真思谋的样子,说,也不会太久。这一阵我实在太忙,很难挤出时间。这样吧,二十天以内,不管多忙,我肯定邀请佟国俊叙谈。为表敬意,地点总要另找个像点样子的地方。至于具体是什么时间,我到时会安排人去你的饭店相告。但为了防止惊动潜伏的敌伪人员,这个事眼下你也不可告知任何人,包括佟国俊和他嫂子,明白吗?
陈巧兰嘟哝说,你还罚了我和佟国俊一人三十块大洋呢,欠这么大的饥荒,难死我们了……
龚寂哈哈大笑起来,说这算个什么,授勋颁奖之日,我会以表彰的形式百倍千倍地回报,放心吧。你那个小饭店,还开个什么意思,愿意继续干,北口城里没收来的那几家敌伪汉奸的大酒店,你随便选下一处,享受胜利果实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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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寂之所以将会见佟国俊的事一杆子支了二十来天,是因为他前几日刚收到军统局的一个通知,要求所有在抗战期间的潜伏人员详细述职,呈报业绩。他知道,这是论功行赏的前奏,还涉及日后的提拔重用,国家正需忠勇之士呀。听说,潜伏在各地的同仁志士有人巧妙地窃取了日酋的机密情报,也有人成功地暗杀了罪大恶极的敌伪人员,可自己在那些年里都干了什么呢?总不能说花了国家那么多的经费,为了深度潜伏而助纣为虐,并顺带着搜刮民脂民膏发了点小财吧。听陈巧兰说起佟国俊的那些事迹,龚寂心头不由一动,还随之生出一些惊喜,真是老天助我!佟国俊带人在辽阳做下的那些事情似可不提,但他在北口杀倭灭酋的时间,却正好都与自己在北口潜伏的时间高度吻合,尤其是他扳了道岔搅乱日军部署那一案,可正是潜伏的军统人员的职责所在呀??纱耸赂上抵卮螅馄恼戮烤乖趺赐滦?,却让龚寂一时拿不准主意了。往小写,似可称自己数番凭借职务之便,巧妙地掩护抗日志士摆脱日酋的追捕。但这需佟国俊确认佐证,佟国俊若是不识好歹不肯认账呢?一旦事露,那自己可就是光着腚推磨,转着圈地丢人现眼了??銮?,?;ぶ臼恐?,也过于微小,与别人杀酋窃密相比,实在不值一提。那就只能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啦,但这需精密谋划,速战速决,来不得半点仁慈与拖沓……
半个月后的一天,一个便衣警察到了小饭店,悄然告诉陈巧兰,说局长有话,明天与佟国俊叙谈,请他明天上午九点到站前广场,局长专派小汽车恭候。陈巧兰心中窃喜,问,小汽车又去哪儿?便衣说,局长不说,我哪敢问,到时自然就知道了。陈巧兰算计着,那天佟国俊是日班,便在晚间去了大杂院。听了如此一说,佟国俊心中生出不悦,责怪陈巧兰说,你倒是敢替我当家,到底还是去找姓龚的了?嫂子捅了他一下说,别说巧兰急,我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找就找了嘛,人家现在是警察局长,正管着这些事。陈巧兰看佟国俊的态度,心里也有些不痛快,又怕大杂院人多嘴杂,没敢多逗留,只是简单说了半月前见龚寂的情况,还特意强调了龚寂说的授勋颁奖的话,意在提醒他也别疑神疑鬼想的太多。陈巧兰走后,佟国俊仍觉心里没底,说这一去,也不知是吉是凶。嫂子安慰说,吉不吉的,咱们就不指望了,能让老百姓过上几天平平安安的日子就好。凶?不至于吧。又不是小鬼子横行霸道的时候了。
前一阵,佟国俊虽和陈巧兰见面不多,但听说龚寂当了警察局长后,两人还是悄悄地约会了一次。陈巧兰说,你是不是可以去找找龚寂了?把你的真实身份亮出来,起码也让我挺起胸脯做人,不然,就是在娘家哥嫂面前,我都难抬头。佟国俊将和嫂子商量过的话说给她,安慰说,也不差一月两月,还是沉沉心,再委屈一些日子,好饭何必怕晚。没想,巧兰还是急着揭锅了,但愿不至夹生吧。
第二天,佟国俊先去货场告假,一切还划着弧呢,所以也没多说什么,只说家里有事。去了站前,果然有小汽车和便衣警员静候。坐进去,问去哪里,警员答去城北的汤池山庄。佟国俊心里总算落了些底。汤池山庄是有钱人享受的地方,尤其是日本人在的那些年,那帮犊子就像北海道的猴子似的,好泡温泉,把山庄基本包了下来,寻常中国人哪得一进??蠢垂懦诵鹛?,还想让自己跟着享受享受啦。
进了山庄深处的一个包房,却没见龚寂的身影。两个精壮的便衣汉子候在宴桌旁,见佟国俊进门,立刻满脸堆笑地起身迎过来,还远远伸出手,说欢迎佟先生,龚局长马上就到。佟国俊越发放松了警惕,两手都被人握住了,却见两人突然都变了脸,两臂被用力一扭,就背到了身后,随之又被跟在身后的警员扣上了铐子。那一刻,纵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武二郞再世,也难施展得开手脚了。
佟国俊气得大叫,你们要干什么?
