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许多一抬头,见山上火工厂大门前,电子版告示闪闪发光:招聘武装押运员。山坡上有一拨子人,正猫腰撅腚地往上爬。许多撵上去,一看,捏炒面的--都是熟人,就笑道:“揭告示去呀?”
“那当然。许多,你揭不揭?”
“我有前科,行吗?”
一拨子人笑了,把屁股拍得扑扑腾腾,灰尘像无数蠓虫在阳光里飞:“咋不行!你有修练,道行大去了!”
许多知道,火工厂招聘武装押运员,不要张狂跋扈,惹事生非的家伙,但也不要三杠压不出个屁,任人宰割的熊蛋包。十多年前,生产火药、雷管的火工厂,属军工编制?;鸸こё湓谧罢颉U蛏先俗怨派形?,为火工厂骄傲,不少人是火工厂职工家属。这时传出消息,火工厂要改制,归地方,大批裁减人。信儿传得有鼻子有眼,冒烟咕咚,镇上群情激愤。那时许多是小嘎子,才十三岁,却能感受到大人们的惶恐,绝望。这天傍晚,男人们在坪场上喝酒。小许多替大伙跑小卖店,一瓶瓶买酒。他歪着脸蛋,张大嘴巴,用牙磕开酒瓶盖,倒酒。大人们夸他:“嗨,这小子有用了!”庄园镇的男人,喝到半夜,匪性暴发,像山上的狼群嗷嗷嗥叫,朝火工厂冲去,鱼死网破,要砸机器卖铁?;鸸こЬ楞铝?!不是说火工厂和镇上乡亲水乳交融,休戚与共吗?;鸸こР皇瞧胀ㄆ笠?,绝不允许暴徒闯进来一步,甚至靠近都不行。警卫警告无效,端起防暴枪,发射催泪弹,烟雾狂飞,瓦斯味呛人,老乡们泪水哗哗淌,咳嗽,抽搐,呕吐,像砣螺团团转,屁滚尿流,逃回山下老街。后来,工作组进驻庄园镇,查办案子。第一个自首的,竟是许多。工作组长眨巴眼睛,问:“你来做啥?”
“好汉做事好汉当。”小许多说,将聚众酗酒闹事,发泄不满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组长觉得被小鬼崽子戏弄了,恼羞成怒,吼叫:“滚!”
小许多纹丝未动,冷笑道:“你他妈甭跟我装狠!”
组长倒吸一口气,愣住了。
“十年后,看谁是条汉子。”小崽子许多又扔下一句,摔门而去。
许多爬上山坡。警卫室紧傍工厂大门,像座山神庙,俯视着山下庄园镇。招聘告示前,不少人在扒眼。有人应试完,趾高气扬地走出来。许多问:“要你了?”
那小子说:“不要我要谁!”
许多咧嘴一笑,走进警卫室,屋里一张桌子,三只方凳,两位考官,简单得像二人转舞台。主考官是当年的工作组组长,后来留厂了。副考官是押运队头头,本镇熟人。两位考官狐疑地盯住他,说:“来了。”
都知道许多下金矿,在矿洞内与人火拼,乡亲以为他死了。说他死掉的人,是他的哥们儿金一股。金一股说许多被仇人用土枪抵住胸口,坑道内灯光幽幽,顶壁渗水顺着他的脸流。许多哭了,跪在泥水里求饶。仇人不肯饶恕他,沉闷的枪声响后,许多的胸脯被炸开一个窟窿。仇人们逃得无影无踪。金一股跪下来,翻他的口袋,没有钱,一枚钢镚都没有。这怎么打发他上路呀?金一股脱下硌脚的靴子,抖擞出一些金沙,捏进许多的口袋里,趁他还有温乎气,把他拖上矿井,找个阴坡埋了。
许多说,这全是胡扯!许多挖的坑道,吨矿石含金量才六克,属贫矿。他们在地下越过开采线,与国营矿道打通,那边矿富,吨矿含金量三百克。他们与国营矿工狭路相逢。对方人多,他们人少,人少就不要命。许多举起土枪,“咣”地搂响一家伙,那些人顾不上为国家卖命,顺着黑咕隆咚的坑道跑了。金一股也跑了,回到庄园镇,进火工厂,当了押运员。许多留在金矿,这边匪气瘴瘴混乱不堪的情况,被一名女记者写成内参。许多见过她。她化了妆,像个年轻的农妇。许多以为她是婊子,给她烟抽。她翘起兰花指,用红嘴唇吸烟的小样儿,刺激得许多嘴溅白沫,滔滔不绝,也不知跟她胡诌了些啥。就是她的小报告,惊动国务院高层领导,批示下来,武警出动,小矿一座座被炸毁。许多这才回来了。
许多一屁股坐在方凳上,叉开腿,双手拄波棱盖,说:“有灰堆就有驴打滚。我来应聘。”
两位考官相视一笑,竖起招兵旗,就有吃粮人。许多上来,让他们兴奋。主考官说:“你不是说过,押运员身上有鬼魂附体吗。”
“我说过吗?”许多问。
“你以前说过。”主考官身子前倾,“我一直挺注意你。”
许多耸耸肩膀,说:“人真是怪东西,眼皮子前边的事不认,脚后跟跺烂的事倒忘不了。”
“干押运,你真不怕?”副考官问。
“大街上卖杂碎—提心吊胆。”许多眨巴眼睛,萌呆呆样儿。
主考官笑了,说:“你还实在。刚才出去的那位,说他天不地不怕,我们不要他。干咱们这行,务必忠诚老实。”
许多说:“我一个心眼。”
副考官说:“当押运员,可得成年往外跑了。”
“跑着的狗,能找到骨头。”许多舔舔嘴唇。
主考官咧咧嘴。
许多又添巴上一句:“我就喜欢《西游记》里常说的那句话:赶路要紧!”
主考官立刻眉飞色舞。
副考官问:“你爸同意吗?”
“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许多说。老爸许旺灶,是押运队的老司机。
主考官“啪”地一拍桌子:“有种!老子把你收下了。”
二
外面有人喊:“许师傅!”是金一股。许多和老爸,正坐在院子马扎上唠嗑。许家爷俩儿笑了,知道他准来。金家和许家是镇街上老户。金一股和许多,是装在一只筐里的熟瓜烂枣。许多招呼:“坐坐。”递过去一只马扎,金一股一屁股坐下。许旺灶说:“我跟许多说,我就你这一个儿子。你娶媳妇,抱上儿子,有了后代,再干不中吗?”金一股明白,许旺灶担心,押运火药雷管,太危险。金一股一抹嘴巴:“我妹子说......”
许家爷俩儿噗哧笑了。金一股的妹子金梦,是火工厂财务,常年跟车外出,催款结账,特能够。金一股爱把金梦挂嘴上,说他妹夫是内蒙古金矿老板,金梦收火药款时,顺便嫁过去。后来,金矿老板被绑架,你们说要多少?六千万。我跟金梦说,不能给,一个子都不给!金梦的男人到底是谁?是不是被撕票了?镇上没人知道,也不想知道。金一股喝醉后说过,他也不知道。反正金梦还年轻,模样好,带着儿子瓦罐过日子。金一股认定,男人都眼热他的妹子。金一股把手一挥,说:“我妹子说,火工厂要往内蒙古走趟活,咱们搭伴儿去。”
“咋搭?”许多问,对第一次出征,显得特亢奋。
“你们爷俩儿,我们兄妹俩。”
送货押运,怎么组合,押运队调度说了算。许旺灶笑道:“金会计去,”嘴朝儿子一努,“没有他,还方便。”
“咋不方便?”金一股问。
许旺灶道:“我儿子是生货。”
金一股笑道:“我来,就是给我妹子提亲的。好锅也得坐在好灶上。”
许家爷俩儿目瞪口呆!金一股事妈,但也不至于这般信口开河呀!
院门响,金梦穿着奶白色短靴,神气活现地走进来,左顾右盼,像电影里轻佻鲜活的女军官。金梦二十八岁,长的像二十二、三岁,绝对嫩,细高挑身材,瓜子脸,单眼皮,酒窝波漾,穿紧溜儿短上衣,右手插在腰带里,风摆柳似走过来。
许家爷俩儿同时站起,齐声招呼:“金会计。”
金梦抱起膀子:“许多,咱们在一口锅里抡马勺了。谁要是卖奉我,你可别上当。”
许多忙点头:“金会计……”
“我没名儿吗?”
“金梦。”许多被噎了一下,心却酸甜酸甜。
金梦朝许多一扬下巴,说:“上我家去。”
金梦这口气,好像招呼自己的儿子回家。许旺灶垂下眼睛,微笑。金一股像甩货似的,说:“去吧,去吧。”
许多坐在金梦家的炕上了。许多会讲故事,金梦爱听故事。许多小时候,老跟在文化站长的屁股后转。文化站长是个屁溜人,能讲故事。站长让他拎只白灰浆桶,两人蹿到幼儿园。站长拔出别在后腰的排笔,在正门告示版刷写下标语:
望子未必成龙
照猫可以画虎
--文化站题
许多长大后,站长死了。许多说,有天晚上他睡着了,听见响动,有人从墙里走出来,脸上没有眼睛,对他拱手道:“你可以远行了。”是站长,许多心里明白,但说不出话,不能动。过会儿,站长返身,融入墙壁里,不见了。镇上有姑娘的人家,都说许多邪祟了。金梦不怕,爱把许多叫到家里,听他说梦话。
许多说:“我应聘押运员,考官问起老虎岭的事。我告诉他,有一回我上山,钻进火工厂那片老林子,有只老虎朝我走过来。我爬上大树。老虎走到树下,抬起头,口吐人言,说:‘你怎么上这儿来了?’我吓得说不出话。老虎叹口气,说:‘不认识我了。我变成这副模样,也不愿意你认识了。’老虎低头哭着,用爪子挠地,说,‘后悔也来不及了。’扭身一跃,走了。”
金梦问:“他是谁?”
许多说:“我琢磨呢。在本乡本土死掉的,远走高飞失去音信,把命丢在外面的,我挨个扒拉,都不像。”
金梦说:“肯定有鬼魂附体。”
许多直愣愣盯住金梦:“是你男人吧。”
金梦啐道:“开啥玩笑!”
许多说:“我敢开玩笑吗!有两口子,本来过得好好的。有一次,媳妇听见风声,说男人在外面有相好的。媳妇不信,跟男人开玩笑说:‘你要是不待见我了,跟别的女人好,我就上吊!’第二天,媳妇送饭到田头,碰见一位老先生。老先生吃惊地说:‘你身后咋有个吊死鬼!’媳妇这才知道,她的玩笑话让鬼听见了,在找替身。”
这时候的金梦,一点不张狂,跪坐在炕上,屁股压住腿,上身挺直,乳房高耸,像个文静的主妇。俩人觉得呼吸上紧。外面有动静,响起脚步声。金梦说:“瓦罐回来了。”
院门被推开,屋门被推开,瓦罐领着大黄狗老胡,一路闯进来。老胡蹭地窜上炕,偎在许多身边。它常去许家,进院后,直奔许多卧室,挠门。许多懂,金梦找他。老胡不乱叫,不进屋,待在门外等许多,挺有教养。老胡以前是火工厂的看守犬,血缘复杂。如果是纯警犬,不是主人给的食物,绝对不吃,硬逼它吃,咬你。老胡是谁给东西都吃,不给就偷,就抢。纯警犬为分辨、捕捉气味,老把嘴挨近地面,鼻孔张大,边奔跑,边猛嗅,鼻孔和舌头上粘满尘土,常年累月,肺部堵满灰尘。警犬短命,只能活十年。一只普通狗,能活二十年。老胡不是纯警犬,也不是普通狗,十二岁时,被火工厂淘汰。这不是拉完磨杀驴吗!老胡伤心透了。金梦像收留一个弃儿,将老胡领回家。
“过来了。”瓦罐打招呼。这小子才九岁,两条眉毛挨得太近,给人紧张感。
“嗯,来了。”许多说。
“妈,甭招猫逗狗的。”小崽子一见有男人上门,便胡搅蛮缠,抖落不清。
金梦咬牙切齿道:“瓦罐,瞧你人模狗样的,这是你说的话吗!”
