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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西往事
来源: | 作者:老 藤  时间: 2015-09-15
  时间像一张张薄纸,不经意间就会倏然翻过,让往事历久弥新是一件很难的事,如何让记忆中的群雕在岁月冲刷中保全,是许多人颇费思量的工程。离开辽西已经十三年,闲暇之时,翻阅当年的札记,一些记忆中原本模糊的面孔便一幅幅活跃出来。为了避免像诗人海子所写的——岁月易失,一滴不剩,我觉得有责任把这张张面孔用文字保全并呈献给感兴趣的读者。   
                
 杏仁粥
  
  在辽西生活过的人,没有谁不知道杏仁粥。
  那是一种能抚慰五脏六腑的粥,久食上瘾。饮酒宿醉之人,喝上一碗热腾腾的杏仁粥,吃几块艮揪揪的腌芥菜疙瘩,立马就会胃肠舒坦、神清气爽。到榆州挂职副县长的第二天,我便迷上了杏仁粥。那天早餐,服务员端来一大碗色泽并不十分好看的碎米粥,开始,我没有留意这碗看似普通的粥,因为我更渴望喝到榆州的绿米粥,榆州出产一种名贵的绿色小米,营养价值是紫米的数倍,因产地和产量太小的原因,很少有人吃到,而眼前这晚带有花生色的碎米粥显然不是绿米熬制。吃饭间,这碗碎米粥所散发出的浓浓香味吸引了我,喝上一口,感觉奇异,细细品味,顿时满嘴溢香,询问后得知,这是榆州传统小吃杏仁粥。
  端午节后上班第一天傍晚,大十字派出所民警老王给我打电话,问我晚上是否有应酬,如果没有他要请我去喝正宗杏仁粥。我满口应允了,假期回家几天没喝到杏仁粥,这舌头真有些打滑。
  老王用他那辆四面透风的北京212警车,把我拉到了城乡结合部一个叫北炉的夜市,停好车,老王指着一个门脸不大的小店说:就这了。这是一家叫塔子沟粥铺的小店。起脊的青砖房,门楣上悬一木质牌匾,匾上有五个隽永的行书大字:塔子沟粥铺,字是阳刻漆绿,笔力敦实,可惜没有落款。我看了看牌匾,对老王说:“现在叫铺的店太少了,都喜欢往大了叫,明明一个小吃部,却敢叫五洲大饭店。”
  老王说:“这粥铺虽小,年纪却老,民国时期就有了。”
  走进粥铺,发现店里还是蛮整洁的,店内分里外两间,外间放了四张方桌,每张方桌铺了白底带蓝格的台布,桌上有一个盛满清水的玻璃罐头瓶,瓶中养着一株水葫芦,颜色翠绿,使小店很有气氛;里间是用玻璃隔开的厨房,厨房的锅碗瓢盆通过透明的玻璃在外间看得一清二楚。
  店主是个很干练的中年女人,叫宋嫂,宋嫂穿着蓝底白花的衣裤,扎着红格围裙,一副干练的摸样让人想到春来茶馆里的阿庆嫂。
  宋嫂很热情,看出她和老王是老相识。老王也没做介绍,对宋嫂道:“弄几个小菜,现磨现熬点杏仁粥,不急,你慢慢熬,我和领导说会儿话。”宋嫂莞儿一笑,到厨房里忙碌去了。
  我悄悄问:“就咱俩客人,还慢慢熬啥?”
  老王笑了:“这里面有学问呢,一会儿粥熬好了,让宋嫂给你讲。”
  四个小菜很快上来了,有煮花生、香椿拌豆腐、腌芥菜疙瘩和炒田螺,宋嫂也没征求意见,就拎上半瓶“大辽西”。“大辽西”是一种地产白酒,酒味香醇,当地人都喜欢喝。“今天不开车了,喝两口。”看来老王真的想喝酒。
  “怎么是半瓶?”我问。
  “上次剩的。”老王回答道:“宋嫂给我存在店里。”
  老王知道我不喝酒,让宋嫂给我泡了一壶大麦茶,他喝酒,我喝茶,我们山南海北地闲聊起来。
  喝了几盅酒,老王眼睛有些红,这是老王的特点,别人喝酒脸红,可老王喝酒却是眼睛红,二两酒下去,眼睛便像刚刚哭过一样,似乎拽个路人就想打一架。
  老王用双手的食指和拇指把花生壳捏开,也不往嘴里送,而是一粒粒像子弹一样整齐地摆在自己面前的碟子里。发现我在注视他的动作,便搓了搓双手,对我说:
  “我知道您协助常务副县长分管政法,我向您说明个情况,应该算自首吧。”
  我以为老王是开玩笑,他这样一个老实憨厚的民警,会有什么情况自首。
  “说真的,我犯了个错误,不,应该是渎职。”老王搓着手,两只发红的眼睛也不看我,很专注地盯着盘子里的花生说:“我私放了一个抢劫犯。”
  “什么?”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王这样忠于职守的人会私放一个抢劫犯?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我有些紧张,问:“放的人是你亲戚?”
  老王摇摇头。
  “那么是你朋友?”
  老王又摇摇头。
  “既然不是徇私,徇情,那肯定是徇赃了,你收了人家钱?”
  老王抬起头,有些委屈地说:“你看我是那样的人吗?”
  “那是为什么?”我感到了此事的蹊跷。
  “是个大学生,叫刘永民。”老王说:“凭我几十年的警察经验,我判断刘永民是个初犯,很可怜,我心一软就把他放了。”
  在我的催问下,老王详细地叙述了事情的经过。
  老王那天在派出所值夜班,凌晨一点多钟,一个鼻子流血的中年人闯进派出所,说有人在玫瑰红歌厅门前抢了他的包,包里有手机、上万块现金,还有多张信用卡。老王所管辖的这片歌厅舞厅不少,虽说这样的地方有藏污纳垢之嫌,但因老王查得紧,吵架滋事的情况还是少见的,在派出所鼻子底下竟然出了抢劫案,这令老王很动怒,他立马赶赴现场巡视,玫瑰红歌厅门前早已空空荡荡,街面上连个人影都没有。
  被抢的中年人用棉球塞了两只鼻孔,说话瓮声瓮气,令老王很反感。老王本来就讨厌这种半夜三更泡歌厅的人,加之对方又满嘴酒气,吐字不清,便按规矩做了笔录,让他回去等消息。通过笔录老王知道,被抢人叫鲍富,是百达建筑公司经理,此人在县城口碑不佳,以经常拖欠、克扣民工工薪而臭名远扬。躺在值班床上老王想了想,抢劫者很可能是熟悉鲍富的人,便起身连夜到鲍富所承建的工地去排查。因是半夜,所里警力又少,老王让一个年轻同事值班,自己按笔录上所介绍的工号,独自去了解情况。
  老王启动着那辆北京212,开出不远,忽然发现在汽车远光灯的照射里,一个年轻人蹲在墙角正恐慌地向马路上张望。老王停下车,那青年也不走,老王下车走过去问:你在这里干什么?那年轻人突然哭了,说他是来自首的,他刚刚抢了一个包,还把人家的鼻子打破了,回去打开包一看,包里竟有一万多块钱,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他害怕了,想来想去,便来派出所自首。
  老王把他带回派出所,本想叫那个年轻同事一起做笔录,却发现这个同事也出警了,并且带走了担任门卫的协警,老王只好自己询问,尽管这样做有违规定。
  小青年叫刘永民,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因学了个冷门的数控机床专业,毕业几个月也没有找到工作,前几天他父亲生病住进医院,他正在为父亲的住院费医药费发愁,他能读完四年大学,靠他父亲一次次卖血换学费,现在,他毕业了,满怀希望的父亲以为这下可以不用再卖血了,谁知道儿子毕业即失业,几个月过去,工作一点没有着落,身心俱疲的老人被严重的胃病放倒了。父亲住进医院那天,刘永民在大街上走了半宿,能想的办法都想了,父亲的医药费像一座大山横亘面前,他无法跨过这座山,他一度想到了死,但他又不忍心撇下贫病交加的父亲,父亲是他唯一的亲人,父亲靠卖血供他读完大学,他觉得自己欠父亲的债永远还不清,因为这是一笔血债!