精壮汉子迎面就是一拳,说你小子杀兄霸嫂,你说我们要干什么?打的就是你这畜牲!
佟国俊再喊,快让姓龚的出来说话!
精壮汉子又是一拳,骂道,你小子白披了张人皮,还配跟我们局长说话。今天你敢不老实,小心活剥了你的皮!
佟国俊情知自己今天就是误入了白虎堂的林冲,遭了姓龚的的暗算,怕是难得一好了。他气得再骂,我是杀日本鬼子的好汉,杀掉的小鬼子一巴掌数不过来,你们给姓龚的狗汉奸为虎作伥,残害忠良,小心天打五雷轰!
精壮汉子听佟国俊如此骂,便暂且住了手,跑去向泡在温泉池里的龚寂请示。龚寂冷笑斥道,他说炸了日本广岛的那颗原子弹都是他扔的,你也信?可这畜牲和她嫂子睡在同一铺炕上,可是我亲眼见到的。他跟站西货场外饭店的小老板娘明铺暗盖,也被我按在了炕头上,不然她老婆能服服帖帖地去派出所交罚金?这些埋汰事,眼见的日本人撤回国内去了不好做证,可你们再去问问警察局以前的弟兄,都还在北口城里混饭吃呢,看看我说的可半句有假!你们把他的嘴堵上,少他妈狼哭鬼叫地让我听着心烦。让他自己写就是,我知道这小子识字。他要是再不老实,也用不着再来问我,那只能怪你们没本事!
有了局长大人的这般示下,佟国俊所受的摧残就可想而知了。但佟国俊又怎么会提笔去写狗屁的供词,违心的也不可能。姓龚的明明已从陈巧兰口里得了自己的底细,可他却昧着良心一字不提杀敌报国之事,反倒逼着自己认下杀兄霸嫂的罪名,仅这杀兄一罪,就足以夺去自己性命,其用心之歹毒已是秃子脑门上的屎壳螂。自己没供述,或许他一时还不敢杀我,熬过这一程,时来运转重见天日也未可知。
那帮人打累了,也曾换过嘴脸劝降,对佟国俊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这是何苦?你以为我们愿意打你呀?杀没杀你哥的事咱们先放下不说,你可以把霸占你嫂子的事先认下来,我们也就好向上边交差了。眼下,警察局追查卖国求荣的汉奸还不忙过来呢,号子里早塞满了,你跟你嫂子的事顶多算个伤风败俗,监狱里哪有地方关你,出上两月苦力也就放你回去了。你自己琢磨琢磨看。佟国俊摇头,只是不吭声。就是为躲毒打,委曲求全,也不能往恩重如山的嫂子身上泼脏水,那会让哥哥的在天之灵也不得安生。再说,这帮人的话明显是在设套,想一步步地牵着自己走进他们早就挖好的陷阱。姓龚的要是只想治自己伤风败俗的罪,又何苦动这么大的干戈?