许多道:“怪不得说瓦罐心思重,拿事。”
“谁说的?”瓦罐盯住许多。
真想一巴掌抽过去!许多把心火按住,祭出金一股。“你舅说的。”
“嗤,他不是省油的灯。”
金梦白许多一眼,说:“瓦罐,别往心里去。”
“你不是叫我心里有数吗。”
“那看跟谁。他是你舅。”
“那就更可恶!”瓦罐站在地上,叉开双脚,仰起下巴,气呼呼的。
因为狗,外甥和舅闹翻了。老胡是个侵略者,爱去别人家抢食,和全镇的狗闹得势不两立。过年时,老胡跑到金一股家,把大锅盖拱开,叼出一坨烀烂的肉,送给跟它相好的母狗下奶,气得金一股满街撵。后来,母狗的主人见到金一股,就“亲家,亲家”地叫,成了全镇人的笑料。
金梦对瓦罐说:“你舅是押运员。他那枪法,一百条狗也被他打死了。你舅没把老胡咋的,到底是娘舅亲。”
“我是吃素的!”瓦罐愣起眼睛。
金梦啐一口:“滚犊子!咋四六不懂!”
许多赶紧撤退。金梦送他。老胡也送他。老胡知道女主人喜欢许多,用嘴蹭蹭许多的脚,用脸蹭蹭许多的裤腿,快活地旋身一跃,跟着许多跑起来。老胡边跑边想:人和我们狗,和一切牲畜、野兽的区别,在腰上。我们的腰和地面平行,人的腰和地面垂直。人不是说“挺起腰杆做人”吗? 腰直起来,就能腾出双手,像个人了。老胡模仿人,刚向前走一步,噗通,前肢落地;又站起来,憋足劲朝前走,但那不像走,是往前窜,样子狼狈不堪!老胡想,都他妈站起来,这个世界不人满为患了吗!许多呵呵笑了。
三
火工厂下达调度令:由许旺灶、金一股和许多组成押运队,将一卡车火药,运往内蒙古北大坎煤矿基地。押运队立即行动,去后山取货。许多第一次进入火工厂腹地,瞅什么都新奇:大山,深谷,溪水,桥梁,柏油马路,小铁道专线,星罗棋布的厂房,仓库,试验场,和山外比是两个世界。东北军阀张作霖,少帅张学良,国民党卫立煌,驱车来过这里;共产党的高岗、陶铸、刘亚楼,多次乘直升飞机,在山里神秘降落。这里是几代政权,诸多枭雄,惨淡经营起来的军工基地。
庄园镇的三位后人,许旺灶、许多和金一股,头戴桔红色安全帽,身穿深灰色工作服,足蹬黄胶鞋,沿小铁道线向前走去。生产岩石炸药,煤矿炸药,水胶炸药,乳化炸药;火雷管,电雷管,瞬时雷管,毫秒雷管;导爆索,黑索金的车间,犹如一只只巨大的集装箱,在山林间分布开,若隐若现。就是资格最老的押运员,也不知道大山里有多少车间,多少库房。押运员不是生产工人,不准进入车间,只是上、下班时,看见工人们进进出出。女工多,叽叽喳喳,像入林的鸟群;只是知道火工产品分门别类,储存在一个个天然或人工开凿的山洞里。押运队员向零号仓库走去。押运队由金一股负责。许多看到调度令时,挺纳闷,找到调度处。下调令的是那个考官。他反问道:“你想负责?”许多说:“我一个新兵蛋子,听吆喝。我爸……”调度说:“许师傅是卡车司机,管车,就不好管人。再者,你们爷俩儿不管谁负责,发生矛盾,出了事,亲向亲,都摊嫌疑。”许多心里忿忿,烧香引来鬼,咋这么多说腥。金一股是省油的灯吗!扭身离去。
三个人走到零号库前,这是一个天然岩石洞穴,深不可测。保管员掀开铸铁门锁盖,摁一通密码,铁门缓缓打开,洞内防曝灯大亮,洞深处停着一列平板车,上面摞满火药箱。
“四节车?”保管员问。
“四节。”金一股答。
守卫问:“往哪儿走?”
“北大坎。”许旺灶说。
许旺灶和保管员一起,挂上四车火药,由电瓶车牵引,驶出零号洞,铸铁大门关上。司机旁边只能坐一个人,金一股坐下后,就没位置了。许多要徒步走。金一股招呼:“上来。”
“你下来?”许多问。
“你站着。”
“行吗?”
“临时大板车,在厂区内走,没事。”
许多抓住机车扶手,一跃,站在踏板上,机车缓缓前行。两侧山峦起伏,风似峡谷中的流水,扑在脸上,充满质感。许多看见,前面有一只狗,背对机车,站在小铁道中间。啊,老胡。老胡知道他们出远门,要跟他们走。许多说:“让它上来。”许旺灶和金一股面无表情。电瓶机车向前驶去。
老胡头颅高昂,咧开大嘴,舌头簌簌抖。它听见身后机车声,铁轨震颤,但仍然保持着尊严。老胡竖起耳朵,捕捉身后的声音,感觉到机车迫近,它动了,但没有离开铁道,在枕木上奔跑,脊背波浪般起伏。车笛尖叫!一股气流向它冲来,老胡感到了危险,突然一拐,冲下铁道。
“操你妈!找死呀!”金一股骂道。
许旺灶眼睛不眨,电瓶车飞驰而过。
老胡跌进路边水塘里,扑撸上来后,狼狈透了!它蹙起眉头,望着呼啸而去的机车,回头朝它张望的许多,失落地吠叫。
机车开始爬坡,两侧山渐渐矮了。许旺灶拉响车笛,笛声哀鸣,升入半空,山那边坟包汹涌,是火工厂陵园。工厂有自己的墓地,在全世界也罕见。制造车间里,如果空气不流通,一支手指粗的雷管跌落地下,或者女工的高跟鞋钉踩在水泥地上,溅起火星,与飘浮火药沫的空气摩擦,便会引起爆炸。百年来,火工厂死去的人,比在岗的活人多。许多的爷爷是陵墓看守人。爷爷手下有一个聋子,一个哑巴,一个傻子,一个白眼蒙,都叫他瞎子。他们抬尸,挖坑,守墓。就像一个村子,必须有一个村长,一个会计,一个出纳;就像押运队,必须有一个司机,两名押运员一样。许多的爷爷在镇里有家,他手下四个人没家,常年住在山里。过年时,从初一到二月二龙抬头,许家第一个请他们。许多的奶奶亲自下厨,忙得脚打后脑勺。四个人在许多爷爷陪伴下,嗅着女主人气息,吃喝得昏天黑地。镇里其他人家,争抢着请他们,还排不上号。一辈辈算下来,谁家都有在火工厂干活的人。万一谁家走人了,必须由他们处理。外人不准进入车间。聋子、哑巴、傻子和瞎子,抬出死者,与工亡家属会面后,在哭声中翻山越岭去安葬。抬着抬着,聋子、哑巴、傻子和瞎子停下来。家属心急如焚,不管怎么请求,催促,他们就是不动弹。原来,他们怕走得太快,把自己的魂走丢。这里的灵魂太多。稍不留意,自己的魂跟他们打连连,就会被诱拐走?;暾也坏阶约海骼胧?,踅摸别人附身,就糟了。他们必须停下,等自己的灵魂赶上来。直到许多的爷爷一声令下,他们才重新启程。他们宾服许多的爷爷。聋子吼叫着说:老许醒得比狗还早。瞎子听见了,点头;哑巴看见了,点头;傻子不聋不瞎不哑,心眼不全,别人点头,他也点头。聋子说对的,老许天天清晨,摸着鱼肚白上山,在墓地巡视,让他们睡懒觉。他们心满意足,睡得比死人还香。金一股的父亲死了,也是工亡。那时候,金一股和金梦还小,娘仨儿拉拉扯扯,哭哭啼啼,为当家的送行。聋子、哑巴、傻子和瞎子又要歇下,屁股刚沾地,许多的爷爷吼起来,催他们快走。哥四个张慌失措,愤怒极了,第一次一口气将一个人抬到墓地。原来,金一股的父亲活着时,将一幅羊皮地图送给许家,有言在先,今后不准为难他。这幅羊皮地图,是从庄园镇的前身,契丹大营里传下来的,随着攻城掠地,斗转星移,羊皮地图上的信息越来越密集,山川、险隘、道路、草场,城市、乡村、部落,栩栩如生。尤其在风雨阴晦,暴雪成灾的恶劣天气,契丹铁骑迷路,陷入绝境时,羊皮地图色彩加重,愈加清晰。许家得到古羊皮地图,如获至宝。许多的爷爷驱赶聋子、哑巴、傻子和瞎子,让金一股的父亲顺顺当当,入土为安。他们四个却抱头痛哭,伤心欲绝,觉得自己的魂丢了,觉得自己是没魂的人,成了行尸走肉,惨不忍睹。打这以后,许多的爷爷老得很快,在梦里经??醇约旱谋秤?。他留下话,死后不埋在山那边的陵园?;祷夯号佬?,前方,山这边,有个精致的墓园,绿树成荫。许多说:“爸,停一下。”
这么陡的坡,重载货物,又是火药,若停下,车即使不退回去,再启动,朝上爬也难了。许旺灶没理儿子。许多见车走得像牛车,跳下去,借着冲劲,几步窜上坡,朝墓园飞跑。那里埋着他的爷爷奶奶。爷爷竖墓碑;奶奶立十字架,上面镶嵌着女主人的照片,却看不清了。爷爷和奶奶没有合葬,围在一个栅栏内。许多拉开栅栏门,响起糟朽的“咿呀”声。许多“噗通”跪下,给爷爷奶奶磕了三个头。孙子出远门,从先人身边出发,不敢视而不见,扬长而去呀!
许多一脑门土,退出去,合上栅栏门。他不敢多耽搁,跳上铁道线,机车缓缓爬行,车轮吃力地咬住铁轨,一圈圈滚动,青光闪烁,这是维持机车前进的最低速度,许旺灶在等儿子。老胡水淋淋撵上来。许多说:“快跑。”老胡刚才丢尽面子,满脸羞愧,呜噜呜噜点头。他们俩踩着枕木飞跑,追上尾车后,下铁道,撵上车头。许多抓住扶手,一纵,跃上踏板。老胡“嗖”地窜上踏板,挤在许多脚边。许旺灶问:“磕头了?”
“磕头了。”许多说。
“好!你爷爷拜托土地,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你奶求主保佑咱们。”许旺灶推快档,机车驶离厂区,冲出谷口,车笛长啸,天地间豁然开阔。
四
机车开进转运站,小铁道线到此终止。装卸工们将四平板车火药,装上卡车,正好满满一辆。许旺灶改开汽车。金一股钻进驾驶楼。许多爬上后车厢,那里留出两个人的窝儿,有行李,过夜棉大衣,雨具,能躺能坐。老胡在卡车底下,昂头瞅他,焦急地晃尾巴。许多心里叹气,金一股是老胡的舅主人。你没资格带走老胡,不能隔着锅台上炕。金一股把头探出车窗,喝斥老胡:“滚回去!”
卡车启动,向北方驶去。这艘巨无霸,使人显得渺小。许多扒住车帮往后瞅,老胡没有追撵,满脸伤感地目送他们。老胡小得像一个点儿,渐渐消失了。
前方第一站,是水会营子。论建制,水会营子是个镇,建筑极像一座小城。水会营子紧傍省界,属于辽宁。再向北,就进入内蒙古了。从民国至今,水会营子三度划归内蒙古,一度划归辽西省,两度纳入辽宁省版图。水会营子人家,都有两、三个户口簿,旧的没交上去,新的又发下来。有的老人说他是内蒙古人,新娶进家门的儿媳妇纠正道:“爹,这是辽宁省。”公爹用拐杖敲击地面,吹胡子瞪眼睛叫喊:“我活糊涂了吗!这里是水会营子!”
没错,这里是水会营子,消防团大本营。清朝时,营子内有深井三十眼,井旁设了望楼,一旦发现火警,白天举旗,夜晚挑灯,指引火灾方向,官兵们驱动水车紧急扑救。了望楼上,永远站着三名士兵。曾有一场雷火,借助狂烈的北风,扑向了望楼。没有一名士兵退缩,火龙过去后,三副焦黑的骨架,仍然站立在了望楼上。
民国后,兵营撤消,水会归商会管理。消防灭火,变成民间自救互助性质。商会添置机械水车,喷水卷筒。所有商铺都配备水桶,大小一样,用红漆写上“防火”和自家商号名。在救火现场,由商会统一发放号坎,防备盗贼混入,趁火打劫。穿坎肩的伙计,将自家水牌交给水会头领,听从指挥,奋力救火。事后按水牌清查,救火不力者???;遇火不救者,封店半年,勒令店主给被烧死者披麻戴孝。渐渐地,水会营子成了南可救庄园镇,北可增援北伦旗,辽宁和内蒙都倚重的消防重镇。
火工厂的卡车,驶进水会营子?;故橇赡孛妫胱罢蚪涸硕釉倍祭垂饫铩P硗詈徒鹨还赏瓶得?,跳下驾驶楼。许多跨过车厢板,踩住车轱辘,跳到地上。三人朝老兵客栈走去。店主老兵从十四岁起就吃军饷,给数不清的势力当过差,如今快九十岁了。陪伴老兵的,只剩下一匹退役军马。营盘内水井遍布,清晨多雾,朦朦胧胧,老兵听见铃当叮咚叮咚响,老军马不用人赶,去奶站给他取奶回来了。老兵喜欢羊奶的膻香。押运队员看见,店主老兵拎着马灯,眼睛灰白,脸褶子巴巴,像蜈蚣。老兵带押运队员向客栈院里走去。许多东张西望,土墙,空马厩,土坯客房,搭配在一起,像遗址标本。
老兵吸吸鼻子,说:“我嗅到生人味了。”声音沙哑,有点怪。
许旺灶和金一股跟老兵是熟人。金一股说:“是是,许多......”