  刘永民在深夜的大街上徘徊,忽然他看到了大腹便便的鲍富。他认识鲍富,知道他是一个腰包鼓鼓的包工头,去年春季,父亲在鲍富的建筑队里干了三个月抹灰的瓦工,鲍富只付了三百元钱,父亲去讨,鲍富说都扣了住宿费和伙食费。暑假时父亲说了这件事,刘永民听后进城去找鲍富评理,在工地上,经同村的一个小工指点,他知道了谁叫鲍富,当时鲍富陪一些干部模样的人在视察工地,凭几年大学生活他看得出:眼前这个鲍富显然不仅仅是一个建筑商了,自己无凭无据去找他理论,只能自讨其辱。他回到乡下对父亲说:没有合同没有欠条,法律不会支持。
  醉醺醺的鲍富在两个年轻女人的缠绕下走进了歌厅,他坐在歌厅对面的花坛上等,他不知道自己要等什么,他只是望着歌厅出出进进的人发呆,让他奇怪的是这里明明写着歌厅,闪烁着霓虹灯的广告牌是一张女人夸张的红唇和一支唱歌话筒,但进去了这么多唱歌者,却不闻一丝歌声传出来。他不由的感叹这歌厅隔音效果可以申请专利了。
  大街上渐渐寂静起来,也许是为了省电,午夜后的路灯只是间或亮着几盏,说明路灯还在,其它地方则是漆黑一片。刘永民有些凉,他望着歌舞厅霓虹灯广告上那个设计巧妙的红唇发呆,不知怎么,他忽然觉得这红唇很眼熟,想了半天,他想起来了,这红唇像他们系里学生会主席吴玲玲。吴玲玲来自冰城哈尔滨,是男生公认的?;?,别人恭维她身材好,气质佳,齐腰长发随风飘逸,而刘永民却认为吴玲玲最好的还是她的唇,他觉得吴玲玲的红唇有着不可抗拒的魔力,能把人魂魄摄了去。大学毕业前夕,他给吴玲玲写了一张贺卡,贺卡上只写了一句话:您的红唇,是我梦中永不凋零的玫瑰。他没有署名,他也不希望和这样一位人见人爱的女生有什么瓜葛,因为他知道自己这块瘠薄的盐碱地,无法让这朵红唇之花保鲜。他正这样瞎想着,歌厅里的鲍富出来了,一个梳着披肩发的女孩子搀着他,把他送出门外,那个女孩子齐腰长发的背影很像吴玲玲,吴玲玲怎么会到这种歌厅来打工?刘永民知道自己走眼了。鲍富醉眼朦胧,走路有些踉跄,嘴中打着响嗝,向花坛这边走来。刘永民厌恶极了,这样一副嘴脸,该玷污多少红唇,他愤愤地想。这时,鲍富走到离他几步远的花坛旁,完全无视他的存在,竟大张旗鼓地撒起尿来。刘永民被这泡充满酒臊味儿的长尿彻底激怒了,他一跃而起,冲着鲍富的鼻子就是一拳,也许是鲍富的脸肉厚,刘永民的拳头击上去感到沉扑扑的,像击在沙袋上。一心撒尿的鲍富没有提防,被仰面击倒在地,一泡热尿扬在自己身上,腋下的皮包甩出去老远,刘永民跑过去拾起皮包,片刻间便消失在夜色里了。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
  杏仁粥熬好了,满满两大碗,宋嫂端上来,老王止住了正说的话,小店里弥漫起一种奇特的药香。
  杏仁粥原本不是想像中的洁白,而是极似磨碎的高梁米粥,色泽朴实,芳香浓郁,吃一口,满嘴爽滑,全无杏仁的涩感,粥香中略带一丝苦,时时提醒你这是用杏仁熬的。
  “听说杏仁中含有一种毒素,吃不好会药人的,对吧?。”我问老王。
  没待老王回答,一旁的宋嫂用围裙擦着手上前搭话道:“没错,杏仁有毒,熬不对不能喝。”
  “对啦,宋嫂给讲讲这熬粥的学问。”
  “其实也没什么大学问,我刚才是瞎煽。”我知道辽西话中的“煽”和“哨”都是吹牛的意思,不过“瞎煽”一词从一个女性嘴中说出来便显得很实在。宋嫂解释说:“这杏仁粥讲究泡、磨、熬、扬四字,泡是第一道工序,要把杏仁用清水泡上一天一夜,期间要勤换水,直到泡去外皮。再就是磨,像磨小豆腐一样磨,但必须用石磨,不能沾铁器。磨好之后下锅熬,熬时多放水,熬开了之后要用瓢扬,扬的次数越多越好,一般一锅杏仁粥至少要扬上百次才能散去杏仁的毒气,像招待你们领导,我至少要扬上二百次,现在胳膊都是酸的。”
  原来做杏仁粥这么辛苦。我啜了一口,发现粥中还有绿色的东西,便用筷子挑出来看。
  “那是豆角。”女店主道:“熬杏仁粥必须放些豆角,用来解杏仁毒,这就像葱解百鱼毒一样,叫一物降一物。”
  老王望着碗里的杏仁粥,若有所思地说:“杏仁有毒,熬粥时只要耐心扬上一百回散去毒素就变成了能吃的好东西。”
  宋嫂去灶上忙了,我把话题拉回来: “既然刘永民把包还了,我看问题也不大,教育批评一下就可以了嘛。”
  老王摇摇头,又告诉了我后来发生的事。
  老王没有完全相信刘永民的话,他连夜开车拉着刘永民去了医院,在医院走廊里,老王看到了刘永民的父亲,一个比老王大不了多少的男人,这个靠卖血供儿子读完大学的父亲,此时已严重地贫血,他的血大概都回流到胃里,在暗淡的灯光里,他脸色却出奇地白,像医院走廊刷着乳胶漆的墙壁。让老王心里感到震撼的是老人那双眼,两只眼睛简直就是一双伸出的手,伸向每一个走过的人,似乎想抓住什么。老王明白了,因为没有医药费,这个害胃病的乡下农民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老王很想流泪,能流些眼泪他的胸口能好受些,但常年警察生活已使他无泪可流,他一句话没说,拉起刘永民的手走出医院大门,医院门前散放着各种车辆,两棵未经修整的麻栎树遮住了那原本就不太亮的路灯,使医院门前显得愈发黑。老王在那台北京212警车前踱了好几个来回,最终下了决心,把刘永民抢来的包又给了刘永民。用包里的钱赶紧给老人治病吧,老人怕要扛不住了。老王告诉刘永民:记住,除了钱,包里其它东西不要拿,包括手机,把它们统统扔到下水道里。老王还告诉他,这样的事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这次算你还你父亲的血债。刘永民抱着老王哭了,老王一动不动,他感受到拥抱自己的这个孩子原来这么瘦,根根肋骨像铁篦子一样硌人,依这体格,怎么能一拳打倒蛮牛一样的鲍富呢?
  老王讲完了,在老王讲叙过程中,我一直在嗅着杏仁粥里散发出的药香。
  “合情不合法。”我这样评价老王的举动。
  “可是,假如换了你,你会怎么办?”老王反问我。
  是啊,我会怎么办呢?我想,如果把刘永民抓起来,如果把钱还给鲍富,法律是得到维护了,可刘永民的父亲怎么办?我无法回答老王的提问,又不能肯定老王的做法,想了想,便对老王说:“你知道新疆的坎儿井吗?它是一种地下河,它只能在地下流,它的价值也就是在地下才能发挥出来,如果把它引到地表,它就干涸断流了。”
  老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宋嫂道:“再来碗杏仁粥!”
  宋嫂盛了粥端上来,道:“王警官说话滔滔不绝,长学问啦。”
  老王说:“一个老民警能有什么学问?无非是从熬杏仁粥上悟出了点道理而已,宋嫂是我的老师呢。”
  宋嫂听出这是客套,微微一笑又回到灶上去忙碌。
  “这话怎讲?”宋嫂离开后我好奇地问。
  “你想想,人吃完了杏,最简单的办法是把杏核扔掉,但有人觉得扔了可惜,便剖开杏核取出杏仁用来熬粥,经过泡磨熬扬四道工序,成就了这闻名辽西的药膳杏仁粥。拿一个偶然犯罪的人来说吧,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他抓起来,依法处理,那样我也不用向你来自首了,可是果真那么做,刘永民就成了一枚被丢弃的杏核了。”
  我不得不承认,老王这话有道理。
  “后来呢,刘永民父亲的病好了吗?”
  老王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他父亲第二天就死了,病情耽误了,本来病不致死,就是耽误了。”老王说,“第二天我换便装去了医院,想看看刘永民的表现,我去的时候正遇上几个乡下人往太平间送尸体,在急救室外的椅子上,刘永民两手拄着下巴,死死地盯着满是烟头的地面出神,我没和他说话,远远地看了他一会儿后,就去医生那里问情况。值班医生很年轻,白大褂一尘不染,他年龄大概和刘永民相仿的样子,对刘永民父亲的死表现出一种职业的平静,他说这样的事情不止一例了,家属们不见棺材不掉泪,迟迟不肯掏两万块的手术费,要是肯早掏钱,早做手术,顶多是个胃切除,和割个阑尾差不多。我听小伙子这样说,当时就感到血往头上涌,想想自己的身份不便发作,就问了小伙子一句:你父亲是农民吗?小伙子睁大了眼睛望了我半天,气哼哼地道:你父亲才是农民呢!我说是,因为我父亲是个农民,所以我知道他也许一下子掏不起两万块手术费。我离开医生办公室的时候,那个小伙子嘟哝了一句:两万块还叫钱?我没有再和这个小伙子说什么,小伙子话没有错,与那些天价医疗费比起来,两万块真不算钱。”
  “一个卖血供儿子上大学的父亲。”我被老王的话感染了,有些惋惜地说:“他不该这么死,他这一死,刘永民的血债永远还不清了。”
  我和老王对视着,我觉得鼻子有些酸。
  “事情过去有两个月了,一天,鲍富突然拿着个邮包来派出所找我,说有线索了,抢劫犯给他把包寄回来了,包里手机、钱、信用卡一样都不少。我说既然人家把东西都还给你了,这事就了结吧,你遇上这样仁义的抢动犯是不幸中的万幸呢。鲍富却不肯罢休,说这小子打了我一拳,我的鼻梁骨现在洗脸还疼。我说你不罢休也不行啊,凭个邮包怎么查?鲍富却精明得很,说邮包上有地址啊,还有邮戳,邮戳上是辽宁大连石道街2支局,你们到大连查查邮局,对对笔迹,不愁抓不到他。我对鲍富这种不依不饶颇为反感,没好气地对他说,值得吗?人家钱和包都给你寄回来了,你还去抓人家,再说去大连需要花多少办案经费呀。鲍富拍了拍胸脯说,钱没有问题,只要能抓着这小子,花个十万八万我出。我说你有钱,我们却没时间,再说人家揍你的目的不一定是抢劫财物,要不怎么会把包又给你寄回来?你想想看都欠了谁的债?人家揍你是想教训你,我看人家还是手下留情了,当时要不是打你一拳而是捅你一刀,你还会站在这里要求抓人吗?听我这么一说,鲍富不说话了,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大概他自己也记不清都做过些什么,手下的每一个农民工都有可能在黑夜里砸他一板砖。”
  “这个刘永民,让我想起了一句古话:人穷志不穷。”我没想到他会把包寄回来。
  “后来,他托一个老乡传话,说他通过技术移民去了加拿大。”老王在这次晚饭里第一次路出笑容说:“刘永民大学专业是数控机床,在加拿大属稀缺技工,工薪不会低,相信他会过上好日子。”
  听老王这么一说,我端起那碗杏仁粥,风扫残云般把粥喝了下去,将一只空碗对着老王说:“这件事,就像这碗杏仁粥,被我几口喝掉啦。”
  老王也端起粥碗,三口并作两口,一口气喝下了新要的那碗杏仁粥。
  
国家羊汤
  
  机关食堂千篇一律的饭菜吃腻了,得空时,我喜欢到政府大院西门外的国家羊汤馆喝羊汤。国家羊汤是榆州最负盛名的羊汤,羊汤馆门楣牌匾上国家羊汤四个宫廷体行书大字是清末知县洪子祁所书。据榆州县志记载,洪子祁在任时创办高等小学堂,募积粮食创建义仓以备荒年,算得上是个有作为的知县。
  每次到国家羊汤,我都会点一碗汤浓味正的大碗羊汤,外加两个外焦里嫩的缸炉烧饼,一会功夫便会吃得满头大汗心满意足。
  国家羊汤的大碗汤在榆州口碑极佳,它不像普通羊汤那样用羊杂或羊肉熬制,它选料极讲究的羊脸肉,先用大锅熬制羊骨一天一夜熬成乳色的老汤,把老汤盛到小锅,加入羊脸肉大火攻热,出锅加上胡椒、葱花、香菜和盐醋鸡精调制后,一大碗开胃可口的羊汤便可以热气腾腾地上桌了。缸炉烧饼是辽西人熟悉的面食,据说是清朝初年从曹州传至关外,圆圆的烧饼正面蘸满一层均匀的芝麻,底面有金色的烙印,饼内夹有咸味椒盐,这种烧饼香而不硬,面味十足,咬上一口缸炉烧饼,每一个来自小麦产区的游子都能吃出一丝淡淡的乡情。
  国家羊汤已经传了几代谁也说不清楚,现在的掌门人国老大告诉我,他爷爷的爷爷就是因一手熬羊汤绝活被招进贝勒府当厨子,每个月有五两赏银。祖上的辉煌没有给国老大带来滚滚财源,羊汤再好,也只是三五块钱一碗,说到底还是小本生意,主顾也没什么高官巨贾,都是些中下层的小人物。国老大长着一张国字脸,为人和善,他知道我的身份后,表现特殷勤,说我是进国家羊汤馆喝羊汤最大的官,尽管他知道我只是个挂职的副县级。和国老大熟了后,每次喝过羊汤结完账,他都会和我闲聊几句,我曾问他,为什么要用羊脸肉来熬羊汤,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拐了个弯儿说:您知道烧锅酿酒吗?烧锅里先出的酒叫酒头,劲足味正,羊脸肉就好比这酒头。我琢磨了一番国老大的话觉得有些道理,就拿吃鱼来说,会吃的不都是吃鱼头吗?