同一日,龚寂另派两拨人马分别去了大杂院和货场附近的小饭店。在大杂院,两警察守在了佟家的门前,说事涉重案,任何人不许出,也不许入,连佟国俊嫂子想去厕所都不行,放进了便桶在屋内。又有警员去找大杂院的邻居们询问。邻居们惊诧莫名,说那家两口子都挺本分厚道的,在这里住了十多年,对外从不讨嫌惹事,家里也和和睦睦的。警员问,知不知道这家男人还有个哥,哥俩长得一模一样,是一对双?知不知先前住在家里的才是这家女人的正宗男人?有邻居听此一问,想起刘家男人身上多年前确曾出现过些许不同或曰变化,心中也生疑惑,但又怕话多语失,不定伤害了谁,便都摇头,只说我们眼笨,没看出来。而在小饭店,警察们则以同样的理由将陈巧兰的哥哥撵回乡间,只留陈巧兰在店内,另派人守在门外,将小饭店的酒幌摘去,还在门前竖起了暂停营业的牌子。佟国俊的嫂子和陈巧兰虽不得照面,却自然都想到佟国俊八成遭了暗算,凶多吉少。但不管两人各在屋内怎样心焦似焚哭骂不止,看守的警员只是充耳不闻,只候局长大人的谕示。
打手打不出佟国俊的口供,也逼诱不出笔供,龚寂只好另想邪招。他在监牢里提出一位先前帮日本人办过案子的刀笔吏,如此一说,刀笔吏正巴不得给警察局长效劳,岂敢不从,立马依龚大局长之意造出了那么两份询供笔录,连佟国俊的签名都一并造了下来。龚寂再安排心腹之人带了伪造的笔录去找佟国俊按指印。佟国俊自是不从,连抓带咬,恨不得就将那笔录撕成烂泥。但龚寂的心腹哪会遂了他的意,抓住他的手,牛不喝水强按头。而那刀笔吏却没料到,只在当夜,便被人带出牢房,以通敌卖国罪一枪毙了。刚刚结束战争状态,社会急需安定,民心急需抚慰,警察局长手里既握生杀之权,留那些狗汉奸何用,正好灭了活口,剪除后患。
至于佟张氏的那份询供笔录,事情就办得简单了许多。听说佟张氏不识字,龚寂亲自出马,一脸笑模样地走进了大杂院。他把随员远远赶开,一脸诚恳地对佟张氏说,我知佟国俊是抗日英雄,可偏又有人举报他杀了亲哥哥。这事我若公开真相,佟国俊和你的荣誉虽一时可得恢复,但佟国俊可就命悬一线了。我担心的是那些还没清除干净的日伪特务对他下黑手,所以才想出这么个办法,先将佟国俊送个秘密地方?;て鹄?,等过些日子,社会消停了些,你们一家自然就团圆了。佟张氏说,那你这就带我去见见他。龚寂摇头说,现在不行,我带你一去,特务若是一路尾随,那佟国俊的藏身之地暴露了,还谈何?;ぃ啃」碜拥钡赖氖焙?,我可是没少帮过你的忙,还数次暗中保护过佟国俊,我的话你还信不着吗?佟张氏说,你既这么说,为什么还把我关起来,连门都不让出?龚寂笑道,什么关,这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一种形式。除了佟国俊,我也要?;つ阊健2蝗痪俦ǖ氖麓鋈?,你还敢出门吗?这个打听那个问的,你又怎么回答?至于说佟国俊杀了亲哥哥的事,我是坚决不信的。我已让人做了一个询供笔录,就是由你来证明那些不过是胡说八道,你按个指印就行了。佟张氏说,我又不识字,哪知你们都写了什么?龚寂说,你不认识,我给你念念嘛。于是,他便做比成样地念起来,那些问答的词句都是另编派好的,龚大局长不过在本台词。见龚寂掏出了血一样红的印泥,将信将疑的佟张氏心里仍有犹豫,嘟哝说,不按不行吗?龚寂笑道,警察局为了驳斥那些无稽之谈,没有这样一份白字黑纸加红指印的证明怎么行?哦,对了,我现在就把以前你交给我的三十元银元如数奉还,还有这只玉镯,是当年你放到我手上的,当时我不好不接。听说这可是你家祖传的宝物,现在一并完璧归赵,请你收好。那只手镯进一步打消了佟张氏的顾忌,龚大局长说得头头是道,若不是如此,又为什么把银元和手镯退回来呢?犹犹豫豫间,她还是把指印按下了。