老兵打断金一股,对许多说:“你头一次来。”
许多吃惊,老兵瞅都没瞅他,分明是在跟他说话。“水会营子我来过,没在你这儿住。”
“他是许师傅的……”
许多咳嗽一声,截住金一股。老大不小了,出门在外,用得着说谁是谁谁的儿子吗。“老板,我是新来的押运员。”
“老兵。”店主老兵纠正他,说,“住下吧。”
“我在车上睡。”许多说。
许旺灶和金一股在客房住下。押运卡车在水会营子打尖,明早出发,向北,进入内蒙古北伦旗。
晚上,火药车停在空旷地,许多躺在驾驶楼内,后排沙发座长,蛮舒服,却睡不着。许多睡没睡着的标准,就是做没做梦。做梦了,他就不必起来。许多没有梦见什么,睡不着,起来了??驼坏乒饣杌?,每人每宿三十块钱,还搭一顿早餐,按说够便宜了。但押运队的资金,按路线里程包干。出发前大伙说过,在路上,把钱花在肚子里,吃喝不能省细。住吗,有熟人,蹭一宿;没熟人,睡露天地,马革裹尸是战士??墒?,唾沫星子没干,第一宿,他们俩就住店了。许多心里不忿,但也没法子,老兵客栈是特设边境点,危险品出省证由他开。老兵这座土地庙不敢不拜。许多跳下车,朝店里走去。后半夜了,屋脊起伏,三进深大院,老兵住在后院,中院是客房,前院是饭店。许多走进厨房,白蒙蒙蒸汽里,有人在忙活。许多咳嗽一声,问:“做啥呢?”
“面龙。”有人回答。听声音,是位老厨工。
许多看见,一只大木盆里,发好了面,是荞麦和黏米混合面。两位小工抬起大盆,将几十斤暄腾腾的面,扣在一张门板上,麦香扑鼻。一位师傅抡起木榔头,噗噗砸。砸一气儿,两位小工将面团抠起,堆成卷儿,师傅又砸。许多蹭一下鼻子,笑了,就这样揉面,揣面吗。“师傅,我来两下。”许多搓搓手,说。
师傅瞅他笑笑,松手,让开身子。许多接过木榔头,对准小山似面团,狠劲抡过去。没成想,面团又黏又有弹性,木榔头被粘住,许多被榔头把挑起,一悠,“夸嚓”摔到在水泥地上,四肢张开,像一摊稀泥。许多疼得龇牙咧嘴,闭上眼睛。
两位小工要扶他。师傅说:“别乱动。”在许多脑畔蹲下,问,“咋样?”
许多不动弹。
“怕是够戗!”师傅说。
许多睁开眼睛,泪水出来了。
两位小工松口气,说:“好好,缓过劲了。”
师傅问:“肠子啥的摔折了吗?”
“没有。”
“肝、脾破碎没有?”
“没有。”许多气喘嘘嘘说,“我起来。”
“能起来?”
许多点头。
“我们扶,还是你自个儿起?”
这家伙动嘴不动手,咋这么罗嗦!许多爬起来。
里面灶间,有个女人喊:“到钟点了,起锅。”
师傅和俩小工,丢下许多,朝灶间奔去。满族式锅台上,摞满一叠笼屉,十二层。每层笼屉都有一对耳朵,俩小工站在锅台上,抠住笼耳,揭起最上面一层笼屉,“轰”地一声,热气冲出,白雾急旋,啥都看不见了。许多瘸巴瘸巴走过去,见师傅和一位女工,从小工手里接过笼屉,摆在柜架上。一只笼屉内只有一条面龙,盘旋踅绕,足有十斤。在陈年旧月里,官兵、游匪、旅蒙商、地质学家、革命党人,北上朝拜佛寺和成吉思汗陵的信徒,形形色色的过客们,在店里买一条面龙,用家织布裹好,缠在腰间,走出百八十里再吃,面龙还新鲜暄软,温嘟嘟的。但这种做法,太野蛮了!许多瞅一眼骨瘦如柴的女工,咧嘴笑。女工将面龙扣在案板上,嗓子吱吱响,好像有气管炎。“你是押车的?”
“嗯。”
“头一回见你。”
“我头一回跟车。”
“你多大?”
“你瞅我有多大?”
“你小子挺屁溜呀!二十五、六?”
“咦哟,你有仙儿!”
“成家了吗?”
“没。”
“我给你抓挠个媳妇吧。”
“别绊住我。明早就走。”
女工啐一口,说:“别不识抬举!俺们水会营子的姑娘,被内蒙那边娶去,都成了公主。”
许多笑道:“搁面龙陪嫁。”
“面龙咋?你会吃吗?”
“我咋不会。”
“你吃一个给我看看。”
这时候,几位男工走过来,吃午夜餐。桌上摆着几大碗肉炖粉条。他们纷纷动手,把整根面龙抓起,自如地送进嘴里,另一只手用筷子捞菜,端起大碗喝汤。一片饕餮声。
女工催促:“吃呀。”
许多想,他不住宿,明早没有他的免费饭。这里白供,不如提前造了。许多搓搓手,笑了,如果是馒头就好了。馒头是圆的,小。他叉开左手五指,抓起一条面龙;右手端起菜碗,又慌忙撂下,左手的面龙悠来荡去,一个劲往下沉。许多用右手托起面龙下端,顾不得汤菜了,全力以赴对付面龙,两手倒换着往嘴里送。男工们说:“瞧瞧,这小子把面龙吃活了。”
许多嘟哝道:“应该切切。”
“吃还堵不住你的嘴。我就得意又大又长的。”女工说。
男工们轰地大笑。
许多赶紧囫囵完,离开厨房,向卡车走去。走着走着,觉得骨头疼,一摸身上,和泥了,得洗个澡。许多看见,前院墙根下,有一排水桶,盛满了水。许多抓住两只桶,走出院子,来到卡车背面,一人多高的轮胎将他遮住。许多脱光衣裤,掬水洗手,洗脸,洗头,洗脚,大面处理完,用另一桶水洗身子,洗老二。水不尽兴,许多懒得穿上衣裳去拎水,凑合洗完,将一只桶倒扣在地上,坐在上面,劈叉开腿歇气儿。浮云遮没月亮,许多低头,漓干头发上的水,一条黑影爬过来。许多抬起头,啊,店主老兵。
老兵手里托着驯养的鹰雕,绕过卡车过来,发疟疾似颤抖!许多哪里晓得,他闯下大祸了!许多用的是消防水桶,桶壁涂白漆,用红铅油写着“老兵客栈”。消防桶,消防水,任何人不准乱动,任何人不准乱用。许多哪里知道,紧临省界的老兵店,是公安局线人最多的地方。过去,搞阶级斗争的几十年间,有政治异己者越境,逃往南朝鲜、苏联,经过这里。如今,毒品贩子,婴儿贩子,文物贩子跨越省界时,经过这里。水会营子成了辽西最后一道防线。老兵老了,但老兵具有宗教般崇高声誉,到什么时候都是战士!许多将先人传下来的消防水桶,将老兵的尊严一屁股坐在底下。老兵狂怒,嚎叫:“来人哪!掌灯!”
许多懵了!
立刻响起纷乱的脚步声,客房伙计,食堂厨工们跑过来。一个小工举起马灯。许多急忙穿上裤衩,叫喊:“别照我!”
老兵厉声道:“畜生!你用消防桶洗屁股!”
许多以为,老兵怕他顺手牵羊,说:“俩破桶,还能拉走!白给我都不要。用完这水,给你送回去。”
许多哪里晓得,民国年间,有人盗窃消防桶,被商会保安队逮住,将贼手贼脚捆住,用杠子一穿,鸣锣吹号,像抬着野猪游街。有的贼,气性大,到了不服软,按破坏救灾论处,被活活吊死。
“把他抓起来!”老兵怒吼,鹰雕簌地伸长脖子。
一伙人逼近许多。
“我是押运员。”许多叫道。
店伙计说:“押车的在店里睡大觉呢。”
厨房女工讥笑道:“贼性!我寻思来了个要饭的。”
许多气坏了,“媒婆子”没替他说好话,更损。“你,你,咋这么歪!”
女工扑上来,一把扯下许多的裤衩:“畜生!不要脸!”
男人们哄笑:“面龙,面龙。”
许多恼羞成怒,跳脚叫嚷:“黑店,土匪!”
老兵下令:“鸣锣,游街。”
众人一拥而上,将许多的头按下去,双手别在身后,推着他,向营子里走??头炕锛迫〕鐾啵?ldquo;咣咣咣”敲响,吆喝:“破坏消防犯噢--”
许多这才惊醒,他要遭受奇耻大辱!他是武装押运员,连自己都?;げ涣?,不是失职,废物吗!许多挣扎着,叫喊:“我有话说。”
老兵一摆手:“说。”
“看在都是东北人的份上,放了我。”许多道。
好几个人喊:
“我们不是东北人。”
“我们是内蒙人。”
“我们不知道自己是哪儿的人。”
许多软声道:“老板,杀人不过头点地。我给你们跪下。”
原来是个熊蛋包,上街不够耍了。老兵轻蔑地说:“松绑,他膝盖没长骨头。”
众人松手。许多脸惨白,死尸似向后一仰,倒砸下去,众人不由自主往后闪。许多忽悠扭转身,冲出人群,飞也似冲到卡车前,拽开车门,一伸手,从后排座上抄出防暴枪,对准围上来的人,狂吼:“别动!再往前,我就开枪!”
都怔住了。没料到,这家伙能屈能伸,能钻胯裆,下跪装死。水会营子人,没玩过这种不要脸的鸟!老兵笑了,声音阴森森,说:“坟地上耍大刀,吓唬鬼吧!”一步步逼向前。
就在这时,许旺灶和金一股跑过来,一看现场,就明白了。许旺灶厉声道:“许多,把枪放下!”
许多举枪不动。
金一股厉声道:“许多,你违法持枪!”
“我是武装押运员。”
“你有枪证吗?”
许多一怔,枪证上的姓名是金一股。许多恨坏了,金一股这个小舅子,到节骨眼上,吃里扒外,六亲不认!
许旺灶和金一股,必须站在老兵一边。要不然,押运队就别想走出水会营子。
老兵拎着马灯,逼近许多。马灯光像头黄毛野兽,张牙舞爪,狂躁不安。许多心慌,脑子一片空白,吼叫:“你再逼我,就开枪了!”枪口鬼使神差般向上一抬,枪竟响了,炸豆般爆响。老兵店的人一拥而上,许多眼睛一黑,朝后倒去……
许多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草铺上,被关在一间小屋里,四壁是光秃秃水泥墙,只有一间气窗,上了铁栅栏。许多动动手,蹬蹬脚,身子没坏。许多知道,自己被非法拘禁了??墒?,这里有法吗!老兵,那个老混帐,你能跟他论什么法!爸和金一股呢?培训时,领导讲过,咱们这特殊行业,必要时要货不要人。爸不会甩下我,把车开走吧?
铁门“哐啷”响,门开了,许多一怔,金梦和瓦罐走进来,还有老胡。金梦“扑通”跪在草铺上,眼泪簌簌掉。
“你,咋来了?”许多腾地坐起。
“你爸和我哥,给厂子打电话求救,厂里派我来的。财务随行,参加押运组,有一笔帐,要跟收货方结算。”
许多用双手捧住瓦罐的脸:“你也来了。”
瓦罐咬住嘴唇,点头,说:“我不来行吗!”
老胡用嘴蹭许多,呜噜呜噜哭。
金梦说:“你不知道吧,我是老兵的干闺女。”
“什么!”