  国老大开店不雇厨师,厨房的事都是他自己打理,别看他胖而憨,可手下的活儿还是麻利的,他扎一件从脖子吊下来的白布围裙,从早到晚在厨房忙活。有人说国老大不雇厨师是怕别人偷艺,国老大却不承认,他说国家羊汤无非是实惠,有啥手艺好偷的,不雇厨师是为了杀成本。
  当然,国家羊汤里的服务员还是要雇的,羊汤馆有两个服务员,一个是国老大的外甥女小青,长着一张狐媚脸,头发染成了桔色,一天到晚捧着个手机看。小青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整天描眉画唇顾影自怜,她妈妈让她跟舅舅来学做生意,小青在吧台收银,算是个体面一点的活儿。另一个服务员叫小翠,来自乡下宋杖子,脸蛋有白有红,像正在成熟的西红柿。小翠说话直,一双陌生而警惕的眼睛似乎不相信每一个来喝羊汤的城里人,倒是对乡下进城务工那些灰头土脸的小伙子有许多同情,羊汤里干货也盛得实惠。小翠一个人要照顾六张台子,赶上中午饭时,就有些忙不过来,小青坐在吧台里玩手机也不来帮一下小翠,国老大瞧不过,说小青你不会帮帮手?小青看一眼自己一双保养很好的纤手,眉头便结出一朵梅花,小翠急忙打圆场,道:我一个人忙惯了,人多了碍手。小青也不说话,依旧埋头玩手机。小青瞧不起小翠的土气,连吃饭都不和小翠坐一张桌子。
  国家羊汤所在这条老街,像一棵倒伏的朽树,催生出一家家嫩芽儿般的小饭店,这些小饭店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县政府大院。在这些小店里,最具竞争力的当属国家羊汤,这不仅因为国家羊汤的大碗羊脸汤实惠,还因为在国家羊汤消费可以签字挂账,而其它小店大都不允赊欠,对此,国老大有国老大的理由,挂账的都是国家干部,谁能赖几碗羊汤钱?
  国家羊汤的常客是县政府机关不担任要职的人,这些干部在单位里轮不上应酬,挤不进饭局,中午下班铃声一响,便三三两两到西门外国家羊汤打牙祭。
  小翠眼见着一个个喝完羊汤的干部在账单上签个字就走人,心里不太踏实,因为她们村的小豆腐坊就是被村长赊账赊黄的,那个豆腐坊就在自家隔壁,用卤水点的豆腐特嫩,淋一勺酱油撒一点辣椒就能吃,买卖本来还凑合,可被村委会赊黄了,只好关了店门。小翠常常看到那对儿开店的夫妻蹲在门前数一沓白条,满脸愁容像乞丐一般可怜,这情景使小翠得出了一个认识,吃饭打白条的人跟白吃饭没什么两样。小翠的担心对国老大讲了,小青在一旁讥笑:真没见过世面,这些人都是什么人,人家都是县政府大院里的干部,干部还会赖你的账?
  小翠不服气:公家的人就可信?我们村的豆腐坊就是村长给赊黄的,现在,外村来卖豆腐的都绕着村委会走,怕村里小食堂赊豆腐。
  小青愈发讥笑了,道:村的人能算公家人?村长从来就不是干部。
  国老大似乎也有些担心,小翠说的有道理,这账记下去容易,要账的时候可就难了,可不赊又不成,都是些老主顾、回头客,国家羊汤毕竟是祖传的买卖,总不能让街面上说咱小气,败了名声。
  于是,这单还得继续挂下去。
  国家羊汤的??筒簧?,但记账最多是四个人,那就是梁科长、老高、老韩和小范。
  梁科长是政府办公室综合科长,搞文字十几年了,年近不惑,头发稀少,一副厚厚的眼镜片像啤酒瓶的瓶底。梁科长每次都不是一个人来吃,总是带着科内搞文字的四五个秘书来,而且大都在晚上。梁科长一来,吧台里的小青会主动搭讪:温哥又加班了。梁科长的队伍中有一个十分帅气的温秘书,像韩星一般惹眼,喜欢说说笑笑,小青视温秘书为偶像,一口一个温哥地叫他。梁科长是头儿,小青却不太爱理他,笑脸都给了她的温哥,这叫梁科长很失面子,每次签字时梁科长的字就写得格外用力,一个大大的梁字似乎在提醒小青:我是梁科长。
  老高,是信访办的副主任,叫老高,个子却很矮,好在他的声音很高,也算与老高的称呼般配一些。老高是副科级,要是在别的单位应酬也许不会少,但老高在信访办,能求于信访办的人都是些自顾不暇的,谁还会请老高吃饭?这样,老高便成了国家羊汤的主雇。老高喜欢喝小烧,每顿一大碗羊汤,二两半小烧,一个缸炉烧饼,三样东西下肚后,老高便大笔一挥,很潇洒地签上自己的大名,然后心满意足地走了。
  老韩,是县政府快到退休年龄的司机,一年前刚从孟副县长司机的岗位上退下来。老韩给孟副县长开车时经???、下乡,人前人后面子挺大,一下子闲下来,倒像人老珠黄的宫女,没人愿意理睬,连搞卫生的临时工都不主动和他搭话了。为了排遣孤独和寂寞,老韩就一头扎进国家羊汤,一碗羊汤喝上半个下午,和小青小翠讲他拉着孟副县长下乡时那些过五关斩六将的事。
  小范,是政府大楼里一个腼腆而自尊的临时工,喜欢穿白衬衣,这在粉尘污染的辽西绝不是好习惯,白衬衣需要一天一洗才能保证领口和袖口的干净。每天下班后,机关里几个搓麻将的高手会择一个僻静的办公室,稀里哗啦地搓麻,小范自然会被叫来伺候局儿,给点烟续水。四个搓麻的人都很有身份,有民政局卢局长、政府办刘主任、政协孙调研员和史志办张主任,四个人爱饿着肚子搓,用张主任的话说,吃饱了搓麻将有两大弊端,一是窝胃,二是犯困,饿着肚子搓麻就像战士上战场只能吃半饱一样,有利战斗。四个人打完四圈麻将,不管是不是有人出锅儿,都要清盘结账,谁输谁赢总是你来我往,没有不败的常胜将军。四人中要数刘主任打麻将手臭,但刘主任却比其它人大方,散局时总是招呼一声:走,到国家羊汤喝一碗去,我请客!四个人自然带上小范,到国家羊汤点几盘羊血羊杂,每人闷下一大碗羊汤两只缸炉烧饼,刘主任便吩咐:小范,签字!小范便让小翠拿来账单认真地签上自己的大名,然后跟在领导身后离开国家羊汤回机关宿舍。
  小青用一个粉色的鞋盒来装欠条,待一鞋盒账单装满后,小青抱给舅舅看,国老大眼见到了年关,资金上的压力让他开始思忖讨账的问题。
  模样憨憨的国老大很有些小智慧,他把小青和小翠叫到跟前,很不好意思地说要过年了,我也该给你们发工钱了,可现在这账都没收上来,舅舅手里就这么一大把条子,我把这条子发给你们,你们拿条子去要账,要回来的钱你们留一半算工钱。
  小青接了条子,挑出了一些,让国老大给换了,她说她去要梁科长签字的条子。
  小翠手中的条子大都是小范和老韩签的。小翠猜到这两个人的账肯定不好讨,因为这两人职位最低,没什么权,说了不算。但小翠没有要求国老大换,她想,反正这些条子都需要去讨,早讨晚不讨。
  小青之所以留梁科长的条子,她觉着温秘书能帮她说说话,因为每次温秘书来吃饭,小青都格外关照他,会主动泡一壶大麦茶送过去,同来吃饭的人都开她的玩笑,说她偏心,梁科长更是不咸不淡地说风凉话:还是年轻好啊,年轻有人疼。
  小青拿着欠条没有去找梁科长,她先去找了温秘书,温秘书和另外三个秘书在一间办公室,其它三人见小青进来,相互使个眼色借故走了,只留下温秘书一个人。温秘书一看这架式就有些紧张,他对小青只是逢场作戏而己,小青找上门来,他不知何故,连让坐都忘了让,结结巴巴地问:你到楼里来干什么?