几天后,佟国俊被推进一辆美式吉普车,拉出了汤池山庄。就是在那一刻,佟国俊也没意识到命丧黄泉的一刻已迫在眼前。他以为不过是另去监牢,人家营业性的汤池哪能让警察局当成永久性的刑讯监押之地。即使姓龚的恶贼想要他命,也总该提前给吃顿断头饭吧。及至到了城南河套,又见堤坝上已站了不少看热闹的民众,他才知道坏了,这是来了刑场。以前他听人说过,北口城凡是公开处决案犯,都是押赴城南河套??勺毂凰浪赖囟伦?,双臂被牢牢实实地捆绑着,纵是武松再世,又奈其何。
就在佟国俊被押赴刑场的同时,羁押他嫂嫂的警察也撤离了大杂院。走前,他们打开房门,对佟张氏说,你家的野男人杀兄霸嫂,罪大恶极,已押南河套去了,你去给他收尸吧。佟张氏呆怔片刻,便疯了似地往城南跑。亲自去了城南河套监刑的龚寂故意拖延,刻意等着这一刻,看佟张氏远远地冲来,便把戴着黑皮手套的巴掌恶狠狠地挥了下去。两个警察试图让佟国俊跪下去,佟国俊不跪,警察便踢他的膝弯,佟国俊屈屈身子,硬挺着站起来,转过身,怒目圆瞪,直视黑洞洞的枪口。行刑手胆颤了,枪口垂下来,怯怯地扭头看了龚寂一眼。龚寂怒骂,看我干什么,白吃饱,废物!佟张氏冲到了刑场边,嘴里不住地大喊冤枉,冤死了----警察执枪拦阻,佟张氏抓住枪管,想从下面钻进去。龚寂掏出手枪,砰地就是一响,是冲天打的,可算鸣枪示警。佟张氏哪管这些,仍喊着冤往前冲。龚寂骂道,袭警夺枪,还等什么!跟在他身旁的警卫闻言,掏枪扑向佟张氏,也是砰的一枪,直接射向了佟张氏的胸膛。佟国俊眼见了嫂子惨死,还想挣扎着往前扑,执刑手心一横,手指也扣动了扳机……
看热闹的人们心惊肉跳,唏嘘不已,带着诸多的感慨纷纷回到了城里。负责看守小饭店的警察得了撤回城内的一局之长的示意,隔着房门对陈巧兰说,佟国俊被枪毙了,他嫂子劫刑场也丢了小命。你再敢胡闹,下一个就是你!陈巧兰立时就不闹了,因为她呆了,直了,傻了。想一想,都怪自己,怎么就没听国俊哥的话,就一个心眼儿地去找了姓龚的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笑面虎呢,是自己害了国俊哥和他嫂子呀!这天下哪还有个公理,自己这辈子哪还有个奔头,还不如这就随国俊哥一路去了,也免了他黄泉路上的孤单……陈巧兰发了一阵呆,进了小后屋,找出一根绳索,把自己悬在了房梁上。
得了严防死守命令的两个警察一直又在小饭店外监守了小半天,见店内再没动静,呼叫敲门也无人应,这才开锁进去。见年轻的女店主已死,警察这才跑回局里报告。龚寂似还不信,蹙着眉头问,陈巧兰真的死了吗?警察重重地点头说,死了,真死了。我们进去看了,是上吊死的,身子都硬了,没救了。她还把大红的衣裤都穿在身上,看样子那套衣裳是为结婚备下的。龚寂的巴掌重重地抽在警察的脸颊上,瞪着眼睛骂,陈巧兰不过是没守住妇道,何至于就该一死!废物,都是废物,连个大活人都看不住!龚寂装作很生气的样子地又在地心转了一阵圈子,见两人还站在那里发呆,又道,这样吧,局里出十块大洋,从你们两人的俸禄里也一人扣五块,就算安葬费。赶快通知她家里人,把尸体和安葬费一块领回去。一个警察说,陈巧兰的哥已来了,说是要带人把尸首抬警察局来。龚寂恨道,真是不识好歹,反了他!
