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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是英雄
来源: | 作者:宋长江  时间: 2016-07-15
1
  那年,梁起起十二岁。
  那一天,上第二节课的时候,赵校长突然敲窗,喊,郭老师,??瓮??,提前放学!
  这所山沟里的小学,共有两个教室和两名教师。一个教室教一二三年级,另一个教室教四五六年级。赵校长教一二三年级。梁起起念五年,教他的老师姓郭。郭老师问窗外赵校长,这就停?赵校长挺兴奋,说,马上停,马上停,公社通知,让咱俩马上带几个大一点孩子,马上去公社参加集会什么的,反正挺重要。
  十二岁的梁起起也许并不清楚,西月山外,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正狂风暴雨般席卷全国。他和其他山里孩子一样,不懂也不关心大人的运动。提前放学,仅仅意味能有更多的时间在回家的路上和狗蛋一起疯,一起闹。爬树掏鸟蛋,下河堵鱼,你骑我一下,我绊你一跤,尽情享受初冬日头的暖洋,消耗对他们来说似乎毫无意义的时光。不过,能被郭老师选中,能去一趟公社,是梁起起一直期盼和向往的。四五岁的时候,跟娘去过一次,娘给他买过二两饼干。公社街上有供销社,有饭店,有理头铺子,有中学,还有卫生院、邮电所、兽医站、农技站、机械加工厂……总之,在梁起起的心目中,公社是这个世界上最最热闹的地方。 
  然而,郭老师点了狗蛋和其他几位同学的名,再一次把梁起起排除在外。这就是说,梁起起只能独自一人无趣无味地回家了。
  其实,梁起起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结果。虽然十二岁了,说不上是遗传基因,还是先天营养不良,他长得矮小瘦弱,说话发娃娃音,像七八岁大小的孩子。去公社得徒步十多公里,老师不带他,既合情又合理。至于什么遗传基因或营养不良,那时的梁起起想都不会去想。那年月,这些词,他听都没听说过。小屁孩儿一个。
  
  那年月,郭家堡子上学的孩子不多。多数人家的孩子和家里的鸡鸭鹅狗一样,野玩,散养。能念到五年级,堡子里就梁起起和狗蛋俩儿。狗蛋比梁起起大两岁,不喜欢上学,中途蹲了两年,蹲到和梁起起一个班。狗蛋爹时任生产大队大队长,思想觉悟可能比别人高,眼界看得比别人远,连逼带打非要狗蛋把上学读书进行到底。狗蛋明里屈服,暗中却偷懒,前几天还偷偷告诉梁起起,说念完小学,坚决不念中学了。梁起起虽然学习成绩比狗蛋强,但也不想念中学。不想念的理由十分简单,尽管中学在公社街上,那里是他十分向往的,可离家太远,翻山越岭来回得走三个小时,吃不了苦,偶尔去逛逛就知足了。听狗蛋不想念,梁起起和娘商量,说,我也不想念了。娘把脸一翻,说,不行!咱和他不一样,不念咱就亏了。
  哪不一样和亏了什么,梁起起并不明白。但娘的话,他听。都说他是个听话的孩子。
  吃过晌饭,梁起起跟娘说,他要去堡子里,找狗蛋帮助做作业。娘不屑,问,他比你强?梁起起说,强,起码比我多念两年。说完,装模装样,背上破书包下堡子去了。
  郭家堡子在沟口,梁起起的家在沟里,相距三四里。堡子里人家集中,小队部也在堡子里,人多热闹,是无所事事的孩子们卖眈的地方。梁起起经常以找狗蛋做作业的名义,下堡子里玩。 
  狗蛋家在堡子当央,大门大院。梁起起来到狗蛋家大门外,见狗蛋娘在院子里喂鸡,便慌慌躲入墙根儿下。他打怵狗蛋娘。他也纳闷,狗蛋娘不知为啥,从不给他笑脸,不理不睬的,甚至用眼剜他。所以,梁起起和以往一样,吹了个口哨,试探狗蛋是否在家。狗蛋娘显然听到了口哨,抬头瞥了大门一眼,继续喂鸡。
  一般情况下,狗蛋听到梁起起的口哨,都会立刻回个哨。听不到狗蛋回哨,梁起起推测,狗蛋还没从公社回来。心想,这家伙,又捞了一顿公社食堂的饭,也许还能分到供销社的饼干。
  梁起起顿时有了酸酸的感觉。他抿抿干巴巴的嘴唇,抠抠鼻孔里的干鼻屎,沿堡子里弯弯曲曲的小道,像流浪狗,毫无目的溜达。其实,溜达也算是他的目的。所谓找狗蛋做作业,是为溜达找借口。假如和狗蛋一起溜达,狗蛋总会给他偷点果子吃。狗蛋个儿高,胆子也大,依仗爹是大队长,经常偷摘别人家的桃子或梨。那些零零星星遗落在树上的梨蛋子,比收秋那阵子格外甜。
  溜达溜达,梁起起就溜达进了小队部。小队部院子大,人多,牛马集中,热闹,堡子里的孩子常常结伴来耍闹。保管员秦杆子是个老光棍,家就安在队部里,时间久了,他把队部当成自己的家,常以主人的身份,对玩耍的孩子吆三喝四,驱赶或谩骂。总之,是个各色的家伙。许多家长告诫自家孩子,不要去队部,说那里牲畜多,出出进进,危险。女孩子的家长,看管孩子格外严,暗示说,千万不能一个人去玩,让狼叼去。孩子们不傻,山上有狼,队部人多哪个狼敢来!大人们却明白,那狼指的就是光棍秦杆子,怕他对女孩子发贱。所以,来这里玩耍的孩子越来越少。狗蛋常来,仗着爹是大队长,作点祸,秦杆子睁只眼闭只眼。梁起起来,一是跟狗蛋借光一起玩,二是发现秦杆子对他不错,从不骂他,也不赶他,任他自由溜达,眼神儿还常常露出怜悯。梁起起虽然弄不懂这个眼神儿的真正含义,却很享受。秦杆子除了偶尔给他点怜悯的眼神儿,几乎不和他说话,好像把他当作暂无用处的小牲畜,随便溜达。
  梁起起独自一人蹲在院子一角,看来来往往的人,看进进出出的小牲畜、马车和牛车。无聊无趣了,才磨磨唧唧溜达出去,如无声无息的蚂蚁,穿过弯弯曲曲的堡子,默默往沟里的家走。
2
  吱——嘎嘎。
  梁起起拉开门板,娘慌慌张张从东屋跳出。梁起起刚要喊声娘,想说饿了,突然发现狗蛋爹出现在东屋门口,表情怪怪的。
  起起,玩去啦?狗蛋爹问。
  梁起起闭上嘴,既没叫娘,也没管狗蛋爹叫声大爷。他忽然间啥都不想说,脸绷得紧紧的,身上热热的。这种感觉很陌生。
  娘回望一眼狗蛋爹,摆摆手,示意他走。说,你忙去吧。
  从这一刻起,木讷第一次贴在了梁起起的脸上。他瘪嘴,嘟脸。因狗蛋爹站在东屋门口,梁起起像似走投无路,下意识拱进西屋,提起书包,把书和本哗啦啦倒在炕上,又用手将书和本搅了一下又一下,搅得乱七八糟。
  西屋平日不住人,一年四季不生火,是存放粮食和杂物的地方,落满了灰尘。梁起起突兀拱进西屋,娘吃惊,就连他自己也不知所措,脑子乱哄哄。
  狗蛋爹走后,娘的脚步,先是迟迟疑疑停在西屋门口,停了足足一分钟。之后,挪进东屋。
  ……
  起起!出来吃饭!你想饿死呀还是想冻死?!
  娘的声音闯进西屋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似睡非睡的梁起起,从“你想
  饿死呀还是想冻死”的口气里,听出娘的心虚,也听出娘对他的怜惜。瞬间,肚子咕咕响,浑身凉巴巴,还微微的哆嗦。他起身下炕,匆匆去了东屋,端起已经盛好的玉米碴子粥和一碟皮干咸菜,想回西屋吃。
  咋了!娘厉声喝道,口气硬邦邦。
  娘的心虚竟然没了。硬邦邦才是娘的正??谄吞取?/div>
  梁起起的脚步打个盹,放下碗,抬手抠了一下鼻孔里的干鼻屎,决定不回阴冷的西屋了。闷闷吃完饭,屁股已经离不开热炕头了,便下地去西屋取回书本,开始做作业??梢桓鏊挡磺宓男乃?,在脑子里滚来滚去,扰他,蛊惑他,根本看不进去书。滚来滚去的心思,兀然冒出个新鲜的想法:今晚不和娘睡一个被窝了。
  梁起起从小就和娘睡一个被窝,睡了十二年。娘也养成个习惯,每天躺进被窝后,都要摸住梁起起的小鸡鸡,给他讲故事,一直讲到他睡着为止。今晚不和娘睡一个被窝的想法跳出来后,梁起起立刻惶惶不安了,甚至吓了一跳。跳过之后,他确认,这个想法是真实的,他现在连娘的脸都不想再看了。那么,想不和娘睡一个被窝,改变十二年养成的习惯,总得给娘一个理由呀!何况炕上仅有一床被子。
  十二岁的梁起起,自然是说不清理由的。假如理清了由来,他也是说不出口的。想了很久,忽然记起家里还有一床被子,放在炕梢的柜子里。娘曾说过,那是他爹在世时做的,说梁起起长大了再用。
  梁起起没跟娘打招呼,掀开柜子,扯出新被,用脚把炕上的旧被子蹬到炕梢,把新被子放到炕头,快速脱下衣裤,拱了进去,面朝墙壁,继续想杂乱无章的心思……                                                           
  门框上的油灯,颤着豆粒大的火苗,晃动着不安……
3
  说个故事吧……娘的声音。
  梁起起赶紧闭上眼。
  娘知道梁起起装睡。直觉告诉她,儿子长大了,懂事了。儿子的异常表现,
  肯定和狗蛋爹有关。当她忙完家务,回到屋里,见梁起起竟然盖着他爹曾经用过的被子,瞠目结舌,心慌意乱。梁起起的举动,意味着,从此,他将要独自睡觉了,改变和颠覆娘俩睡一个被窝的历史。这倒没啥,梁起起不可能和自己睡一辈子。问题是,梁起起的态度,暗示着将要和她别扭下去。小孩子不懂大人的事,一旦别扭上了,把她和狗蛋爹的事传出去,那可就活不起了……她默默坐在炕沿边儿,不知所措。最后,她下决心,必须把藏了九年的故事说给儿子听。
  ……那个冬天,干巴巴冷,冷的邪乎。邪了,入冬后,风不刮,雪也不下,干巴巴的。也奇了怪了,腊月十一那天,冷不丁下起了大雪,大雪片子比桃花瓣儿大,北风刮得呼呼响,把我吓的,赶紧上炕,盖上被,搂着你,连地都不敢下,也不敢说话……
  娘是个急性子,干活风风火火,说话突突突快,若不和她待久了混熟了,她的话外人很难听清楚??烧庖换兀锏挠锲轿?,一句是一句,肃穆得如同换了一个人。
  梁起起由不得自己,支楞起耳朵。
  ……我苦命,你也是,谁让你没爹……
  梁起起早知道爹死了。爹好像是个烈士。可爹是怎么死的,没人和他详细说过。有爹没爹,并不影响他的生活。狗蛋偷摘邻居家的果子,常遭他爹揍。梁起起庆幸自己没爹,他和狗蛋在堡子里作了很多祸,要是有爹的话,爹能扒了他的皮。
  娘突然抽泣,随后呜呜哭了。
  娘很少哭。梁起起下意识翻过身,见娘扭身去寻抹布擦眼泪。扭身的时候,裤腰间露出一长条白花花的肉皮。梁起起腾然想起,下晌进门时,慌张的娘,一只手正在努力提裤腰,掩饰腰间那块白肉皮。之后,便是狗蛋爹从东屋出来。狗蛋爹的脸比平日红,是那种黑红,像猪肝。也没了平日和蔼的微笑。笑是笑了,假的很。说的那句“去玩啦”,一点意义也没有,纯属没话找话。
  梁起起已经具备了察言观色的基本判断能力。平日,他并不关注这些细节,娘全身裸露在他眼前的情形常有,可这一回,一条白肉皮咋就刺眼呢?
  等娘转回身,梁起起快速把头缩进被窝。
  ……起起,你大了……
  娘自言自语,抽抽泣泣,不管不顾继续说。
  ……那个冬天,真的干冷,冷的邪乎……
4                
  九年前的那个冬天,千真万确,干巴巴的冷,而且无风无雪。
  腊月十一,也就是冷不丁下起桃花瓣儿大小的雪片子的那个晚上,三岁的梁起起,瘦小得像无毛的猴崽子,赤条条爬在已无了本色的破炕席上,吭吭哧哧,嘤嘤叫。
  齐淑珍睡得正香。儿子的吭哧,和嘤嘤啼叫,把她闹醒。恍惚中,她伸出手,把光溜溜的梁起起扯进破棉被里,嘟囔说,小死鬼,找死呀!
  梁起起顿时安静了。他的奋力吭哧,达到了目的,换来娘的响应。果然,齐淑珍披上一件破夹袄,下地去了外间屋,热一碗苞米面子粥。
  梁起起如饥似渴,一勺一勺,呡进嘴里。
  正如齐淑珍九年后的讲述,那天夜里,冷不丁下起大雪,大雪片子像桃花瓣儿那样大,漫天飞舞。深夜的时候,又刮起大风,吹得窗棂鸣鸣作响。
  喂完梁起起,齐淑珍哆哆嗦嗦再次拱进破棉被。同时,开始给梁起起讲故事。一直讲到梁起起猫一样睡得无声无息。
  那天夜里,齐淑珍给梁起起讲的什么故事,她不可能记得了。但那天夜里,一个真实的故事,实实在在发生了。
  邦邦邦,邦邦邦。
  后半夜,门板被擂响。
  齐淑珍惊醒,头伸出被窝,胆虚虚问,谁?
  邦邦邦,邦邦邦。
  门继续响。
  齐淑珍战战兢兢,大声问,谁呀?
  门外人喊,大顺家的,开门。
  你谁?
  郭祈福!
  谁?
  齐淑珍狐疑,又问一句。其实,她听清楚了郭祈福的名字,之所以又问一句,是不相信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郭祈福突然来敲门。一丝不祥,游蛇般蹿上心头。
  快开门,大顺家的!
  齐淑珍问,啥事?
  问啥事的时候,齐淑珍不祥的预感,似乎得以确定,她忽地从被窝里坐起。
  大顺子出事了!
  齐淑珍掀开身上的破被,慌忙穿上破夹袄,连鞋都没顾得上穿,一蹦一蹦,蹦向门口。蹦的过程中,那个不祥预感,由模糊瞬间清晰。
  那时,郭祈福是生产大队的民兵连长,是梁起起后来的玩伴儿——狗蛋的爹。秋后,他奉命带领部分强壮劳力,去外县参加罗家坝水库工地大会战,也把梁起起的爹——齐淑珍的丈夫——梁大顺带走了。
  齐淑珍打开门,一股强风卷进两三个人,也卷进无数片雪花和刺骨的寒风。
  齐淑珍愣在门口。
  妹子,狗蛋爹压低声音说。大顺子出事了。
  人呢?人呢?齐淑珍即刻疯颠颠。
  在那。狗蛋爹闪开身。
  院子里风雪飞舞,影影糊糊站着七八个人。人影之间,悬一块木板,上面躺了一个被遮盖的人。
  当时的梁起起,正睡在梦里。娘声嘶力竭的哭号,他没听到,家里一夜的忙碌,他也没看到。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雪亮雪亮。他赤裸着瘦猴子般的身子,爬上窗台,透过木格窗中间那块半尺大小的玻璃,看见了外面的雪,飞舞的雪花迷乱了他的双眼。
  假如梁起起记得,那一天的天,矮矮的,和白雪混为一体,天压住了山,压住了地,遮盖了远远近近的树和房子。无天无地,世界仿佛被天和雪吞没了。他的家——孤零零守在山根下的三间泥坯房,一夜之间被风和大雪送来了好多好多人。
  梁起起兴奋不已,哇哇大喊大叫。
  听见梁起起叫的人,还以为这孩子突然间懂得人情世故了。
  其实,梁起起什么都不知道。门前搭起的棚子里,躺一口大个儿的木头匣子,那个匣子叫棺材,是装死人的。棺材旁边的木门板上,那个被布遮盖的人,就是他的爹——梁大顺。
  