“真的?”
“可不。水会营子我常来。来了就住在客栈里,跟老兵认了干亲。”金梦说,“老兵没儿没女,拿我当宝贝。”
许多恍然大悟,怪不得你一来,铁门就开了。
金梦瞟他一眼,说:“你知道我哥说啥了?”
许多摸后脑勺。
“我哥跟老兵说,你是我们金家的准姑爷。这才……”金梦脸飞红,“快走吧,夜长梦多。”
许多跟金梦走出小屋,走到卡车前。许旺灶坐在驾驶员位置上,面前放着一袋面龙。金一股趴在货厢上,滑稽地一吐舌头。金梦和许多钻进驾驶楼。许多挨老爸,金梦坐后排,谁都没有说话。老兵店的人,在附近幽灵般游荡,监视着他们。
车开动了,老兵客栈向后退去。许多忽悠想起,问:“瓦罐和老胡呢?”
“给老兵留下了。”金梦说。
“咋,人质?!”许多叫起来。
嗤!金梦不乐意了:“老人最喜欢孩子和狗。”金梦告诉许多,老兵够仁义了。老兵在水会营子,经营了一辈子。老兵是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比树叶还多的人,乘过老兵的荫凉!你一个外来毛小子,竟敢羞辱他!便宜死你了!
许多不吱声了。装满火药的卡车,驶出水会营子。了望楼上的汽笛,仿佛古战场上的号角,呜呜拉响,为他们送行。
五
火药车在国道上奔驰,离开辽宁,越过省界,前方牌楼上写着“欢迎您到内蒙古来”。许多摇下车窗,往回瞅,牌坊另一面写着“欢迎您到辽宁来”。一只巨大的鹰雕跟随卡车飞翔。许多和金梦探出头,认出是老兵鹰雕,他们挥手致意?;跸嵘系慕鹨还?,挥手向鹰雕致意。一辆辆从内蒙返回的货车,呼啸而过,车上装满皮革,蒙药,牛、马、驴、羊。老司机都认识火工厂的车,下意识地,朝路边躲一下,与许师傅擦肩而过。如果是普通车辆,在省界相遇,司机们会摁响喇叭,兴奋地彼此招呼。但没有人招惹火工专运车。
许旺灶不在乎。这个老跑腿子,往驾驶座上一坐,全身便分外轻松。他具有长途驭手的天才。有的司机长途行车,精神高度集中,老惦记着火药箱,总感觉身后有什么顶着他,压住他,心中充满恐惧。押运员也焦虑,紧张,笼罩在恐怖的阴影里。怪不得押运员都愿意跟许旺灶出车。不是谁都能上许旺灶的车。走汽运、水运、火车运输,去内蒙古、新疆、山东、江苏、广西、贵州,怎么走,去哪儿,由厂部签发调度令。但财务金梦特殊。厂子与所有用户都有理不清的帐目。金梦跟主管厂长打个招呼,愿意上哪儿就上哪儿,愿意啥时候去,抬起屁股走人。财务室,没有一个人愿意出这种苦差。这回走,有亲哥哥,许家爷俩儿,挺滋润。金梦坐在驾驶楼后排,褪下高跟鞋,从座位下的铝箱里,拎出布鞋,把自己放倒在后排座位上,眼睫毛扑颤扑颤,舒服地闭上眼睛。这时候,这姿势,最适合女人想心事。本次终点北大坎,有一个人,让她在心里想着,觉得更有奔头。
许多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想到自己差点被游街示众,心里熬糟。许旺灶知道儿子,说:“跑长途,得有个本事,把过去的事唰唰甩后头,一心往前奔。”
许多舔舔嘴唇,咂摸爸的话,挺有意思。“爸,这条道,你走过几次了?”
“过去的事,我不记。眼目前,我闭上眼睛也能开。”
许多说:“我也觉得,进入内蒙古后,越向前越敞亮。”
许多弯下腰,从司机工具箱里,摸出羊皮地图,展开。火工厂押运队员,将古羊皮地图奉为吉祥宝物,万里远行,带在身上,驱邪避祟。金梦把手伸过去,指点道:“就这儿,前方是北伦旗。”
许旺灶问:“饿不饿?”
“我早上还没吃饭呢。”许多说。
“到北伦旗找家饭店。”许旺灶说。
金梦说:“咱们先去停车,让许多上饭堂街溜溜,他相中哪家吃哪家。”
“就你知道心疼我!”许多侧过脸,小声说。
金梦噘起嘴,在许多脸上“啵”地亲一下。
许多猛地坐直身子,金梦把这儿当成她家的炕头了。
卡车进入北伦旗,将许多卸下后,驶向专用停车场。许多在街上逛,一个土拉巴唧的县城,房屋土黄色,院墙土黄色,街道土黄色,人土黄色。许多走进饭堂街,一条狭窄长街,从南口到北口,纵贯城区,好像县城的一根肠子。街市两边,幌子一家挨一家,汉家红幌、清真蓝幌,横招帘,竖招帘,酒旗望子,箩圈幌?;褂欣鹩慊献樱暗旰笤?,连吃带住,这规矩是从古代传承下来的。那时的考生奔赴县城、省城、京城,进行乡试、会试和殿试,经过这里住下,鲤鱼跃龙门,吉祥。
许多走到街深处,看见一家饭店,没挂幌子,门玻璃上贴只剪纸狗,写有“狗的样子餐馆”几个字。不见有人进出,挺冷清。这时候,沿着饭堂街,开过来一辆卡车,车厢上站满狗,个个高大雄壮。没有一只狗叫,好像被灌了失音药。许多好奇,它们不是牛、马、驴、骡,没戴笼头,也没勒缰绳,怎么弄下来?如果地上有一堆骨头,它们会没命地扑下来。但店铺里,架着狗肉汤锅,热气袅袅,香味浓郁,它们嗅出同类的味道,肯下车吗?
许多看见,从餐馆里走出一位厨工,又走出一位厨工,四位厨工鱼贯而出,都矮,都单薄,是南方佣工。他们不能像牵马那样,把狗牵下车;也不能像抬猪那样,把它们捆绑住,抬下车。肉狗们站在卡车上,龇牙咧嘴,躁动不安。谁敢上去,如果狗炸窝,那就是羊掉进狼群里了!
许多看出,厨工们不敢莽撞,南方人干活仔细,有心眼。厨工们从库房抬出跳板,担在车厢后沿。草原上的狗,见过骑兵团的军马踩着跳板上、下军列,见过战备粮库的装卸工,踩着跳板,扛起粮袋上火车。草原上的狗善于模仿,给它们跳板,便能下车了。它们的尊严也得到满足。你瞧:那四位厨工,哈着腰,头往前扎,满脸谄笑,舌头伸出来,吐吐响,好像在恳求它们下来。但是,这车狗显得格外谨慎,呜噜呜噜,商量什么,争执起来。狗们心里明白,这样僵持下去,不是个事。于是,推举一只公狗先下车。公狗试探着,把一只前腿伸向跳板。狗不像大牲畜,没有挂掌,爪子在跳板上打滑。其实,不需要跳板,一蹦,它就跳到地上了。公狗没有那样做,跳板摆在面前,它就要像军马和装卸工一样,走下跳板。公狗一步一步走下去,跳板又陡又滑,爪子笃笃笃敲击跳板,四条腿簌簌抖。公狗蹙起眉头,后悔了,想停下,扭身窜回去,可是跳板太窄,不能转身。公狗吓得闭住眼睛,伏身往下出溜,跳板忽悠忽悠颤。落地后,公狗头朝下,肚皮朝上,仰翻栽倒。等在车下的四名厨工,每人抓住一条腿,冲进餐馆。车上的狗,没有趁机逃跑。四位厨工返回来,站在跳板两侧。第二只狗,刚往下走一步,便趴在跳板上,呼隆隆滑下来。四名厨工抓住它,冲进餐馆。狗们一个挨一个,自动往下出溜。许多奇怪,这些狗一声不叫,好像鬼魂附体,成哑巴,吓破胆了!
不料,最后一只狗下来后,没有仰肚翻倒,竟站住了,跟四位厨工面对面。它壮得像豹子,跟扎头弯腰的厨工一般高。四名厨工喘起来,像气管炎急性发作,手发抖,腿发软,别说上前捉它,扭身往回跑都找不着腿了。好家伙!许多心一动,买下它,带它上路。许多站起来,走过去,不料,狗前腿一弯,给他跪下了。许多觉得受了欺骗,徒有其表,窝囊,飞起一脚,踢在狗肋上。狗一下坐倒,噢噢噢哭,声音短促,凄怆。许多抓住它的脖颈皮,像挟住一个俘虏,走进门楣彩匾上写着“天天活狗”的餐馆里。
前台老板是个女子,坐在柜台里面,一只脚踩着高脚凳底撑儿,一只脚盘在凳面上,双手揽住膝头。女老板三十来岁,长的像评戏里的刘巧儿,烫刘海,粘睫毛,俩大眼睛水汪汪。女老板仰起下巴,脖子又长又白,胸脯鼓溜溜,是个让男人一看就冲动的小娘们儿。“嗨,劳您的大驾了!”女老板红嘴唇一努,示意许多将货送进后厨。她在前台,货样子,却不是样子货。别的饭店进货,走后院后门。她吩咐伙计抬着活狗,一回回穿堂而过,让客人眼见为实。许多一愣,被女老板电住了,脸热乎辣红。但他没有停下,太沉了,也停不住,挟着肉乎乎大狗走进厨房。厨房后门敞开,白光耀眼。许多走到后院,狗圈很大。四位厨工接过许多怀里的狗,“扑通”扔进圈里。那只狗眼神绝望,死死地盯住许多,好像流眼泪了。
许多心一颤,急慌慌回到前堂。女老板滑下高凳,飘出柜台,说:“老弟,头一次来吧。”
许多点点头。
女老板将许多引到餐桌前,问:“要碗烀狗肉?”
许多拼命摇头:“来俩家常菜。”
“要啥酒?”
“随便。”
女老板一翘红嘴唇,笑眯眯道:“来了个好耍的客。”一会儿,给他上了一碟皮蛋拌豆腐,一碗磨菇汤,主食大饼子卷咸鱼。许多眼睛一亮,真对胃口,瞟女老板一眼,她准是山东籍汉人。从晚清、民国到新中国,闯关东和进入内蒙古的山东人,太多了。在城市,山东人聚集的地方,大多叫山东大院,山东胡同,山东街。山东人饭量大,开的饭店多,有的幌子用白布写着“山东大煎饼”,随风猎猎,像极了水泊梁山。山东煎饼有玉米面、高梁米面、小米面,还有用黄豆掺地瓜糊刮出来的。不管啥面煎饼,卷上小葱野菜,抹一层大酱,煞口!近些年,风习改变,嫌煎饼单薄了,改成咸鱼大饼子。鱼是河塘鱼,自家用大缸腌的,肉纹清晰,咸香爽口。小时候,许家三代同堂,围坐在俄式长方形桌子前。奶奶信教,在胸前划十字,嘟嘟哝哝感谢上帝的恩赐后,再吃饭。小旺灶太小,直起上身,下巴颏才碰到碗沿。他不懂感恩,像猪拱食。
许多抓起玉米面大饼子,热,倒换一下手,弹弹金黄嘎嘎,嘣嘣脆响;扯一条咸鱼,顺纹络撕。许多咬两口大饼子,就一口咸鱼,嗨,筋道。一问,果然,女老板老家在威海,祖上是渔民。不是饭时,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女老板在许多对面坐下,问:“你是押车的?”
“嗯。”
“啥货?”
“火药。”
“你是庄园镇人。”女老板眼睛放光。庄园镇火工厂,在整个东北、内蒙古都有名声。女老板眉飞色舞,举手投足,像个青春派演员:“老弟……”
许多截住她:“你咋叫我老弟,听着别扭。”
“你多大?”
“我25。”
“我30。”
“瞎掰!”许多说。
“我数龙的。”女老板说。
许多盯住女老板,嘟哝:“不像,太不像了。”
“小老弟真会哄女人??!”女老板高兴得站起身,走到录放机前,插光盘,音乐响起,拿起扬声器唱道:
有个爷们儿刚十一
娶个大嫂二十一
俩人抬水一头高来一头低
高的往低的那头窜
妈也
把小女婿造个嘴啃泥
许多离开餐馆时,心痒痒像开花,学着哼唱“把小女婿造个嘴啃泥”,走出饭堂一条街,来到停车场。金一股正在卡车上张望,等急了,人等人急死人。金一股一只脚踩住车帮,气呼呼喊:“咋才回来。你他妈叫狗吃了!”