  小青嘟着嘴,道:怎么,就兴温哥去我们国家羊汤,就不兴我来你们办公室?
  温秘书哪里有心和小青调情,他担心领导进来碰上他俩在一起会起疑心,就小声说:有事快说吧,我们还要研究全会报告呢。小青只好说明了自己的来意,请温秘书帮忙找梁科长要账。温秘书一听,连说不行不行不行,梁科长是我顶头上司,去找他讨账,我不是找死吗!说完,把小青推出了办公室。
  离开温秘书的办公室,小青情绪低落到极点,她一向崇拜的温哥不但一口回绝了他,还表现出从没有过的冷漠,她伤心极了,回到国家羊汤伏在吧台上暗自流了好多泪。
  小翠没有径直进政府大楼,她打电话约老韩出来说话,老韩不知是什么事,来到院外雪地里和小翠见面,小翠把老韩那足有一指厚的欠条递给他,说韩叔,这是国老板发我一年的工钱,韩叔你看我没白天黑夜地干,你就让小翠也回家过个年呗。老韩接过欠条,一切都明白了,他看了看小翠那一双冻得像水萝卜样已有些皲裂的手,道:小翠,韩叔喝得起羊汤就付得起账,你韩叔好歹也给县长开过车,寡妇生孩子老底还是有点的,你先回去,下午韩叔就清账。老韩果然找了有实力的城郊乡当天就把账全清了。小翠感动得想哭,她买了两包人民大会堂香烟塞给老韩,道:韩叔是好人,比我们村长强百倍。老韩说小翠你别看韩叔不给县长开车了,可做人丢啥也不能丢了面子,自己挂的单自己认。
  小翠又找到小范,小范一接过欠条脸就红了,他说这账没有问题,都是领导让我代签的,我领你去找领导。
  小范找到刘主任,刘主任正在写年终工作总结,见小范领了小翠进来,拉长了脸问:有事?小范怕小翠说话,抢着说,到年终了,国家羊汤来结账。
  什么账?刘主任放下手中的钢笔,端起茶杯,小范见状,忙提起暖瓶给刘主任杯中续上水。小翠过去把那一迭欠条摆在了刘主任的面前。
  刘主任拿起欠条,翻了一眼,问:这么多?
  小范道:一年了,没结过。
  “都是谁签的?”刘主任问。
  小范眼睛眨了眨,声音很小地说:都是我代领导签的。
  刘主任的眉头皱紧了,好一会儿,才严肃地道:小范,你不过是个临时工,有什么权利签这么多饭单呢?可能这其中会有我让你代签的,可也不至于这么多呀,这些有几千块那,要喝多少羊汤?我就是天天去喝羊汤也不至于这么多,这账单还是先放放再说吧。
  小范张了张口,没有说什么,眼卷儿却红了,他和小翠拿着欠条离开了刘主任办公室。在走廊里,小翠说:刘主任怎么会不认账,我可以作证的。
  小范的眼泪流了下来,下唇咬得铁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翠看到小范难过,就收起欠条往回走,刚走了几步,就被小范叫住了,小范说:你跟我走,我还你的账。
  小范把小翠领到了大院附近的一个储蓄所,用自己的存折取出钱,换回了小翠手中的欠条。
  公家的事,你怎么能花自己钱?小翠接过钱,她很同情眼前这个腼腆的小伙子,替人做了事,却要自己背黑锅,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道理?
  没什么,大不了晚娶几年媳妇。小范清了账后,心情不那么沉重了,他说:这是我娘攒给我说媳妇的钱,我用它买个教训了。小翠天真地问:那你媳妇同意吗?小范不好意思地笑了:媳妇还没影儿呢。
  小范结清自己经手的这些账后,刘主任再搓麻时他虽然依旧去倒水点烟,但吃饭时他总是借故推辞,国家羊汤再没有出现过小范的身影。这以后,刘主任四个人搓完麻将半夜喝羊汤,只能刘主任签字,因为其它三个人比猴还精,刘主任是使不动的,只不过,喝羊汤的次数大不如以前。
  国老大这种讨账的方式很有效,有些事并不是老大亲自出面才好,老大一出面,底牌就出光了,小青小翠出面,效果比国老大还管用。一次,在我表扬国老大有智慧的时候,他却忧心忡忡地向我提起一件他亲自出面结果讨来麻烦的事,这麻烦最终毁了国家羊汤。
  国老大因为一笔区区三百元的欠账,得罪了动迁办主任老魏。那天,国老大到电业局去讨账,回来时恰好路过动迁办,国老大想起了动迁办还有一笔欠账,就顺路拐了进去,恰好魏主任在办公室,老魏一见到国老大,就冷冷地问:来要账吗?国老大抱歉地笑了笑,道:顺道儿,进来看看。
  老魏接过欠条,冷笑道:我老魏面子再不值钱,也不至于区区三百块吧。
  老魏叫来了会计给国老大结了账,他自己用一张报纸挡住脸,没和国老大再说一句话。国老大讪讪地走了。
  欠账挂单的字还在继续签。春节期间,国家羊汤依然红红火火,只是国老大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收到了动迁办的一纸通知,说国家羊汤馆在规划红线上,根据规定应予以拆除,县政府将按二类补偿标准给予补偿。
  国老大悄悄问过梁科长关于拆迁的事,梁科长拍着胸脯说,我在政府管综合我还不懂,这条街猴年马月也列不进改造计划,规划是规划,拆迁是拆迁,两者不会同步。
  但有动迁办的拆迁通知,而且其它几户类似的商家都开始搬迁,这让国老大惶惶不可终日。通过熟人国老大打听到,国家羊汤馆的确紧贴规划红线,对于商铺来说这种情况可以灵活掌握,也就是说等有了开发详规再拆不迟。熟人让他去找找动迁办的老魏,看能否通融一下。国老大厚着脸皮去了动迁办几次,老魏都推说工作忙没有见他,他知道自己得罪了魏主任,后悔上次为什么鬼使神差非要去结那三百块。
  问题的发展愈发出乎国老大的意料,动迁办给羊汤馆下达了限期拆迁的通牒,逾期不拆就要强拆。动迁办还派人在国家羊汤馆的山墙和门边墙上,用白灰刷了两个大大的“拆“字,并用圆圈圈起来,等于给这个建筑判了死刑。国老大每次看到这个字,都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他想到了信访办高主任,高主任是国家羊汤的???,欠了一年多饭费国老大从没有去讨过,国老大心里最佩服高主任,因为高主任每天都要接待上访的群众,吃饭时高主任常讲今天接待了一个什么样的困难农民,他自己掏了五十块钱给他,昨天接待了一个患病的老退伍军人,他把自己刚买的一盒降压药送了对方,等等,高主任这样的话多了,国老大也就信了,觉着高主任这人真不错,心挺善。
  国老大来到高主任办公室,发现高主任办公室很简陋,三个人挤在一间小屋里,办公桌早已油漆斑驳,每个桌前放了一只没有靠背的小木凳,是让上访者坐的。高主任坐在最里面那张桌前,桌子上出奇地干净,除了一个搪瓷茶缸外,再就是一个台历,搪瓷茶缸大概用了许多年,茶垢已经盖住了茶缸的本色,除了缸把因经常磨擦不被茶垢所污外,你很难看出这是一个白色的茶缸。高主任正在认真地读台历上的字,见国老大进来,脸上闪过一丝惊慌,他以为国老大来要饭费的,便起身招呼国老大过来坐,等国老大说明来意,高主任才恢复常态,两手抄住茶缸道:规划的事肯定不假,县长说了,这次规划要管一百年。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不过,一百年后的事不一定非要今天办,发展要看条件是否成熟嘛,现在把老街拆了,有人接手开发吗?