  隔日,风吹散了雪。很快,风累了,躲到了山的那一面。整个山沟,白得耀眼,静得出奇。
  清晨,凄凉的唢呐声,和齐淑珍的哭号,一路飘向西山,飘进一小片松树林里……
5
  ……门框上的油灯,颤着豆粒大的火苗,晃动着不安。
  整个屋子都在晃动。
  梁起起在娘的讲述中,头不知不觉已伸出被窝,之后竟然坐立起来。他表情不再木讷,眼睛一闪一闪,盯住一脸悲伤的娘。
  娘明确告诉他,他爹——梁大顺,死于修建罗家坝水库的事故中,为抢救一匹马,并强调,是为抢救集体财产而死的。娘说,起起,记住,你爹是烈士,你爹是英雄!
  梁起起默默无语,眼睛继续一闪一闪。
  睡吧,娘说。
  娘说完,起身吹灭了门框上的油灯,摸黑躺进被窝。被窝里空空荡荡,像似缺了一块贴身的肉。默默躺了一会儿,她犹犹豫豫,把手伸出自己的被子,伸进梁起起的被窝,摸到了梁起起那个蚕蛹大小的小鸡鸡。
  梁起起正在长大,正在成熟,不然也不会对娘腰间的那块白肉,对狗蛋爹的怪异表情产生排斥。然而,当娘的手摸住他的小鸡鸡时,排斥和拒绝的心理即刻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从那一天起,他拥有了属于自己的被窝和一个刻骨铭心的概念——我爹是英雄。
6
  四十多年后。
  清晨,夜幕慢慢提起,一座座高楼逐渐露出模模糊糊的轮廓。
  这是一个极其平常的清晨。梅枝和往常一样,因为夜里多次给刚过百天的女儿喂奶,这一刻睡得正香。也和往常一样,女儿逗逗的生物钟准时以哭啼的形式将她闹醒。她甚至连眼睛都没睁,习惯性坐起,习惯性抱起逗逗,同时习惯性袒露出饱满的乳房,将奶头塞进逗逗嘴里。
  逗逗的哭啼戛然而止。卧室里响起咕咕咕的喳奶声。
  梅枝似睡非睡,倾听悦耳的咕咕声。
  咕咕,咕咕,咕咕……轻轻的咕咕咕声,如催眠曲,渐渐把梅枝咕回睡梦里。
  突然,床头柜上的电话骤然响起。梅枝惊咋咋抖了一下身子,乳头瞬间脱出逗逗的小嘴,乳房颤了颤。与此同时,丈夫刘傲猛地起身,惊嘘嘘问,谁的电话?
  记忆里,家里这部电话,从未在清晨响过。
  梅枝惶惶说,我怎么知道!快接。
  刘傲眯缝眼,伸手扯过电话,口气不悦地问,谁?
  ——我,王家旺。
  刘傲一愣,满脸狐疑,把话筒交给梅枝,小声说,逗姥爷。
  梅枝身子往后倾,眉毛画出问号,下意识问刘傲,什么事?
  刘傲说,我怎么知道!快接吧。
  王家旺是梅枝的准继父。母亲鞠花在梅枝出嫁前,经人介绍认识了王家旺,并和王家旺住在一起。所谓住在一起,就是没履行结婚登记手续,属于同居。所以,在梅枝心里,王家旺是个准继父。她和这个准继父平日见面不多,相互间从未打过电话。这个时间王家旺突然打来电话,凶多吉少。
  王叔,什么事?梅枝的心,窜上了嗓子眼。
  ——你妈想回趟乡下,她身体不好,我又陪不了,我想……
  梅枝悬在嗓子眼儿的那颗颤动的心,瞬间落回。尽管如此,梅枝的口气暗含责问,她怎么突然想回乡下?她怎么不给我挂电话?
  梅枝确信,是王家旺惹母亲生气了,母亲才决定离开王家。不然,也用不着王家旺在大清早打这个令人生烦的电话。
  ——她……我想,还是你陪她去好,我不放心。
  让我妈说话!梅枝继续她的不良情绪。
  王家旺停顿一会儿说,你妈在里屋,正在收拾东西,她不让我告诉你。我想,你是不是先过来一趟。
  王家旺平日话不多。此刻打来这个不寻常的电话,想必母亲的乡下之行也非同一般。梅枝想了想说,那好,我马上过去。
  
  乡下,遥远而又模糊。
  儿时,三四岁吧,梅枝跟母亲鞠花从模模糊糊的乡下,坐马车,坐汽车,坐火车,坐进城里,坐进远房大姨家。后来,母亲在城里租下两间小房,做起了小生意。卖过茶鸡蛋,卖过水果,扫过大街,给小学生做过盒饭。虽然娘俩儿生活在城里,逐渐长大的梅枝清楚,她们是乡下人。她上学都是以借读生的名义读下来的。
  关于乡下,随岁月流逝,已从梅枝的记忆里抹去,抹得干干净净。母亲几乎没有再回乡下的经历。母亲从不和梅枝谈乡下,甚至不谈梅枝的父亲。梅枝感觉得出,母亲的乡下不堪回首。记得上初中填表的时候,她第一次问母亲,父亲怎么填?母亲木然道,病故。梅枝一时未能理解病故的含义,问,病故是什么意思?母亲显然不喜欢她刨根问底,说,得病,死了。
  从此,梅枝第一次得到一个明确答案,自己的父亲因病死亡了。
  
