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出事那天,沈阳城出奇地静,静得放屁能撞响故宫的钟。
这是一种恐怖的静,只是没人留意。
西垂的太阳嗅出了凶险的味道,忽然间憋红了脸,瞬间膨胀得硕大无比,抓住远处的烟囱,迟迟不肯落下。烟囱刺破了红红大日,鲜血飞溅而出,相互牵挂和撕扯着,红绸一般,飘飘扬扬地甩向天边。
没人觉得这是征兆,也没人相信太阳会流血。它悲凉地瞭望着人间,凄凄然地陨没下去。没有太阳的天空,血还在挣扎,半个天幕,红得耀眼。血色黄昏,在麻木中黯淡,在沉默中凝结,绛紫色的天,最终沦落成墨色。
“呼啦”一声,沈阳城黑了。
鞋窠子里的土还没抖落净的沈阳市民,虽说小买卖让他们塞满了钱褡裢,却依然秉承着庄稼院的习惯,日落而息。宁可倒在炕上抽烟唠嗑,死活不点张大帅白送的电灯,他们怕花钱。没人觉得,这一夜是噩梦的开始,也没人会想到,张大帅遗留下来的恩赐,到此为止。
这种静,是悄然无声,也是突如其来的。
昨天晚上,日本的商人、浪人还有小女人,长衣飘飘地走出南满铁路附属地,南市场、北市场满大街逛,东挑西拣地买东西,惹得街上灯火通明??山裉焱砩?,北市场的瓦斯灯还亮着,奉天驿站的火车还在喘气,街上却没有多少人影。没死的沈阳城,死一般的静,确实有点儿异常。
除了大上海,全中国最热闹的就是沈阳城了。大上海是大租界,挂着万国旗,沈阳城就不同了,除了满铁及满铁的附属地归日本人管,其他的地方则是张氏父子说了算。日本人在南市场开店,卖的都是日本货,老帅就开它个北市场,专门卖中国货,两个市场打起了对垒,热热闹闹地争夺客户。
商人做买卖,军人练刀枪,城里买卖兴隆,城外炮声隆隆。无论中国人、日本人还是朝鲜人,无论是商人、居民还是军人、警察,各忙各的,虽说难免闹纷争,但都在民间,也很容易说和,大不了使些大洋或者是东洋票,给日本人一个面子。
前一段日子,城外更为闹腾。铁路旁日本关东军守备队的兵营里,总有人三五成群地跑出来。这群小矮人,追来追去,像小孩子玩游戏,偶尔开几阵子枪,放几声小钢炮,算是给沈阳城凑个过年该有的热闹。
他们称之为演习。
演习挺好玩儿,比看戏有意思,比看电影真切。闲着没事儿的大嫂,牵着或抱着孩子,登上外城墙看热闹,觉得特刺激。沈阳城和别的城完全不一样,有两道城,外圆内方,内城是皇城和皇宫,规规矩矩的正方形,外城却是个大圆圈,像枚大钱。由此,城里以不缺钱著称,大街小巷都在流传一句话,沈阳城钱没腰,就看你会捞不会捞。
有闲钱,就会有闲人,大嫂子们在外城上跑圈儿,无论日本兵在哪儿演习,她们都能看得到。她们只顾看热闹了,从来没意识到枪和炮不长眼,是要命的东西,也没觉得子弹会往她们身上飞。因为日本兵的演习,目标特别准确,从来没出过事故。
演习过后,日本兵还去北大营拜访,带着鸡鸭鱼肉,和东北军联欢,一块儿拎着瓶子喝大酒。驻守北大营七旅的弟兄们,没把这些日本兵当回事儿,看铁路的守备队不过五六百人,七旅一万来人呢,有枪有炮有坦克,小泥鳅能翻啥大浪?相互间拉胳膊拍肩膀,个个喝得东倒西歪。
忽然间,游戏结束了,演习停止了,枪炮声没了,城外寂静了,日本兵都回到了兵营,人们反倒不习惯了。她们抱着孩子在城墙上骂,这些小日本,真抠门,咋不替咱们放炮仗了?
沈阳人喜欢记阴历,这一天是一九三一年八月初七。
没人觉得这个日子有啥特别,包括城外北大营七旅的人??墒?,夜深时,一声平常而又沉闷的爆炸,突然让这一天成为了特别。
事后,人们去翻看阳历牌,这一天便永久地凝固了:“九一八”。
熄灯号吹响时,挂着半轮月,天地不明也不暗。
北大营中间偏东的那幢房子,是东北军七旅的直属队。黑暗中,通讯连上尉连长张天一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睁大眼睛望着窗外。月光皎洁,清水般流泻,夜空清澈,稀疏的星星嵌在幽深的天幕上,不安分地眨着眼。
渐渐地,月光在张天一的眼里无限放大,大成了一片白光,白得他啥也看不到了。他忽然觉出,月亮咋会比太阳还刺眼,还灼热?他是敢和毒辣辣的日头对视的人,怎么会害怕月光?他一激灵,一轱辘坐起,心里像揣个小兔子,眼睛警惕地搜寻四周。
四周都是他的弟兄,折腾了好几天,连里的弟兄们都累了,倒在南北大通铺上,睡得呼噜声四起,丝毫没有觉出沈阳城的异常。
前几天,旅部得到情报,驻守满铁的日本关东军守备队想到北大营找茬,少帅不想弄出第二个“中村事件”,嘱咐稳慎,避让。通讯连的弟兄们腿跑细了,到处传达命令。北大营里的三个团,趁着黑夜,悄悄地转移到了十几里外的东大营,远离铁道,远离守备队,不和日本人起冲突。转移演练连续好几天,结果,日军根本没来挑衅,白忙活了一场,又传令全体回营。兄弟们快累散架子了,所以才睡得这样死。
月亮如此炫目,到底要提醒他什么?他觉得,月光令人恐怖地白,确实不同寻常。一种不祥的预感倏地一下子涌遍全身,他像喝了烈酒,满心不安,浑身燥热。
他深吸一口气,睁大眼睛,面壁而坐,努力让自己安静下来。渐渐地,一些破碎的画面拼接了起来,连续地播放在他的脑子里。最初的图像涨满了他的脑海,那是一种颜色,猩红,像油漆过的棺材。后来的图像越来越清晰,毫无疑问就是棺材了,而且是两副,比平常的大两倍还多。
猩红色的棺材是坐着火车来的,两副棺材占据了整整一节车厢。卸下火车时,棺材上边有锁链吊着,下边扛棺材的日本兵多得像千足虫,还是被压得龇牙咧嘴。有两辆三套大马车接下了棺材,那群日本兵齐心协力地推动着,才能让大马车缓缓启程,路很平展,行进得却十分艰难。
张天一有一点怀疑自己穿越时空的本事了,一种疑惑诞生在他的胸间,拉棺材的三匹骏马累得汗水顺着毛尖往下滴,四蹄全湿了。车辙里的石头,被马车的轱辘轧得“嘎嘣嘎嘣”响,直至四分五裂。
谁的尸体,如此沉重?
张天一那双眼睛,能穿透时空,却无法穿透那厚厚的棺材板,看到里面的尸骸。他猜不透,棺材怎会重如泰山?他唯一看得清楚的是,大马车走得很慢很慢,也走了很久很久。
两副棺材的两旁,护卫着两列荷枪实弹的日本兵,他们神情肃穆,仿佛棺材里躺着的是他们的大将军。张天一心生疑窦,多大的官儿也是两个死人,用得着这样戒备森严吗?更何况日本的大官儿死了,应该从沈阳往外拉,才能回归日本本土,怎么也不应该把棺材拉进沈阳???
大马车终于停下了,停在一个高岗处,透过还在颤抖的马腿,他看到了模糊的影像。他认得那些尖顶的楼房,也认得高耸的水塔,他知道,那里是奉天驿火车站,站前有日本人在沈阳最大的地盘——满铁附属地。
棺材从马车上移下时,车辕骤然翘起,辕马被高高吊起,四蹄无助地在空中蹬踏。棺材板再也承受不住反复的扭动,轰地一下四散分离,一堆钢铁零件散落出来。
张天一恍然大悟,不再怀疑自己看穿时空的眼睛。毕竟在东北讲武堂学了好几年,用不着把那些钢铁零件拼凑上,他已经完全清楚了,两副棺材装的是两门24口径的榴弹炮。不知不觉中,日本人瞒天过海地运来了重炮。
红棺材没了,伪装被彻底剥下,日本兵忙着组装大炮,炮口直指北大营。
他惊出一身冷汗,以前,他也没把看守南满铁路的日本守备队当回事儿,就算有事儿,你有刀枪,我也有刀枪,真刀真枪谁怕谁?可是,日本兵有了重炮,情形就大不一样了,东北军新兵老兵都怕炮,日本人也晓得,炮声一响,东北军就会惊慌,仗就不会打了。
与北伐军和俄军打仗,东北军本来士气正昂,最后吃亏,都在炮上。
翻身下了自己单独睡的床,张天一抡起了裤带,抽打着每个士兵,嘴里低声吼道,小日本要炮轰大营了,快起来。
大营里有铁的纪律,起床号不吹,不许乱动,不许点灯。若是集合号半夜响起,士兵们必须摸黑打背包,穿戴整齐地跑到操场。没有号令,连长的裤带不好使,下尖刀子也得躺在被窝,不能动。
他们累得要死,刚刚入梦,睡得正香,就被弄醒,心里老大不愿意。抽筋扒骨地坐起来,骂着连长,发癔症,梦游,胡说八道,还让人活不?