六
许多猛地想起,他们仨没吃饭呢。人家好心眼,让我去饭堂街打前站,没成想,被“狗的样子”迷住了。也别怪我,一方水土一方人,真有意思!人得往外走呀!怪不得《西游记》里常说:赶路要紧!许多一缩脖子,笑道:“下来吧。吃的地方,我寻摸着了。”
金一股跳下车。金梦从停车场休息室走过来。许多问:“我爸呢?”
“被一个老相好叫走了。”金一股说。
“谁?”许多狐疑道。
“一个老头,说去喝两盅。这旗里,你爸认识的人老鼻子了。”
三个年轻人,来到“狗的样子”餐馆。女老板走出柜台,满面春风地招呼:“嗨,金会计,金师傅!兄妹俩一堆儿出来了。谁开车?许师傅呢?”
许多没想到,押运组的人,女老板都熟络。三人捡张桌子坐下。金一股一指许多,朝女老板挤挤眼睛,说:“他是许师傅的儿子。许师傅有地儿去了。”
女老板笑笑,好像刚才没侍候过许多。她给三位沏茶水,一过省界,进入内蒙古,都喝红茶,茶水颜色似血,浓稠苦涩。马背上的汉子,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放牧,在原始森林出没,挎兜装满红茶沫。走出十里八里,抓一把红茶沫,搁嘴里嚼咕。红茶暖胃提神,抖擞缰绳,越走越精神。许多在家里,喝花茶。庄园镇人,口不重。许多喝一口红茶,哇,辣苦!红茶水浓得拉丝,舌头麻了。
女老板笑道:“把肚子杀空,好装荤腥。”
金梦说:“我们不要狗肉。”
“素的?”
“嗯。”
唏哩哗啦吃完,女老板说:“房间预备好了。”
许多一怔:“在这儿???后院是狗圈。”
女老板笑眯眯道:“金会计的单间,用秘香熏了。”
金梦说:“那香,我爱闻。”
金一股说:“前店后院,在这儿吃,就得在这儿住。”
女老板眉毛一挑,盯住许多:“吃完喝完,就想拍拍屁股走人?!”
许多一怔,揉揉鼻子,女老板的话,竟有威胁的味道。
天黑了,许多和金一股躺在火炕上,拽灭灯。金一股说,这北伦旗,是内蒙古面对辽宁的城堡。民族兄弟,自卫意识天然强悍。这里和水会营子一样,公安局线人多。
“这馆子,也有线人?”许多惊讶。
金一股说:“前年,从北大坎来了一个中年人,说是四十年前,他的父亲要出去,通过东北逃往苏修那边,住在‘狗的样子’餐馆,酒后失言,被一个当伙计的线人告发,父亲被枪决。儿子说父亲早已平反,他来祭奠父亲,在‘狗的样子’餐馆前,烧了小山似纸钱,嚎啕大哭,昏死过去。”
“你听谁说的?”
“女老板。”
“这馆子,不能住了。”许多说。
金一股坐起来,从枕边摸出烟,点燃,吐出缕浊雾,说:“杀了公鸡,也阻止不了天亮。那是前辈们的恩怨了。我就是告诉你,别不知好歹。”
许多脖子一拧,问:“你啥意思?”
“我给你提个醒,别吃着碗里的,惦记锅里的。”
许多拍拍脑门,莫名其妙。
“她没跟你说啥吧?”金一股问。
“谁?”
“女老板。你不是跟她搭咯上了。”
许多一脸讥讽。
金一股身子一挺:“我给你提门亲。”
“谁?”
“我妹子……”
转得真快!许多猝不及防,滑稽地笑了。
“你不吃金家这口食?”
“在家时,你就提过了。出门在外,尽是事??瓤?!”
“你他妈七老八十了!咳嗽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吗!”
许多把手伸向后脑勺,又停在半空,说,“我一挠后脑勺,嗓子眼就痒,不是有啥病吧?”
“甭怕!金家不要房子不要地,人过来就行。”
“你要我倒插门?”
“我妹子家,搁不下你吗?!”
“不是,不是。我刚上班,得把钱攒足。”
“你以为我是人贩子?!”
窗外有人一晃,又没了。俩人没理会儿。
“那也不能白给。”许多说。
“明白话。”金一股说。
“得多少?”
“兔子开口,不过是一根胡萝卜。”
“话不能这么说。人参是人参价,萝卜是萝卜钱。”
“那你掂兑吧。”
“十万。”
“你好意思!”
“十一万。”
金一股把头摇成拨郎鼓。
“十二万。”许多又添半块砖。
叫外人听了,这不是买卖人口是什么!窗外月光辉映,许多抻长脖子,头发炸起,像掐架的公鸡。其实,许多心里明白,别说金梦的终身大事,就是她弯腰提鞋的勾当,金兄也不见得能凑上前。都是空手套白狼。金一股说了白说。许多兜里没钱,掌柜的是许旺灶。他们俩买空卖空,精神会餐。
窗外又有影子一闪,金一股“喀嚓”拉亮灯,在火炕上撅起屁股,扒窗户瞅:“好像是女老板?”
“鬼。”许多转念一想,金一股也许真跟金梦提过,说我想娶她。他胡扯八咧的事还少吗!
金一股见许多脸涨红,心里说:瞅把你美的!这事,你敢跟你爸提吗?要提,还得我提。我现在跟谁都不提。我妹子就是金枝玉叶,也是过了水的,还拖拽个瓦罐。我能给她找个童子,当然美。你们都用得着我,都有求于我!我是领队,操心哪!
第二天刚透亮,金一股拉着许多的手,笑眯眯走进隔壁茶馆。俩人在一张糙木桌前坐下。
跑堂伙计吆喝:“两位!”从锅灶上拎起一壶滚开的煮茶,从橱柜里拈出两只茶碗,颠颠过来,弓身问:“这就上,还是闷一会儿?”
金一股道:“咋,不认识我了?”
伙计含糊笑道:“先生是南边过来的。”
“我是押运队的,我叫金一股,在你这儿喝过茶。”
“啊呀,久仰,久仰,先生大名如雷贯耳!”伙计拱手,沏好茶,扭身去了。
许多“噗哧”乐了:“他认得你个屁!”
金一股感慨!老街,只剩这一家茶馆了。金一股把嘴凑近茶碗,抡圆腮帮,吹不起水纹,挺黏稠。金一股像喝粥一样,吸溜吸溜喝一口,满足地闭上眼睛,苦香味漾满全身。唉,早些年,茶馆遍布北伦旗城区。如今商店密集,柜台上摆满纯净水,冰红茶,非??衫?。街上,乘骆驼的没了,骑马的少了,马车、驴车不准赶进市中心。老板子们个个是大水包,大茶壶呀。他们不来,茶馆一家跟着一家倒闭。城里的老茶客们,仿佛前朝遗老,缩回家里,自斟自饮,撑持残局。茶馆黄铺,说书的,卖唱的,也丧失了地盘,流向更北、更偏远的异乡去了。
一个瞎子摸进来,抱着胡琴,拽过凳子,面对茶馆里惟一一桌茶客,说:“官人,听支曲子吧。”
许多一怔,好像见过瞎子,他也住在“狗的样子”。许多和金一股对视一眼,没吭声。
瞎子艺人把琴架在大腿上,拉起来,弓弦急剧颤抖,马蹄声奔腾而起。瞎子唱道:
盘龙大树顶破天,树根根抓住野河滩。滩上住着百家姓,土里
埋着老祖先。老祖先当年好身板,背着犁铧去耕田,犁铧碰石
碎成片,老绳绷直断了线。捡起犁片当鼓板,拴上老绳做琴弦,咚咚,先有的天,咚咚,后有的地。先有九曲黄河滩,后有荒
腔和野调。日出日落是一天,从古到今没有变......
瞎子泪水满脸,琴弓一顿,琴头昂起,仿佛骑手猛收缰绳。瞎子艺人颤巍巍站起,向外走去。
这是胡尔沁艺人!百姓人家认定,笔写下来的,斧头砍不断,要知朝中事,山里问野人。早年间,蒙古王公每三年进京值班一次,返回时,将在京城购得的汉书译成满文,敬奉给寺院。喇嘛们抄写译本,送给胡尔沁说书艺人。书里的伦理道德,风土人情,医药养生,传奇轶事,甚至时事新闻,由胡尔沁艺人传唱开。许多跳起来,撵出茶馆,一个双目失明的胡尔沁艺人,肯定能洞察天地!金一股紧跟上。他们俩内心震撼,不敢无功受禄,白听。在老街上,一左一右扯住瞎子,往他兜里塞钱。瞎子艺人没有推拒,对许多说:“给他买双鞋。媒人跑烂脚,男方买双鞋。”
许多一愣。
“老先生,你眼明。”金一股惊讶道。
“心不瞎。”瞎子艺人道。
金一股说:“鞋不鞋的,就不用了,我们俩不是外人。”
瞎子艺人跺跺脚:“你们在北伦旗老街上,就是外人,就得照这儿的规矩办。”
金一股问:“现在就办?”
瞎子艺人道:“你们在路上,要想逢凶化吉,立马就办。”
许多惊疑不定,说:“老先生,这事我没参透。”
瞎子艺人神秘地笑了,唱起来:
烛光闪,烛光亮,
红烛伴我做嫁娘。
风过树梢撒下种,
来日里有人顶大梁!
胡尔沁艺人点拨得再明白不过了。许多像钉子一样钉在地上,心中狂跳!
七
许多握住金一股的手,离开茶馆,去老街。老街是一棵树,主干上有大商号,戏园子,邮政局,信用社,武装部,旗政府;枝干斜巷里有药材铺,典当行,旧物市场。从政府大门前经过,许多觉得新鲜,政府大楼就在集市里,骑马来办事的人,径直闯入机关大院。传达室汉子戴着礼帽,脸色血红,衔着马头烟斗,谁进谁出,一律不管。传达腰间的对讲机响了,他拔出来,杂音咔嚓咔嚓响,对方说着什么。传达叫嚷:“妈的还去喝?我早饭的酒嗝还没打完呢。”
许多和金一股笑了,拐进靴子胡同。小街两侧,鞋铺一家挨一家,挂满实物幌子:布鞋、胶鞋、皮鞋,凉鞋、拖鞋、毡靴。逛街的人,不用进店,随手摘下幌子上的鞋,穿上,走几步,不满意,回身挂上。若感觉还行,进屋,跟店主细掰扯。这里的货物,没有上架,下架,换季的概念。大冬天,冰雪压得房顶咔吧咔吧叫,空前绝后的凉鞋,仍旧摆在柜架上。三伏天,满街膀爷,这里人吃肉狠,身上汗珠油汪汪,可羊毛毡靴、仿军用棉皮鞋,照样沉甸甸压满柜台。靴子街上,还卖袜子,裹脚布,马蹬,跟脚有关的物什都卖。
俩人走进一家鞋铺。店堂深,光线暗,掌柜是个瘦老头,坐在柜台里面。金一股朝货架上一指,说:“那款马靴不赖。”
“行,你相中就成。”许多说。
掌柜老头打着哈欠,从柜台底下抽出杆子,没回头,朝身后一挑,将货架上的一只马靴,准当儿挑放在前面柜台上。杆子向后一甩,又往前一悠,另一只马靴,并膀站在柜台上了,掌柜的连屁股都没欠,哈欠都没打完。许多宾服极了,瘦老头后脑勺长眼睛了,简直像卖艺的。
金一股试鞋,肥瘦长短正好。掌柜的没跟他们俩说一句话,没瞅金一股的脚,眼皮都没往柜台外麻搭一下,挑出的鞋,竟正合买主的脚。邪了!
“三百七十元。”掌柜说话了,声音沙哑,嘴唇动都没动,就吐出了价。
“中吗?”许多问。
“中,中。”金一股说。
俩人挺乖,心想肯定货真价实。你往下压价,便宜个小钱,没意思;砍大了,就是熊人,掌柜行翻脸。许多摸兜,猛然想起,在“狗的样子”吃了一顿,剩几个子,不够了。大份钱在老爸那儿把着。
“行。你掏吧。”许多说。
金一股一愣:“啥?”
“我没钱了。”
“那你张罗买鞋?”
“我是给你买。”
“是你娘个瓢!”金一股骂起来,“你让我出钱给我买鞋?”
许多说:“你先垫着,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回去我跟我爸要他敢不给吗!”