  母亲和王家旺同居前,知道王家旺也是乡下人,但不是一般的乡下人。王家旺种过地,因家里兄弟姊妹多,生活困难,十七岁就偷偷跑到城里,干手推车拉脚的活。他经常给一家街道小型翻砂厂送焦炭,拉铸件,并对翻砂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只要腾出手,不惜力气,帮助翻砂工人一起翻砂和学制作模具。厂长对他很赏识,很快连车带人收进厂里,做了一名临时工,并在厂院里,给他一间六七平米的房子当宿舍。从此,王家旺以厂为家,掌握了翻砂流程和手艺。几年后,乡下老娘为他娶了媳妇,生一儿,又育一女,但城里翻砂厂的工作始终未耽误。若干年后,这家小型翻砂厂因故停产。那时,正赶上改革开放初期,国家政策允许个体经营,王家旺做出一个大胆决定,由那位厂长暗中协助,筹集四千块钱,在郊区租了四间厂房,开了一家属于自己的小型翻砂厂。随后,乡下的老婆和孩子,加上小弟和妹妹,先后从乡下搬了过来。同时,他还为乡下老娘和大弟弟,建起了令人羡慕的五间大瓦房。不幸的是,王家旺五十岁那年,在一次浇灌铸件时,不慎烫残了一只脚。从那以后,他把工厂交给儿子管理,他和老婆在城里中心地带购买了这套楼房,安居下来。遗憾的是,王家旺五十七岁那年,老婆因患乳腺癌去世。
  母亲先是以保姆身份走进王家的。这是媒人和王家旺以及母亲的合谋,以便试探王家旺的儿子和女儿的反应。当王家旺的儿女发现父亲和叫鞠花的保姆相处和睦,甚至情投意合时,挺开明,主动提议父亲和保姆鞠花以夫妻名义生活,以便更好地照顾父亲,但不同意他们登记结婚。
  正因为这一点,梅枝和王家旺的关系,一直处于不冷不热状态。好在,母亲有个好着落,不愁吃,不愁穿,尤其在梅枝出嫁时,王家旺尽到了娘家人应尽的义务,陪送了不菲的嫁妆。所以,梅枝默认了母亲和王家旺的同居关系,才把王家旺定位为准继父。
7
  和王家旺同居,鞠花心满意足。她清楚自己不是保姆,在尽后老伴儿义务的同时,享受了从未有过的幸福生活。家务自主安排,闲暇时,王家旺也不让她总陪着,甚至劝她去社区活动室打麻将。王家旺每月交给她的生活费,富富有余。楼上楼下的邻居,没人说她是保姆。
  昨天下午,鞠花正在打牌,忽然接到一个电话,之后便心慌意乱不在状态了,多次打错牌,引起牌友的不满。等他们发现鞠花神色异常时,鞠花解释说,身体不舒服。于是,牌局提前散伙。鞠花一再抱歉,留下一百元钞票,匆匆回家了。
  王家旺问,回来这么早?鞠花低眉说,手气不好。
  王家旺从鞠花神情上判断,与手气无关。鞠花为人随和,又不可能为打麻将与他人闹别扭而中途退出牌局。半路夫妻,隔一层看不见的膜。王家旺是个经历丰富的人,和鞠花相处,他给自己定个规矩,男人,要大度,小心翼翼为好,不该问的不问。
  吃过晚饭,王家旺见鞠花心事重重,断定鞠花遇到棘手的问题了。为缓解鞠花的情绪,他一瘸一拐,主动打来洗脚水,说,烫烫脚,早点睡吧。接着,竟然蹲下来要给鞠花洗脚。鞠花惊咋地立起身,急忙挡住,说,别,我自己来。
  嫁给王家旺,或者说和王家旺同居,不是来享福的,哪能让人家给自己洗脚?鞠花承受不起。孤儿寡母流离失所二十多年,碰上王家旺,是自己苦命一生修来的福气,而这种福气,不是让王家旺伺候自己,而是自己心甘情愿伺候王家旺。
  鞠花把王家旺为她洗脚的举动,理解为他大概有了那个想法了。六十出头的王家旺,性欲虽然不强,偶尔也会表现表现。鞠花多年来和梅枝孤居,缺少男人的滋润,虽说刚过五十,正步在更年期上,心理和生理上对夫妻那点事儿欲望不高,可有可无??晌送跫彝?,勉强也得尽妇道。
  果然,上床后,王家旺的手,抚在鞠花并不丰腴的胸脯上。于是,鞠花顺了他。
  王家旺发现,鞠花无一丝激情可言,眼神既空洞又诡异,就问,有什么不高兴的事?鞠花眼里顿时蒙上水汽。
  王家旺瞬间疲软。鞠花也顺势把身子滑下。
  有事就说嘛。王家旺露出不悦。
  梅枝……梅枝她爸,不行了。鞠花眼里的水汽即刻蒸发,散出一束冷色的光。
  王家旺狐疑地问,你不是说他早死了吗? 
  我能怎么说?鞠花坐了起来。这么多年,死活我根本不知道,没联系,没来往。我和梅枝一直都说她爸死了。
  王家旺闷闷不语。
  乡下捎信,说梅枝她爸想看看梅枝。鞠花哼了一声。怎么看?让我怎么和梅枝说?我都觉得没法和你说。我愧不愧呀!
  王家旺这才说,别,别这么想,既然他活着,该看就看看。他想看梅枝,就让梅枝去吧。
  鞠花决绝地说,不行!
  你也去。
  我不去!果断拒绝。
  王家旺轻轻嗨了一声。
  我怎么和梅枝说?她能不恨我吗?她爸活着,她却不知道。我怎么说?你说我怎么说?鞠花突然哭了起来。不去,我不能让他乱了梅枝的生活!
  王家旺谨慎地说,人快死了,夫妻一场,又捎来信,不去不合适。就算不告诉梅枝,你也应该去看看。
  鞠花问,我?
  王家旺说,我想……你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我也不放心。我想,梅枝应该去。路上,慢慢给她透露透露。
  不让梅枝去……要去我去。鞠花的口气弱了下来。
  
  梅枝风一样刮了进来。妈,什么事,怎么想起回乡下?
  鞠花正在吃饭,顿时目瞪口呆。
  王家旺忙对鞠花解释,是我让梅枝来的。你们娘俩儿合计合计,事情总有一天……
  鞠花马上挡住王家旺的话,露出微笑,对梅枝说,你舅病了,我……
  哪个舅?怎么突然冒出个舅?
  王家旺打圆场说,乡下,都七大姑八大姨的,舅也一样。你妈想去看看,总有去看的理由。你能陪着去吗?我不放心她。我这脚要是利索……
  我哪能让你陪!鞠花说。停顿片刻后,小声嘟囔,造孽。
  鞠花一句造孽,伴一脸阴云。梅枝的心颤了一下,妈说谁造孽?
  鞠花躲闪梅枝投过来的疑惑,低头说,我想一个人去,你王叔不放心,怕我走丢了。你能去吗?逗逗谁照顾?
  梅枝的目光继续在鞠花脸上扫来扫去,听话听音,她听出了母亲是希望她去的,同时也看出了母亲的异常。突然冒出个舅舅本身就不正常。
  我陪你去。梅枝说。
  梅枝同意陪母亲去那个模模糊糊的乡下,不排除好奇心。多年来,梅枝看得出,母亲是个藏了许多秘密的女人,又是个不轻易袒露心扉的女人。梅枝感觉得出,母亲活的很累。由此,梅枝也养成了一个怪脾气,不问。不问,不等于不去想。她甚至想到自己是个私生女,母亲极有可能是那种不守妇道的女人。她为此经常开导自己,母亲终究是母亲,无论她有多少不堪入耳的秘密,她辛辛苦苦抚养我,爱我,足矣。
8
  太阳落山的时候,梅枝和母亲乘坐的大客车驶进一个叫蘑菇镇的地方。
  在梅枝的记忆里,没有蘑菇镇。那么,陌生的蘑菇镇,和突然冒出来的舅舅,无疑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
  蘑菇镇不大,一条省级公路从小镇中央穿过。街道两旁,是一栋栋的二层小楼,高矮不一,造型各异,楼下几乎都是商铺。夕阳衬映下的小镇,街上行人不多,显得格外安静。
  下车后,鞠花前后左右瞅瞅,像是在辨别方向,步子犹犹豫豫朝西走,走了二三十米,步子开始加快。她显然坚定了行走的方向。
  梅枝见母亲并不向路人打听道儿,进一步断定,母亲熟悉这个小镇。
  妈,还有多远?梅枝问。
  不远,几分就到。
  梅枝终于忍不住问,妈,你以前来过?
  鞠花啊了一声。
  梅枝又问,什么时候?
  鞠花扭过头,瞅了她一眼,你两三岁的时候。
  我?
  嗯。鞠花肯定地嗯了一声?;蛐硎前凳咀攀裁础?/div>
  梅枝显然收到了暗示,即刻浮想联翩,却捋不出一根清晰的线头。
  走到小街尽头,前面已经没了房屋,远处是成片的玉米地。梅枝停住脚步,问,妈,还有多远?用不用雇个车?
  鞠花说,拐进去就到了。
  鞠花拐下街道,上了一条土路,继续朝前走。
  从这里可以看出,正街的后面,也是一排排新建的平房或两层小楼。梅枝感叹,这是个挺富裕的小镇。
  走了大约百十米,房子渐次稀疏,鞠花又拐进一条胡同小道。
  前方,有一处孤零零矮趴趴的房子。若把整个镇子形容为感叹号的话,这个房子就是滴出来的那个点,与镇里其它房子比,陈旧的几乎要掉渣。梅枝心里一紧,难道这个破房子就是舅舅家?
  鞠花停在了房前。
  这座房子只有两间。镇里大多数人家的房子都是红瓦,或是水泥浇注的平顶房,白墙,或贴外墙瓷砖,宽宽大大,很耀眼,而眼前这座房子竟然是杂石砌的,瘦小,房盖上的水泥瓦多数都碎了,几块塑料布覆盖在上面,用木楞子压住。梅枝的心情骤然沉下。假如这就是舅舅家,如何住呀?她想到了卫生,想到了上厕所。此刻,她憋了一腔的尿。
  这是舅舅家?梅枝还是问了一句。
  鞠花站在门前,一动不动。也未回答梅枝的问话。
  门虚掩着。
  鞠花走上前,试着提起手,想敲门。遂又放下。
  是这家吗?对吗?梅枝急了,口气露出一丝烦燥。
  鞠花再次抬手,轻轻敲了一下,同时推开虚掩的门,喊,有人吗?
  屋内没动静。
  鞠花提高嗓子又喊了一声,有人吗?
  还是没动静。
  鞠花把头伸进去。梅枝从母亲身后往屋里看,黑咕隆咚。
  鞠花轻手轻脚迈进屋。锅灶冷冷的,显然好久没生火了。里屋炕梢,卧个已无色彩可言的柜子,是家里唯一一件家具;一套被褥卷在炕头,散发出的难闻的气味扑进鞠花的鼻孔。她退了一步。这时,昏暗的柜子上,立着一个小小的镜框,扯住了她的眼神儿。里面镶有几幅照片,其中一张,瞬间搅乱了她的心。一个男人——梁起起和一个女人——年轻时的鞠花,肩并肩坐在一起。她下意识回了一下头,见梅枝并没跟进来,上手把镜框扣了过去。与此同时,一股凉气顺着手臂飘进大脑——梁起起没了?
  屋外传来说话声,好像有人和梅枝说话??蠢掀鸬陌??
  鞠花转身出屋,一个老太太站在不远处和梅枝搭讪。
  啊,你是鞠花吧?老太太认出了鞠花。
  曲大嫂……鞠花也认出了老太太。
  哎呦呦,真是你回来了。曲老太太慢腾腾走了过来。老起住院了,在镇上卫生院,听我儿子说,就这两三天的事了。接着问鞠花,这姑娘是……
  鞠花瞅瞅梅枝,说,我闺女。
  曲老太太眨巴眨巴眼,哎呦呦,姑娘都这么大了!对了,叫什么枝来着?
  鞠花说,梅枝。
  对,梅枝,小时候还吃过我的糖三角呢。
  