  高主任的话令国老大心存一丝希望。动迁办的想法是学习大城市,先净地,后拍卖,美其名曰搞土地储备,可这里是兔子不拉屎的榆州呀,哪个瞎眼开发商会跑到这里砸钱建楼房。高主任说这样吧,我们写个信访情况报告单报给县长,请县长批一下,他们再按县长批示与动迁办协调,看能否让国家羊汤缓期拆迁。
  国老大回去后开始等县长的批示,因为当天晚上高主任喝羊汤时亲口告诉他,报告单已经报给了政府办文电科,如果顺利的话,三天内县长批示会转过来。国老大心里着急,动迁办的限令马上就要到期了,他担心动迁办动粗的。
  三天过去,县长的批示还是没有下来,国老大央求梁科长帮助问一下,看是否县长的批示压在了什么地方。梁科长满口答应了,这样的事对于梁科长来说是举手之劳,梁科长回话很快,信访办的报告单县长两天前就批给了动迁办,批示内容是请动迁办酌办。国老大一听就傻了,报告批给了动迁办,就等于告诉魏主任他国老大在告他状,这样无异于火上淋油了。
  国老大急急忙忙去找高主任,现在唯一希望就是请高主任从中周旋。高主任难住了,他两手抄住大茶缸,思忖了好一会儿,无奈地摇摇头道:国老板,你知道我只是个有职无权的副主任,县长这么批我也爱莫能助。
  国老大索性豁出去了,径直去找县长,一上楼,恰巧碰见了温秘书,温秘书想拦他,见他怒冲冲的样子,急忙做贼一样躲进了屋里。
  国老大找到了县长办公室,轻轻敲了几下,对面办公室里却走出了刘主任,刘主任问:老国你找县长?国老大点点头,伸手还要敲。刘主任一旁道:老国你想见县长也不给我打个招呼,县长今天一早去地区开会了,要两天时间呢,你要是早些跟我说,我给你安排就好了。国老大的手僵在那里,他的确没有想过找县长,刘主任的话说得在理,一县之长,日理万机,要见面总得先打个招呼吧。
  国老大离开了县政府大楼,他低垂着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大院,刚出院门,满头大汗的小翠就跑着迎上来。
  老板老板出事啦,动迁办的大铲车要铲咱家房子。小翠上气不接下气,脸胀得通红。
  国老大撒丫子就往回跑,几天来不祥预感终于灵验了,国家羊汤中一点东西都没有往外搬那,房子一塌就全毁了。国老大越着急两腿越不听使唤,倒是小翠跑得快,小翠扯着国老大的袖子,跌跌碰碰一起往回跑,街面上的人都停下脚步,看着这一老一小在老街上失魂落魄的样子。有人认识国老大,站在那里指指点点。
  跑回国家羊汤,动迁办的铲车已经开走了,门前站了一些路人和邻居在那里围观。动迁办今天只是表示了一个姿态,他们用铲车捣烂了国家羊汤馆的门面,房子主体并没有铲。国老大欲哭无泪,被捣毁在雪地上的牌匾,已经断成两截,铁铲在国家二字中间铲下,一截是“国”,另一截是“家羊汤”。
  小青从围观的人群中挤过来,脸上还挂着惊恐,手里紧紧地抱着一个旧鞋盒。国老大心里明白,那旧鞋盒里盛的是满满一盒白条。
  国老大在拆迁协议上签过字后给我打了个电话,约我到国家羊汤喝最后一次大碗羊汤,因为他不想再选新址开店了。我应约而来,我们第一次像一对顾客一样面对面喝羊汤,他说:您知道我们老国家为什么要用羊脸做羊汤吗?我摇摇头,想起上次他说的羊脸好比酒头,但我想这一次,国老大不会重复上次的话。果然,国老大道:国氏祖训上说,羊脸,五官俱全之物,五官即五味,五味调和才能出国之大羹。说完,他低下头喝了口汤,我发现国老大今天没系围裙,小青小翠也不在,国家羊汤已经歇业。我不知说什么好,只是默默看着对方,他有些歉疚地说:动迁的事我没敢麻烦您,我知道您是个挂职干部,挂职不是实职,找您是难为您,但我很敬佩您,因为您每次来都是自己花钱,从不挂单。
  我心一颤,不由得在想:我都欠了谁?
  
 烟痴
  
  辽西烟民多且重传统,使得抽旱烟成为当地仍然保留的一道风景。秋忙过后,你只要寻一处向阳的墙跟,与几个吸着旱烟的老人一起蹲下来,从他们烟盒中抖出一撮金黄的烟末,用撕成小条的《榆州日报》卷上一根,对火后闭眼深深地吸几口,就会进入一种恍若穿越的境界。
  我不吸烟,甚至很讨厌烟,因为我的支气管对烟味出奇地敏感,所以再高级的香烟我都毫无兴趣可言,但是,在辽西一个偏远小镇,一次赶集,却使我对旱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通过旱烟认识了一个叫刘在田的老汉。
  那是个阴历逢七的集日,吴杖子镇的居民沿着穿村而过的101国道两旁摆摊设案,进行集市交易。我本来要去前方的一个镇搞调研,因赶集的人挤满了道路,按破喇叭也叫不开路,就索性让司机停了车,下车到集市上走走。
  集市很热闹,农用车、马车上的商品花花绿绿,各种农副产品极为丰富。闲逛间,有人叫了声:“领导,卷根烟抽吧。”我以为遇到了熟人,循声望去,却是个陌生的老汉。老汉蹲在路边,面前摆了六个半大不大的笸箩,每个笸箩里都盛着碎好的旱烟。“卷一根吧,领导。”老汉望着我,一张满是沟回的脸恰如晒干的烟叶,粗大皲裂的手指间,正在卷一棵旱烟。
  “你怎么知道我是领导?”我好奇地问。
  老汉笑了,露出被烟熏黄了的牙齿,用舌尖舔了舔卷烟的一角,捻住一头,把烟在手指间转了转,完成了他的卷烟的动作,他把烟递给我,道:“人凭衣裳马凭鞍,你这身衣裳就是领导打扮嘛。”
  我穿了一件棉质风衣,很机关的那种,没想到让一个老农看出来了。我接过烟,放在鼻子下闻了闻,一股浓烈的烟味儿直冲脑门儿。“我不会吸烟,谢谢你的好意。”我把烟还给老汉,却对地上的六个笸箩产生了兴趣。
  “这六个笸箩一定是六种烟了吧?”我问。
  老汉笑了,他掏出火柴自己点燃了那根烟,深深地吸上一口,然后一边吐着烟一边道:“这六个笸箩里装的都是文化呢。”
  “文化?”我吃了一惊,文化这个词从眼前老汉嘴中说出来,好比唱二人转的冷不丁来了声昆曲,让人为之一振。见我有些狐疑,老汉指了指远处的一道山梁说:“你知道红山文化吗?牛河梁的松林子里,挖出过女神头呢,有七千多年了,咱这旱烟也产在这里,老百姓祖祖辈辈抽它,它不是文化是什么?”
  我感到了老汉的可爱,便告诉他烟草是明代成化年间从海外传入中国的,也是几百年的历史,和红山文化是两码事。
  老汉仍然笑着说:“别看你当领导,可学问还是浅,洋烟是洋烟,旱烟是旱烟,旱烟起码应该出在汉朝吧,咱中国人抽烟袋哪止几百年,你知道牛河梁出的珍宝有什么吗?有一个烟袋嘴,玉的,是国宝呢!”
  我将信将疑,牛河梁出过玉佩、玉猪龙,可从没听说过出玉烟嘴,但老汉的话又似乎不是在瞎说,尽管他把干旱的旱理解成了汉代的汉,我问:“你见过那烟嘴吗?”
  “我天天见它。”老汉颇为自豪。
  “这烟嘴在你手里?”我吃了一惊,假若这是真话,那么这烟嘴的价值绝不亚于玉猪龙,应是国家一级文物,因为它将改写华夏种植烟草始于明代的历史。
  “吴杖子人谁不知道我家供着个祖传的玉烟嘴?是我爷爷在牛河梁上的石头坟里拾到的,那可是女神娘娘的宝器,我初一、十五都要上香的。”
  我知道老汉所说的石头坟就是考古界所说的积石冢,是一种史前墓葬,假若这玉烟嘴真是从积石冢出土,那么这个发现简直称得上石破天惊了。
  “我可不可以见识一下你这宝物?”我有些迫不及待,竟向老汉提出了这样的请求。
  “想看玉烟嘴容易,可是你了解旱烟吗?”老汉问。
  我摇摇头,对旱烟我的确一知半解。
  “玉烟嘴只是古人抽烟的工具,大学问深学问全在这旱烟里呢。”老汉示意我蹲下来,他指着地上的六个笸箩说:“六种旱烟就像六个人,品性脾气都不一样,这第一种叫乌兰白,是当地的名烟,抽它一口,饿了不饥,干了不渴,是咱庄稼人离不开的粮食。这第二种叫……。”没等老汉说完,我插话道:“没听说旱烟还能解饥渴。”
  老汉得意地抽了一大口烟,那表情似乎在说:你不知道的还有很多呢。
  “这第二个笸箩里的是关东红,这可是自古有名的好烟,它劲儿大味儿足,像咱辽西人爱喝的小烧,能把人抽醉。第三个笸箩里的叫密叶香,它叶长管细,气味芳香,抽一口满屋香喷喷的,就像陈年的老窖,越抽越上瘾。第四个笸箩里的是柳叶香,这烟中和绵软,是老娘们小媳妇怀里的香饽饽,当地人给它起了个外号,叫催情散,这多少有些蝎虎了,其实夜黑里这烟抽多了睡不着觉倒是不假。第五个笸箩里盛的是葵花烟,这烟是大众烟,五块钱一斤,能抽上一个月,咱庄户人左一袋右一根抽的都是这个烟,乡上的干部是不会稀罕它的。最后这个叫蛤蟆烟,这烟名气大,劲儿也特冲,抽一口能把人顶个跟头,车老板都喜欢它,你想想车老板赶个牛车马车,在路上晃来晃去,要是没有蛤蟆烟顶着,不早就晃睡了?还有,过去村里人打牌九赌钱也抽这个,有这烟熏着,赌钱的人两只眼睛都成了红红鼓鼓的蛤蟆眼,整宿不困。”
  老汉这一介绍,还真把我吸引住了,眼前这些看起来大同小异的旱烟,竟包含着这么多学问。我从其中一个笸箩里捏起一撮,从老汉早已撕成一条条的《榆州日报》中抽出一条,正要试着卷一棵,老汉却把我手中的报纸夺了回去,他从一个纸包里拿出一小叠白白的卷烟纸,撕下一张递给我,道:“用这个,牡丹江大罗纹。”我笑了笑,问:“这卷烟纸也分个等级???”
  老汉没直接回答我,而是说了句很有哲理的话:“有文化的人用不带字的,没文化的人用带字的。”
  我费了好一番力气,把一棵烟卷好了,但我却没有勇气去抽它,只是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也没嗅出个所以然来,又把烟还给了老汉。
  “你讲了旱烟这么多好处,那么它和香烟比起来怎么样呢?”我问老汉。
  “香烟已经不是烟了,就像兑了假的酒,抽常了会做病的。”老汉不假思索地说:“现在城里人都不爱吃上过化肥的菜,喂过饲料的猪和鸡,啥道理?就是那玩意已经变了味儿,吃多了要犯毛病,烟也一样,好端端的烟,非要上颜色、加香精,还用药水泡来泡去,用机器烤来热去,再加上个化学的过滤嘴这一折腾,烟的天性早就不在了,抽多了怎么能不犯毛病。”
  “有道理。”我第一次赞同老汉的观点,我听一个烟鬼说过:越香的烟越可疑。“那么,这旱烟抽多了就不犯毛病吗?”