金一股用大白眼球看他半天,勉强交了款,拎着靴子,回到“狗的样子”餐馆。金一股赶忙将许旺灶和金梦叫过来。“上炕,上炕。”金一股说。
都上炕了,三个男人盘腿坐好,金梦跪坐着,屁股压在脚上,腰线波漾,发髻松颤。
“我把全组人拢一堆儿,说个事。”金一股说。
虽然金一股是头儿,许旺灶和金梦还是觉得怪怪的。金一股嘁嚓咔喳,把事儿抖露了。
好静。
金一股道:“说归齐,这是旧话重提。在家时,我跟你们说过这事,没人打过我的回驳。”
金梦嘴唇微张,脸热起来,如果许多乐意,她有啥不乐意!可万万没想到,婚事在半道上就得办。
许多没敢看金梦,瞅老爸。
许旺灶身子前倾,问金一股:“那个瞎子艺人,唱的啥?”
金一股眉飞色舞,又说一遍。“瞎子艺人还讲,有喜事冲,咱们一路上能化险为夷。你不信?你儿子也听见了。是不是?”
许多点头,孩子似笑。
“我咋不信!”许旺灶一拍大腿,双手撑膝,精气神儿高涨。在边地,特别是对危险重重的火药押运员,男女的事,再简单不过,就是传宗接代。接续香火是天大的事!江湖高人指点“风过树梢撒下种”,分明暗示他们在路上把喜事办喽。“来日里有人顶大梁”,许家后继有人!这喜事,非办不可!许旺灶问金梦:“你看中不?”
金梦脸白里透红,心怦怦跳。她是过来人,二手货,务必抓住机会。但想到北大坎煤炭基地那个人,又犹豫了。金梦心挣扎着,垂下眼睛,说:“把瓦罐接来,让他拿主意。”
三个老爷们愕然,细想,核小,却是核心,都像砸核桃似点头了。
金梦说:“瓦罐不改姓。”
“行。”许旺灶说,瞅儿子。
“我爹说行就行。”许多说。
“那,我儿子准没说。”金梦松口气。
金一股格外亢奋,问:“谁主婚?”
主婚人必须德高望重,健康长寿,才能压邪提气。在北伦旗,在路上,他们找不到合适的人。
许旺灶说:“老兵咋样?”
“他。”许多差点儿跳起来,“不行!”
“咋不行!那是我干爹。”金梦说。
“瓦罐来,老兵就得来,一老一少分不开。”金一股说。
许多咧歪嘴,不吱声了。几个人议定,将老兵和瓦罐招呼来?;榉可柙谂头?。金梦剪俩喜字,贴窗户上。许多和金一股去杠房,请人操办。尽管在路上,但要把喜事办得隆重,大气,而且要快,半天就完。
金一股和许多赶往城郊杠房。杠房是操办红白喜事的脚力铺。新婚嫁娶找杠房,发丧出殡找杠房。在杠房眼里,你抬我,我抬你,人被抬来抬去。多少人家倾其所有,就是要把迎活人、送死人的场面,闹得惊天动地。杠房匾额上写着“满汉执事”。办喜事的杠杆、花轿、红毯、礼箱,从前门出入。办丧事的杠杆、棺木、棺罩、营伞、灵幡,从后门进出。杠夫们有高有矮,爬坡时,矮个儿在前,高个儿在后;下坡时,掉过来,矮个儿在后,高个儿在前。杠夫有笑面的,有哭相的,有善面的,有恶相的。笑面、善面的办喜事,哭相、恶相的办丧事。杠夫有年轻的,有中年的,但个个强壮。大夏天,在北伦旗街上走,看见肩膀宽平、厚实,脚趾像蒲扇般乍开的汉子,准是杠夫。
金一股和许多走进杠房,一位老男人坐在雕花椅上,搂住水烟枪,呼噜呼噜吸。“掌柜的,我们要办喜事。”金一股说。
掌柜站起身,迎上两步,光束从天窗射下来,脸上露出梦幻般笑,一拱手,道:“瞅两位先生面生,不是本城人。”
“我们路过。”
“哦。要大轿,小轿?”
“怎讲?”金一股问。
“大轿八人抬,小轿四人抬。”
“大轿。”
“新房在哪儿?”
“‘狗的样子’饭店。”
掌柜一怔,嘴唇哆嗦起来,问:“女老板答应了?”
“我们住店花钱,办喜事开席,她能不乐意。”
“我问你,她答应了吗?”
“没跟她说呢。”
“问去,问去!”掌柜喉咙咝咝响,像一口气上不来,要昏死过去,忙裹住水烟袋,呼噜呼噜吸。
这老杂毛,把花花银子给你送上门,还尥蹶子炸屁!许多和金一股奇怪。
“她不吐口,你们这活儿,我不接。”
“不接?”
“没含糊,不接,我不敢接!”
啥毛病?许多和金一股面面相觑。待掌柜说出缘由,许多和金一股惊得魂飞魄散,半晌不能动,全身被冷汗湿透了!
八
掌柜的问:“你们从辽宁来?”
“是,庄园镇。”
“火工厂的?”
“对,我们是押运员。”
杠房掌柜说:“到后堂细说。”
许多瞅一眼阴沉沉帷幕,心里发虚,对金一股暗示,告退吧。
金一股没理许多,跟随掌柜走进后堂。许多硬着头皮走进去,一震!阴森的店堂内,摆满花圈,挽幛,白色灵幡,“奠”字条幅,红色棺木。他们办喜事,竟被弄到这里?!两人又惊又疑。掌柜压声道:“这儿背静,坐。”
正好三只硬木椅子,中间茶几,好像在等他们。三个人坐下,六条腿叉开,拢成一个圆。茶几上摆着糕点,糖果,一筒水烟枪,不知是招待客人,还是祭品?
掌柜端起水烟枪,呼噜呼噜吸一口后,样子舒服极了,将水烟枪递给两位:“来一口。”
金一股和许多摇头:“不行,我们不行。”
掌柜说:“好,咱们说事。”
掌柜说:狗肉店女老板的男人,就是我们抬走的。那家伙长得高大英俊,留八字胡,狂赌豪饮。他赌钱,只赢不输;饮酒,咋喝不醉。但他有时故意让自己输,故意让自己醉。人有生有死,你不死,别人怎么生?年前那几天冷得出奇,男老板去通辽市,采购年货,竟和货栈的人赌上了。小年过去,临近大年,他没日没夜连赌带喝。他在北伦旗,自己的地盘上占尽风水,到别人家屋檐下,像拔出土的秧子,蔫了,连车脚钱都输光。他走回来,从通辽市到北伦旗,走了七天,寒风怒号,滴水成冰,竟然没把他冻坏,全仗烈酒顶着。他到家是后半夜,拉开门杠,回身把门关死。他以为进屋了,醉蒙瞎眼,一头栽倒在地上,进狗圈了。几十条狗饿得昏头昏脑。明天,召开那达慕运动会,旗文体局为运动员定下流水席。狗被宰前,一天一夜不给食,肉干净,味正。肉狗们饿坏了,饿糊涂了。他穿着羊毛大氅,狗们以为扔进来一只羊,炸窝了,朝他进攻,撕咬他的羊皮大衣。他身子一拱,忽隆站起来,裤子被撕烂,屁股蛋渗出血丝。狗们往后一闪,又向他进攻。他用双手护住脸和喉咙,往后退。阴天,深更半夜,圈里死黑。他张大嘴叫喊,竟失音了!“嗤啦”,他左边袖子被撕坏,挥起右拳,朝左边打去,砸在狗脸上,狗向后一仰,倒在地上。另一只狗从正面跃起,抓住他的胸脯。他一阵剧痛,听见喀嚓喀嚓脆响,嗅到血腥味,噗通,跪倒在地上。他双手往前够,抽出门栏木杠,抡起来。一圈狗奔腾跳跃,疯狂地扑向他......
第二天,女老板和伙计们早早起来,准备忙活,来到狗圈,惊呆了!不少狗都死了,用木杠砸死的。一副骨架,肉筋血丝被舔得干干净净,是人!帽子和衣裤稀烂,纤维随风飘漾。一双鞋空空荡荡,鞋掌几乎磨光。女老板猛地明白了,浑身哆嗦,牙齿喀喀喀颤,身子一软,昏死过去。后来,人们都觉得奇怪,狗圈离窗户很近,竟没有人听见狗吠,没有人听见男老板叫喊,一夜血腥搏斗,竟没有谁吭一声!这积怨,仇恨,太深重了!
女老板吩咐,丈夫的丧事由杠房承办。出殡前伴宿三日。第一天,杠房将杠木、抬棍、底盘送来,摆在餐馆门前。杠夫三十二人以下,是小杠式;三十二人以上,是大杠式。女老板要大杠式,大杠式擎金伞,蒙棺罩,白棚肃穆。杠房伙计每送来一样,就进屋,向给遗骨伴宿的女老板报告一声:
“底盘一副,预备好了。”
“抬杠十八支,预备好了。”
“抬棍三十六根,预备好了。”
灵堂阴暗,女老板坐在椅子上,一一点头。杠房伙计退出去。
女老板死一样呆着。在三个伴宿的夜晚,饭堂街的狗,没有一个叫一声。第四天早晨,女老板脸色惨白,一身缟素,阴风习习,走出灵堂,说:“上路。”
女老板没有通知亲属。双方亲属都在河北围场,太远了,也没有来往。棺盖砰砰梆梆钉死,执事呼喊:“起灵。”
三十六位杠夫抬起棺材,在唢呐声中,送葬队伍出发。杠夫们头戴红缨黑帽,穿绿花驾衣,黄裤,青靴。换肩时,摘下帽子,表示对丧者敬重。三十六名杠夫同时换肩,前仰后合,犹如在惊涛骇浪上走。但脚步同时起落,整齐,协调,步步有根,绝不能摇晃。若惊吓着棺里的人,杠夫们会分文皆无空忙一场。甚至杠房被砸,杠夫给死者披麻戴孝的都有。
送葬队伍刚出城,一伙骑者飞也似赶来。他们蓬头垢面,胡子拉碴,浑身膻腥,满嘴酒气,从几百里外草原赶来。他们是男老板的赌友,天晓得他们怎样获悉噩耗,行许有啥预兆,暗示,指引他们奔丧。但他们还是晚一步,棺盖钉死,棺材抬起就不能停下,送人踏上不归路,一去不回头!
这时候,下起雪来,鹅毛大雪唰唰唰箭一般凶猛。赌友们滚下马背,牵着马,加入送葬队伍,全都垂头丧气,像输得倾家荡产。庄家哭着说:“好兄弟,你走了,我们来送你。你说过,过完年,回来和我们好好玩几天。你不在乎输赢,只图个痛快!”
赌友们纷纷掏出骰子,向棺材上抛去,齐声叫喊:“好兄弟,和了,你和了! ”
赌友们将纸牌、冥币、钢崩纷纷撒向棺材。
女老板没有料到,谁也没有料到,半路上杀出一伙程咬金。雪越下越大,打得人睁不开眼睛,喘不过气。
女老板走在前面,泪水、雪水在头上、脸上、身上流。她感激这些不速之客,她恨死这些冤家!
就在这时,一位赌友翻身上马,骑到前面,截住女老板,叫道:“弟妹!”
送葬的人,惊呆了!
杠夫们向前走。
女老板向前走。
又有几个赌友驱马过来,拦截送葬队伍。女老板厉声问:“他欠你们的吗?”
“不欠,不欠。”赌友们道。
“他输了吗?”
“没输,没输。他是大赢家!”
女老板泪流满面。
一位赌友叫道:“弟妹,我们要兄弟收牌。”
女老板泪眼圆睁,喝斥道:“滚开!”
赌友们叫道:“他赢了!他得收钱!”
女老板颤声道:“他咋收钱?”
“起来收钱。”
女老板怒不可遏:“混帐!让路!”
赌友们勒得马团团转,向后退一段,又兜上来。庄家说:“弟妹,不客气了!你为啥不告诉我们?你为啥不等我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们要看一眼好兄弟!”
这些人疑心了?!
女老板率领的队伍不能停下。杠夫们继续向前。草原上的莽汉,一个个血性男人,一伙团团乱转的骑手们,犹豫了,面对纤弱的步步进逼的女人,他们倒退着,哀叫起来:“弟妹,我们揪心死了!”
一位杠夫,在慌乱中脚一崴,失了肩。一个支点落空,犹如多米诺骨牌,所有的支点都乱套了,棺材轰然落地!
死一样惊愕!
死去的人,被震动,伤害,亵渎了!女老板浑身透湿,心惊胆颤,突然醒悟,自家杀生太重,报应呀!女老板扭回身,见杠夫们像小鬼一样,跪倒在泥水里,匍匐在泥水里,如同犯了滔天大罪,挣扎着,蠕动着。
咋办?