张天一不再胡乱抽打了,目的已经达到,他需要大家清醒,自己也需要系上裤带。弟兄们不听他的,没有错,没有军令,他们寸步难移。然而,事情迫在眉睫,他顾不得那么多了。
一幅幅画面接二连三地闯进他的脑海。关东军守备队的枪械库打开了,南满铁路附属区里的日本人,不分男女老幼,领足了枪支弹药。昭陵的制高点——皇太极的坟头上,架起了好几门迫击炮,瞄准的还是他们的北大营。一群鬼魅般的黑影出现在北大营西南一里多路的柳条湖,他们爬上铁道,挥锹扬镐地忙碌着,日本守备队居然视而不见?;褂?,远在虎石台的日本守备队也登上了铁铁甲车,枕戈待旦。
尽管夜静得掉根针都能听得见,可张天一的脑子里却闹哄哄地吵得很,老帅挨炸之后,他那双洞看未来的眼睛,平静很久了,可今天晚上,如此的拥挤嘈杂。若不是真的要出大事儿,老天也不会这样催促他。他很想向弟兄们讲清楚,一旦道破天机,他的眼睛就会重新沦为庸常。这是上天赐予他济世救命的天赋,他不想失去。所以,他的警告,就成了无缘无故的折腾,弟兄们无法相信。
冷静地想一想,弟兄们没有错,既然大家都不信,就去找长官,他不信长官也糊涂。
张天一将17岁的小号手张响从大通铺上拎出来,让他跟随自己一块去旅部,一旦长官允许,不管是战斗还是转移,马上让小号手吹响号角。通讯连不缺号手,但吹得最好的只有张响。
张响,不是小号手的本名,从前的名字叫二埋汰,他还有个堂兄叫大埋汰。两年前的小满节气,张天一到奉天的学校挑兵,别的学生都在教室里朗朗的读书,只有这哥俩游荡在校园的柳树林里。弟弟嘴里含着柳叶,哥哥手持石子,两个人戴着柳圈儿帽,藏身在柳树林子里。弟弟薅下一枚柳叶,含在嘴里,吹成了鸟叫,引来一只又一只飞鸟儿。哥哥扬起手里的石子,百发百中,没多久,两人就装了一兜子鸟儿,兴高采烈地往教室走,准备烧了给同学们当午餐。
张天一看得入迷,他是淘气包,也喜欢淘气包,这两个小子有超常的本事,不再招别的兵了,就他俩。他凑上前去,与哥俩攀谈,得知两个人的名字都叫埋汰,大埋汰的爹在五六年前横死在野外,二埋汰的爹心疼自己的侄儿,收养了大埋汰,带着两个孩子一块来到奉天。二埋汰的爹是个锔匠,在城里有一号,只要挑上挑子,走在城里的街巷,就会忙得头不抬眼不睁。有人给他编个顺口溜“锔盆锔碗锔大缸,锔个小盆不漏汤,拿我的新缸换旧缸……”
别看生意小,活儿多,零钱换整钱,二埋汰的爹多少攒下了一些钱。他不忍心俩孩子当睁眼瞎,就把他俩送到了学校??墒撬侨床皇嵌潦榈牧?,老师嫌他们淘,名字都懒得改,反正你们家大人说贱名好养活,大埋汰、二埋汰地叫,也好记。
这哪是学生的名儿啊,张天一搂着两个兄弟的肩头,给他们改名儿,大埋汰是甩石头的高手,改叫张准,二埋汰随手拿个树叶就能吹得嘹亮,改叫张响。哥俩一高兴,书包都不去取了,跟着张天一当了兵。
没用多久,张天一就把哥俩训练成了全旅最优秀的神枪手和司号员。
一笔写不出两个张,没准五百年前和张大帅同宗同源呢,张天一把小哥俩当成自己的亲兄弟,无论走到哪儿,随从一样带在身边。今天晚上,有一个小号手就够了,他没去拎神枪手,让这小子养足精神,真的动起手来,得靠他的枪。
夜深时,半个月亮挣扎了几下,一头栽进了天幕,霎时间,繁星填满天空,却吝啬地不肯释放光亮,大地一片漆黑。幸好旅部值班室的灯醉意朦胧地亮着,指引着他们的路。没走多一会儿,两个人就来到了旅部。除了哨兵,旅部空空荡荡,连续不断的转移训练,长官们也累得承受不了,回到大营南边十里远的城里搂着老婆睡觉去了。好不容易叫醒一个参谋,却把他们轰了出来,骂张天一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不肯带他见值班的参谋长。
两个人正在争执,忽然间,一声沉闷的爆炸声骤然响起,打破了夜的寂静。再也不是幻境了,事实就发生在眼前,张天一甩过头去,看到柳条湖那边的火光一闪即逝,爆炸声过后,就是一阵清脆的枪声。
画面又一次势不可当地闯进他的脑海,这一次,他看到的不是未来,而是过去。一个黑影点燃了铁轨连接处的导火索,一条火蛇向着铁轨“哧哧”地飞奔。黑影跳下路基,藏好身子,爆炸就响了。枕木的碎屑还没落净,另一群黑影抬着三个黑影,一拥而上,他们将三个黑影丢在地上,随意地摆弄着。
张天一的脑子里突然颤抖出一个光斑,月光仿佛重新燃烧起来,还是那种炽白的光。张天一无比透彻地看到,那三个倒在地上的黑影,头朝着爆炸点,眼睛闭得紧紧的,嘴却七扭八歪地张着,有苍蝇在嘴里飞来飞去。尽管他们戴着东北军的帽子,却遮不住又长又脏又乱的头发,身上的军服也不合体,身旁丢着东北兵工厂造的步枪——辽十三。
东北军的军官,大多是东北讲武堂和保定军校出身,就连最普通的兵,也得识文断字,或者是学生兵。他们人人短发,个个精神,怎能会有邋遢兵?
耀斑中,张天一清晰地看到,那群黑影穿着日本关东军的衣服,留着仁丹胡子。他们拔出王八盒子,往三个人身上补枪。子弹射向了那三个人,打在麻袋上一般,伤口没有流血,留下的是紫黑的洞。
那是三个早已死掉的人。
随后,他们打了鸡血般的兴奋,嗷嗷叫着,冲下路基,奔向二百米外的北大营,射出了一连串的子弹。
关东军守备队营房的大门顿开,几百名荷枪实弹的日军群情激愤地冲出来,高呼着,东北军炸了我们的铁路,找他们算账去,揪出罪魁祸首。
不用猜,一切昭然若揭,日本关东军耐不住了,找了三个乞丐当替死鬼,又制造了一个阴谋,企图强占沈阳城,拔掉东北军。
这桩蓄谋已久的事变,选在这个精心谋划的日子,不可逆转地发生了。
二
铁道被炸的那一刻,除了张天一急不可待,北大营的官兵们睡意正酣,丝毫没有意识到天要塌了,“狼来了”喊了多少回,没有一回是真的。反正爆炸声不算大,枪声也不密集,他们以为日本兵又恢复了演习,习以为常了,被窝都懒得起。
刚领完饷,又恰逢周末,旅部的长官还有团长营长们,回家孝敬老爹老娘或老婆去了。军营里最大的官儿,只剩下旅参谋长赵镇藩。好在赵参谋长没那么糊涂,爆炸声一响,立刻追问是怎么回事儿?此时的张天一正焦急地等在旅部门外,参谋张口结舌时,他抢先干净利索地报告,日军炸了柳条湖铁路,嫁祸我们,准备进攻我营,通讯连随时等候传送长官作战命令。
参谋长满脸愠怒,喝斥道,谁说要打仗了?能不能不蛊惑军心?
张天一标杆般溜直地站立着,他知道,长官和其他人一样,不会相信他有一双超越时空的眼睛。他用立正证明自己的判断。
参谋长问了句张天一身后的小号手,是真的吗?
小号手敬礼,“报告长官,真的。”
不管怎么说,和日本人长长短短地摩擦好久了,出事儿的预感早就埋在参谋长的心里,他虽怀疑张天一的未卜先知,但缓和了语气,派旅直属侦察连瞧一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接下来冲张天一摆下手,让他回去待命。
从旅部回通讯连,途经赵参谋长的办公室。参谋长怕热,没关窗户,他看到了参谋长从走廊里急匆匆地进了屋,也听到了参谋长摇着电话焦急地找旅长??陕贸げ辉诩?,参加公益活动去了,怎么也联系不上。他又把电话摇给了长官司令部,请示荣参谋长,荣参谋长往北平打电话,找少帅,少帅也不在。
侦察连回话,通讯连说的完全属实,日本人真的要闯北大营了,西卡子门外的哨兵已被他们打死了。这一回,狼真的跳进院里来了,可打不打狼,没人发话。赵参谋长焦急地拿着话筒,眼睛空洞地望着远方,等待指令。
七旅六神无主了。
枪声接连不断地响起,子弹带着哨音从营房上空掠过,划出一道道流星。
一幢幢营房,围绕着正南方宽阔的操场和检阅台扇形铺开,留下了黑色的剪影。没有命令,枪声再响,也没人敢点灯,更没人敢跑出来,北大营依旧沉浸在沉默中。
张天一在心中祈祷,但愿这是一场虚惊,可这样的安慰,连他自己都不相信。日本人想动手,聋子都听见了,更何况北大营就坐落在铁路旁,把铁路两侧10公里视为国土的日本满铁,怎会容忍离铁路不到一里路的东北军军营的存在,早就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了。只是碍于军营早于铁路存在了几十年,没找到理由驱逐而已。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尽管双方早有协议,共荣共存,可那是狼向羊的承诺,毁约是早晚的事儿。
此时,张天一的脚步灌了铅一般的沉,他特别怀念大帅活着的时候,日本人杀了东北军七旅的一个兄弟,大帅亲自到日本领事馆理论,人家写了一张五百元的支票,轻蔑地打发了大帅。大帅啥也没说,回来就给全军放假三天,说不管是谁,找个能说得出口的理由,给我杀掉两个日本兵,重重有赏。那时,张天一还在东北讲武堂上学,听到消息就直奔日本人开的妓院,非得要和两个守备队的日本兵抢一个日本妓女。争执刚刚开始,他就手起刀落,两个日本兵应声殒命。事后,日本领事馆来抗议,大帅让人还回五百元的支票,另开出一张五百元的支票,打发了事。
事后,他的手哆嗦好几天,大帅却拍着他的肩头,冲着少帅说,小六子,这小子是块好料子,老子就把这小子留给你了。
现在,少帅当政三年了,日本人逼一步,躲一步,再躲不过去,就易帜,当了国民政府的副总司令,让国民政府替他顶着,大帅身上的骨气,再也看不到了。日本人射杀了我们的哨兵,我们居然还指望着调停,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啊。
小号手跟着张天一一步一回头地走,期待着旅部有人追出来,传达反攻的命令??墒牵坏茸呋赝ㄑ读?,日军的大炮就响了。
张天一看到,重炮山炮迫击炮的炮弹像长了眼睛,轰倒了兵营的西围墙,轰塌了西卡子门,轰进了兵营的院子里,轰开了迫击炮弹仓库。霎时间,爆炸声震耳欲聋,几座营房蹿出了火苗,瞬间燃起了冲天大火。
有士兵光着屁股跑了出来。
炮声的间歇中,坦克履带“哒哒哒”的声音一阵紧过一阵地传来,日军从塌陷的西南角压了上来。与此同时,南北的枪声也一阵紧过一阵,试探性的进攻有板有眼地开始了。进过讲武堂的人都能听明白,日军实施的是重点突破、两面包抄的战术。
撞开宿舍的门,张天一看到通讯连的弟兄们光着膀子,还坐在被窝里,你瞅我我瞅你地发愣。他喊了一声,快起来,操家伙。大家还没有动,七旅是劲旅,听命令是全旅官兵基本素质。尽管他们对连长能未卜先知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没有上级的命令,张天一依然指挥不灵。
他妈的小日本,肯定先侦察好了,知道旅长、团长、营长都不在军营,特定选在这个发饷的日子开战。近万人群龙无首,不知所措,再不自救,那不是引颈待宰吗?