  “旱烟就不一样了,它能化瘀消毒,止咳镇喘,不信你到村里那些老年人家里走走看,凡是得气管炎喘不上气的,都不抽烟,那些抽烟的,七老八十了,还眼不花耳不聋,一口吐沫丈八远。”
  “怎么化瘀消毒?”我打破沙锅问到底。
  “道理我说不明白,可事情我却见多了。”老汉提起裤管,指了指小腿上一块红疤说:“我这里长了个疮,去了两趟乡卫生院一趟县医院,花了两百多块也没治好,后来我不去医院了,用烟袋油子抹了抹,没几天,这疮干巴了,好了,你说这不是化瘀消毒是什么?”
  我没学过医,尼古丁有没有这种功效我也不清楚,但我相信老汉这话是真的,这种现象可能就是中医所说的以毒攻毒。
  “看来抽旱烟要比香烟更有利于健康,可惜现在人们都快把旱烟给忘了,就是在农村,小青年也很少自己卷烟抽旱烟了吧。”我有些为旱烟抱不平。
  老汉却颇乐观,说:“不打紧,不打紧,这世上的事都是在画圈儿,不管你走多远,总还是会走回来的,像城里人又回过头来吃农家菜一样,到时候肯定还会回头抽旱烟,现在有些人也想抽,就是撂不下面子,大伙都比着抽,看谁的牌子硬,你自己卷旱烟掉身价嘛。”
  真没想到老汉看问题会这么深刻,看来开始老汉所说的文化一词的确不含糊。
  国道上赶集的人不再那么拥挤,司机过来叫我,提醒我该赶路了,我和老汉告别,老汉很有些意犹未?。?ldquo;逢九的集我还在这儿卖烟,你要是来我请你到家里看玉烟嘴。”
  我问了老汉的名字,叫刘在田。
  我在车上忽然感到有一个问题:在我和刘在田老汉攀谈的过程中,竟没有一个人来买旱烟。
  逢九的集因为开会没能去见刘在田,等到阴历十二,我推掉了所有的事务,驱车到集市上去找刘在田,这几天,无论我做什么事,都能嗅到一股旱烟味儿,刘在田的影子像一团不散的旱烟,总在笼罩着我。
  刘在田依旧蹲在那里卖旱烟,依旧是六个笸箩,依旧是乌兰白、关东红、密叶香、柳叶香、葵花和蛤蟆烟六种旱烟。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见面刘在田就这么说。
  “那里。”我在刘在田身边的马扎上坐下来,道:“上个集正赶上开会,脱不开身,今天一大早就赶来了,你的旱烟之道我很感兴趣,我可不光是为了看玉烟嘴才来的,主要是想和你聊聊天。”
  “烟嘴就是个烟嘴,我肯定会给你看的,在看烟嘴之前多了解些旱烟的故事,这烟嘴再看就有文化了。”老汉又用了文化一词,叫我心里为之一动。
  这时,一辆黑色的奥迪车在烟摊前停了下来,一个年轻的司机过来买了五斤密叶香,用一个特大的牛皮纸袋装好,交了四十元钱就开车走了??蠢凑馑净@绰蜓蹋膊晃始?,也不说买多少,老汉用秤称了五斤烟,替他装好,收过钱,一直到司机上车,两个人竟一句话也没有。我留意了一下车号,这车的主人职务远在我之上。
  “你认识这车主?”我问老汉。
  “不认识,只是见过一面。”老汉摇摇头说:“像你一样,他在我这笸箩前抽过我一棵烟,以后过上个把月他的司机就来买一回,每次都是五斤。”
  “这买主还挺神秘的。”我笑了笑。
  “他不算神秘,好歹我还见过面,神秘的是一个姓修的大干部,乡里干部总来买我的乌兰白,说是送给地区一个姓修的大干部,领导喜欢咱的旱烟,咱也不能掉进钱眼里,我每次都不要钱,白给五斤,一直给了四五年,今年不知怎么了,乡干部不来拿了,我想人家可能变口味了。”
  老汉所说的修大干部我心中猜出了是谁,那是地区一个从基层干起的市级领导,很聪明,没什么架子,不过开会时并没发现他抽旱烟。
  “你这是烟好不怕巷子深呀。”我对老汉说:“你该在摊位上写个招牌,就叫以烟会友,说不准会结交上更大的人物呢。”
  “交上大人物有啥荣耀的?世上的事还不是画圈儿,当多大的官只是个圈大圈小的事,到头来还得回到这黄土堆里来。”
  “想做生意,大人物可是最好的广告,有大人物抽你的旱烟,就会有一大批小人物跟着抽,这样销路就打开了,看来你还缺乏广告意识。”
  对我的开导老汉并不赞同,他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口味,爱吃哪一口自己心里有数,省长抽旱烟,县长就一定跟着抽?”
  “这个,这个也叫文化。”我不觉也用了老汉开始用的文化一词。
  老汉笑了:“你这个领导,把文化糟蹋了。”
  我被老汉这句话逗笑了,原来在老汉心里,文化是个需要供着的东西。
  正说着,一辆轿车在刘老汉的烟摊前停了下来,一个胖而黑的老人慢慢地迈下车,老人穿一件有些过时的双排扣西服,没扎领带,从非同凡响的将军肚判断,这肯定是老干部了。
  老人径直走到刘在田的眼前,很吃力地弯腰捏起一撮乌兰白放在鼻子下嗅了嗅,道声:“好烟、好烟。”老人这声音好耳熟,但又一时想不起来。
  没等刘在田说话,老人先开了口:“你是刘在田对吗?”
  刘在田瞪大了眼,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这位老干部,问道:“你认识我?”
  “我不仅认识你,我还抽了你五、六年烟哩。”老人微笑着,从衣袋里拿出一个精致的银质烟盒,像变戏法儿似的从烟盒的一侧抽出一张白而软的卷烟纸,然后抖出一撮金色的烟叶,没急着卷,而是托着烟在刘在田的眼前展了展,道:“瞅瞅,是你的烟吧。”
  刘在田缓过神来,一拍大腿说:“你肯定是修大领导了。”
  老人很开心地笑了,摇摇头说:“我姓修是对的,但领导已经不是了,我退下来一年了,和你一样,如今是个老百姓。”
  “这没啥,人这辈子就是画圈,我在吴杖子烟地里划,你在整个大辽西划,美国那个布什在全地球划,就是个圈大圈小的事,要紧的是自己这圆心要稳,圆心不稳,这圈就偏了。”刘在田回话很快。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过去主席台上的修领导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一年不见,头发白了不说,脸上的神采也不见了。好在修领导并不认识我,我坐在马扎上不主动搭话,以免叫老领导尴尬。
  “你种的烟是全辽西最好的。”修老对刘在田称赞道:“味正、香远、色纯、灰白。”修老的话带有评判的语调,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
  “你说的在理,不是哨,我的乌兰白真是那么回事。”刘在田并不谦虚。
  “有比较才有鉴别。”修老把手中卷好的烟点燃后,接着说:“今年初,临县一个县长给我拎去了几板小黄烟,说是上好的货,我一抽就呕了,整个一股冻死鬼味儿。”
  “那是经霜了,种烟最忌讳的就是霜冻,秋天的烟叶要见露不见霜,一见霜,烟就变味了,就是你说的冻死鬼味儿,没得抽,连五?;Ф疾怀?。”刘在田这样一说,钱老的脸有些紧,他弹了弹没有多少灰的烟,接着老汉的话道:“现在的这些县领导根本不懂旱烟,要不杀了头他也不敢拿见了霜的烟叶给我。”
  “你老要是得意这一口,我刘在田包了,别的没有,旱烟叶我有的是。”刘在田拍了拍胸脯说:“过去没见你的面,年年都给你送烟,今天认识了你,这烟更不断了,我这个人是顺毛驴,只要有人喜爱我的烟我就高兴。
  “知音,知音哪。”修老伸出手来,握住了刘在田那双粗糙的大手,喃喃地说:“可惜,我你相见恨晚。”
  “你抽我的烟,就是品我这人,咱俩早就算推心置腹了。”刘在田自己搬了块红砖坐下来,把屁股底下的马扎递给修老,道:“坐坐吧,反正你也退了,没啥公务缠腿,坐这里随便哨。”
  修老觑了一眼两侧,很放心地坐下来,因为修老的体重不轻,屁股下的马扎发出吱吱的叫声,真担心一下子把马扎坐垮了。
  见我凉在一边,刘老汉拍了拍我的肩膀对修老介绍道:“这是我的新朋友,不抽烟,但喜欢和我闲哨,听说我有个玉烟嘴,专程来看稀奇的。”
  我感到自己不便在此久留,因为一旦修老问起我的身份我不好回答,修老之所以能放得开,是他感到周围都是老百姓,一旦他知道跟前还有一个过去的下属,他会很难堪的。想到这,我便起身告辞,对刘老汉说今天还有事要办,下次再来看玉烟嘴。
  尽管刘老汉一再挽留,我还是告辞了,刘老汉附在我的耳边说:“玉烟嘴其实没什么好看的,我不早些拿来,就是想和你多说说话。”
  “我还会来的,只要是逢集。”我握别了刘老汉,在拥挤的人流中走了一会儿,回头一看,发现修老和刘在田由面对面改成了肩并肩,坐在马扎上谈兴正浓。
  后来两个集日我因去外地出差未能前往,待到又一个逢七集日,恰好是星期天,我专程去拜会刘在田。
  小镇吴杖子像它特产的毛驴一样,在集日市显得格外兴奋,101国道在这里被挤得水泄不通,过往车辆像一条正在蜕皮的蛇,缓慢而痛苦地扭动着。我还是让司机把车停在集外,自己步行去找刘在田。
  在集市上转了好一会儿,没有见到刘在田,以往刘在田卖烟的地方停了辆外地来卖布匹的三轮车,向车主打听刘在田,车主一问三不知,没办法,我只好再四处寻找。在路北侧一堵青砖墙的墙跟下,一幅久违的景像吸引了我:四个老人蹲在墙根正悠闲地咂着烟袋,老人的烟袋杆上都吊着烟荷包,时下抽烟袋的人已经少见,更何况是抽这种吊着烟荷包的烟袋。几位老者超然物外的神态给躁动的小镇增加了一些厚重。
  “几位大叔认识刘在田吗?”我走过去问。
  一个穿黑袄的老人道:“烟痴刘在田啊,没了。”
  “可惜呀。”一戴着眼镜的老人叹了一口气,道:“可惜一代烟痴毁在一个烟嘴上。”
  刘在田叫烟痴,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我觉得事情不妙,急切地问:“刘在田出什么事了?”