  曲老太太和鞠花在前,梅枝跟在后,朝镇中心的方向走。曲老太太和鞠花一边走一边嘀咕,曲老太太频频回头,瞟梅枝,嘴里唉唉叹叹。
  梅枝被一种莫名的预感笼罩。
  来到卫生院,曲老太太把鞠花和梅枝领进一间病房。病房里并排放四张床,唯有靠窗的床上躺着病人。病人像孩子,直挺挺顺在床中央。房间里还有两个女人,一个坐在凳子上,一个站在窗前,都像是床上孩子的家长。
  曲老太太对站在窗前的女人说,朴镇长,老起的媳妇回来了。之后,对鞠花说,这是镇里的朴镇长。
  朴镇长三十多岁,表情似乎麻木,没说一句话。
  鞠花不停地眨眼,眨床上的病人,又把疑问投向曲老太太,问,这……
  曲老太太说,这是老起。
  鞠花终于看清了,床上躺的人,正是梁起起。但已经不是她记忆中的梁起起了。床上的梁起起,似一具木乃伊,闭着眼,噘着嘴,头发灰白凌乱,脸寡瘦,没一丝血色,蜡黄蜡黄。
  鞠花忽然想起身后的梅枝,扭过头,发现梅枝呆若木鸡。
  朴镇长冰冷的目光,划过鞠花,再划向梅枝,嗨了声说,快看看吧。
  那个坐在凳子上的女人,立刻站了起来,让开位置。
  鞠花问曲老太太,这位是……
  曲老太太说,镇里从敬老院请来的,护理老起。
  鞠花啊了声,走到床前,试着叫了声,梁起起。又回过头,看一眼梅枝,突然提高声音,不管不顾地说,梁起起,老起,我和梅枝回来看你了!
  梁起起毫无反应。
  鞠花瞬间飘起了眼泪,对梅枝说,梅枝,过来,快喊一声爸爸!
  梅枝倒退一步。
  其实,当梅枝听到梁起起的名字时,那个莫名的预感已尘埃落定,躺在床上的干干廋廋的小老头,就是她早已“死去”的父亲??墒牵蝗幻俺隼吹木司俗灿直涑闪烁盖?,她怎能立刻喊出“爸爸”?
  梅枝的脸,被血液里的澎湃染成了紫红色……
  
  病故……得病,死了。
  母亲曾经的口气,无疑是在告诫梅枝,以后最好别提父亲。从母亲恒久不变的寡淡表情,梅枝也曾猜测过,那个早已死去的父亲,一定伤透了母亲的心。那时,梅枝曾努力回忆和挖掘脑海里可能残存的父亲形象,然而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男人的影子。死了就死了,想也没用,何况母亲忌讳谈论父亲。不过,梅枝观察过,母亲就像是一个毫无情感经历的女人,很少谈及他人的婚姻或对婚姻的感受。一直到了梅枝处上男朋友,她才流露出作为母亲的感受。她说,找个有点责任心的男人就行了。那么,梅枝推测,母亲曾经的那个男人,也就是自己那个死去的父亲,也一定是个没有责任心的男人。无奈,父亲只能作为概念,残存在她的脑海里。记得第二次和母亲谈及父亲,是和刘傲恋爱时,她问母亲,我和刘傲怎么说?鞠花坦言说,就说死了。梅枝问,怎么死的?母亲说,怎么死的,病死的。
  母亲就是这样简单地把父亲“病死”了。
  然而“病死”的父亲,此刻就躺在病床上,像根干枯的木桩。梅枝虽然与亲生父亲梁起起相距不到两米,感觉上隔着十万八千里,她怎么可能一下子喊出爸爸?她对床上这个概念中的父亲一无所知!所以,她既没按照母亲的要求走近病床,也没按照母亲的要求喊一声爸爸。她呆滞,脑子里杂乱无章。她无法想象,床上的父亲,这个叫梁起起的人,如何活到了今天……
9
  你爹是英雄!
  四十多年前的那个不同寻常的夜晚,十二岁的梁起起,面对泪流满面的娘,脑海里努力拼凑爹——梁大顺的形象,然而,最终未能拼成一幅可供追忆的影像。唯有那句“你爹是英雄”,刻骨铭心。
  那一刻,梁起起想象的细胞突然丰富起来,迅速膨胀。想象爹的形象,想象爹英勇救马的情景,想象爹出殡的场面,想象娘的哭嚎,想象三岁的他如何披麻戴孝……他豁然明白了,学校为什么免收他的学杂费,老师为什么单独给他买作业本,娘为什么不用出工,生产队为什么把口粮白白送到他的家……
  我爹是英雄!
  那一刻,梁起起的血液如同注入一股兴奋剂,上上下下沸腾,一向混混沌沌的生活,刹那间露出一束光亮。那个光亮究竟是什么,他当时无法说清楚,但个人思想的线路,比同龄的其他孩子多了许多。娘把油灯吹灭后,我爹是英雄,娘腰间露出的那块白花花的肉,狗蛋爹怪怪的表情,交替在他的脑子里……他第一次失眠了。
  第二天早晨,晨曦刚刚从东山露头,梁起起独自出门,奔向西山。
  西山坡上有一小片松树林,树林里有六七座坟。堡子里的人把这片小树林叫烈士林。小的时候,梁起起不清楚烈士的含义,上学之后才明白,烈士就是英雄。至于烈士林的来历和那里埋的是哪些英雄,他并不关心,偶尔和狗蛋路径那里,也从不认真看。坟,是埋死人的地方,他怕。然而这个早晨,梁起起对坟墓的恐惧荡然无存。
  远远地,几座坟以光秃秃的形象出现在梁起起面前。他第一次认真查看花岗岩墓碑上的字:抗联烈士 XXX之墓,再看,抗联烈士 XX之墓,连续查看了一圈,并未发现梁大顺的名字。难道娘为了掩饰和狗蛋爹的偷偷摸摸,说了谎?梁起起正要恼急,突然发现墓群下方四五米远的地方,还有一座孤坟。他奔过去,终于看到了梁大顺的名字。墓碑上,刻有七个大字:梁大顺烈士之墓。
  我爹是英雄!
  面对爹的坟,梁起起虽然寻找不到父子间的情感脉络,记忆也苍白无痕,且毫无悲伤感,可全身涌动和沸腾的热血,竟然和昨天在家里碰见狗蛋爹时的感觉一样。所以,对爹为什么被埋在抗联烈士墓地,对爹的墓碑上为什么没有“抗联”字样,对爹的坟为什么远离烈士坟群四五米,都忽略了。他得到的和确认的,就是一句话——我爹是英雄!
  我爹是英雄!对于十二岁的孩子,足够支撑他的精神世界了。
10
  第二年,梁起起十三岁。他的精神世界,在重新构建的过程中,意外得到一个强有力的支撑:他和娘在狗蛋爹郭祈福的帮助下,从西山沟那栋几乎要倒塌的泥坯房里搬出。全部家当,由一辆牛车,拉进了蘑菇镇,开始了新生活。
  那时蘑菇镇不叫镇,叫蘑菇人民公社。
  新居坐落在公社所在地的边缘——后街两间杂石砌的老屋。这两间老屋,据说是一位五?;Ю先巳ナ篮罅粝碌摹R舱撬氖嗄旰?,梅枝跟随鞠花走进蘑菇镇的那两间老屋——梁起起的家。
  狗蛋爹忙前忙后,满头大汗。坐下歇息时,他和前来帮忙的人说,我和大顺亲如兄弟,我对得起兄弟了!
  齐淑珍把梁起起喊过来,说,快谢谢郭大伯!
  梁起起不喊,斜眼看狗蛋爹,抬手抠鼻孔里的鼻屎。
  齐淑珍上手给了他一巴掌。
  狗蛋爹说,淑珍,你这是干啥?起起还小,不懂事。
  齐淑珍说,再不懂事,就是个小混蛋。
  狗蛋爹的话,头一回留给梁起起一丝温暖。
  