咋发落?
咋往前走呀?
出殡执事逃回来,从后院奔进杠房,向掌柜报告。掌柜从太师椅上“腾”地站起,疾步走出前厅,朝两侧厢房吆喝一声:“走!”
凡分派活计,都是执事传达。此刻,掌柜亲自出面,几十位抬喜轿的伙计,不敢多问半句,煞煞裤腰,紧跟东家走出去。
掌柜睁大眼睛,眼睫毛一眨不眨,直勾勾像个疯子,急火攻心烧瞎眼睛,就是这个样子。掌柜没瞎,流泪了。掌柜带领伙计们,赶到落棺处。从草原深处赶来的赌徒酒鬼,已经鸟兽散。女老板傻呆呆站着,从头发到脚,湿透了,脸惨白,像个死人幌子。抬丧事的杠夫们,变成一群泥罗汉,不会说话,不会动,糊涂成一团。掌柜一低头,钻进头杠底下,跟来的伙计们,钻进木杠下,棺材稳稳升起,在大雪中缓缓向前。掌柜从来没有抬过杠,办喜事和办丧事的杠夫,从来是分开的。此刻,一切规矩都打破了,一切忌讳都顾不得了。送葬的队伍来到墓地,将棺材缓缓放入墓穴。
一片喘息声。
杠房掌柜说:“所有仇恨,都必须在墓地上终止。”
这是句老话。边地人敬重这句老话。
死静,都在等她。
女老板哽咽道:“埋吧。”
黄土纷纷扬起,沉甸甸落下......
那三十六位杠夫,连夜背起行李卷,逃一样离开杠房,离开了北伦旗。
“我没撵他们。”杠房掌柜吐出口烟,说:“我们这儿有个风俗,一条街面上,一个社区里,死了人。这一年内,谁家要办喜事,务必征求有丧事人家的同意。要不然,你就侮辱人家,糟践人家,伤害了人家,结下仇恨,几代人都斗不完!”
许多和金一股恍然大悟,逃也似离开杠房。
九
装满火药的卡车,逃也似离开“狗的样子”餐馆,在内蒙古狂奔一段后,拐入东北,进入吉林省。许旺灶从工具箱里掏出羊皮地图,边走边看,就是这条路。许旺灶受托,顺便去寻找一个石碑。许多和金家兄妹坐在货厢上,深秋时节,显得荒凉的田野,随着卡车疾驶。金一股说:“要是早一个月,这条路上,挤满拉粮的车队,马车、汽车没黑没白地走,望不到头。”
“吉林省丰收,全东北和内蒙古,就饿不着了。”许多说。
金一股说:“这条路,在清朝时是黄土驿道,民国后,变成沙土路;修成柏油路,是近二十年的事。不管啥朝代,这里都是运输粮食的要道。”
“哥,听说电影《粮食》,就是在这儿拍的。”金梦说。
“对对,我妹子行呀!老金家的人不白给!”金一股笑道。
第三天中午,许旺灶停下来,仔细对照羊皮地图后,跳下车。半路停车是常事,但司机从不下车,甚至手不离方向盘。后面的人,以为许师傅要方便。等会儿,还没动静,许多站起来,见爸朝田野上张望。庄稼人的决胜战役--秋收,刚刚过去,赤裸的大地在静静地休息。许旺灶扭转身,从驾驶楼里,取出长途司机必备的战壕尖锹,向田野走去。
“爸。”许多喊。
许旺灶一挥手,示意他们过来。
货厢上的人觉得奇怪,下车,撵上去。田野风迎面扑来,满目苍凉。许旺灶说:“这个农场,有两千公顷,在辽朝时,是契丹人和女真人拼杀的战场,在清朝时是皇家牧场,现在是东北大粮仓。”
许多替爸骄傲,一个老押运员,就是半个人文地理学家。“爸,你这是做啥去?”
“溜溜儿。”
许多笑了,还挺神秘的。
几个人踩着垄沟垄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司机不会白绕道的,一定有奔头。金梦忽然兴奋起来,晓得许旺灶来做什么了。她怕跟不上,脱下高跟鞋和袜子,拎在手里,光脚追撵。许旺灶在一块石头前站住,喘口气后,用锹挖起来。这是块山石,附近没有山,从哪儿来的呢?细瞅,是块花岗岩,纹络粗糙,色泽暗淡。许多接过许旺灶的锹,说:“爸,我挖。”年轻人虎势,泥土呼呼扬起,石头渐渐显出长方形,是一块碑,底下埋着什么人?
金梦吁出口气,一屁股坐在垄台上,盯住露出底根的石碑。许旺灶跪在坑里,用手摩挲掉碑上的泥土,露出雕刻的字:
尔俸尔禄,
民脂民膏。
下民易虐,
上天难欺。
--米粮统治委员会主任田丰录
金梦心怦怦跳,叫道:“就是它!这块碑,是田总的爷爷立的。”
许多一脸茫然。
金梦穿上袜子和鞋,站起来。上次送火药到北大坎矿区,总工程师田行健指点着古羊皮地图,告诉他们,这里有块石碑,是他爷爷立的。他爷爷田丰,是国民党东北战区米粮统治委员会主任。田总拜托他们找到这块碑。金一股挽起袖子,说:“带走吧。”
“不。就是看看,在不在。”许旺灶说。
“田总说,以后他来祭拜。”金梦说。
就在这时,许旺灶朝前面一指:“大眼贼!”
众人看见,几只硕大的田鼠盯着他们。
“耗子!”金梦吓一跳。
“田鼠。”许多说。
“有啥区别?”金梦说。
许多想起老文化站长念过的古诗“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说:“老鼠跟人住一起,田鼠在大地里,不进庄户。”
“看这碑文,田鼠,地下有的是粮食。”许旺灶说。
“可田总说,这里饿死过无数人。”金梦说。
许旺灶将战壕铁锹递给许多:“你找找。”
“啥?”
“粮食。”
许多拎着尖锹,迈过四、五条垄,冲到田鼠冒头的地方。田鼠没影了,洞口被封死,露出新鲜的泥土。许多将锹一插,挖起来。小时候,许多挖过田鼠洞,在庄园镇瘦瘠瘠山坡下,田鼠们苟延残喘,又小又少。而在这异省他乡,丰饶的田野下面,应该有一个田鼠王国。许多弯下腰,面对大地,嗅着泥土的气息,一锹锹挖土的动作,最简单,却是人类返璞归真,最伟大的动作!
许多将土一锹锹翻起,扔到一边,渐渐露出鼠道。鼠道斜漫下去,有一米长,由南向北拐,再挖二尺多长,鼠道往西转。鼠道弯弯曲曲,防止雨水灌进来,一直深入到不冻层下,露出一个洞穴,是田鼠们的卧室。洞穴空着,田鼠们逃窜了。许多满脑门汗,翻出的新土仿佛坟堆,田鼠逃到哪儿去了?
金一股说:“我来。”
许多像着了魔,不甘心,说:“我挖。”越往深挖,鼠道越密集,盘旋踅绕交叉,“穴屋”越来越多,有客厅、会议室,是田鼠们休息、聚会的地方。终于有“人”了,一只田鼠从屋里探出头,惊慌地一蹿,钻进另一条鼠道,消失在另一个房间里。四人一声不响,盯着。许多用尖锹一拧,掘开那间屋顶,连窝端起,一只田鼠露出尾巴,比家鼠的尾巴粗,像旗杆竖起。田鼠扭转头,小眼睛贼亮,盯住许多。它身长半尺,圆耳朵,短嘴巴,胡须扎撒。它无路可退了,猛地蹿起来,一口咬住铁锹边,“咯啷”一响,金属声嗡嗡震颤。许多一愣。田鼠褐毛倒立,牙咬爪挠,吱吱啸叫。几十只田鼠从左邻右舍钻出来,扑向铁锹。许多往回一抽,抡起铁锹,向田鼠拍去。田鼠们惊慌逃窜,片刻功夫,什么都没有了,大地一片安静。
许旺灶、金一股和金梦,亢奋极了,跪在地上,用双手刨土,一个大户人家,竟有五条通道,中间的道路,直达主卧室,里面絮着嫩草、软毛。另外四条通道,连接穴形粮仓:黄豆仓、玉米仓、高粱仓、豇豆仓,分得清清楚楚,绝不混杂。粮食吸摄地下水气,温度适宜,颗粒饱满,色泽鲜艳。每仓粮食足有二十斤,一家就藏粮百余斤。押运组的人,面面相觑,满脸惊讶。无边无际的田野下,神不知鬼不觉,消失了多少粮食?。?/div>
许旺灶撮起一锹黄豆,向空中一扬,阳光泼泼闪闪,像太阳雨。
金梦惊叫一声:“?。?rdquo;
又出来了,这回更多,有几百只田鼠,排成一圈,围着他们转。田鼠或大或小,或肥或瘦,瞪着红眼睛,龇着牙,土褐色脊背随垄沟垄台,波浪似起伏。它们在游行,抗议,示威,警告侵略者!
押运队员不知道,田鼠王国的护粮战争开始了!它们保家卫国,守土有责。它们目中无人,是这个世界的主宰!押运队员能看到的地方,涌满田鼠,肉咕嘟蠕动。田鼠们吱吱吱叫着,如同推开陵墓暗门,从地狱里飞出的黑压压幽灵。
金梦脸色发白,说:“许师傅,咱们走吧。”
“走吧,走吧。”金一股担心,露出惊惶的样子。
许多狠剜金一股一眼,咋走?从他们跟前直至公路边,都是田鼠。他们的回路被田鼠堵住了。
许旺灶脸色苍黑,岂止回路,四周全是田鼠。他们被田鼠包围了。抬头望去,天暗下来,乌云越聚越密,云海急剧翻涌。风从高空扑下来,咬住田野扑腾,尘烟四起,土腥味呛人。许旺灶朝火药车望去,问:“篷布盖住了吗?”
“牢梆的。”金一股说。
“老天爷刮不走。”许多说。
许旺灶挥起尖锹,说:“走,我开路。”
田野上,几百万只田鼠,气势汹汹扑过来,押运队员寸步难行。田鼠越堆越高,你要冲过去,它们要压垮你,闷死你,抓得你血肉模糊,变成一团肉渣!
金梦身子瘫软。许多拉着她,紧跟许旺灶。金一股断后。金一股身后的田鼠,潮水般袭来。“别回头!别管它们!”金一股对自己叫喊,后背僵硬。他觉得自己变成一具炸尸了!
金梦尖叫道:“后面咋了?!”却不敢回头。
“没事,没事。快走!”许多说。
“我不信!我不信!”金梦哭叫起来。
“骒马上不了阵!你要拖死我们!”许多在金矿的野性爆发,怒吼,背起金梦,扑扑跌跌走。
金一股“嗖”地一回手,拨拉屁股,裤子开花,露出肉,针扎似疼。一只田鼠蹿起,咬住金一股的手。金一股“嗷”地一叫,将田鼠甩飞,高举双手,怕被田鼠够着,跨过一条条垄台,踩住肉乎乎鼠身,仿佛在惊涛骇浪中扑腾,向前逃窜。
许旺灶面前的田鼠,“丘陵”起伏。堆顶田鼠蹿跃起来,犹如蝙蝠飞翔,扑向许旺灶。许旺灶用锹背一挡,护住脸。劈哩啪啦的撞击,震得许旺灶手酥麻,身子发抖。趁这一拨田鼠坠落下去,另一拨没有跃起,许旺灶举起尖锹,朝田鼠堆砍去,血肉横飞,吱叫声惨厉。田鼠堆轰地炸开。许旺灶挥舞尖锹,左右开弓,拼命前行。许多背起金梦,紧紧跟住许旺灶。金一股惊叫起来:“我后背没了!”
一片空白,没有人反应过来。金一股以为,自己的后背被田鼠抓没了,只剩下半面身子。金一股的惨叫,不像人声,精神错乱了?许多猛然发觉不妥,老爸当急先锋,浴血开路;金一股用血肉之躯,给自己和金梦做屏障。啊,背着的金梦,也成了他的护身。你夹在中间,藏起来吗!“爸,我上前面。”许多头向前一扎,气喘嘘嘘叫喊。
许旺灶怒吼:“跟上我!”
许多看出来,只要不倒下,老爸就不会让位。爸好歹有一把尖锹,金一股手无寸铁。许多撂下金梦,扭回身,见金一股脸肌抽搐,嘴巴张大,嘴唇哆嗦,哇哇叫喊。许多大声道:“我断后。”
金一股的恐怖神情,使金梦突然镇定下来,说:“哥,咱们走。”
金梦抱住金一股的胳膊,俩人跌跌撞撞向前。金一股走在押运组中间,像一下子进入真空区,精神平稳了。他摸摸后身,衣裳稀烂,但有抓头,精神一振,说:“妹子,哥背你。”
“不不,我能走。”金梦甩开金一股,“你后背没了,还背我!”