一枪三眼,一计三命,将可能坏了自己大事的人一并灭口。那个弑兄霸嫂和姘宿民女的罪名太好了,以道德和法律的名义,足以调动起格外看重伦理亲情的天下民众的冲天义愤。军统出身的警察局长在对付日酋时无计可施一如蠢猪,但在暗算自己的同胞时却毒似蛇蝎,狠比豺狼,而且还有着远超狐狸的狡猾,谋划得足够周密,手段也足够残忍毒辣!细想想中华民族的五千年文明史,民众死于内乱的,可能要远远高于牺牲反抗外部侵略的数量吧。
我再翻惨案后的北口老报纸,知心黑手辣的龚寂果然立功获奖,并得高升。数月后的报纸版面上有一张不小的照片,被民众士绅簇拥着的龚寂恬不知耻地笑着,好一番意得志满春风得意之态,身旁还满是飘飘彩旗及爆竹硝烟。报道中称,警察局长龚寂先生在抗战期间,无愧于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的无畏斗士,在潜伏北口期间,多次成功刺杀万恶不赦的日酋,并巧妙破坏日军在大撤退前的战略部署,近日荣授国民革命军忠勇勋章,晋升上校军衔,并即将奔赴戡伏匪患平定内乱之新战场。北口民众及士绅贤达深切感念龚寂先生在此地潜伏期间,利用伪警官之身份为?;た嗄衙裰谏偈苋湛芴慵ざ龀龅牟恍干凭?,及抗战胜利后大力清剿敌伪残存势力,维护北口地区治安稳定而做出的卓越贡献……北口民众恋恋不舍,依依惜别,祝愿他再创功勋,荣归故里。
那是1946年的下半年。人民解放战争已经拉开序幕,在摧枯拉朽般的历史浪潮中,臭鸡子儿一个的无赖小人龚寂还会有好结果吗?啊呸,别再提他了,恶心!
16
爷爷仍是一时清醒一时糊涂。有一天,我趁他神智正好的时候,拿出厚厚的一本书,翻出其中的一篇文章给他读。文章的题目是,《杀敌勇士 国之俊杰》。文章讲,日寇在策动震惊世界的“九一八”事变之后,东北军年轻的爱国军官佟国俊为报国难家仇,在部队撤进关内之际,率领少数弟兄留在白山黑水之间,频频袭杀日本侵略者。跟随他的众弟兄接连阵亡,他的孪生兄长佟国良不惜牺牲性命,掩护佟国俊在北口城内潜伏。佟国俊不忘报国之志,继续以“东北军独立一师”的名义袭杀日酋,却不幸在抗战胜利后被国民党当局以弑兄霸嫂的莫须有罪名惨遭杀害……
文章刚读了个开头,爷爷便挺直了腰板,昏花的双眼里也闪出异样的光芒。我几次想停下来跟他攀谈,他挥手催促我,念,接着念。
文章不过两千余字,很快读完了。爷爷已是老泪纵横,他抓过书,戴上老花镜看封面,问:“这是本什么书呀?你从哪儿找来的?”
我说:“是我们报社资料室的,我听你老人家常叨念佟国良、佟国俊,正巧在这本《东北抗日英烈传》上读到他们的事迹,就给你老带回来了。”
爷爷再问:“谁写的呀?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答,作者署名是佚名。佚名的意思就是不知是谁。也许是编者一时没找到作者,或者是作者不想暴露身份吧。
爷爷的泪水越发难止难歇,他哽咽着说:“做为佟家的后人,你爷爷真是白活了,我小时还直怕跟了你二太爷的名字担埋汰呢。多亏你二太爷临死前还是把那些事说给了贴着心信得着的人。人家不愿露名字,估摸是领导不让写,他怕秋后算账穿小鞋吧。我估算着,这知情人的年纪也小不了了。”
我装出吃惊的样子,问佟国俊就是我的二太爷吗?这么说,佟国良就是我太爷爷?我又说:“眼下都什么年代了,人家是在赞颂抗日杀敌的英雄,还怕什么领导让不让呀。”
爷爷叹息地说:“可你二太爷佟国俊是东北军呀,属于国民党的那根蔓。”
我说,不管是哪根蔓,中华民族的祖根是一个,也只有一个。早在好几年前,国家就承认国民党军队抗战阵亡将士的烈士身份了,最近,一些地方的民政部门还给健在的在乡国军抗日将士发放了优抚,许多地方还建立了国军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纪念馆呢。你看到的这本书就足以证明,我二太爷不是也可以进了抗日英烈传吗?
爷爷脸上现出欣慰之色,不住地点头赞许,说这就对啦,咱们国家的当家人明白了,都是血肉之躯,都是为了赶走驴操的小鬼子,还分个什么党什么派呀。哪个人为国捐躯了,家里人心里不疼得慌呀!