  梁起起一直向往的世界上最热闹的地方,一夜之间,梦一般属于他了。他异常兴奋,天天往供销社、卫生院、中学大操场溜达。这里,远比他想象的热闹。公社院子里,学校,卫生院,到处张贴着大字报;在长不足一里的街上,经常有中学生佩戴红卫兵袖标游行,喊口号,还有高音喇叭的哇啦哇啦叫。
  几天后,郭祈福亲自把梁起起送到公社中学,交给了秦校长。由此,十三岁的梁起起成为一名中学生了。
  不久后的某一天,梁起起磨磨唧唧来到班主任陶老师的办公室,轻声质问,老师,为啥不让我加入红卫兵?
  陶老师说,我说的不算,等有时间我给你问问。
  陶老师确实说的不算。那时,红卫兵组织分两派,虽然袖标都是红布制作的,字体也一样,但字的颜色却分黄黑两种。
  陶老师首先找到黄字的头儿,试探性的问,你们为什么不接受梁起起?黄字的头儿说,他参加红小兵还差不多。、
  陶老师又找到黑字的头儿,问,你们是不是让梁起起参加你们的队伍?黑字的头儿说,小地豆子,啥也干不了,碍事。
  陶老师如实告诉梁起起,说,他们说你长得太小。
  梁起起一仰头,说,我人小志气大!
  梁起起的娃娃音,惹得陶老师扑哧笑了。
  梁起起怒视陶老师,似乎想说什么,又一时说不出来。不过,他的表情,抑制了陶老师的笑。陶老师解释说,红卫兵的事,我说了不算。
  我爹是英雄!梁起起终于说出了久藏于心中的话。声量大的有些走调。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喊出“我爹是英雄”。
  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同时把头转向梁起起。
  你爹是英雄?显然,陶老师头一回听说。什么英雄?
  梁起起说,我爹为抢救国家财产牺牲的!他的坟就埋在西山抗联烈士墓。
  陶老师不解,问,你才多大,你爹是抗联烈士?
  我爹就是英雄??!梁起起亢奋铿锵的娃娃音愈加显得可笑。
  好好好。陶老师显然不想和梁起起纠缠,就搪塞说,等有时间我再和他们说说。
  陶老师承认,她一直没把梁起起当做正常学生看待。梁起起不仅仅比其他同
  学矮一头,单薄瘦弱,平日又不喜欢和老师和同学交流。她曾有意激发他,经常在课堂上点名让他发言,他却认为这是老师让他在同学面前丢丑,情绪抵触。陶老师又换了一个方法,单独为他补习课程,他却不愿意把课余时间用在学习上。无奈的陶老师,只好放任他。她想,十三岁的梁起起,他的爹怎么可能是抗联烈士?若是他爷爷还差不多。她甚至想,梁起起可能错把爷爷说成爹。对如此二二呼呼的梁起起,搪塞一下就可以了,不必较真。
  事后,陶老师在操场尽头的厕所边碰见了正在掏粪的秦校长,突然想起,梁起起就是秦校长领进他们班的。
  秦校长已经被红卫兵带上“牛鬼蛇神”和资产阶级思想腐化的帽子,正在接受批判和劳动改造。原本长发飘逸,现已剃成秃头,像尼姑。陶老师见四周无人,低声问,秦校长,我们班的梁起起,他说他爸爸是烈士,你知道吗?
  秦校长并未抬头,同样低声说,公社郭主任把他送来时,说过,是烈士子女。
  陶老师说,不可能呀,他这个年龄,他爹怎么可能是抗联烈士?
  秦校长说,他小,不懂。我毕业分配来这里那年,好像听说过,有个参加水库大会战的民工死了,为救一匹马。那个人应该是他爸爸。
  陶老师具有崇敬革命烈士的情结,回到课堂,公开提议,希望黄字袖标的红卫兵组织接纳梁起起,并强调梁起起同学的爸爸是烈士,是英雄,苗红根正。陶老师的这个举动,在当时是不明智的。黄字袖标组织是个自我标榜红色的组织,似乎也是被社会认可的红色组织,她的话,自然激怒了黑字袖标的人。一个烀熟了的地瓜从某个座位上飞出,直接击中陶老师的脸上。陶老师愤怒指责那个发射地瓜的同学,道吼,你给我站起来!
  发射地瓜的同学勇敢地站起来,正视陶老师,说,他爸爸是烈士,就必须参加他们的组织?我爷爷是参加过解放战争的烈士,我就不能参加我们这个组织了?你是不是也想尝尝戴高帽儿的滋味?
  陶老师脸色骤然白了,说,你们不是不要他吗?你们不是嫌他个矮吗?
  发射地瓜的同学说,这回,矮我们也要要!
  梁起起突然站起身,说,我不参加你们!
  发射地瓜的同学一挥手,五六个同学同时站了起来,说,你要是参加他们,我们马上揍扁你!
  黄字袖标的头儿也站了起来,高喊,梁起起是烈士的儿子,他爸爸是英雄,我们抢也要把他抢到手。给我上!
  教室里顿时乱成一片。
  梁起起竟然成了旁观者,由于害怕,偷偷溜出了教室。以他的个头,无力阻止混战,但他却第一次品出了革命烈士和英雄在人们心中的地位是崇高的。一句“我爹是英雄”,起到了无与伦比的效果。
  最后,梁起起被强势的黄字袖标组织收纳为正式的红卫兵战士。他的胳膊箍上,戴上了红底黄字的红卫兵袖标。
11
  狗蛋爹经常光顾梁起起的新家。梁起起的排斥情绪逐渐减弱。他默认了狗蛋爹的存在。他知道,他和娘由山沟沟迁移到公社,令无数人羡慕和嫉妒,甚至包括狗蛋。他彻底明白了一个事实,这一切与狗蛋爹有关。
  狗蛋爹郭祈福,已经当上了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是个说得算的人。
  梁起起默认狗蛋爹的存在,嘴上却不愿说什么,见到狗蛋爹,还是一副麻木的样子。
  人要讲良心。齐淑珍常常对梁起起说。说这话时,大多都是狗蛋爹走后。
  一天,狗蛋爹走后,齐淑珍抹起了眼泪。
  梁起起既吃惊又反感,头一回对娘用了指责性的口气,你哭啥?
  齐淑珍瞅瞅梁起起,随后哀哀地哭出声。
  他欺负你啦?梁起起怒了起来。
  齐淑珍摇头,说,起起,你爹的坟被人给掘了。
  为啥?梁起起问。
  齐淑珍继续摇头。
  他咋说?
  他,是指狗蛋爹。
  齐淑珍说,他说他挡不住,他被人赶下台了,靠边站了。
  那时的梁起起,对社会上所发生的两派斗争,包括武斗,实在无法理解。谁是无产阶级,谁是资产阶级,谁革命谁反革命,稀里糊涂。被剃了光头的秦校长,几乎天天挨批斗。前几天,秦校长被从一口深井里捞出。是自杀还是他杀,说法不一。就连陶老师,也被斗了两回,说她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梁起起还跟着高声喊口号,打到陶春芝!
  梁起起糊涂归糊涂,热血沸腾一点都不耽误。他对娘说,走,咱去找公社。
  齐淑珍犹犹豫豫。
  你怕啥?梁起起不满。
  我……我不怕。齐淑珍喃喃说。
  齐淑珍勉强带上梁起起去了公社,找到了革委会齐主任。
  进门时,梁起起就发现,齐主任一脸杀气,对母亲的陈述,心不在焉。他并没听完陈述,就明确告诉娘俩儿,掘坟的事我听说了,那是抗联烈士墓,梁大顺没资格埋在那里。明白吗!
  那你说埋哪?齐淑珍问。
  除了抗联烈士墓,愿意埋哪就埋哪!齐主任仅仅说了两句话,就火了。
  面对齐主任,梁起起顿时生出恐惧,不敢参言。齐主任说得似乎有点道理。中学生梁起起,已经明白了抗联和1957年是不同的两个时代。
  齐淑珍却不明就里,干嚎一声,他爹是烈士!他爹是英雄!你们不能不管呀!
  齐主任突然掏出手枪,往桌子上一拍,吼道,我就不管,咋了!
  说完,又把手枪收进兜里,急匆匆走了。
  身旁一位女同志小声对齐淑珍说,快回去吧,这个节骨眼,他哪有心事管你家的坟。
  据说当天晚上,齐主任在一场武斗中,被手榴弹炸瞎了眼睛,险些送命。
  