一发炮弹炸在了宿舍外的院子里,大通铺像大海里的小船,摇晃了好几下,震得弟兄们不得不捂住耳朵,还有的被震掉下了炕。再不行动,就直接死在宿舍里了。炮声动摇了大通铺,也动摇了弟兄们执行命令的决心。
小号手被爆炸冲击波推进宿舍里,张天一看了他一眼,踩了下他的脚。小号手到底是个机灵鬼,立刻明白了,喊道,王以哲旅长有令,就地反击。张天一高声喊着,听到没有,全连集合,手持武器,准备战斗。
本来,通讯连没有武器,旅部害怕官兵们与日军斗气儿,动起刀枪,弄出争端就麻烦了,枪支弹药全锁在枪械库里了。幸好张天一留了个心眼儿,私藏了十几支驳壳枪和好几百发子弹,眼下,该派上用场了,让它们成为全连的护身符。
这些私房货和七旅关系不大,旅部不知道,张天一根本没想上缴。
驳壳枪是在一个月前获得的,那时,沈阳城的治安已经被日本人搅得日夜不安,奉天驿火车站南满铁路附属地里,有十几家日本人开的店,不卖吃的,不卖穿的和用的,卖起了大盖枪、匣子枪,还有子弹,而且专门卖给和政府作对的土匪。民团和护家护院的人想买,他们还不卖。土匪买了枪,城里城外到处打劫,把许多大户抢得倾家荡产。警察去抓他们,他们就开火,实在打不过,就躲进满铁附属地里不出来,让日本人当?;ど?。警察怒不可遏,进去抓人,被日本人扣留了,打个半死才给丢出来。警察吃了亏儿,不甘心,求到旅部,镇镇这股歪风,就这样纵容土匪翻来覆去地抢,一旦日本人把土匪武装成了部队,那就晚了,东北军又多了一支强敌。旅部惹不起日本人,尤其是军人,更不能和日本人起冲突,一时间没了主意。
倒是张天一鬼点子多,得到旅长默许,挑选了一个班的弟兄,化装成土匪,专门打劫买了枪的土匪,偷袭卖大烟的日本商铺,捎带着绑几个奸商的票儿,干得是轻车熟路,比土匪还像土匪。每劫一票,还报出大号,老子他妈的是新民来的大绺子,叫“后羿”,专门和日本人过不去。新民虽然隶属于沈阳城,却是辽西口音,和张天一一样,没人怀疑是东北军假扮的。土匪们闻听报号“后羿”的绺子,早就吓出尿来了,我的妈呀,后羿是专门射日的,连日本人都敢收拾,可别惹,于是就乖乖地缴了械。
张天一心硬如铁,杀人不眨眼的狠劲儿,就是那时练出来的。
旅部的长官问他,你小子,咋装得这么像,日本人都相信了,督促旅部剿匪呢。
张天一笑而不答,心里想,这可不是装的,我爹拜把子的兄弟都是绿林好汉,胡匪的黑话、绑票的套路、打劫的暗号,我早就烂熟于心了。
除了匣子枪、子弹外,一杆狙击步枪,被张天一悄悄地带进军营,藏在了他们的大铺下,以备不时之需。狙击步枪不是收缴的,而是用绑票的钱买的,德国造,走私货,花掉的大洋几乎和枪一样沉。
好马配好鞍,张天一把它配给了神枪手张准。
得到命令的弟兄们,猴子一般跃起,瞬间穿好了衣服,背好了行装,整齐地列在宿舍的外边。炮声停了,大火却没有停,越烧越旺,烧红了半个天空。大火来自620团一座营房,被炮弹击中后燃烧的,那些死里逃生的士兵们赤裸着身体奔跑出来,无处可藏,一头钻进了他们刚刚空下来的营房。
张天一把头扭回来,眼光投向西边。大火的映照下,日本兵已经涉过了沟堑,刺倒了我们的哨兵,顺着残缺的大营围墙爬了上来,占据了西南和西北两座炮楼,伏在墙垛上,居高临下地端着枪,虎视眈眈地瞄着院里。
日军早已把北大营侦察得透透亮亮,院里的地形地貌、兵力分布一清二楚,唯一不清楚的只是七旅的防御策略。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战火已经烧起来了,七旅居然是人枪分离。他们之所以步步为营,是把七旅估计高了,一万来人对付几百人,就算是一群羊,也能把他们困死。所以他们没敢轻举妄动,而是等待着援兵。
这时不反击,恐怕就没有机会了,张天一瞥了眼那些鸠占鹊巢的士兵,跑到了队伍的前边,对着弟兄们吼,别回头,身后的营房,咱们不回去了,那些坛坛罐罐,咱们也不要了,老子再给你们置办,一排跟随我,传达旅长命令,揍他娘的小日本,二排去枪械库,让全旅的弟兄们即刻领到枪枝弹药,三排去营房东北角的高地,修整工事,别他娘的让小日本抢了先。
正准备出发,旅部的传令官气喘吁吁地赶来,传达长官司令部的命令,“回营房睡觉,不许抵抗”。
弟兄们面面相觑,回狗屁营房,大通铺被620团光着屁股的士兵占据了,没他们地儿了。最后,他们把眼光都投给了张天一,旅长和长官司令部的命令怎会截然相反呢,抵抗还是不抵抗,究竟是谁说了谎?
张天一的眼睛被大火染得血一样红,他一步蹿到传令官面前,伸手抽了他一个大嘴巴,那声脆响,赛得上枪声,把传令官打得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儿。他骂了句,“我让你撒谎。”趁着传令官还在发懵,一个大背跨将传令官摔倒在地,让弟兄们绑了。
没了炮声,枪声也停了,大营里忽然静下来,只剩下大火“噼噼啪啪”地烧着,还有伤兵长一声短一声的号叫。传令官挣扎着爬起来,喊道,“听着,枪声停了,你们都回去,发生了什么事情,有长官去交涉,别给咱少帅张副总司令惹祸。”
张天一抬起一脚,踹在了传令官的肚子上,踹得传令官岔了气,躺在地上捂肚子,半天没缓过劲儿。他把传令官指定为日军的奸细,是日本人派进来的第二个“中村”,他用手指头指点着弟兄们说,你们都给我记着,今天咱们不抵抗,明天早上,小日本就会把膏药旗挂在长官司令部,你我将死无葬身之地。
说罢这句话,张天一被自己的话吓住了,那双能看到未来的眼睛,突然蹦出了一幅画面,大火烧成了一团大球,如嗜血的太阳,刺刀下,军营里、街巷上,血流成河,张氏帅府的大青楼上,有日本兵冲上楼顶,面对着血红的太阳升起了膏药旗。
用不着解释,他们已经明白了,等待命令,等于送死。弟兄们心里很清楚,连长就是这种屌人,敢把天捅个窟窿,旅部的传令官谁不认识,不可能是日本奸细,连长是故意的,命令不过是连长的擅自主张,假传圣旨。既然有人敢领头,还怕个屌,弟兄们没有一个跳出来追问命令的真伪。
带着通讯一排的弟兄,张天一急匆匆往西赶,那边是621团的营房。日军已经从西围墙的缺口压上来了,先头部队虽说还没冒进,却也加快了步伐,试探着大营里是否有埋伏。
小日本把兵训练得比耗子都精。张天一心里骂道,眼见得日军从豁口处接二连三地跳进来,却无能为力,凭着他们十几只短枪,没办法御敌于营门之外,好在西卡子门是铁大门,炮火轰塌了门楼,大门却卡在了里边,把门洞子堵死了,外边的坦克虽然碾过了壕堑,却蹚不开铁门,爬不上半截子围墙,只能在外边打转,掩护不了日军的进攻。
进了军营的日本兵,匍匐在围墙至军营间的开阔地上,此时反击,正是歼灭来犯之敌的好时机,哪怕用一个营的兵力,也能打个平手。遗憾的是,没人下这个命令。更为遗憾的是,带来的这些弟兄,手里的枪太少了,带着枪的只有一个班,其他的弟兄,有人拿着训练时剩下的手榴弹,有人干脆拿起了在营房空地里种菜的锹镐和锄头。
日军真的训练有素,匍匐前进,也是蛇一般地快,已经兵临621团的营房。张天一他们跑得再快,也不能提前赶到了。他找到一个梯子,命令张准爬到房顶,用他的狙击步枪击毙爬在最前头的日本兵,给日军一个下马威,让他们知难而退。
真的拿活人当靶子,神枪手张准还是第一次,他的手就不好使了,哆嗦成一团,瞄准镜在他眼里跳来跳去,扣扳机的手也僵住了,一颗子弹也发不出去。
张天一没时间教张准怎样杀敌,率领一排,贴着墙急忙忙往前赶。
看不到反击的身影,日本兵越爬越快,接近621团营房时,突然跃起,一阵冲锋,直逼门前窗下。张天一本想靠狙击步枪的力量争取时间,可是,张准这个■蛋包,居然一枪都不敢开。
日本侦察兵已经擒获了几名官兵,弄清楚了,旅部下达的指令是,原地待命,不得反击。他们简直是心花怒放,没想到遇到的是这样的对手,干脆将子弹退出枪膛,放心大胆地踢开军营的门,亮起刺刀,逢人就刺。
打又打不得,退又退不得,泥做的人还有土腥味儿呢,待宰的羔羊也要蹬几下腿儿,何况他们还是军人。621团的官兵,有人拾起了棍棒,有人抡起了饭桌,找不到家什的拿胳膊挡,与持枪闯入的日军周旋起来。
日军的斗志被撩拨起来,他们喜欢拼刺刀,训练和演习时,用的都是假人,拼得没兴趣,现在遇到了不拿刀枪的东北军,正好拿他们的身体做练习。
棍棒格挡刺刀的声音在营房里“噼里啪啦”地响着,悲惨的哀嚎声连续不断,有人从窗户逃出,被日军守株待兔地挑在刀下。有人侥幸地从营房里逃出来,被日军追得满院子跑。
被窝里躺着太多弟兄们的尸体了,他们毫无抵抗地死在日军刺刀下,再遵守命令,下一个轮到的就是自己。谁的命都不是咸盐换来的,士兵们手里没武器,赤手空拳怎能抵挡得住刺刀?逃跑是唯一的选择。
张天一他们赶到621团团部时,还是晚了一步,日本兵已经破门而入,端着刺刀挨个扎。团长、副团长,甚至参谋长都不在,中校参谋肇庆是最大的官儿。此时的电话线还没断,团指挥部里,参谋肇庆还在给旅参谋长打电话,大声哀求着,日军已经冲进了营房,再不抵抗,全团快被杀光了。
旅参谋长赵镇藩嘶哑着嗓子喊,杀光了也得挺着,谁敢抵抗,我就毙了谁。
真是个狗屁命令,被日本人杀光了,你他妈的还能枪毙谁?
逃命是人的本能,谁也不甘心等死,士兵们四散奔逃,满院子都是人。
621团乱了。
肇参谋再次摇响电话,还是请示反击。两个端着枪的日本兵踹开了团指挥部的大门,一前一后进来了,把他逼到了墙角,走在前边的日本兵,刺刀对准他的胸脯,“嗨”地叫了一声,猛刺过去。
肇庆闭上眼睛,流下了两行热泪,一行给父母,一行给长官。他的灵魂也出窍了,飞到了长白山天池,见到了自己含着红果的祖先。
张天一灵活得像只狸猫,一步跃上窗台,抬手就是一枪,击中了前面那个日本兵的太阳穴。
刺刀的冲击力顿时颓泄,歪斜着滑到肇参谋的膝下,“当”的一声,捅入土坯墙。另一名日本兵“哗啦啦”地拉起枪栓,却已迟了,这一枪,张天一更准,直击眉心。
不抵抗的命令就这样被撕碎了。上尉连长、传令官张天一,在那天晚上,打响了反抗的第一枪。
灵魂出窍的肇参谋并没有意识到魂兮归来,木然地接受着日本兵的尸体软塌塌地趴在自己身上。张天一跳入团指挥部,踢开日本兵的尸体,揪起了肇参谋的脖领子,大声骂道,“我操你妈的,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刀架在脖子上了,你他妈的咋还不反抗?”
肇参谋这才醒过腔来,睁开眼睛时,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才明白自己捡回了一条命,抚着快要跳出来的心,连连感谢张天一。
听到枪声的日本兵接二连三地赶过来,再不走就晚了。张天一抓过两杆大盖枪,扯起肇参谋,一同跳出窗户,随手把大盖枪扔给没枪的弟兄,冲着肇参谋吼,“还磨叽个啥?下令,打。”
肇参谋还犹豫,旅部的命令是,对进入营房的日军,要什么给什么,无论出了什么事儿,都由长官交涉,任何人都不准开枪,谁惹事,谁负责。他不想违抗命令。
张天一吼道,“你他妈的喝迷魂汤了?这次不是冲突,是战争,你死我活,不打,七旅和你刚才一样,等死。”
看到肇参谋迟疑与麻木的脸,张天一接着吼,“知道炮弹从哪来打过来的?从北陵,日本人把钢炮架在了皇太极的坟上,那是你们爱新觉罗氏的祖先,再不下命令,你还有脸去见祖宗吗?”