  黑袄老人摇了摇头说:“因为那个玉烟嘴呗。”
  “那是他的命根子呀!”眼镜老人添了一句。
  “烟痴一死,吴杖子再无琥珀香了。”一个白胡子老人遗憾地说。老人说的琥珀香我知道,是刘在田在关东红基础上培育出的一个新品种,色泽像琥珀,味道柔和绵软,提神利智,余香久远。
  “刘在田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有些急了。
  终于,在四位老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叙述里,我大体上弄清了刘在田出事的经过。
  那天,大概是我离开集市后,刘在田在闲谈中向修老谈及了祖传的宝物——玉烟嘴,嗜烟而且又颇懂文物价值的修老当然就对玉烟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在修老的要求下,刘在田把修老带到了家中,让他参观了供在财神龛中的玉烟嘴?;蛐硎切蘩系囊笪薹ň芫?,鬼使神差之下,刘在田竟破天荒地同意修老把这玉烟嘴带回市里找博物馆专家搞一次鉴定,为了让刘在田放心修老还打了个借条。玉烟嘴一被借走,刘在田就有些后悔,他整天吃不下、睡不着,就等着修老把玉烟嘴还回来。不幸的事还是发生了,修老原本说五天后玉烟嘴就完璧归赵,可五天后修老还回的却是一千元钱。来送钱的人说玉烟嘴丢了,那么个花生果大小的东西,本来赔个百八十块就中了,可修老说心里过意不去,指示一定要多赔些钱,修老从自己工资中拿出一千元钱,交给刘在田作为补偿。这消息对刘在田来讲简直是天打五雷轰,他一下子傻了,当着送钱人的面他没说一句话,送钱人走后,他一边打自己的脸一边痛哭,总是絮叨叨地重复一句话:画圈儿,画圈儿,画圈儿。
  刘在田的儿子是个少言寡语的民办老师,他仔细研究了修老的借条,那借条打得非常艺术,在法律上怎么解释怎么有道理,借条上这样写着:

    一个玉烟嘴,一方烟文化。
                       修永富  农历十月十二

  
  无论怎么琢磨,这也不像借条,倒像题词。
  
牛血塘

  听说屠夫胡连甲的故事是在一个饭局上。榆州文联秘书长老张很神秘地对大家说:杀牛会遭报应,真的。老张说胡连甲是他舅哥,两人是无话不谈的好友,舅哥故事很多,但说穿了是一出悲剧。
  在辽西重镇三十家子,只要提到胡连甲几乎无人不晓。三十家子地处辽、冀、蒙三省交界,自古以来就是关外有名的牛马大市,每当一三七九逢集的日子,四面八方的牲畜贩子便云集于此,那牛哞马嘶羊鸣驴叫的情景甚是壮观。由于交易量太大,来不及过磅称重,商贩们总爱选一个交易双方都能信得过的评估人来估一估牲畜的毛重,然后就开始在袖子里讨价还价。胡连甲靠估牛出了名,他估牛上下差不了五斤,这对于一头七八百斤重的黄牛来说,其误差几乎小到了极限,也就是一泡牛尿的斤两。
  每当逢集的日子,留着满脸络腮胡子、穿对襟黑衫、一副农不农商不商打扮的胡连甲便双手托着一个泡满酽茶的大罐头瓶,站在在集市门垛处检阅着每一头进入集市的牲畜,牲畜贩子们都认识他,纷纷向他招呼,胡连甲也不答话,只是微微地点一下头,一双剔骨刀一样锋利的眼睛透视着每一头牵进来的黄牛。胡连甲只是估牛,对骡马猪羊他是不屑一顾的,牛是三十里堡集市上的主角,胡连甲觉着自己是唱主角的,对配角自然就提不起兴趣。
  胡连甲对牛出神入化的评估来自他的宰牛技术,凡是目睹过胡连甲宰牛经过的人,无不被他精湛的技艺所折服。乡下一般的宰牛方式,都是屠夫先用铁锤将?;骰?,然后再试探着用屠刀去搜索牛的心脏,这种方式原始而野蛮,令人惨不忍睹,而胡连甲宰牛却充满了温情,有一种动作上的艺术感。
  胡连甲宰牛分为四步:第一步是喂牛,他把待杀的牛在木桩上栓定,手持一把青草或一把豆秸,一边喂牛一边抚摸牛的脖颈,与牛拉近距离,变得亲近。第二步是别牛,当牛安静下来,开始专心致志地吃草或豆秸时,胡连甲用一根磨得精光的枣木棒在牛两条前腿弯处冷不防一别,毫无准备的牛一下子就会跪下去。接着是第三步,刺牛,就在黄牛被别跪下的一刹那,胡连甲闪电般从后腰上抽出长刀,“扑哧”一下就从牛后颈中间刺进去,接着一翻腕,一股鲜血便喷射出来,中了刀的牛便会瞬间瘫软下去。最后一步是解牛,放血、剥皮、剔骨、翻胃、倒肠,胡连甲不急不忙,有条不紊,眼看着一头牛就成了筐里的块块鲜肉,根根白骨。有专家分析过胡连甲宰牛,说他的宰法十分人性化,他刺中的是牛颈中枢神经,牛被宰杀时不会有痛感。县文化馆一个创作员在目睹了胡连甲宰牛的全过程之后,为他写了个条幅,上书“庖丁再现”四个草书大字,胡连甲读过书,知道庖丁解牛这个典故,庖丁技艺之娴熟可谓出神入化、炉火纯青,称自己是庖丁再现这是莫大的褒奖,他很是喜爱,托人裱好后郑重地挂在自家中堂。
  胡连甲宰牛地点最早在集市的东南角,一个冬天里给骡马挂铁掌的地方,但宰牛时看光景的人多,里三层外三层看杂耍般热闹,被围观的胡连甲原本还有些成就感,但一次在宰杀了一头黄牛后,人群里传出一句怒骂:
  这杀牛的孙子不得好死!
  胡连甲循声望去,没有找到破口大骂之人,却发现人人的目光都尖刀一般戳向自己,他有些惊愕:自己这是在集市上杀牛又不是在菜市口杀人,大伙为什么要这样怒视自己?但他懂得众怒难犯的道理,于是他产生了找个僻静之处宰牛的念头。经过一番考察,他选中了集市东面约一里许的菱角湾,菱角湾是村东一处洼地,呈簸箕型,南面敞口,北面是放牧的草场,东面有个自然村,散落着几十户农家,西面是一道土岗,与集市相隔。在胡连甲在这里宰牛之后,因宰牛太多,牛血把原本生着水草的洼地浸成了黑红色,人们就把这里叫牛血塘。这个名字叫开后,菱角湾的住户很有意见,每当胡连甲宰牛时,几十户村民都会关上门窗,连狗都会唤回院子,躲开这血腥之气。胡连甲在塘里埋了根粗粗的柞木桩用来拴牛,其它的设备便一无所有了。胡连甲宰牛时,北坡上偶尔会有散放的牛,朝着洼地里哀鸣几声,胡连甲连头也不会抬,他知道,牛又不是人,难道还会起义不成?