  梁大顺的坟,被胡乱地掏了几个窟窿,窟窿里露出一根白骨。躺倒的墓碑上,有人用红砖头写了几个字:三天不挪走,让骨头喂狗。  
  无奈,齐淑珍眼含泪水,把丈夫的骨头一块一块掏出来,又下山去了郭家堡,求来几个男人,把掏出来的骨头埋在了烈士林对过的山坡上。令梁起起不解的是,求来的男人里,竟然没有狗蛋爹。
  那时的梁起起并不知道掘坟的人是谁,掘坟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若干年后,梁起起才思考和关注这个问题。那时武斗正盛,谁会对一个死人的坟而挖空心思?后来才逐渐明白,掘坟的导火索竟然是郭祈福得罪了人,与娘和郭祈福的暧昧关系有关。
  将梁大顺的坟从烈士林移走后,齐淑珍怕惹火烧身,很长时间不再提坟的事。梁起起更是没了自己的主张。那时,社会上乱得眼花缭乱……
12
  夜幕悄然垂下。病床上的梁起起依然毫无反应。
  朴镇长临走前,让敬老院的女护理也回家休息休息,之后和鞠花说,有事电话联系。
  朴镇长一走,曲老太太告诉鞠花,说这位朴镇长是蘑菇镇负责信访的副镇长,经常过来看梁起起。突然,曲老太太眉飞色舞,笑嘻嘻说,他俩呀,仗打老去了,老起还揍过她两回。曲老太太瞅瞅梅枝,小声对鞠花说,有一回,老起把她的裙子都扯到了!她呀,最恨老起了。还不错,老起不行了,她还挺关照。
  鞠花一脸漠然。
  梅枝垂下头。
  曲老太太说,好了,我也回了,我给你们娘俩做饭去,别去外面吃了。
  鞠花说,不麻烦了,我们在门口对付点吃的就行了。
  别别,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我这就回去做。
  曲老太太走了,病房瞬间静了。静得压抑。
  鞠花深深呼出一口气,扭过头,凝视梅枝。
  梅枝的目光不躲不避。她想听听母亲的解释。到了解释的时候了。然而,鞠花闭了一下眼睛,什么也没说,又把目光落在了梁起起身上。之后,一屁股坐在床边儿,对梅枝说,你先躺一会儿歇歇吧。
  梅枝心里已经接受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父亲。尽管现实很残酷,很意外,甚至措手不及。她想,母亲会把来龙去脉说给她听的?;蛐碜∫换岫蛐斫裢?,或许明天……她慢慢走到床前,近距离仔细观察这个已经被“病死”的父亲,想从那张蜡黄的脸型上,寻找自己的影子……
  梅枝从主治医师庞大夫那里得知,父亲患的是肝病,是不是肝癌,作为乡镇卫生院不敢确诊。庞大夫很坦率,说确诊需要去大医院,去大医院需要花钱,也需要人陪着。依据他的经验判断,应该是肝癌。
  庞大夫还透露,他和梁起起是初中同学,初中毕业后,他回生产队当了两年农民,又被选送到市里的卫校医士班,毕业后又被分配回公社卫生院。他对梅枝说,你小时候我好像见过你。
  梅枝眨眨眼,一时无语。
  庞大夫说,你这个爹呀!嗨……
13
  那时,公社所在地常驻居民分两类,一类是非农业人口,具有城镇户口,享受粮站商品粮供应,能吃到被称为细粮的大米、白面,每人每月还能配上二两豆油。另一类是农业人口,就是说,他们的户口在某个生产队,每年可以得到队里分配的粮食,不享受商品粮供应。同样在一个中学上学的学生,毕业后因户口不同,去向选择也不同。非农业人口的学生,首先要响应政府号召上山下乡。这是个令人纠结的事情。本身就生活在农村,所谓下乡连走形式都走不成。那么,就得挖门挖窗进入公社机关,或所属农机厂、农技站、供销社、卫生院、粮站、邮电所等等单位。那些农业户口的学生,唯有一条路,回队里当农民。
  梁起起中学毕业了,他的去向选择变得复杂起来。从西山郭家堡搬到公社街里时,生产队收回了自留地,娘俩儿虽然未取得非农业户口,却一直享受仅次于非农业人口的待遇,比如,用公社发的白皮粮证去粮站买粮,这种粮证一般发放给农业人口的伤残退伍军人、或个别五?;В噶副壤驼降姆桥┮等丝谏僖恍?。秋收的时候,原生产队还会给他们娘俩儿拉来一牛车玉米棒子。总之,都属于特例特办。问题是,梁起起毕业后的去向无人过问了。
  时过境迁,齐淑珍沉寂了几年,终于沉到梁起起中学毕业,沉到社会上不再动枪动炮,沉到无人提起郭祈福。一向不喜欢抛头露面的她,为儿子的前途,决定带上梁起起找公社一把手,要求把梁大顺的坟迁回烈士墓,顺理成章,再提出给儿子安排工作。
  巧的是,新上任的公社主任也姓齐。据说,他这个齐,与齐淑珍的齐,沾亲带故。不过,这位齐主任表现的很原则,当即回复,不存在安排工作一说,他们一家被列入非农业人口管理,是前几任领导所为,属于历史遗留问题,他不想得罪人,也不想去改变什么。但对于把梁大顺的坟迁回烈士墓却断然拒绝。观点明确,就算是烈士,也不能埋在抗联烈士墓!顺口附加一句,何况这个烈士有疑点。
  疑点?啥疑点!你说啥疑点?那碑是我刻的?追悼会是我开的?不要孩子的学杂费是我定的?上面的救济是我要的?齐淑珍突突突开始发问。
  齐主任不回答?;蛘咚担脖徽庑┪侍饫抛?。
  你说啥疑点?哪个王八蛋说的有疑点,你让他站出来!齐淑珍突突突又开始了诅咒,同时迈步逼近齐主任。我扒了他的皮,我吃了他的骨头!他一家人不得好死!
  齐主任被逼到墙根儿,大声喝道,你耍啥泼妇,你再蛮不讲理,别说我不客气!
  梁起起大喊一声,你敢!我爹是英雄!
  齐主任一怔。
  这应该是瘦弱的梁起起第二次发出“我爹是英雄”的声音。尽管这个声音缺少男子汉的力度,发出的娃娃音甚至有点可笑。
  齐主任显然忽视了眼前这个看起来矮小的孩子,他甚至没弄明白齐淑珍要求给安排工作的,就是这个小小子。他瞪了梁起起一眼,才恍然明白,这就是那个中学毕业要求安排工作的梁起起。他突然口气变了,问梁起起,啥叫英雄你知道吗?谁给你爹命名的烈士?
  齐淑珍大声回答,大队,公社,县里,郭祈福。
  齐主任呲地笑了,说,这事,我们得核实,得安排人去调查。等调查完了再说。
  梁起起听到郭祈福三个字,脸竟然红了,不由自主看了娘一眼。
  齐淑珍立刻显出慌惶。
  齐主任挑了一下眉毛,胸有成竹地说,很快就会有结果的。不过,以我的经
  验,你爹算不上烈士!即便是烈士,也不能埋在抗联战士的墓地里。关于郭祈福……他瞥了齐淑珍一眼,继续说,假如查出里面有猫腻,那就有戏看了,还想找工作?都滚回郭家堡吧!
  突然,齐淑珍弯下腰,弓下头,像一枝箭,射进齐主任怀里,将他击得连退几步。齐淑珍自己,瞬间倒地,口吐白沫……
  这一箭,意外地把梁起起射进了公社粮站,成为一名临时工。
  这一年,梁起起18岁。
  这位齐主任,最终安排梁起起去粮站工作,不仅仅是因为齐淑珍那一箭,而是不想让人们看到他对孤儿寡母的态度太绝情。他的明哲保身,成全了梁起起。
  
  去粮站报到第一天,秘书股孙股长给梁起起一张空白表格,让他填写。
  梁起起把表格反反复复看了几遍,迟迟不动笔。“家庭现有成员”一栏,按照填表常识,只能填上娘和他。爹死了,死人显然不能出现在“家庭现有成员”里。爹是烈士,“烈士”两个字,分量很重。填还是不填?思来想去,他决定把爹填上,并且填在首位,其次才写上齐淑珍和梁起起。
  梁起起懂得填写表格的常识,如此填写,心里自然发虚。就在纠结不已的时候,他又想出一招,在梁大顺的后面,用括弧注上“烈士”。即便不许,也要强调和引起他人重视。梁起起第一次觉得,自己挺聪明。
  果然,孙股长发现问题后,让他重新填写的同时,问,你爹是烈士?
  梁起起说,57年参加罗家坝水库大会战,我爹为抢救国家财产牺牲了。
  孙股长哦了一声,上下打量梁起起,说,这样吧,原先准备让你当搬运工,我去和领导商量商量,当个保管员吧。烈士后代,应该照顾照顾。
  这位孙股长,也拥有崇敬英雄的心结,出于对矮小瘦弱的梁起起的同情,继续给梁起起指路。他告诉梁起起,你们一家目前是农业户,如今住在公社街上,你又有了工作,要想办法把户口落过来,变成城镇户口,那样的话,不但可以吃上商品粮,也有转为正式职工的可能,到那时,就有了铁饭碗了。
  孙股长的话,再一次燃起梁起起对“我爹是英雄”的进一步感悟?;氐郊?,他把孙股长的话学给娘听,并发誓,一定要找回爹的“烈士”名分。
  齐淑珍不再犹豫,决定趁热打铁,再去公社找领导。
  公社民政助理,是齐淑珍的老熟人。这一次,他挡住了齐淑珍。他悄悄说,别再闹了,我告诉你吧,关于烈士的事,已经派人去县里查了,查不出依据。你儿子刚刚工作,再瞎胡闹,把领导恼火了,工作再弄没了,哪来的户口?弄不好鸡飞蛋打!再说了,梁起起是有工作单位的人,有问题得一级一级向上反映,不能直接找公社领导。听我的,安安稳稳把工作干好了,干好了工作,干到一定年头,户口才有解决的可能,你儿子才能转为正式职工。
  民政助理的话,不软不硬,话里话外,既表现出为了他们娘俩儿好,同时也暗含威胁压事。
  梁起起听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是个有工作单位的人,关于户口问题和烈士问题,得服从组织安排,由组织来解决。作为临时工,表现不好,随时都可能被辞退。听话,才是保证所有问题得以解决的前提。最最重要的一点,关于“烈士”问题的查无实据,他听心里去了。
  就这样,每月18元钱的工资,暂时安抚了梁起起和齐淑珍的心……
  
  几年后,社会上开始为“右派”和“文革”遭受迫害的人平反。蘑菇公社第一个被平反的,就是在“文革”中被造反派殴打致死又被人投进深井伪造自杀假象的秦校长。为此,公社召开了隆重的平反大会和追悼会。
  梁起起也参加了追悼会?;嵘希鋈幌肫鹆俗约旱牡?。已经二十六岁的梁起起,无需和娘商量,依据程序,把恢复爹的烈士名誉和把爹的坟迁回烈士墓问题写成材料,正式交给了粮站领导,由粮站领导出面向上反映。
  很快,得到答复:梁大顺的问题,不在平反昭雪之列。
  听组织的,成为当时梁起起的信条。
  次年,梁起起又把报告递上去,得到一个更为详细的文字批复:一、梁大顺不存在平反问题;二、关于烈士认定,缺少证据;三,依据组织上目前所掌握的材料,当年梁大顺的烈士认定,可能存在问题。待查。
  梁起起一惊。他猛然醒悟,到目前为止,关于爹的死和烈士问题,只是听说,唯一的依据,仅仅是那块墓碑,手里没有一件可供认证的文字材料。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其实很傻,并不聪明,多年来,过的是稀里糊涂的生活。
  梁起起决定主动出击,亲自调查,掌握第一手材料。
14
  郭祈福——狗蛋的爹,是梁起起想起的第一个人。他告诉娘,他要去找郭祈福。
  齐淑珍警觉起来,问,找他干啥?
  梁起起说,我想知道我爹是咋死的,我爹的烈士材料在哪里。
  齐淑珍说,咱就过点安稳的日子吧。不去想那些事情,现在不是挺好吗。
  梁起起摇摇头,不行,我得弄明白。我必须弄明白。
  齐淑珍低头说,他背运呢!咱别再给他添堵了,我听说他日子过得不舒坦,咱不能忘了他的恩。
  娘的态度,已经无法左右二十六岁的梁起起了。
  梁起起通过打探得知,郭祈福当年当上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时间不长,就被另一派拉下马,赶回了郭家堡,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后来凭借头脑精明和领导经验,再次当上大队长。在全国清查“文革三种人”时,他又因参与过武斗,迫害过原公社领导和县里领导,又再次下台,还在监狱里蹲了两年。
  如今,梁起起站在成年人的角度,重新梳理郭祈福和娘的关系,起初,多多少少认同了他的恩。他关照了孤儿寡母,自己能有今天,他是一个有功的人。再想想,又感觉不对,自己能有今天,全凭借了爹是烈士是英雄的光。郭祈福和娘的暧昧关系,是郭祈福卑鄙的占有,是自己的耻辱。
  梁起起满怀愤慨,决定回一趟郭家堡,一是上山给爹烧点纸求爹保佑,二是找郭祈福,追问“烈士”的来龙去脉,借机羞辱羞辱他。
  