中校参谋肇庆这才睁大惊愕的眼睛。
三
日军肆无忌惮地追逐着,621团的弟兄几乎是手无寸铁,躲避刺刀的唯一办法,就是盲目而又狼狈地逃跑。劈刺的动作已经让日军上了瘾,他们在比试,看谁的动作干净利索,谁能在瞬间一刀毙命,谁能迅速地拔出刺刀。既然七旅有不抵抗的命令,他们便有恃无恐了,放心地使用刺刀吧,还节省了子弹。
营门口,林荫道,操场上,菜地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弟兄们的尸体,哪儿有七旅弟兄们的身影,哪儿就能看见日本兵在追逐。
瞪眼看着日军放肆地屠杀,通讯连的弟兄们牙咬得吱吱响,他们各自选好有利地形??吹搅ぐ咽只酉吕?,十几把驳壳枪一同开火,几个追兴正浓的日本兵应声倒地。反击的枪声让日军怔住了,他们停止了追杀,迅速卧倒。621团那些惊恐万状的兄弟们,冲着枪响的方向张望几眼,忽然醒过腔来,救援的人来了。他们不再像没头的苍蝇到处乱撞,面向东方,一路狂奔。
中校参谋肇庆忽然间换了一个人,临时代替团长,命令逃过来的弟兄们到枪械库集合,拿起武器,替死难的弟兄报仇。
虽说只有十几把枪,挽救的却是621团两千条人命。人流像涨潮的海水,从他们的身边漫过去。那些受了伤的,有的拖着肠子,一步一挪地跑,有的一条腿被刺中,单腿往回跳,双腿都受伤的,在地上爬,爬不动就滚。他们只有一个渴望,回到弟兄们的身旁。有的伤兵没绕过卧倒的日军,又被补了一刀,便气绝而亡。
张天一很清楚,驳壳枪方便灵活,射速又快,适合近程搏杀,阵地战却不如大盖枪射程远,也不如大盖枪精准。刚才杀了日军一个冷不防,等到他们弄清楚反击的人这么少,会凶猛地反扑过来,这次阻击,会成为秋风里的一片落叶。现在最要紧的是,不让日军摸到底细,用狙击步枪威慑敌人,谁敢抬头就打死谁。
神枪手张准没经过枪林弹雨,汗珠子淹了眼睛,尿水浸湿了裤子。他的本事仅限于训练时打一里地之外的瓶子、香瓜、土疙瘩,指望他警告式地清除掉胆敢冒进的日军,已经不可能。张天一把希望寄托给了小号手张响,让小号手吹冲锋号,迷惑敌人。
号声急促而又嘹亮地响起,声音中没有慌张,只有坚定,张天一冲着小号手竖起了拇指。退却下去的621团官兵们突然停住了脚步,他们弄不明白,刚下令撤退,怎么又让我们冲锋,赤手空拳地冲上去不就是送死吗?
肇参谋立刻派人告诉官兵们,唬小日本的,快去枪械库。
日军的机枪冲着小号手扫射过来。小号手躲在一堵墙的后边,只是把喇叭口露在墙外,子弹扫射不到他。
机枪声遮盖住了驳壳枪的声音,趁此机会,张天一带着一排的弟兄们悄悄地撤了下去。尿了裤子的张准被张天一扯下房子,裹挟在腋下,伤兵一般拖着走。
战场上,只留下小号手一人。冲锋号激昂地响。
枪械库前,乱成一团,不远处的迫击炮弹仓库,已经夷为平地,四分五裂的檩子、椽子还在燃烧,没有殃及枪械库已经是万幸了。各团各营都要领取枪支弹药,中校枪械官死活不让打开库门。炮声刚刚响起时,620团有一个连已经抢走了一批武器,好不容易才追缴回来,现在,别人想仿效,甭想摸到门。旅部命令,勿发一枪一弹,即使勒令缴械,均可听其自便,宁丢生命,不能输理。
人家都炮轰你的大营了,你还等着讲理,愚蠢至极。通讯连的弟兄和他们的连长一个臭脾气,受不得屈,他们再也按捺不住了,强行去撬库门,枪械官毫不犹豫地开了枪,尸体就横陈在那里,以儆效尤。
枪械库的外边,620和621两个团的官兵围在那里,有人目眦欲裂,有人暴跳如雷,有人在石墙上把拳头砸出了血,有人抱头痛哭,肝肠寸断??烧庑┒济挥?,不管谁敢取枪,枪械官六亲不认,一律按兵变论处,当场击毙。
张天一奔跑上来,看着朝夕相处的弟兄变成了尸体,嘴唇都咬出血来了。他真想一枪毙了枪械官??墒?,看守枪械库的士兵,已经架起了机枪,谁敢接近枪械库,就把谁打成马蜂窝。
日军识破了小号手的伎俩,冲锋过来,小号手狸猫般钻进黑暗中,撤了回来。621团彻底落入敌手,一营的部分弟兄要将命令执行到底,他们将门窗堵得死死的,不让日军闯入。日军懒得破门而入,干脆纵火焚烧营房,活活地烧死了那些弟兄。
随后,日军便急速地压向营房中部的620团,嗜血的刺刀又一次见红,营房内外,惨烈的屠杀与621团如出一辙地发生了,最忠于职守的士兵,躺在床上,最早地被杀身成仁了。只不过620团吸取了621团血的教训,多数官兵不肯等死,跑了出来,聚到枪械库前等枪。
北面和南面的日军,配合西面主攻的日军包抄进来,围住了620团的营房,围住了旅部,连个口子都没给留,目标直指旅参谋长赵镇藩,既然你下令不抵抗了,索性再下一道令,全旅举手投降。日军开始攻心战,铁喇叭直呼赵镇藩的名字,劝他好汉做事好汉当,炸了铁路就承认,关东军是友善之师,只要交出元凶,不伤七旅一兵一卒。
真敢瞪眼睛说瞎话,北大营都血流成河了,还不伤七旅一兵一卒。张天一塞上了耳朵。
一队日军脱离了对营房的包围与剿杀,径直向东北方奔来,目标就是枪械库。
再不抓到武器,日军闯上来,枪械库就是人家的了,七旅即将全军覆灭。枪械官如此糊涂和固执,把命令执行到了愚蠢的程度,简直和日本人穿一条裤子了,日本人还尽量用刀不用枪呢,他居然对自己的弟兄们开枪。
不可能指望枪械官了,他比死人还死性,比日本人还日本人,反正枪械库也不只有一个,没必要在他面前哀求。张天一把刚刚聚齐的通讯连一排和二排带在身后,奔向第二座枪械库,见了面,二话不说,三下五除二地下了值班军兵的枪,击碎门锁,让弟兄们快搬,把急需的枪支弹药扛到军营东北角的馒头山,进入阵地,与三排会合。
看见张天一他们砸开了另一座枪械库,两个团中那些劫后余生的官兵们,突然从焦急与慌乱中惊醒过来,呼啦啦地跑了上来,找枪找子弹。
整个七旅,只有619团遭受的损失最小,他们的营房在最东边儿,日军没法蛇吞象,故意网开一面。619团摸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再遵守等在营房决不抵抗的命令,砸开了第三座军械库,拿走了属于他们的武器。
日军的先头部队人不多,不到一个小队,抬着一架沉重的重机枪,扛着一挺不轻的轻机枪,却快步如飞地追过来,迅速地逼近了第一座枪械库。
双方对峙在一起。
忠于职守的中校枪械官笔直地站立,双目直视一名近在咫尺的日军军曹,喝令着,军械重地,不得侵扰,退后。
军曹嘴角微微地露出一丝冷笑,连眼睛都没眨,转瞬间枪已横握在手,一个劈刺,直抵枪械官的心窝。一气呵成的刺杀动作,快如闪电,看守枪械库的士兵们,看得直眉瞪眼,还没缓过神来,就被一拥而上的日军缴了械。七旅最重要的枪械库,弟兄们用鲜血都没换来,却轻而易举地拱手相让了。
刺刀依然停留在枪械官的胸膛,火光中,他的眼睛空洞迷茫而又无奈地望着日军军曹,双手紧紧地攥住枪管,似乎想弥合上那颗破碎的心。军曹抬起脚,踹在枪械官的肚子上,猛地拔出了刺刀。一腔热血喷射出来,天空中洒满血雨。
站在远处的中校参谋肇庆,直挺挺地看着,傻在了那里,似乎觉得那把刺刀穿过的是他的胸膛,他的脖子后头冒着凉风。
第二座枪械库没有窗,门也不宽,人人都想拿枪,两个团的人挤成一团,想进进不去,想出出不来。眼见得日军从第一座枪械库奔跑上来,夺第二座枪械库了。不管怎么说,枪支弹药都比刚才多了,张天一带着一排,往前奔跑了一百多米,选择好了阻击的地势。
肇参谋的魂儿终于回来了,他扬起皮鞭,整顿秩序,让弟兄们从库里到库外排成两排,形成流水线,枪动人不动,一件一件往外传输。
张天一带着他的弟兄们用墙角和石头做掩体,打响了第二次阻击。
趁着七旅没完全把枪支弹药运出来,日军要抢占第二座枪械库,他们轻重机枪一齐响,压得张天一他们几乎抬不起头来,身边开枪还击的弟兄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张准趴在一块大石头的后面,把自己也趴成了石头,一动也不动。张天一拍着他的屁股,让他拿出平时的准劲儿,敲碎敌人机枪手的脑壳。
张准还是不敢动,张天一扯着他的腿,把他扯了过来,左右开弓地打他的嘴巴,他还像丢了魂似的。张天一薅起他的头发,撞向死去弟兄的伤口,让他去舔血,去品尝弟兄的死。他闭着眼睛挣扎着,不敢看弟兄的尸体,也不肯舔尸体上的血。
张天一抓了把尸体上还在咕嘟咕嘟往外流的血,抹在自己脸上,舔在自己的舌尖,沙哑着嗓子对张准说,兄弟,舔吧,血就是咱们的魂儿,舔了它,你的魂儿也跟着回来了。
张准还是不敢抬头,张天一抓过狙击步枪,想一枪击毙那个打死枪械官的军曹,可是,枪在他的手里,却不能得心应手,子弹偏了,军曹居然浑然不觉。这时,张天一看到,张准的头缓缓地抬了起来,手伸了过来,不是抓枪,而是去抓血,抓过几下之后,一狠心抹在了自己的脸上。
张天一终于舒了一口气,既然张准不敢把准星对准人的脑袋,也别太为难他,眼下,机枪是最大的威胁,瞄着机枪的枪眼,只要打坏了机枪,削弱敌人的火力,迟滞住敌人的进攻,就是救了弟兄们的命,功劳不亚于杀敌无数。
张准抓到狙击步枪,狠狠地抽了自己几个嘴巴,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稳了稳神儿,眼睛慢慢地靠近枪托。张准毕竟是张准,第一枪就把子弹送进了重机枪的枪眼,张天一冲他竖起了大拇指。第二枪,轻机枪也成了哑巴,第三挺轻机枪原本就是七旅的,既然为敌所用,就不能让它成为夺取弟兄们性命的狮子口,张准的子弹居然让那挺机枪炸了膛,机枪手也随之丧命。
看到有人死在他的枪下,张准的手又开始哆嗦了,他丢下枪,埋下头,双手抱着脑袋。
本来准备发起冲锋的日军,忽然间缩下身子,双方你来我往的枪声立刻势均力敌了。
张天一继续鼓励张准,当兵没有不杀人的,你不杀他,死的就是你,看到身边的弟兄了吧,你不想成为他,就要勇敢地消灭敌人,瞄准的时候,别看他的脸,也别把他当成真人,当成稻草人,把他的左胸脯当成小鸟儿,就像当年甩石头打鸟儿。
张准的耳朵听着张天一的教导,身子渐渐地放松了,手抖得也不再那么厉害了,他按照连长教他的办法,抓过枪,对准了军曹胸前的勋章。军曹的脸没了,左胸前的勋章渐渐地活跃起来,跳跃成了树上的一只鸟儿。
军曹在劫难逃。
日军的坦克突破了沟堑与围墙,开了进来,而且还是好几辆,每辆坦克的后边都跟随着更多的日军,他们的援军已经源源不断地跟了上来。西南北三面合围620团的日军,已经清理完了多数营房,正在向枪械库转移。
几辆坦克的炮口忽然同时移动,对准了张天一的阻击地。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反正枪支弹药已经分配得差不多了,不能恋战。张天一大吼一声,“撤。”一排的弟兄们鹿一般一跃而起,向着北山的土围子奔去。
跳出掩体,往小北山上跑,是开阔的上坡,日军的枪口下,每一个人的背影都暴露无遗。日军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也跳起来,边开枪边追击。
弟兄们接二连三地中弹倒地,张天一用身体护着张准与张响,倒退着跑,双手握着驳壳枪,交叉扫射。这两个兄弟是通讯连的宝贝,要保护好。弟兄们越打越少,日军越来越多,他们陷入了绝境。
突然间,一匹高头大马跑上北山头,马上是620团的团长王铁汉,他是绕到了东卡子门,才进了军营??吹降苄置巧瞪档毓劭慈站飞蓖ㄑ读?,他吼道,“手里的枪是烧火棍啊?给我狠狠地打。”
几百发子弹从北山的战壕上一同射出,北大营的抵抗,这才真正开始。
日军霎时全部趴下,失去了射杀的机会,通讯连躲过了一劫。张天一带着弟兄们喘着粗气爬上战壕时,王铁汉团长伸出手,一把将他拉了上来。
他感受到了王铁汉团长手的分量。
虽说开枪还击了,可抵抗依然是混乱的,仗打得没有章法。旅部反击的枪声也响了起来,七旅是张副司令的心肝宝贝,也是东北军的精锐,张副司令再不想打仗,也不可以将心头肉割给人家,这是底线,电话线已被日军割断,无法向长官司令部请示。好在旅直属警卫连的枪支没有入库,他们掩护着赵参谋长,杀开一条血路,与619团在东卡子门会合了,沿着前两天演习的路径,撤向东大营。
日军坦克上的炮,北陵坟包上的炮,还有南满铁路附属地的炮,都轰向了北大营的北山。炮弹密集地爆炸,薄薄的掩体承受不了重炮的攻击,阵地无论如何也守不住了。王铁汉团长带着弟兄们从北卡子门突围,到榆林堡集结。
平时的转移训练都是由东卡子门奔向东大营,日军一心想捉住旅参谋长,集中兵力往东追,没太在意已经被他们占领了的北卡子门。张天一随着619团团长杀了过去,没费太多周折,便从北边突围出去了。
天亮了,这是沈阳城唯一一次只有狗叫没有鸡鸣的早晨,放弃北大营并没有换来平静,城里的枪声与爆炸声一如昨夜。太阳出来了,拱出地平线却不是圆的,而是方的,活生生地像一口猩红色的棺材。
张天一怔住了,他联想到冥冥之中看到的日本人的棺材,难道这是天意?