由是,爷爷便给我讲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他说,幼时的他名字本叫“奎”,后来阿玛给改成“馗”了。他不愿改,说这个字难写,许多人不认识。阿玛梗着性子说,就这么改,不商量。待大些后,馗子才明白,那个馗是钟馗的馗,钟馗是专门打鬼的好汉。十五岁那年,馗子为避羞辱,离家出走,一路近乎乞讨,走过好多地方。好在那时他还小,日伪宪警也没太把这个还不配办良民证的小流浪汉放在眼里,任他自生自灭。后来,他连病带饿,倒在了沈阳小南门附近的一家鞋铺前。鞋铺的老板兼师傅是个好心人,救下了他,并收留他当了小学徒。为防家里人找他,馗子谎称姓黄,叫黄顺宝,父亲给日本出劳工病死了,母亲改了嫁。他不愿跟着母亲当带葫芦子(又称拖油瓶)吃下眼食,才跑了出来。一年后,收复失地的国民政府当局重新登记户籍,馗子不好在师傅承认当初编谎,便还以黄顺宝入册。这个姓氏一直用到今日,弄得我和父亲也一直难寻祖归宗。数年后的1949年,出徒后的馗子回过一趟北口,想把母亲接到沈阳一块居住。走进大杂院,迎接他的是老邻居们惊愕悲悯的目光。额娘和阿玛都不在了,都成了那些执法人的枪下之鬼。直到那时,痛不欲生的馗子才知自己本姓佟,先前用的刘姓是阿玛用来护身的假姓。馗子除了悲痛,还有一言难尽的悔恨。如果当初自己不离家出走,额娘和阿玛是不是或可留得一命呢?馗子去了城外的乱尸岗,烧了纸钱,长跪不起,把额头都磕得血肉模糊,起身后只得再回沈阳。全国解放后,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他继续延用黄顺宝的名字,无论谁问起他的父亲母亲,都只答亡故多年,记不起了。唉,是啊,护住苦大仇深根正苗红的出身,总比陷入?;姆亩氛锴堪?。叔父的东北军军官身份,父亲的死无葬身之地的历史疑点,又岂是一抓就灵的火红岁月里哪个普通中国人所能承受得起的,况且,叔父还杀兄霸嫂,额娘苟且偷生,如此家丑,奇耻大辱,又怎么张得开嘴巴对人说呀……
其实,那篇两千字写佟国俊的文章就出自我的笔下,那本书也是我“做”的。我在旧书摊上买来那么一本八成新的《东北抗日英烈传》,连同我写就的那篇文章,一并送到还算有些档次的打字复印社,对小老板说,你想办法帮我把这篇文章夹到这本书里去,争取让人以为就是这本书里的内容,行吗?我只要一本,工本费你说,我不讲价。小老板颇有些为难,说晃一晃外行人的眼睛还行,但放到专业人士的手上,就难了。先生您不是也想申报职称或评什么奖吧?我笑了,说那您就辛苦辛苦,我用这本书的用项可远比申报职称和评奖重要百倍千倍。我心想,爷爷虽识字,但毕竟已是耄耋之年,一辈子没跟书本打交道,又哪里来的专业人士的辨识水准。我将此书呈到爷爷手上,除了想籍此抚慰一下老人那颗只觉愧对先人的心,也想由此打开他的记忆之闸,把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说给我听。我成功了!
在“做”那本书前,我也曾找过北口市地方志办公室,拿出我写好的文稿,并以我拍照下来的日伪时期报纸佐证,希望能将那篇文章印发在每年都要出版的地方志史籍中。那些编辑同仁客气而坚决地回绝,说编撰地方志不同写小说,必须要有货真价实的史料基础。你还是去作家协会请教请教,试试写小说,小说可以演绎,也可以虚构,足以施展你无限广阔的想象才华。我又不是傻子,不会听不出这客气里的揶揄与挖苦,只好忿忿地拂袖而去。
而今,那本说假就假,说真亦真的英烈传就在爷爷的手上,整日整日不离身,睡觉都放在枕旁,连我想拿走都难。家里不管来了什么客人,也不论那时爷爷的神智是清醒还是糊涂,他都会来到客人身旁,打开那本书让人家看,很是骄傲地说,你知道吗,我二叔是东北军独立一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