  狗蛋正在门前的猪圈里起粪,抬头发现梁起起,先是一愣,随后低下头继续起粪。
  曾经的狗蛋变得很陌生。梁起起勉强笑了笑,说,我给我爹上坟,顺便来看看。
  狗蛋放下铁锹,抬腿从猪圈里翻出。
  梁起起问,你爹在家?狗蛋说,屋里。
  梁起起迈进门,见炕上端坐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这难道是郭祈福?再细看,的确是郭祈福。
  郭祈福双目紧闭,听见动静,睁开眼,又马上嘘嘘眼,像是在辨认面前这个人。起起?他嘟囔一句。之后,又傻傻地点头。
  梁起起回过头,问狗蛋,大爷病了?
  狗蛋面无表情,淡淡地说,自己作的。
  梁起起问,咋作的?
  狗蛋哼了一声,不答。
  梁起起立刻想起郭祈福的风流和头几年的“革命历史”。
  狗蛋问,你来为你爹的事?
  梁起起反问,你咋知道?
  狗蛋说,前些日子,公社来过人,来问过你爹的事。我爹糊涂了,啥也想不起来。
  梁起起凑到郭祈福面前,问,大爷,我爹当年是咋死的?咋追认他烈士的,能和我说说吗?
  郭祈福想了想,嘟囔一句,救人。
  救人?不是救马吗?梁起起急了,咋又出错了呢?这可是个含糊不得的问题。
  郭祈福瞪着双眼,口水流出嘴角儿。呜呜呜,口齿不清。
  梁起起问,当时发没发烈士证?
  郭祈福呜呜叫,身子突然向后仰,全身颤了起来。
  狗蛋说,你别问了,他又烦了!我听他说过,你爹的事,报纸报过。
  报纸?啥报纸?
  我哪知道!狗蛋很不友好地说。
  梁起起原本积攒的愤慨,被活生生堵在了肚子里。郭祈福人都废了,狗蛋又混得不如自己,再愤慨,看狗蛋的态度,怕是要自找麻烦。梁起起识趣,打道回府了。
  
  梁起起依据“报纸”这条线索,经过分析和打探,得知1957年县城没自己的报纸。于是,他把报纸确定在市报或省报。一般情况下,市报报了,省报才可能报。粱起起决定请假,去市里的报社查查。
  齐淑珍为梁起起烙了几张大饼,带上一罐头瓶咸菜,又往他兜里放了几块钱。嘱咐他,别走丢了,快快回来。
  然而找到报社后,报社的人告诉他,对不起,查阅报纸,必须携带相关部门的证明。随后说起风凉话,全市人民都来查,我们不用工作了。  
  粱起起说,我爹是烈士,是英雄,那时我小,我想查查,了解一下。
  那人说,那你应该到民政部门查。查报纸有个屁用。
  梁起起平日缺少办事经验,立刻陷入困境。那人见他头上出了汗,动了恻隐之心,告诉他,爱莫能助。又小声说,不是不给你查,“文革”的时候,报社被红卫兵砸了,存档的报纸都被烧了,查是查不到了。你呀,应该回到县里找,烈士归民政部门管,找民政才对。
  梁起起连夜赶到县城,在票房睡到天亮,吃了最后一个大饼,就去了民政局。接待他的人明确告诉他,不用查了,蘑菇公社曾派人来过,他们查找了所有烈士资料,查无此人。不过,他们查到一份报请追认梁大顺为烈士的原始报告,上面的批复是,尚不够烈士追认条件,待研究。
  梁起起始料不及,顿时绝望。他恍恍惚惚走出民政局大门,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呼唤,梁起起!
  梁起起回过头,发现一个女人站在身后。康丽红?
  康丽红是梁起起的中学同学,毕业后先是在公社广播站当播音员,后来被调到县城。同学时,他们几乎没说过话。不是梁起起不想和她说话,康丽红的傲慢,让他自卑。此刻,面对热情的康丽红,他受宠若惊,咧着嘴,不知如何是好。
  你到这做什么?康丽红问。
  你在这工作?梁起起问。
  康丽红回头,手指大门口挂的牌子,说,我现在在文化局工作。
  大门口挂了若干牌子,有民政局,有教育局,还有卫生局、招生办。
  梁起起把来民政局的目的说了一遍??道龊旌芡椋碧奖ㄖ秸馓跸咚魇?,说,我帮你找报纸。
  谢谢。梁起起仿佛碰见了救星,连连点头。
  康丽红问,你孩子多大了?   
  梁起起的脸红了,说,没对象呢。
  康丽红说,对不起。
  梁起起问,你结婚了?
  康丽红大大方方说,孩子都四岁了。
  这无疑对梁起起是一次震动。二十六七岁的梁起起,仅仅看过一次对象,仅仅见了一面,就没了下文。
  康丽红说,这样吧,我带你去档案馆。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档案馆,康丽红的朋友查到了一份《工作简报》。这是一张十六K对折四版的蜡板刻印的简报,类似当今的《工作通讯》,时间为1958年第1期,编著者是县委宣传组。在第2版上,转发了一篇小通讯,题目是《又一曲英雄赞歌》。注明转自罗家坝水库工地的《工地战报》。
  简述如下:西月山地区最大的水库——罗家坝水库建设工地,红旗招展,喇叭声声,万人大会战进入高潮。民兵突击队在爆破虎崖时,在点燃导火索之后,一匹马突然闯入爆破区。为保卫集体财产不受损失,负责警卫的基干民兵梁大顺同志和王国章同志,不顾个人安危,冲了上去。就在他们接近惊马的时候,炸药爆炸,梁大顺和王国章同志不幸被巨石击中而遇难。他们的英雄壮举,激励了水库万名会战大军,他们纷纷表示,要以英雄为榜样,争取提前半年建成罗家坝水库。
  
  我爹是英雄!
  粱起起的腰板挺了起来,把那张“简报”复印件亮在娘的面前。
  齐淑珍并不惊讶,更无惊喜,说,我看看。
  梁起起把“简报”抽了回来,他知道娘不识字。他说,我要把爹的坟迁回烈士墓。不进抗联烈士墓,也得单独给我爹修个墓。
  算了,起起,别找麻烦了。齐淑珍劝道。
  粱起起的眼睛闪着光,小声说,今后的日子,要靠我爹了。
  齐淑珍不解,问,咋靠他?
  你不懂。梁起起一摆手。
15
  梁起起继续请假,他要寻找那个叫王国章的家人。王国章要是烈士的话,一切问题自然就解决了。
  经过康红丽一番周折,终于探得,王国章不是本县人,而是西月山北部的邻县人。
  邻县是个穷县。王国章的家,藏在一个大山沟里。
  王国章的老伴儿,听说来人叫梁起起,是和老头子一起死去的梁大顺的儿子,就问,你来做啥?
  梁起起说,我想知道王国章是不是烈士,你们家都有啥待遇?
  啥烈士?啥待遇?王大娘问。
  王国章埋在哪?梁起起又问。
  祖坟。
  为啥埋在祖坟?粱起起很失望。
  不埋祖坟埋哪?
  他不是烈士吗?
  王大娘摇头,啥烈士?
  你儿子呢?粱起起问。
  老大外出干活了,老二上山了。
  粱起起想了想,说,傻呀,干啥活?咋不找政府?
  找政府干啥?
  粱起起进一步失望,这一家比自己还窝囊。他自豪地说,你们得找呀!我都被正式安排当工人了。
  王大娘懵懵懂懂,说,我儿子不如你。
  梁起起说了一句,傻!之后,悻悻离去。
  邻县之行,梁起起彻底没了底气。不过,他不想把王家的实际情况和任何人说。
  