  胡连甲宰牛,有着淡季和旺季之分,一般来说:春夏秋之季是淡季,他主要营生是在集市上估牛,只有集市旁的饭店偶尔买了菜牛,他才能在牛血塘一试牛刀。到了冬季,情形就不同了,胡连甲一把利刃从早晨捅到晚上,天天都是满身血污。一次,京城的一个牛贩子买了两卡车牛,为了运输方便,干脆就雇胡连甲在当地宰牛,剔分骨肉后再运回京城。那天,胡连甲几乎杀红了眼,牛血塘成了名副其实的牛血塘。牛这种牲畜很奇怪,当它知道自己要被宰杀时,会像人一样流泪,不时还会发出一声嘶心裂肺的哀叫,让人听得心酸。胡连甲杀到一头磨钝了犄角的黑牛时,那黑牛连叫了好一阵,这一叫,把不远处牛市上的牛都叫直了脖子,数千头牛引颈悲鸣,形成了嘶裂长空的群牛合唱。
  多年的宰牛生涯使胡连甲一见到牛,心中就会生起一股杀气,每天他在集市门口所看到的一头头牛,已经不是活的牲畜,透过牛的皮毛,他分明看到了那颗跳动的牛心,看到了哪个部位的牛肉有几寸薄厚,全牛能出多少肉,有时,他甚至害怕自己这种观察力,因为看到人群中的胖子时,他也会这样盘算一番。
  胡连甲记不清自己宰过多少牛,他知道自己身上依附了一种让牛不寒而栗的东西,他在估牛时,被估的牛总是瑟瑟发抖,牛的鼻息会粗重起来,四蹄也不再安分,毫无章法地动来动去,直到胡连甲离开为止。
  三十里堡牲畜集市有每年都举办名畜选拔大赛的惯例,日子一般都是在农历的三月初五,这一天,市场管理方会在集市上候选的牛、羊中评选出牛王、羊王,由政府给予奖励,来自四面八方的牛贩子和周围的养殖户都以能拔得头筹为莫大的荣耀,因为一旦获此殊荣,就会人随牛羊势,牛羊助财旺,名利双收。
  一日,集市上来了一头罕见的巨牛,牛的主人何大麻子不是来卖牛的,他是牵着牛来集市上炫耀的,这牛是他从张家口买来的,在张家口的骡马大市上,何麻子一眼就相中这头骨瘦如柴的黄牛,这牛虽瘦,但骨架奇异,牛腰比一般的牛长出一半,脊骨如长刀仰背,糙皮似宽袋搭身,尤其是长长的牛颈使它在昂起头角时,给人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何麻子买回牛,催肥一年,竟成了牛王,这让集市上的人看了个稀奇,一些牛贩子议论:贩了十几年的牛,还是第一次看见这般巨牛。
  众人围着巨牛说长道短,问起这牛的份量,何麻子说没上过地磅,不知道有多重。有人说这牛超过了两千斤,有人不信,说两千斤的牛闻所未闻。有人嚷着要打赌,众人一起哄,便有人去集市门口请胡连甲。
  胡连甲被请来了,众人闪开一条路,让托着酽茶的他走进来。何麻子很自豪地对他说:老胡是见过阵势的人,来估估我这牛,看有多重,有人打赌赢馆子呢。
  胡连甲不看则己,一看也被这头巨牛镇住了,但他只是在心里吃惊,表情还是很自然的,他围着牛走了两圈儿,对何麻子道:好牛。
  何麻子笑了,他今天到集市上来的目的达到了,胡连甲的肯定就是专家的结论。何麻子擅长养牛,在三十家子小有名气,但近几年养牛专业户多了起来,何麻子渐渐被人被边缘化,集市上每年一度的牛王评选更是与他无缘,一些采用了新品种、新饲料的养?;В龅呐M吠诽逅度夂?,大奖总是旁落他人。何麻子为了重振雄风,便卧薪尝胆,经过一年的辛苦终于养出这么一头巨牛,因为三天后就要举办牛王评比大赛了,他特意今天来踩场子,造声势。胡连甲是评选活动的主要评委,他一个好牛的结论自然让何麻子心花怒放。
  何麻子立在牛头旁,抚摸着牛角说:估估秤吧,你这一估,就会有人下馆子了。
  胡连甲从没估过这么大的牛,他走过去,以手为尺在牛的脊梁上量了量,又摸了摸牛的肋下,突然,这头温顺的黄?;肷矶抖艘幌?,粗粗的尾巴左右甩了几下,胡连甲没有在意,他又来到牛头前,正要量一下牛的脖子,这头巨牛忽然嗅到了什么,喉咙里发出蒸汽火车般粗重的喘息,在喘息了几声后,巨牛猛地一摆头,“咔嚓”一声,拴牛的绳子被挣断了,就在挣断绳子的同时,巨牛长长的牛角把何麻子顶了个后仰。巨牛在原地转了个圈,惊呼的众人四面散开,只留下威风凛凛的巨牛和镇定自若的胡连甲。
  胡连甲直视着巨牛,他相信自己身上的杀气能逼住这头狂躁的巨牛。对视了一会儿,胡连甲胜出了,巨牛粗重的喘息渐渐平静下来,把头低下来。胡连甲扶起在地上呻吟的何麻子,为他拍拍身上的尘土,端着自己的罐头瓶离开了。离开时,他高声说:两千斤!上下不差一泡尿。
  何麻子脾脏破裂,住了二十天的院,牛王评选活动他没能参加,但在胡连甲的倡议下,何麻子及其他的巨牛荣获了一个特别荣誉奖。当评委会的人把证书及奖金送给病床上的何麻子时,何麻子孩子一样哭了,哭得十分伤心。
  为了给何麻子交医疗费,何麻子家人忍痛把巨牛卖了,过秤时,巨牛整整一千九百九十八斤,胡连甲再次证明了自己的本事。
  有了巨牛伤人的教训之后,胡连甲再估牛就多凭目测,轻易不去碰牛,宰牛时也多了些讲究,比如在牛血塘多铺一些稻草,比如禁止众人围观,还比如允许一两个想学艺的年轻人打打下手等等,用集市上牛贩子的话讲,胡连甲人老了,说道儿也就多了。但说道儿归说道儿,论起估牛宰牛,三十家子还没有谁敢与胡连甲比试。
  胡连甲的厄运来自镇长罗大成。
  罗大成半年前从县肉联厂厂长的职位上派到三十家子当镇长,他是带着项目来的,为了发展经济,他向县领导打保票,要依托三十家子牛马大市的资源优势,在九个月内建成全县最大的屠宰厂。
  罗大成来找胡连甲,在胡连甲家,他的目光落在庖丁再现的条幅上,端祥了好一会儿,很肯定地说:这经理,非你庖丁莫属。
  罗大成说了镇政府想在牛血塘办一个屠宰厂的想法,镇里负责投资,胡连甲负责管理经营,他担心胡连甲信心不足,鼓励他说:依你庖丁再现的名气,这屠宰厂不火都不行。
  胡连甲几乎没加思索就吐出了一个充满信心的字:中!
  罗大成的计划让胡连甲激动了整整一个晚上,他在露天的牛血塘杀了一辈子牛,从没有想到过要把牛血塘变成一座工厂。随着自己年龄偏大,几次宰牛时他都感到有些力不从心,而眼下集市上牛的交易量越来越大,需要宰杀的牛也越来越多,更让他感到压力的是,几个同行开始采用电击宰牛??迹锥哉庵衷咨狈绞洁椭员?,认为这种歪门旁道成不了气候,可牛主顾们却不这样看,把越来越多的牛赶到了他们那里,牛血塘开始变得冷清起来。现在,镇里要投资建厂,这如同给疲惫的胡连甲打了一针鸡血,使他精神抖擞起来。
  屠宰厂大多数手续都已办妥,只有那几十户农民不愿意搬迁,他们在此世世代代生活,不愿意到镇里住楼房。罗大成让胡连甲出面做工作,胡连甲很为难,说这些老百姓对杀牛有意见,他在牛血塘杀牛时这些村民都关门闭户。罗大成说你想想法子,你可是攥刀把子的,工期不能耽误在这些钉子户上,我跟县领导打了保票。胡连甲说,我杀牛行,杀人可没试过。罗大成哈哈大笑,道:哪个让你去杀人了?你有刀充其量吓唬吓唬他们,让他们早些搬到楼里享清福。
  胡连甲真的去走访了一回菱角湾的村民。这次走访,让胡连甲感到了一种从没有过的恐惧。菱角湾的居民看他时的目光比他杀牛的刀锋还要锐利,他退缩了,和罗大成说这动迁的工作他没法做,他不过是个屠夫,干不了领导的活儿。
  动迁的事还是罗大成办的,他办法很简单,借为牛血塘改造动力电的当口,把菱角湾这个自然村的电停了,没了电,这几十户农民只好收拾农具粮食走人。罗大成和胡连甲站在搬迁现场,看着被推土机推倒的民房,胡连甲夸赞罗大成:还是你行,这么棘手的事都摆平了。
  罗大成自豪地道:你干活用硬刀子,我工作使软刀子,尽管你有庖丁再现的美称,但有时候不见血的软刀子不比你这硬刀子差。
  胡连甲张大了嘴,好半天不知说什么,手里的罐头瓶失手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罗大成看了看溅满茶汁的皮鞋,对胡连甲道:不碍事,明天我送你一个高级茶杯,都当经理了,也该讲究一点品位。
  牛血塘屠宰厂奠基仪式如期举行。
  奠基仪式很隆重,县、镇、村领导齐聚牛血塘,两支秧歌队在唢呐声中较着劲儿地扭,牛血塘几十年第一次褪去煞气,有了喜庆的气氛。
  奠基的大理石碑被半埋在牛血塘的最洼处,这里原来是胡连甲用来拴牛的木桩,现在木桩已经被拔掉了,挖了一个浅浅的坑,用土培了个圆圈儿,圆圈上插着六把系了红绸子的铁锹。
  几只氢气球升在半空,由于有偏南风吹过,气球都向北倾斜过去,北面的山冈上,叼着烟袋的何麻子正倚着一棵楸子树,悠闲地向这边看着光景,何麻子身后,是一群牛,约有三十余头,正低头啃青,春天草嫩,地气上升,牛也变得格外亢奋。
  奠基仪式按时举行。县长、镇党委书记、镇税务所长、工商所长、罗大成和胡连甲六个人站成一排,主持仪式的是罗大成。
  罗大成先是宣布奠基仪式开始,接着请镇党委书记致辞,县长讲话,然后六个人操起铁锨为屠宰厂奠基。系着红绸的崭新铁锨铲下去,铲起的湿土像熬制的大烟一样泛着油黑,六把铁锹扬起这深褐色的黑土时,空气中顿时弥漫起一种刺鼻的血腥味儿,这时,有人点燃了鞭炮,牛血塘顿时沸腾了。
  谁也没有想到,何麻子所散放的牛群被鞭炮声震惊了,群牛昂起头,伫足向这边张望,随着一阵南风拂来,那股刺鼻的血腥昧向牛群弥漫过去。牛群中一头角长体健的黄牛低低地吼一声,刹那间,像有人一声令下,三十几头牛顿时炸营,向山下狂奔而来。坡上的何麻子没了魂一样惊呼:塘里人小心啊,牛惊啦!
  参加仪式的宾朋没命地跑向两侧,两支秧歌队弃了大鼓、铜锣、唢呐,惊呼着落荒而逃,手持麦克风的罗大成不忘年纪大的县长,拖着县长的胳膊跟在人群后面跑,像两个落伍的伤兵。
  胡连甲没有跑,也许他在想,连何麻子的巨牛都被自己镇住了,这些肉牛能奈我何?他手持铁锹,撮了一锹土愣在那里,望着从北面狂冲而来的牛群,一副临危不惧的样子。
  谁也没有想到胡连甲不会跑,待散开的人群定下神来,惨剧已经发生了,胡连甲被一头黄牛用牛角挑到了半空中,头朝下,脚朝天,在空中划了个半圆,一头扎在那块白色的基石上。有人在逃跑前听胡连甲说了句话:怎么??;够崞鹨?!
  老张最后说,胡连甲死后,屠宰厂没了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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