一路狂奔,跑出北大营十几里,一路上到处甩着鞋、衣服、皮带、军刀甚至还有行李。胆大的老百姓,趁机捡起来,藏在家中。张天一的弟兄们,军容还算规整,敲开一户人家的院门,进去讨水喝的时候,没有让人家害怕。
院里,几只刚刚出笼的公鸡歪着脑袋,困惑地望着东方与南方,判断着哪个才是太阳。
顺着鸡的眼神望过去,张天一看到,南风在疾速行走,浮荡满天的黑烟向他们追来。北大营完全被烈焰覆盖住了,大火翻滚着,上卷到天空。日军劫掠完七旅的全部家当,一把火烧了北大营。
可怜了这座历经五十年风雨的老军营。
张天一带着自己的弟兄,没有奔向东北方的榆林堡集结,脱离了丢盔卸甲乱糟糟的队伍,一直向北。再走下去,就是文官屯了,那里驻扎着一队日本守备队。他们便折身向西,走上了与集结地背道而驰的路,寻找一个没有火车和日军巡道车通过的空当,跨跃过铁路线,转入了北陵以北茂密的树林中。
走上一个高岗,张天一望下去,阳光下,两道铁轨闪着寒光,一列列火车冒着浓烟,“轰隆隆,轰隆隆”地轧在铁轨上,接二连三从东北方开过来,目标只有一处,沈阳。
他看到,火车上载着兵,载着炮,载着装甲车,源源不断地呼啸而至。
沈阳完了。
四
北陵以北,皇太极坟头的后边,是一片大得无边的树林,黑松的巨伞遮盖得林下不见天日。这里不是军事要塞,也没有财富宝藏,荒郊野外,没人引路,日军不会追到这里,应该是沈阳城外最安全的地方了。
弟兄们死里逃生,一路奔波,早已疲惫不堪。他们的腿面条一般软下来,七扭八歪地躺下,有人昏然欲睡,有人瞪眼发呆,有人低声抽泣,也有人唉声叹气。
张天一清点着人数,一个连的弟兄,聚在树林里的还不足一半儿,三个排长,一对半不见了???21团的中校作战参谋肇庆,却不离不弃地跟随在他们的队伍中。他们团挺着等死的人最多,都是因为听了他的命令,他没脸去见所剩无几的弟兄。既然命是张天一给的,就跟着他们走。
等到歇过了乏,已日上中天,枪声逐渐稀落。用不着想,傻子都能猜得出,城里城外,飘扬的应该都是膏药旗了。昨夜事情来得突然,现在又脱离了大部队,该何去何从?每个人的心都在焦虑。
张天一说出了他的想法,这种屌兵,不当也罢,拉杆子,做胡匪,反正“后羿”这个绺子号已经喊出去了,干脆就弄假成真。
肇庆不同意,当兵的怎能为匪呢?他想带着弟兄们去锦州,投奔副帅张作相,那才是条正路子。
张天一急了,脸红脖子粗地冲肇参谋吼,老帅被逼无奈时,还当过几天绿林呢,不照样挺着胸脯活?少帅根儿正,经得起风雨吗?不抵抗的命令让他彻底心寒,北大营里的一摊摊鲜血,烙铁一般烫在他的心里,他以当兵为耻了。他冲肇参谋甩了下手,“就当救一条狗,滚吧!”
肇庆忍住了辱骂,没有提出分道扬镳,反正张天一回老家当绿林,与他去锦州投副帅,都是一条道儿,也能结伴而行,到锦州再说吧。
张天一不会勉强弟兄们,绿林这碗饭不好咽,不野蛮,不凶悍,不心狠手辣、六亲不认,没有非同寻常的本事,没法护住脑袋。不管是跟着他,还是去锦州,或是回家种地,他都不勉强,自愿选择。好多弟兄把枪一丢,子弹一扔,衣服一甩,嚷着,不当这窝囊兵了,选择了回家。
毕竟是从军营仓皇出逃,没备干粮袋,没背行军装,连顿散伙饭都吃不成。张响不想弟兄这么薄情地分离,从野地里挖出几把苦麻子、蓟菜、山芹菜,每个人分了一小捏,弟兄们苦苦地嚼下去,蔫头耷脑地各奔东西了。
剩下的都是铁杆,二十几个,包括张天一最喜欢的兄弟俩——张准和张响。
一直向西,朝着新民县走,渴了,路边有水泡子,捧着喝几口,饿了,到村庄里讨口饭,可每家每户的门都关得严严的,防匪一样防着败兵。显而易见,跑散的东北军不只是他们一股。
老帅活着时,叮嘱他们,“妈了个巴子的,老百姓就是咱爹妈,欺负爹妈,要遭天打雷劈的。”张天一谁也不怕,就怕老帅,老帅死了,留下的话还好使。他宁愿饿着,也不冒犯任何一户人家。
太阳西斜,一整天没吃饭了,弟兄们饿得受不了。一路上满是高粱地,高粱粒红了,却没熟透,生着嚼是涩的,咽不下去。想打点儿乌米充饥,乌米老了,一碰一股烟,吃一口,嗓子直冒烟,无法下咽。顶多是撅断一截高粱秸,当甜秆嚼。
忽然间发现远处一片泛黄的庄稼地,那该是苞米地的颜色,弟兄们欣喜若狂,不顾一切地奔上去。果然被他们猜中,兴奋地钻进去,“噼里啪啦”地劈苞米,准备升起一堆火烤着吃。
一阵马车的銮铃声从后边传来,两挂三套马车急驶在路上,鞭子在空中带着风声甩过来,“叭”地一声,鞭梢子灵巧地绕过苞米秆,刀子一般抽向一个弟兄的后颈,一声惨叫惊飞了一群栖身在苞米地深处的麻雀。又一声鞭响,又一声惨叫,十几米开外,鞭子一把一个准儿,每个人的鞭伤都在后颈,几乎丝毫不差,硬是把他们从地里抽了出来。
张天一看到,扬起长鞭打人的车老板有三十几岁,面色俊朗,嘴角刚毅,鞭子甩下去,腰身居然一动不动,一看就是练家子。车上还坐着几个精壮的伙计,手都掐在腰间,那样子谁都看得明白,时刻准备掏枪。
他让弟兄们别动,也不准碰枪,不是绿林道上的高手,没这个胆子,也没这个本事。自古民不与官斗,官兵虽败,也是官军,敢伸手就是不能惹的硬茬子。他站在路边,很客气地向赶车人抱拳,说起了绿林黑话,“掌柜的,哪路的,嘛价嘛价?(哪个路子上的人,干什么去?)”
赶车人抱着鞭子,眼里流露着蔑视,冲自己竖起拇指,“上房揭瓦,烟楼子上是家。(老梯子,高鹏振)”
张天一眼里闪出亮光,原来遇到了辽西最大一股绺子的头儿,这股绺子抓秧子(绑票),抢商号,劫枪支,全和日本人有关,发了一大笔洋财。半个多月前,东北军派了最能剿匪的杨扒皮,带着一个团,动枪动炮地去围剿,差一点被老梯子“扒了羊(杨)皮”,据说是炮弹皮崩坏了老梯子的腰,双方才罢休。
或许天生就该是土匪种儿,读过讲武堂,服侍在少帅身边,晋升到上尉军官了,也无法改变,张天一见到绿林豪杰格外亲。只因未曾与老梯子谋过面,不知真假,按照道上的礼数,他甩甩袖子,掸掸尘,深深地作了个揖,又刮了下自己的鼻子,踢了下自己的后脚跟,示意自己是晚辈,做完了一连串试探性的动作。
老梯子笑了,亲切地骂了他一句,小猪屁股(嫩),言外之意,嫌他的动作江湖味不够足。
张天一这才自报家门,乌鸦满天飞,拿下拿下(后羿),老戗(父亲)弓长子(姓张),海冷(当兵的)捡活路。
老梯子高鹏振忽然收起了轻蔑的目光,一脸的庄重,他双手撑着车沿,艰难地下了马车,端详着张天一,啧舌不已,想不到,名振沈阳城的羿字号,居然不是胡子,是当兵的,难怪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符合道上的手法,也不和道上的人来往。瞅了一会儿,他忽然醒悟,拍了下脑门,叫了一声,哎呀,你是张天一?
下车的动作证实了老梯子的身份,腰间没伤,谁也不会只用两手吃劲儿。他不明白的是,两个人素昧平生,自己又没在道上闪过名字,老梯子是怎么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的?