  恰在此时,上面给了粮站三个临时工转正的名额。当时,粮站和粮库的固定临时工加起来七八个人。梁起起为了这个难得的机会,暂时终止了他的外调活动,把那张“简报”送到了粮站书记手里。
  文字的力量是巨大的。人们对英雄的崇敬是由衷的。梁起起作为英雄的儿子,人又长得可怜相,轻而易举由临时工转为正式工。连未能转正的竞争对手,都情愿放弃那个炙手可热的名额。
  这个时候的梁起起,尽管个头矮,身材瘦,成熟男人的迹象逐渐显露出来,比如在不知不觉中留上了分头,上嘴唇的胡须疯长,漆黑漆黑,那个娃娃音,也略显粗哑了。尽管这个特征来得比其他同龄人晚了些。
  成为正式职工之后,依据他人的过往经验,就算端上了铁饭碗。铁饭碗意味着什么?再也不必像临时工那样谨小慎微了。于是,梁起起毫不避讳地请假,甚至旷工。当然不是为了玩,而是谋划下一步行动。爹是英雄的荣誉,再也不能这样稀里糊涂了,他要通过上访,来把爹的烈士名义确定下来,达到一劳永逸的目的。
  然而,粮站和粮库随形势发展,实行了承包经营。梁起起因连续请假和旷工,承包人按规章制度,扣了他的工资,扣了十四块钱。那时梁起起的工资涨到三十多块,十四块钱已不是个小数目。
  齐淑珍告诫他,少给就少给,别再惹事。梁起起不干,自知理亏,却第一次有意耍起了赖。他跑到书记那里,指书记的鼻子喊,我爹是英雄,是烈士,我是为了我爹才请假的。
  梁起起这一嗓子,再次奏效。书记找承包人说,这一家子特殊,孤儿寡母的,连个对象都找不到,怪可怜的,把钱给他吧。
  第二天,被扣的工资如数回到梁起起的手里。
  梁起起露出胜利者的微笑。从而进一步坚定了他的信念,关于爹的烈士问题,决不能放弃。
  从此,上访,成为梁起起生活中一项重要内容。
16
  一天,梁起起从省城回来,齐淑珍急忙给他打扮一番,告诉他,晚上相亲。
  关于婚姻,因为长相和家庭条件,梁起起已经把婚姻条件降到了最低点,找一个身有残疾的女人或离了婚的女人,他都认了。即便如此,还是没有女人跟他。
  齐淑珍说,姑娘是外省的。
  梁起起木讷地嗯了一声。他已经没了信心。
  齐淑珍说,人家听说你挣工资,就答应了。
  梁起起抬起头,啊了一声。
  齐淑珍知道梁起起没有信心,就把底儿交给他,说,听说咱家是烈士家属,你爹是英雄,人家来了就不走了。你的长相个儿头儿人家都不挑。
  梁起起的脸色顿时舒展。
  命运或幸运再一次惠顾梁起起。前来相亲的姑娘不缺胳膊不缺腿,个子一米六,看上去比梁起起还高还壮。
  姑娘当场表示,同意。姑娘坦言,来了就不想走了,说家里没有啥直系亲属,没啥牵挂。她明确告诉梁起起,她父母感情不和,经常遭受毒打的母亲,一气之下毒死了父亲,自己也自杀了。
  这个姑娘,就是鞠花。
  第二年,女儿梅枝出生。
17
  曲老太太从家里带来了饭和菜,进门就问,老起醒了没?
  鞠花说,没呢。
  曲老太太一边从筐里往外端饭和菜,一边寻找抹布抹床头柜,嘴像巫师,叨叨起来,说,老起呀,老起呀,可别不哼不哈就走呀,你快睁开眼吧,你看看谁来了。老起呀,老起呀,你老婆鞠花领你闺女回来看你了,你快睁开眼睛吧!
  曲老太太叨叨归叨叨,眼睛并不瞅床上的梁起起。你这个老起呀,咋就……
  妈……梅枝接过曲老太太递过来的筷子,突然小声喊。
  鞠花顺梅枝的目光,发现梁起起的眼皮动了动,慢慢露出一条缝,就急忙放下手里的碗,靠近床,喊,老起!
  曲老太太说了声,灵,叫回来了!
  梁起起的眼缝里,微微动着发黄的眼球。
  老起,我来看你了。鞠花大声喊。梅枝也来了。
  梁起起的目光一点一点开始聚拢,聚到一半,又慢慢散开,直勾勾的。
  梅枝,叫爸。鞠花对梅枝说。
  梅枝从迈进病房起,通过母亲平静地坐在病床上的神态和无语的陪伴,她对人生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感悟,并努力从心里准备接受病床上的父亲。尽管她对这个“早已死去”的父亲几乎一无所知,但她准备喊一声爸。
  梅枝的声音尚未发出,粱起起的眼角儿亮起一粒水珠,嘴动了一下,似乎嘟出一个字或两个字。
  你说啥?鞠花问。大点声!
  梁起起仿佛很疲惫,眼皮慢慢合上,嘴又动了一下。
  他说啥?鞠花求助身旁的护士。
  护士摇摇头,解释说,他清醒的时候,说最多的话,是“我爹是英雄”。
  什么英雄?梅枝不解。
  他说你爷爷是英雄。鞠花口气不屑。
  我爷爷是英雄?梅枝目不转睛瞅鞠花。什么英雄?你怎么从来没说过?
  鞠花的脸皮突然抽动,眼睛泛起水光。
  老曲太太说,嗨,话长了,再说,再说。
  梅枝一脸茫然。身旁的护士问,你不知道?
  梅枝摇头。
  护士把梅枝扯到一边,低声说,镇上的人都知道,他经常上访,是个上访专业户,说他爸爸是烈士,是英雄。
  是不是?梅枝问。
  护士说,不知道。他挺可怜的,我们都以为他神经有毛病,是个孤老头子,是光棍。你真是他的亲生闺女?
  梅枝想了想,想到了母亲一辈子的沉默,想到母亲风尘仆仆带着她赶来,想到母亲默默的守候,说,应该是吧。
18
  日来月往。
  梅枝三岁了。一天,她独自一人蹲在家门口,玩泥。鞠花倚在门边,时不时伸脖子向远处张望。
  一个月前,梁起起再一次去了省城,临走时说,省里不解决,他还要去北京。
  鞠花对梁起起无休止无效果的上访,已经麻木。对即将出远门的梁起起,既想制止,又怀一丝希望。尽管这个希望一次次落空。
  梅子,吃不吃糖三角?邻居曲大嫂走了过来,和正在玩泥的梅枝说。
  梅枝立刻起身,拍拍小手,回头看看鞠花。
  曲大嫂手里拿了四个白面糖三角,递给梅枝一个。梅枝伸出一只手接过,又伸出另一只手。曲大嫂笑了笑,又给了她一个。
  鞠花继续倚在门边,一动未动,也没说一句话。
  曲大嫂把剩下的糖三角递给鞠花,问,老起没信儿?
  鞠花接过糖三角,哼了一声。
  曲大嫂说,这个老起,一根筋。
  这期间。梁起起因长期旷工,粮站承包人毫不留情停发了他的工资。继续上访,自然成为他唯一的出路。他拿着那张油印简报的复印件和梁大顺坟墓的照片,三天两头去县里、市里和省里的信访办,带回来的结果,无非是让地方政府核实和确认。并附加一句,适当解决生活困难问题。后一句,显然是看在梁大顺英勇救马的义举上。于是,乡里就会督促粮站给他补助一二百块钱,也多次为他家的房子维修。久而久之,粮站不干了。乡里无奈,再接到上级的批示,就从乡民政那里给点补助,并做了许多思想工作,明确告诉他,当初并没认定他爹是烈士,劝他不要再上访,安心工作。然而,梁起起一概拒绝。
  找成了就好了。曲大嫂同情说。
  鞠花又哼了一声。
  鞠花习惯了邻居救济,却不习惯说谢谢。或许说得太多,麻木了。曲大嫂走后,她空咽了一口吐沫,伸手去拿梅枝手里的另一个糖三角。梅枝不给,哇地哭了。
  鞠花说,留给你奶奶。
  鞠花任凭梅枝哭,把那个糖三角强行拿下,进屋给了躺在炕上的婆婆齐淑珍,没好气地说,他再不顾家,我们都得饿死!
  齐淑珍不言不语,接过糖三角,慢慢呡。
  鞠花心理清楚,婆婆之所以不言不语,关于爹是英雄,与她有关。至从踏进梁家门,婆婆和那个郭祈福之间的风流事,她早有耳闻。
  鞠花呆呆地望着手里剩下的糖三角,又空咽了一口吐沫,放在了梅枝够不着的地方。
  
  夜里,下起瓢泼大雨。
  齐淑珍喊鞠花,说鞠花呀,屋漏了,快起来,拿个钵,接接。
  鞠花明明听见婆婆叫她,却佯装睡得很死性。这个夏天,这个几乎看不见梁起起影子的夏天,鞠花那颗原本因自己父母的惨死而扭曲的心,已经无法再扭了,她担心有朝一日,会不会像自己母亲那样,杀了梁起起。她知道梁起起不坏,但梁起起鬼迷心窍,为了他爹的那份荣誉,死心踏地上访。工资没了,上访的费用全靠借,邻居几乎再也找不到愿意借钱给他的人,家里的生活费,要靠她上山采草药卖点钱来维持。她多少次暗暗说,梁起起我不要了,这个家我也不要了。正是基于这个想法,她突然什么也都不想管了,她在想,如何离开这个家。
  就在这天夜里,门突然开了,拱进来一个人。鞠花觑觑眼,险些认不出梁起起。梁起起头发凌乱,脸廋得像把刀。他弄出的动静,惊醒了刚刚闭上眼的梅枝,梅枝抬起头,看见蓬头垢面的梁起起,哇地大叫起来,直往鞠花怀里扑。
  鞠花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吼道,你吓到孩子了!
  梁起起一惊,鞠花竟然吼他?自己在外辛辛苦苦,她竟然吼他?梁起起突然抬手,看架势,他要打鞠花??墒值搅丝罩?,停住了。
  尽管停住了,鞠花继续吼,你敢打我?!
  梁起起像泄了气的皮球,说,打不起你。
  瘦弱的梁起起,可能真的担心打不过身材粗壮的鞠花。
  梁起起说,明天,都给我在家躺着,上面来人啦,这回,工资准能找回来。
  鞠花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生活了,她摔了脸子,独自哄梅枝睡觉。
  鞠花说,顶个屁用!
  第二天,上面并没来人。梁起起呢,就那么死死地躺在炕上,被鞠花骂了好几回,也不起来。
  第三天,门外突然来了四五个人。其中一个头头,好像是县里的,只把头往屋子里伸伸,门都没进。
  梁起起躺在炕上喊,进来吧,进来吧。
  那个头头说,不用,看见了,看见了。随后吩咐同行者,给了梁起起三百元钱。说,回县里在研究他的问题。
  来人走后,梁起起呼地起炕,狡黠地笑了笑。
  鞠花看在眼里,忽然一阵恶心。
  粱起起说,住几天,我上北京。
  
  粱起起从北京回来的时候,头发长的能扎小辫子,衣服破烂不堪。
  梅枝再一次大哭起来。
  鞠花绝望地说,我们离婚!
  婆婆说,别介……
  离就离!梁起起摆摆手,飘飘然然。
19
  凌晨,不经意间,昏昏欲睡的鞠花,听见梁起起的喉咙“咕”地一声响,响声很特别,就起身走到梁起起床边,发现梁起起脸皮的褶子像是被绷平了,惶惶喊,梁起起!老起!随后跑出房间,喊来值班大夫和护士。
  大夫口气平稳,咽气了。
  这时,梅枝已经从另一张床上坐起。
  大夫说,快给他换衣服吧。
  鞠花说,这个点,上哪去买呀。
  护士说,衣服早就准备了,在床下那个包里。
  鞠花问,谁准备的?
  护士说,镇里。来,快点,我告诉你怎么穿。
  护士动作麻利,从床下拖出一个包裹,把一套寿衣,包括鞋子帽子放在了床上,对鞠花说,你到床那边去。
  梅枝呆呆地站在一旁,一动不动。当护士掀开那个薄薄的被子时,一个全裸的两期起赫然呈现在她面前。她没回避,从头到脚,几乎是一寸一寸移下去的……那个男人标志性的物件,缩成一个小小的肉疙瘩。她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流下了两行泪,哽咽道,爸呀……
  
  当天下午,梅枝捧着梁起起的骨灰盒,来到西山小松树林对过的山坡上,第一次看到了爷爷的坟,看到了墓碑上的七个大字:梁大顺烈士之墓。
  村里派来协助下葬的人说,梁大顺的老伴儿也埋在这里。当时按照梁起起的要求,墓碑原封未动。所以,碑上没有齐淑珍的名字。
  梁起起埋在了梁大顺的墓旁。与对过小松树林里的抗联烈士墓遥遥相望。
  梅枝回到镇上,找到朴镇长,探寻“我爹是英雄”的来龙去脉。朴镇长告诉梅枝,关于烈士,只是一说,并没有正式的批复。最后之所以在墓碑上刻上“烈士”二字,不排除当时村里人对梁大顺英勇行为的褒奖,也是当时作为村干部的郭祈福为安抚死者家属的个人行为,或者说,是村里的行为。朴镇长说,多年来,梁起起成了蘑菇镇出了名的上访专业户,尽管如此,我们一直给他特困户待遇,生病后,基本上住在镇里的敬老院。
  朴镇长最后长叹道,这个梁起起呀!                       
20
  回来了。王家旺问。
  回来了。鞠花说。老王,对不起,以前没和你说过他还活着。
  王家旺摆摆手,我理解,不提了,不提了。
  吃饭时,鞠花把前夫梁起起的事情和自己多年来的怨恨,一股脑对王家旺说了个透彻,结论是,都是那个爹是英雄把他害了。
  王家旺默默听,听得仔细,最后确认性地问,他爹是修罗家坝水库死的?为救一匹马?
  鞠花点点头。
  王家旺仰起头,啊地呼出一口长长的气,说,我爹和他爹是一块死的。
  鞠花愕然,你爹也是……
  王家旺淡淡地说,那时,没人说我爹是烈士是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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