老梯子显出了特别的热情,忙拱手道歉,招呼着:“大水冲了龙王庙,弟兄们,上车上车。”指着马车上的箩筐,冲弟兄们喊,“别祸害人家的庄稼了,车上有苞米饼子,有咸菜,有大葱,够你们吃了。”
弟兄们有些发懵,刚才还是雷霆万钧的暴怒,现在却是春暖花开的热情,两个人到底说了啥,亲热成这个样子?张天一根本不解释,挥挥手,让大家都上车。
两辆马车,足够二十几个兄弟搭脚了,反正走累了,车上的麻袋里装着些布匹和粮食,正好能当床,躺下来,睡上一觉。张天一坐在老梯子的身边,相见恨晚,互诉衷肠。对于老梯子怎样入绿林,杀官军,鼓捣日本人,张天一如数家珍,他还知道,辽西各绺子中,只有老梯子的书从义县念到了奉天,学通了日英两国外语,却不为官,不行武,不入商贾,文武双全,却偏偏喜欢落草。
老梯子闭口不谈往事,对昨夜的北大营却感慨万千。昨天晚上,他就住在南卡子门外的村子里养伤,站在朋友家的烟楼子上,拿着单筒望远镜,他看得清清楚楚,包括大营里的两次阻击战。只因为是黑天,看不清领头的是啥模样。天亮之后,有个逃兵钻进朋友家避难,讲起了夜里的事情,才知道那个第一个跳出来还击的汉子叫张天一,全沈阳的头面人物都在找他。
讲完这些,老梯子叹了口气,可惜呀,就这么一条铁铮铮的汉子,日本人到处逮他,东北军到处抓他,省警务处还发了通缉令,土匪头子也想拿他的人头到日本人那里换一万块袁大头。找他的人都不怀好意,都想拿他的脑袋说事儿。
张天一苦笑一下,没想到,一夜之间,自己的这条贱命就值钱了,从五百元升到一万块。
傍晚时分,大马车赶进了大车店,店掌柜的和老梯子是故交,煮了一大锅高粱米干饭,菜是酱辽河嘎鱼,炖大胖头鱼,还有成盆的河蟹,不用问,这里离辽河很近了。这么多好吃的,又都是壮小伙子,该是吃得狼吞虎咽,可是弟兄们却是心事重重。
打鱼人传来坏消息,日军从铁路上卸下一个班,占领了毓宝台渡口,构筑了防御工事,扣留了所有的船只,盘查所有可疑的人,已经有二十几个庄稼汉,只因为手上的茧子厚,怀疑是当兵的,就被砍下头,铁丝穿过耳朵,脑袋排成一排,挂在渡口外的两棵树间。
时节刚入中秋,几天前还下过一场暴雨,辽河还在汛期,河水湍急,暗流汹涌,河床肿胀得像孕妇的腰。天凉了,武装泅渡很危险,过辽河已绝无可能,一行人只好滞留下来。
入夜后,店外边的路上,渐渐地形成了人流,都是从沈阳城逃出来的,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接踵而至,一拨接一拨的难民、败兵、警察、教师、学生,还有一些大富商、小业主都涌了进来。到了后半夜,大车店已人满为患,乱成一团。人们吵嚷着要住宿,要吃饭,伙计们被逼得不知所措。店里莫说在炕上多挤几个人,就连牲口棚子都腾出来了,还容纳不下越聚越多的人。昔日的达官贵人,能挤在灶坑前蜷缩着睡,不在外边接露水,就不错了。
张天一无法入睡,这一夜,他听到了无数的唉叹。败兵们哭诉着只因为不让抵抗,北大营、东大营、讲武堂、兵工厂、东塔机场相继失守,二百六十多架飞机、三千多门火炮、六百来挺机枪、几十辆坦克、十几万支枪,一千多条弟兄们的性命,都被小日本顺手牵羊般轻而易举地剥夺了。富商与职员们相拥而泣,沈阳城银行里几百亿块大洋,大商铺里所有的货物,都被日本兵洗劫一空,卡车不够用了,用装甲车拉大洋,一夜之间,几十年的心血化为乌有,除了捡条性命,啥都没了。百姓们哭得更惨,房子被烧了,闺女被祸害了,儿子只因不慎一脚迈进了日本人画满马路的白圈圈,就用刺刀给挑了??薷裳劾岬模褂写笱У睦鲜脱?,他们的学校被强征为军营,书本全被焚毁,实验室被砸光。大家还议了汤玉麟公馆和大帅府,他们的损失最惨,好东西从天刚亮拉到快晌午,两家积攒的富可敌国的财富,尽落敌手,光从大帅府拉走的金条就有八万条,十六万斤。
这个败家的少帅,不让抵抗,把老本都给了小日本。
沈阳城完全被颠倒了,给日本人出馊主意,领道儿,干尽坏事儿的,不是地痞流氓,就是奸商掮客,还有早就和日本人勾搭上的土匪恶棍。沈阳成了人间的地狱,汉奸的天堂。有良心的,有学问的,有财产的,有本事的,都选择了逃亡之路。
然而,逃亡之路的咽喉——毓宝台渡口,也被日军堵上了,逼着他们回去当亡国奴。
这一切的一切,让张天一的胸口像堵了一团猪毛一样,憋闷得要死,他恨不得立刻吐出这口恶气。
天亮了,几百人聚在大车店,人吃马喂的,都要粮食,掌柜的没备那么多。老梯子赶着大车出去了,到村子里找了一个高门大院,从地主家买。地主怕奉票子变成废纸,不卖,高低要东洋票子,或者是现大洋。
现大洋是什么,是枪是子弹,军火贩子只认大洋不认人,一发子弹就敢要一块,老梯子是干吗的,能给他吗?正好逃难的人多,大车店里不缺人,带人直接去了地主家的苞米地,愣劈下了一大车,装得满满地走了,临走时把一堆奉票子摔给地主,骂了句,“狗逼夹盐豆(抠门),大帅要是活着,你敢不要?”
地主抱着奉票,喃喃自语,“他老人家不是不在了吗?”
苞米还含着浆,没熟透,磨不成面,从棒上拧下来,饱满得像一粒粒洁白的牙,炒着吃正好。大车店里的几口大锅,烧得滚热,伙计们拿着大铁锹,不停地翻炒。一锅锅炒成金黄的苞米,一捧捧地分给了逃难的人。
炒苞米的香味,顺着西南风,飘到了几里之外,更多逃难的人聚拢过来,饥肠辘辘地伸出手,炒苞米分净了,后涌进来的人,只能看着别人嚼苞米咽唾沫。这么吃下去,再劈一车也不够,店老板把毛驴拴在石磨上,把剩下的苞米磨成了碴子,煮粥。
逃难的人群再也不必分穷人和富人,现在都是一无所有的人,填饱了肚子,却囊中羞涩了。老梯子一摆手,“谁的钱也不要,国难当头,有一天扯旗抗日时,把吃下去的苞米粒当子弹,送给我。”
饥饿的人就差喊老梯子万岁了。
肚里有食,就有了精神头。有几个胆大的,不听别人劝告,带着一家人,非要到渡口过河。结果,男人被砍了头,咋死的都没弄明白。女人呢,留下了一条命充当慰安妇。孩子被挑在刺刀尖上,任人玩耍。
渡口外的两棵大树下,走过来了两个日本兵,一群苍蝇轰地飞起,远远望去,像腾起一片黑云。
站在离渡口最近的大庙台上,几个人交替着拿老梯子的单筒望远镜,观察渡口。渡口外的两棵树间,那一串人头依然还在,树下,还丢着几颗人头,那几个面孔刚才还在他们面前晃动,转瞬间,尸身分离了,新鲜的血在脖腔依依不舍地流着。两个日本兵蹲下身子,用铁丝穿耳朵。没多久,两棵树之间的人头串里,又多了几个死不瞑目的脑袋。
望远镜传递到了张天一的眼前,他只瞄了一眼,便放下,人头上的血似乎一下子灌进了他的眼睛,令他眼白尽失。他昂着头,一动不动地望着天上的日头,过了好一会儿,突然把头一甩,对肇参谋和老梯子说,“咱手里也不缺家伙,干他娘的小日本,夺下渡口,把逃难的兄弟姐妹送过去。”
说罢,他跳下高台,奔跑回大车店,带着弟兄们就走。老梯子有伤,肇参谋腿慢,两个人追在身后,拦都没拦住。
渡口攻击战,打得一塌糊涂,张天一太着急了,把肇参谋知彼知己的劝告当成了耳旁风。他那双能看到未来的眼睛,也没有提醒他,这是仓促之仗,不该打。十几把驳壳枪对十几把大盖枪和两挺机关枪,还有一门迫击炮。日军有工事有碉堡,根本看不到人家在哪里,你打人家,是盲目射击,人家打你,枪枪有目标。神枪手张准唯一的功劳,就是打断了日军插在渡口上的旗帜。可他藏身的地方却成了日军射击的重点,打得他抬不起头,幸好距离在一里开外,影响了大盖枪的准确度。可是,前边进攻的弟兄就没那么幸运了,折了两个。
虽说连根日军的汗毛都没伤着,可他们却十分恼怒,旗帜倒下了,像战败一样耻辱。他们发现了狙击手的位置,动用了迫击炮,一炮就炸在了刚才张准隐身的地方。幸亏张天一让他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滚出了那个隐身处,否则,已经粉身碎骨了,囫囵个身子都找不到。
张准又尿裤子了,枪都拿不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迫击炮弹炸出的坑。张天一把张准抱在了怀里,拍着他的肩头,哄孩子一般,别怕,你是小日本的阎王爷,谁死你也死不了。
第一次夺渡口,无功而返。
看着他们撤退的影子,日军站在碉堡顶的瞭望台上,挥舞着太阳旗,高呼着,“支那猪,支那猪。”
吃了败仗的一整天,张天一只做一件事儿,一里地之外的壕沟里,一个弟兄扛着画有日本兵的靶子,飞奔着。靶芯在壕沟里时隐时现,张准端着枪瞄了很久,怎么瞅都是真人。壕沟里的弟兄,腿都跑软了,张准的第一枪始终没有打出来。
张天一忽然喊了一嗓子,大埋汰,知道你爹是咋死的吗?就在柳条湖边上,踩脏了日本人的铁路,人家就开枪打碎你爹的脑袋,这是你叔亲口告诉我的,你忘了吗?
张准额头上的青筋突然跳起,分散的眼神一下子就回来了。他凝神定气地瞅着靶,一直瞅到忘了自己,手便不再抖了,轻扣扳机,一枪击中了靶芯。他很高兴,跳起来喊,我又行了。
回到大车店,张天一反思自己的鲁莽,还是肇参谋说得对,毕竟人家是作战参谋,不能因为在北大营里的那副熊样儿,就把人家看得一无是处,你连小日本的影子都摸不到,这仗咋打?不过,第一次交火,并非一无所获,起码搞清楚了日军的火力配置,还有作战能力。
掌灯时分,三个人坐下来,商量对策,肇参谋和老梯子都认为,凭着咱们这些散兵游勇,直接攻下渡口不大可能,人再多也没用,只能送死,最佳作战方案,调虎离山,把小日本诓出渡口。
研究了大半宿,用了种种假设,都觉得骗不了小日本,最可行的是,拿张天一这只肥羊当诱饵,豁出命去做赌注,演一出比苦肉计还苦的戏,否则没办法引蛇出洞。如果计策成功,老梯子带着他的绿林兄弟就可以趁虚而入,攻入渡口,肇参谋可以带着其他队伍设伏,围歼追击的日军。
肇参谋称这一计为釜底抽薪。
最后,两个人把眼睛都盯在了张天一的身上。
张天一淡淡地一笑,问了一句,让我死几回?
三双大手攥在了一起。
兄弟三人设计得挺周全,可是,釜底抽薪的战术没等实施,他们却被别人釜底抽薪了。
攻击渡口的诱饵丢了。
那时候,张天一一心一意地筹备着拿下渡口,根本没有防备有人要拿下他。瞅着大车店里聚集着这么多的败兵、警察,他就想,只要稍加组织,就是二三百号人马,外加老梯子的绿林弟兄,至少一个营,还怕对付不了十几个小日本?更何况肇参谋思谋了好久,动用了所有的智慧,制定了好几套随机应变的战术。
独自一个人,张天一聚精会神地看着肇参谋送过来的作战方案,尽管这是一场小仗,但肇参谋的每一步设计得都有奇思妙想,火攻水攻地道攻循环攻,各个攻法有序;疑兵计、苦肉计、拖刀计、引蛇出洞计、调虎离山计,计计连环相扣,除非小鬼子是神仙,否则只要棋错一招儿,就会招招儿中计,攻下辽河渡口,还不是小菜一碟。
每看完一招儿,张天一都赞不绝口,最后,他拍案而起,心里喊着,他娘的,肇庆参谋就是“羿字号”的军师了,捆也要把他捆走,想去锦州投副帅,没门儿。
正当张天一踌躇满志时,意外发生了,几个应召而来的警察,假意听从张天一的调遣,围拢在他身旁,趁着他手指着肇参谋绘制的地图,布置警察的进攻路径时,突然一拥而上,将他按倒在地,五花大绑捆个结实。
老江湖高鹏振、作战参谋肇庆,望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仗还没打呢,内哄先来了,有心解救张天一,遗憾的是,几只匣子枪不是对着张天一的脑袋就是对着心口窝,谁敢轻举妄动,无论哪一只手动了扳机,都会要了张天一的命。
他们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张天一被带走。
一路上,张天一不断地恳求,这场仗,必须得打,从沈阳城逃难出来的人,全指望这个渡口呢,我是这场仗的诱饵,把小日本骗出渡口,你们趁机夺下,我死了也值。
警察骂他,“你他妈的想当英雄,整个沈阳城为你垫背,你不开第一枪,小日本充其量就占个北大营,这下可好,你给了他们借口,老帅少帅的家都被你败了,城里城外的人都被你害了,你回沈阳城看看,街道上的路是红的,两旁的商铺是黑的,谁家不死人?哪个店铺不被烧?”
张天一把嘴闭上了,他知道,警察们的脑袋也灌水了,杨宇霆的死,让所有的人都学会了听话,头缩在壳子里,不愿意动脑子了。小日本不是憋足了劲儿想拿下沈阳,单纯的偶发事件怎会方圆几百里调兵?战术配合得怎会如此天衣无缝?
想逃跑已绝无可能,老梯子、肇参谋、小号手不离不弃地跟在后面。张天一想,跟得再近有啥用,何况警察真的敢开枪往他们身上打。他大声吼着,你们回去,该干啥干啥。他们只好伫足而立,辛酸地望着他远去。
天上的白云和路上逃难的人群一样,疾速而行,只不过一个在蓝天下,一个在黄土上,朝着相反的方向飞奔。风刮得很猛,吹得高粱弯下了高贵的头,吹得大豆荚虚情假意地鼓掌,吹得张天一的心里乱七八糟。
警察押着张天一,绕过一片接一片的高粱地,奔向一个隐蔽的村落。走到村子的中央,眼前是一座影壁高耸的深宅大院,两个便衣隐身在门楼里,端着枪,警惕地站岗。抬眼望上去,墙角的炮台上,有几个脑袋藏在垛口里,巡视四周。不用问,大院里住着的是大官儿。
张天一被推进了二进院的正堂,居中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身穿普通士绅衣着的人,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人是辽宁警务处处长兼沈阳公安局局长的黄显声。警察向黄显声报告,抓到了重要疑犯,张天一。
黄显声的眼睛丢在张天一的脸上,毫无表情,他很淡地对那几个警察说,松绑吧,你们抓错了。
警察们疑惑地看着黄显声,“确定无疑就是张天一,怎能错呢?”
黄显声说,“这个人我认识,他叫张天一不假,却不是通缉犯张天一,他是少帅的通讯官,在长官司令部,不在七旅,两个人重名了。”
警察们疑惑而又失望地走了,眼里流露出了没打到狐狸惹得一身臊的表情,边走边嘀咕,怎么会抓错呢?不可能呀,黄局长是不是看走眼了?
张天一表露出了一副好汉做事好汉当的表情,坦率地说,“就是我,没错。”
黄显声说:“打沈阳城的日军,总共伤亡还不到五十人,我知道,差不多有一半倒在你们的枪口下;我还知道,你在策划打渡口,乱世缺人杰,你走吧,向日军开第一枪的罪过就让我担着,少帅怪,就怪我。打渡口时,别穿军装,别再给少帅添乱了,就当是民间武装。”
张天一冷笑了一下,都愿做抗日的第一人,王铁汉也是这么说的,打响第一枪有个屁用,见到谁为守沈阳血战到底了?他低下头,瞅见了那串绳子,刚才这串绳子还紧绷绷地把他捆得骨肉酸麻,现在,却软塌塌地躺在地上。他觉得,整个东北军的军官都像这绳子,该软的时候不软,该硬的时候不硬,他妈的,当兵就是打仗的,还不让穿军装,怕个■。
他抬起脚,愤恨地踢向绳子。绳子飞起来,挂在中堂的一幅画轴上,晃荡不已,那画叫岳母刺字。
张天一扬长而去。
五
借着月光,张天一从高粱地里钻了回来。
后半夜,苍黄的月亮沉落下去,霎时间,天地掉进了黑暗的深渊。
按照事先的谋划,张天一、老梯子、肇参谋带着各自的人马,悄然无声地摸了出去。大车店人多嘴杂,没准会有人把他们的行踪泄露出去,日本人个个是间谍,若是混在难民里,闻到了他们攻打渡口的腥味儿,所有的谋划将会是水中捞月了。
张天一带的人很少,只有四五个弟兄,其余的都给了肇参谋,包括张准张响两兄弟。肇参谋带人打埋伏,人少了不顶用,在北大营,小日本的厉害大家不是没尝过,不管承认还是不承认,人家就能以一顶十。
拂晓时,张天一带着几个弟兄,一身短打扮,一人扛着一面“羿字旗”,搅起一片尘土,嚣张地奔跑在通往渡口的黄土大道上。他们不穿军装,不是怕连累警察和东北军,而是为了麻痹日军。
离渡口一百多米,张天一立住了脚步,再走下去,就进了敌人的准确射程,几个弟兄的命都会交待出去。他让弟兄们挥舞起“羿字旗”干扰敌人的视线,自己举起铁喇叭,痛骂着,“渡口是老子的,你他妈的是哪个路子上的黄狼子豆鼠子,敢到我的老虎窝里撒野,赶快滚,爷爷我发了威,让你们坐上土飞机。”
渡口里的日军,早就牢记了“羿字号”,这个叫后羿的新民土匪,不知搅了他们多少好事,拆散了多少个与绿林武装的联盟,劫掠了多少银元和钞票,他们曾派出数十个情报高手,始终没摸清后羿的来历。现在好了,俘虏和降过来的东北军共同证实,后羿就是在北大营斗胆向皇军开第一枪的人,通讯连上尉军官张天一。这是东北军通匪的铁证,关东军司令部把炸柳条湖南满铁路的幕后黑手指定为张天一,只要抓住他,柳条湖事件的证据链就算完整了。
双方的枪战立马开始,第一次攻打渡口的情景立刻重现了,“羿字旗”被打得千疮百孔,不得不丢弃掉,跟随张天一的几个弟兄都“死”了,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有张天一一个人不计效果地开枪,没有目标地撇手榴弹,疯了般大骂,有本事伸出你们的乌龟头,老子一枪一个要你们的命。
张天一的顽固,惹得碉堡里的日军哈哈大笑,随从都死光了,一个人想夺下渡口,岂不是蚍蜉撼大树。他们发动了两辆挎斗摩托车,追击出来,看一看张天一怎么要他们的命。张天一在一挺机关枪的威逼下,没有了还手的余地,抱着脑袋,寻找着隐避物,向着辽河上游逃窜。
日军也不再开枪,群狼追小鹿一般,不急不忙,戏弄着张天一,高低要让他累得瘫倒在地,然后拎小鸡子一样,把他装进挎斗里。
张天一鹿一般的长腿算是没有白长,专拣沟坎与砾石的地方跑,而且越跑越快,弯越拐越急,挎斗摩托颠得快要飞起来了,眼看抓住了,还是被逃脱了。不知不觉中,他们越跑越远,直至掉进了肇参谋的埋伏圈,依然毫无察觉。
老梯子骑着高头大马,领着六七个弟兄,来到渡口,哇啦哇啦地向里边喊日语。弟兄们听不明白,可老梯子心里很清楚,他喊的是地地道道的北海道日语。那是他在奉天念书时跟老师学的,老师家住北海道,他天天和老师厮混在一起,混得比父子还亲,与老师的腔调分毫不差。老梯子冒充关东军司令部委派的便衣督察队,督察河堤下防务。他训斥驻守在渡口的日军,不该放弃坚守不出的训导,遭到土匪或东北军的余部袭击,如何应对?
尽管老梯子伪装得天衣无缝,渡口里留下的日军,并没放松警惕,毕竟他们从未谋面,缺少信任的基础,除了哈依哈依地承受着训斥,就是不肯打开大门,放他们进来。老梯子不急,也没露出非要进去的企图。大家谁也不说话,牵着马伫立在门外,老梯子警告渡口里的日军,追击出去的人不回来,他们不会走,不放心渡口的安全。
“督察队”的担心很快成了现实,四五里之外,枪声大作。
追击张天一的日军,摩托车开进了铁蒺藜阵,歪歪扭扭地开出来,轮胎的气已经跑光,再往前开,车轮耍龙,车把扭曲,无法正常行进,更谈不上追击了。眼见得活捉张天一无望,他们便想打死他。肇参谋甩掉伪装,开了第一枪,张天一手下的十几个弟兄,还有和老梯子召集过来的几十个人,对进入包围圈里的日军一同开火。六个日军俯身爬下摩托,把两辆摩托车支撑成人字形,利用钢铁之物的缝隙,边冷静地还击,边拉着摩托向河岸撤退。寻找到一个凹陷的水坑,他们藏好身体,依然拿摩托做掩体,两个人一组对付着三面围攻上来的人。大盖枪真准,日军也确实是训练有素,基本上是弹无虚发,谁跳出来向前冲锋,谁就会被打中,好几个弟兄已经血流如注。
被追赶的张天一终于能喘口气了,他折身返回,告诉弟兄们,瞄准摩托车的油箱打,烧死这帮王八羔子。可是,他们的枪不是射程不够,就是瞄得不准。他拍了拍始终一枪不发的张准,在地上画出跨斗摩托,圈定了油箱的位置,鼓励张准开出这一枪。
张准闭了下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张天一只提醒两个字,你爹……张准再睁开眼睛时,手就不抖了。他瞅了眼张天一,沉静盯着摩托车。一声枪响,一团大火冲天而起,一个日本兵立刻跳起,一脚踹开了升腾着烈焰的摩托。张准的第二枪及时补上,正中这个日本兵的眉心。不等张准第三次开枪,另一个日本兵看到挡子弹的摩托车成了巨大的危险,提前用枪托给推跑了。
缺了钢铁的掩体,又少了一个反击的力量,况且遇到了神枪手,日军反击力量立刻减弱,观察战况时,头刚一探出,立刻缩回,生怕成了狙击的目标。
张响不错时机地吹起了冲锋号。日军早就防备着对手的冲锋,架起轻机枪,向跳起来冲锋的人群扫射。
消灭号手是战场上的常识,张准担心弟弟遭到不测,不再犹豫,也无须张天一鼓励,沉着冷静地击毙了机枪手。人群涌上去,水坑里的日军只剩下四个了,并且狙击手已经击垮了他们的意志,再不逃跑,只有死路一条。他们迅速翻滚出水坑,一路蛇形奔跑。尽管大队人马子弹如蝗,紧追不舍,最终还是有个日本兵扎入辽河水中,顺流而下逃走了。
携着大队人马,肇参谋乘胜杀向渡口,张天一倒在渡口外的几个弟兄“死”而复生,操起了家伙,黄显声也派出了便衣警察助战,几股穿着杂乱衣服的队伍齐聚渡口。肇参谋充当战地临时指挥官,指挥各路人马,排兵布阵,条理有序地发起了进攻。
最先阻击各路人马进攻的,不是渡口里的日军,而是渡口外的“司令部督察队”,老梯子要把假戏唱真,真刀真枪地阻击,反正平日里东北军剿他,警察抓他,已经做下了仇,除了张天一那一拨儿弟兄,打死谁他都不心痛。
毕竟人少,老梯子的弟兄又不是红了眼睛地往死拼命,警察和败兵们不晓得这是计谋,把子弹全泼给了他们。他们一退再退,一直退到渡口的大门下,无路可退了,老梯子不断地恳求开门,进入工事阻击,上边的日军却不为所动,要把命令执行到底,不让任何陌生人进来。
老梯子的戏唱到头了。
既然进不了虎穴,就他娘的强攻了,反正到了他们的鼻子底下,计谋也算成功了一半儿。他们掏出怀里的手榴弹,炸开渡口的大门,甩向里边的防御工事。随后,他们从马背上取出缠着旧棉絮的木棍,棉絮里灌着煤油,裹着辣椒面、胡椒粉。点燃了,他们骑上马,施展蹬里藏身的绝技,冲进渡口的院子,把火把甩向日军藏身的碉堡与工事。
一时间,渡口内浓烟滚滚,远方的视线全被遮蔽住了。老梯子的目标瞄在了渡口里的迫击炮,想夺下来。日军看出了他们的企图,尽管烟呛得他们几乎喘不过气来,并不影响他们在浓烟的缝隙间瞄准。幸亏有马的身子做遮挡,老梯子他们几个没受到伤,不过他们的马却都死了。
借着爆炸硝烟的掩护,大队人马潮水一般涌上来,难民们也看到了曙光,从四面八方赶来,拿着扎枪棍棒,也来助战。
大势已去,日军不做无谓的牺牲,他们冲出碉堡,抓起迫击炮,扛着跑向渡口,乘船而逃。
流亡的人群数以万计,闻听毓宝台渡口打开了,昼夜不停地奔过来,为数不多的几条小船,也是昼夜不停地摆渡,船工们都累得虚脱了,爬上岸来耍赖,给多少块大洋也催不动,说啥也不划桨了。大河里划桨是技术活儿,不是单凭力气就行,幸亏老梯子有人脉,从对岸找来几个船工替班,才让眼睛盼蓝了的人群又盼到了希望。
渡河之前,黄显声整训了一路逃过来的东北军,重新恢复建制,警察也编入了战时序列。渡口先军警后民众,一拨拨地往对岸过。守着渡口维护秩序的,留给了张天一的“羿字号”,黄显声赦免了所有的绿林胡匪,让他们自发地组织义勇军。
老梯子近水楼台,带着他的人马第一拨过去了??墒巧饷饬钤诙本屠咸葑拥亩游橹忻还苡?,不知内情的东北军,以为老梯子真的成了日本人的帮凶,假做真时真亦假了,双方互不相让地又打了起来。
本来忙得不亦乐乎的张天一,又分出精力给双方调停。好在肇参谋指挥有方,渡口在他的维持下,紧张而有序,没出乱子。只有一件事儿,特别蹊跷,张天一不在渡口时,神枪手张准失踪了,连张响都不知道他哥去了哪儿。
三天三夜,张准去向不明。三天三夜,逃难的人群依然没有过净。三天三夜,日军又占据了沈阳城周边很多地方,腾出了人手,通过铁路上运来了一个骑兵联队,要夺回渡口。这是一支装备精良的部队,马背上驮着的迫击炮不算,专门分出十几匹马,拉着十几门野炮。
渡口的碉堡里,各种物品摆放有序,干粮弹药充足,连水井都挖下了。日军逃跑时,只顾带走外边的迫击炮了,里边的物品原封未动。这些物品中,张天一还发现了几张照片,照片都是一个人,就是他张天一。一身戎装照片的背面写着一行字,日语夹着汉语,七旅、上尉、张天一、策反。扛着“羿字号”大旗的照片背面写着,后羿、张天一、策反。他忽然明白了,日军本来可以轻而易举地打死他,留下他这条命,是别有企图的。
操起一架望远镜,张天一向外望去,碉堡的视线极好,日军拉来的炮,他看得清清楚楚。那些炮,他认识,都是东北兵工厂仿日本造的,如今被日军缴获了,用得真是得心应手,反倒危害自己了。
渡口顿时乱了,人们惊恐万状,急着渡河。
张天一不能放任渡口,日军间谍无孔不入,自己的身份和照片被日本人弄去了,就是佐证。所以,他事先已经做了防范,确保间谍渗透不进来。每一个求渡的人,身上要被掏得干干净净,已经扯起了“羿字号”大旗,土匪劫道天经地义,想保命就舍财。反正东北军和老梯子的绺子早已过河,从谁身上搜出武器,哪怕是把军刀,也要捆起来,关进大车店。他加十二分的小心,防备日军的浑水摸鱼。
一根绳子从渡口延伸出二百多米,人们的右手攥在绳子上排队。
自打日军的骑兵一出现,张天一就关闭了渡口,哪怕外边哭天抢地,扬起的大洋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他也毫不动摇,武力驱散了人群,让他们分散到乡村避难。渡口面临着一场残酷的战斗,他不想让老百姓无谓地牺牲。
这时候,他就更想张准了,张准是他的主心骨,一把狙击步枪,一千米的命中率,五百米的准确无误,哪个指挥官不望而却步?
然而,当张天一发现张准时,脸刷地一下子白了。张准不再是三天前的张准了,他站在了日军指挥官的身旁,穿的是二鬼子的衣服,身边飘扬的是太阳旗。这个混小子,难道忘了他爹是咋死的了吗?他这么精心地培育张准,还不是因为他和日本人有杀父之仇,掉了脑袋,也不该在日本人的队伍里。
本来张天一心里堵得像塞了一堆烂麻,他的军师肇参谋又给他添堵。肇参谋要求张天一把“羿字号”的旗帜从瞭望台顶撤下来,这是一场国与国之间的战争,绿林和土匪与日军对抗,岂不是以卵击石,更何况,和日军怎么打,国民政府拿不出个态度来,咱们就用青天白日旗向政府表态,这场战争,无法逃避,非打不可。
张天一梗着脖子不同意,“羿字号”就是专打日寇的,国民政府完蛋了,指望不上。肇参谋也梗着脖子,不挂青天白日旗,就不给出主意,不拿作战方案。张天一软下来,他知道肇参谋的心结,不想入伙,不想当绿林。
可是,他的心一软,就犯下天大的错误,肇参谋扛着青天白日旗跑向瞭望台时,他的头突然间一阵剧疼,一幅画面势不可挡地闯进他的眼睛里,肇参谋捂着左胸,顽强地挺立着,用尽最后的力气,竖牢了青天白日旗,血从胸脯涌出,也从嘴角渗出,天上的云也浮现成了巨大的红棺材。
张天一冲着瞭望台喊,别去,危险!
已经晚了,张天一预知的不是未来,而是现实。一声单纯而又遥远的枪声中,肇参谋的手已经捂到了胸口,他的眼睛瞪向远方,艰难地向前走了一步,旗帜终于立稳了。他撒开了双手,右手吃力地向张天一摆了一下,便仰面朝天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这枪声,张天一太熟了,是从张准的狙击步枪里发出的。
渡口顿时静下来,只剩下河水在浩荡地流着,青天白日旗呼呼地响着,没心没肺而又无耻地飘扬。
一声狼一样的嗥叫,肇军师!
张天一的嘴角咬出了血,拉出了架式,和日军决一死战,要活捉忘恩负义的张准,拿他的人头祭奠肇参谋??墒牵站床换挪幻?,跟随在中佐坐骑的后边,向着渡口徐徐而来。这时,张天一看清楚了,太阳旗下,不仅站着张准,还站着张响的父亲。那个老锔匠被捆绑着,绳子的另一头拴在马鞍子上,一旦张准不听话,一拍马屁股,老锔匠就会体无完肤,一命归西。
用不着解释,一切都明白了,日军对他们了如指掌,张准被日本特工绑架了,老锔匠成了人质。
张响也看到了父亲,他对父亲喊,一头撞死算了吧,别让儿子替你遭罪了。张准骂着弟弟,百事孝为先,你怎么能咒你爹死呢。
日军的中佐是个老军官,显赫地坐在马上,根本不惧有人开枪打他,催着马,一步一步走上来,他用很流利的大连腔喊着,他说他喜欢“羿字号”,也喜欢叛逆的张天一,他劝告张天一不要做无谓的牺牲,“羿字号”这杆旗也别打了,后羿射日的传说是无稽之谈,太阳是我们这个星系绝对的领袖,别做蚂蚁啃大象的蠢事了,看你是个英雄,放你一马,否则大炮一响,渡口就会夷为平地。
张响操起大盖枪,一枪一枪地向外打,恨不得一枪打死张准??墒?,他们谁也不是张准,也不再有狙击步枪了,子弹在远处的空中画个弧,便消失了。有一颗流弹擦在了中佐的耳朵上,那个老家伙居然躲都没躲,一动不动,任凭血在脸上淌。
张天一按住了张响的手,劝他不要无谓地浪费子弹。张响哭着说,我们什么都能容忍,就是不能容忍背叛。张天一无奈地摇摇头,他说,以后的日子,背叛或许会天天发生。
肇参谋没了,对面的骑兵联队人数是他们的几十倍,野炮迫击炮一字排好,炮口直指渡口,谁都不知道这仗该怎样打了。张天一把脸背过去,对他的弟兄们说,想过河,想学张准,他都不拦,想发财,也可以把他的脑袋拿走。
弟兄们木偶一样,谁也不动,摆出了和张天一块儿赴死的样子。
日军没开炮,也没进攻,耐心地等着张天一去投降,一等就是好几天。这几天,日军又杀了几个人,都和张天一有关。大车店的老板也被砍了,脑袋装在一个托盘里,派村里一个杀猪的送过来。那个杀猪的闭着眼睛往前走,腿在打摽,好几次差一点把自己绊倒,若不是怕张准开枪打死他,早就丢下脑袋逃跑了。
或许是张准的原因,日军抱定了收降张天一的决心,始终围而不攻。
两军僵持中,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日军赶来了一辆大马车,马车上拉着一口猩红的大棺材。张天一怔了一下,已经赤祼祼了,还用得着用棺材掩饰重炮吗?老中佐指着棺材冲着渡口喊,肇庆参谋是个人才,敬重他,送你们的礼物,盛殓他。
没人赶车,大马车游荡在两军之间,马在悠闲地吃草。
张天一把匣子枪掖在腰间,去接棺材。弟兄们怕棺材里有阴谋,万一里面装着人,或者是炸弹,就有去无回了。张天一不以为然,反正就是这样了,日军想让他们死,还不是很简单,万炮齐轰,就结束了。既然死都不怕了,还怕个■。
他钻出碉堡,推开渡口的门,冲着张准喊,我知道你的枪准,别打心脏,冲着我眉心打,别让我痛苦,那边的弟兄缺少快乐,我不能愁着脸去陪他们。
没有枪声,对面死一样静。
张天一跳上大马车,拉着红棺材赶回了渡口。打开棺材盖,入殓的时候,张天一哭成了泪人,他抱着中校参谋肇庆的遗体,不肯撒手,恐怕这辈子他再也见不到这样会打仗的人了。就要钉上棺钉了,弟兄们强行将他们隔开。
棺材里,张天一把肇参谋所有的遗物都装了进去,唯有那本还没写完的作战谋略,他要留在手里,就当他的军师没死,让这本书替他出谋划策。
渡口已经失去意义,再守下去,也渡不走逃亡者的苦难了。张天一决定放弃,护着肇参谋的灵柩,渡过辽河,为他这个患难兄弟寻找一个长眠之地。
中秋的辽河,浑浊的浪头一个追赶着一个,风在呜咽,早衰的树叶被风揪下来,与河水随波逐流,红棺材在大河中格外显眼。
张天一想,把肇参谋安葬在石山吧,那里离老帅家的祖坟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