金一股朝前一冲,说:“许师傅,给我。”又要去夺尖锹。
许旺灶战疯了,眼睛比田鼠眼珠还红,根本不理金一股,尖锹狂舞,击溃一个个田鼠堆制高点,向前挺进。
断后的许多,紧紧跟上,后背吊满密麻麻田鼠。走出几十垄地后,千疮百孔般的巨痛,使他轰然摔倒。他没有惊骇叫喊,甚至没吭一声。他惟一能做到的,就是不惊动前面的人,护送前方战士,全力以赴冲杀。他拼命试了试,站不起来了,身上的田鼠在给他填坟头。他吸引着田鼠,安祥地笑了。
就在这时,一只鹰雕浮出云海,向田野俯冲。许旺灶满脸汗水,眼睛湿糊糊,一眼认出,是它,老兵的鹰雕。许旺灶手里的锹,举在半空,忘记挥动,飞扑的田鼠,突然停止了进攻。许旺灶泪流满面!
金一股和金梦仰脸盯住鹰雕。金梦喃喃道:“啊,是它,来救咱们了。天神哪!”
许多也看见,鹰雕飞抵他们头顶,羽翼遮天蔽日,天一下子黑了,风声呼啸,气流冲激。许多闭上眼睛,死静。鹰裹挟而下的风消失了。金梦张开双臂,迎接鹰雕。鹰雕收拢双翼,降落在许旺灶面前。鹰雕凑近许旺灶,驯顺地低下头。鹰雕敬重老人。许旺灶举起右手,五指朝下,向四周划一圈,“噢嗨”一叫!鹰雕“腾”地弹起,升入空中,犹如鹞式直升飞机,围绕押运队员,威风凛凛地盘旋。鹰翼覆下黑影,阴风习习,罩住田鼠。田鼠们像中了魔法,俯伏不动,簌簌颤抖。鹰雕的阴影移开后,田鼠们向天上望去,纷纷抬起前爪,仿佛作揖朝拜。魔鬼般的鹰雕,金熠熠眼睑闪烁,蔑视地笑了。
许旺灶有恃无恐了,仔细观察,这里离公路,卡车,只有七、八十米距离,但田鼠们并没有逃走,没有钻入地下。他们每前进一步,都要踩中好多田鼠,会重新激怒它们吗?许旺灶发现,田鼠们从最初的惶恐中恢复过来,从鹰雕阴影下挣脱出来,像黄须尖嘴的变形小人,骑着马,举起长矛,朝他们反扑。
一场立体剿杀开始了!
许旺灶举起右手,朝身后一指,“噢嗨”一叫,鹰盘旋着,掠过他们的头顶,向后飞去,用古藤般爪子一踹,淹没许多的“坟包”炸开,田鼠堆崩溃了。许多爬着,站起来。金梦、金一股和许旺灶,都没有看见后面的情景。有鹰雕在后面护卫,许旺灶没有后顾之忧,端着尖锹,像操起盾牌,稳扎稳打前行。田鼠们劈哩啪啦响,被尖锹撞落在地上。许旺灶飞也似猛砍,连铲带推,将一锹锹血乎乎田鼠扔远,清出道路,前进。
鹰雕在后面低飞,?;と怀嗍挚杖哪延选U娴奶锸?,被许旺灶的战壕尖锹,打击得太狠,伤亡惨重,它们分向两侧,向捣毁家园的仇人,凶猛地进攻。鹰雕飞扑下来,对准一个最大的田鼠堆,双爪一踹,鼠堆垮掉。鹰雕弹起,在低空踅绕,看见一只肥壮的田鼠,在被挖开的主穴中耀武扬威,被几百只田鼠簇拥着。不时有田鼠慌张地跑来,吱吱跟它秉报什么,领命后,又冲向战场。那只田鼠是部族酋长,不,是国王。鹰雕死死盯住它。鹰雕在空中,鼠王在地上,鹰雕太大,鼠王太小。鼠王能迅速消失在更深的洞穴中。鹰雕扭转身,背对田鼠王,浮动着。突然,一个鹞子翻身,鹰雕掉转头,收拢双翼,减小声音和气流,直扎下来。这个高难度动作,对于鹰雕,太危险了!撞得过重,摔在地上,若不能迅速弹飞起来,被田鼠们囫囵住,眨眼间就会剩下一堆骨架。鹰雕知道危险,但鱼死网破,拼死一搏!田鼠王看见,鹰雕像一只尖嘴梭鱼,在透明的空气中直射过来。田鼠王本能地仰翻,四爪抖颤,好像投降。鹰雕伸腿,一下子抓住田鼠王,倏地飞起。田鼠王没有让鹰雕抓住脊背,而是被仰面朝天攫住。它狠狠一口,咬住鹰雕的爪子。鹰雕疼得中弹般颤慄,低下头,用铁喙一啄,鼠王的天灵盖被嗑开,灵魂逃逸,血乎乎肉身无声坠落。地上的田鼠大军,群鼠无首,丧魂落魄。
押运组一行,伤痕累累。变天了,乱云翻涌,紫色闪电从云堆里探出爪子,飞扬起舞,惊雷“轰隆隆”炸响,地颤山摇,暴雨狂泻,把人打懵了,睁不开眼睛,上不来气。顷刻间,田鼠消失得无影无踪,鹰雕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血肉模糊的田野,像古战场遗址。押运队员们一身水一身泥,仿佛兵马俑,奔向公路上的卡车。
十
装满火药的卡车,驶离吉林省大平原,再由东向西,一拐,进入内蒙古。许多眼睛直勾勾盯住前方。金一股心“咯噔”一下。曾有新押运员,耐不住单调的长途奔驰,憋疯了,产生幻觉,突然从卡车上跳下去,摔成残废。曾经有一个新手,跳到地上,卡车飞出几十里,司机到站休息时,才发现后面的人没了。自那以后,火工厂立下一条规矩:后面货厢上,必须同时有两名押运员。金一股有经验,用手杵一下许多,说:“快到地儿了。”
卡车在高原上飞驰,公路两侧不时有采煤井架掠过。许多激灵一颤,说:“离北大坎矿区近了。”
金一股松口气,骂道:“妈拉个巴子!你小子没魔症!”
许多睁大眼睛,笑了。
第二天中午,卡车驶入北大坎铁路货场,在专用地待避,等候装上危险品专列,分发给各个矿井。押运组去矿区办理交接手续。最年轻的许多,走在前面,高原上的阳光,将他的身影拉长,显得很酷。走进办公大楼,正厅中央有一尊煤精雕像:一个小矿工,头戴安全帽,帽檐上插盏矿灯,正抬起一条腿,用两只手穿矿靴。小矿工脚腕上挂着一只牌子,上书“西厅对外办公”。押运组的人往西拐,柜台钢化玻璃罩内,露出几张年轻女孩的脸。一位胸佩“值日”卡的小姐迎上来,对许多微笑道:“先生,欢迎您!”
值日小姐眼里,怎么只有许多,众人觉得奇怪。
许多问:“田行健在吗?”
值日小姐向休息处做个手势,柔声说:“找田总。请稍候。”
休息处圆茶几上摆着火柴、烟灰缸、面巾纸。押运组的人,在一圈沙发上坐下。值日小姐叫通电话后,返身回来,将双手搭在膝头,弓身问道:“先生,您要咖啡、牛奶还是水?”
“咖啡。”许多说。
值日小姐走到一排饮料机前,转身给许多端来一纸杯咖啡,轻轻捧放在茶几上,说:“对不起!田总马上就来。”
押运组那三个人,挤眼睛,只伺候他吗?值日小姐微笑着,对他们说:“诸位要什么?请自便。”
三人瞠目结舌。
值日小姐扭身,翩然离去。
许多呷一口咖啡,味纯正。免费的饮料就有三样。值日小姐说话带气声,音容笑貌俯仰人意。许多感慨,太舒服了!
金梦“噗哧”笑出来,用一只手捂住小肚子,说:“小姐眼睛穿稀了。这四个人里,就你是盘小菜。提拎谁,也轮不到你拔梗梗儿呀!”
金一股笑道:“人家是大脑壳。”
许多捧着咖啡,摇晃二郎腿,大度地说:“你们老金家的人这是做啥!我姓许的脑袋再大,能把自己薅起来吗!”
许旺灶眯眯笑,不搭茬。他不能搅和到里面去,说深说浅,都是公公背儿媳妇过河,费力不讨好。
金梦和金一股同时站起身,笑道:“田总。”
许多一怔,扭转身,一位高个子,眼睛明亮,穿一身牛仔服的精干男人,快步走过来。“许师傅!”他笑眯眯招呼。许多马上意识到,是田行健。押运组四个人里,只有他第一次见到田行健。田行健握住许旺灶的手,对金一股点头微笑,眼睛和金梦对视后,滑开了。如果在大街上,许多难以相信,这个人是二十世纪前半叶,中华民国米粮统治委员会主任的后代;难以相信,这个人是二十一世纪初,东北内蒙古经济圈内,一位举足轻重的的总工程师。
“欢迎,亡命之徒们!”田行健声音宏亮,带有磁性。
押运组的人笑了。
金梦嘴朝许多一歪,问田行健:“他是谁?”
田行健打量许多,对许旺灶道:“贵公子?”
“咦哟,田总会相面。”金梦妩媚地撩撩头发。
田行健握住许多的手。
金梦说:“我们送来一车火药,将运货单备案存档。”
“去秘存处?”
“嗯。”
“地下室的业务不归我管。”
“秘存处在地下室?”许多瞅一眼营业厅柜台,脱口道。
金一股说:“许多第一次来,让他趟趟路。”
田行健说:“好,我送你去。”
许多跟田行健,来到大厅电梯前。田行健按上行开关,门开了,俩人走进去。田行健按四楼,电梯上行。
“不是去地下室吗?”许多奇怪。
“去那儿,没有步行通道,电梯也不能直接下行,必须先爬上四楼,再落地。这个设计,外面人不知道。”
嗨,封闭得这么严。电梯到达地下室后,门滑开,俩人走进去,迎面站着一位巨人似保安,叉开八字脚,将两只胳膊背在后面,面无表情,像个纳粹党卫军。
“客户。”田行健说。
保安点点头,下巴大得能砸死人。
许多跟随田行健,穿过地下室前厅,四壁雪白,死静。再向前走,楼梯下行,“之”型楼梯狭窄,拐角上方俯视着监视器探头。俩人下到尽头,一张写字台拦住他们。两位小姐同时起立,招呼:“田总。”
“客户。”田行健说。
“欢迎光顾!”两位一样发型,一样装束,孪生姊妹似的小姐,向许多俯身,音色很美,地下室回音效果真好。
许多的视线,被小姐身后的秘存室吸引,钢门敞开,地面铺阻燃地毯,墙角戳着风干机,四壁摆满铁柜,一格格的,编了号。他们的档案,在哪一只抽屉里?
一位小姐热情地介绍:“柜子是合金钢铸造的,抽屉分大、中、小三种型号,最小的每年保管费666元,中号1888元,大号2990元。每只抽屉有两把钥匙,存户一把,秘存处一把,两把钥匙同时插入,才能打开。”
另一位小姐扭转身,朝墙角处,一个类似商场更衣间的小房子指道:“那儿是存取处,存户将抽屉拉出来后,拿到里面,放物取物,连我们秘存处人员都不准窥视。”
许多说:“我来取档案。”
两位小姐一怔,对这位客户没有印象,肯定,他一次也没有来过。
“您的身份证?”小姐说。
许多掏出身份证。
“请您签名。”小姐推给他一张白纸。
许多俯身写自己的名字。
田行健开玩笑道:“别乱划拉,要核对你的预留笔迹。”
小姐将许多的签名送进扫描仪,盯住他的眼睛:“请出示存物单。”
“什么?我哪来的存单?”
小姐愣住,紧张地瞅田行健。存放在这里的,有现钞存折,金银珠宝,古玩字画,合同契约,个人隐私信物。如果不是田总带来的人,她脚尖一点,就报警了。
许多道:“我们运送火药,将发货单据保存在这里。”
哦,小姐知道了,说:“您是从辽宁火工厂过来的?”
“对。”
小姐说:“103号保管箱,有你们的货物单,财务帐单。您的钥匙?”
许多说:“我没有钥匙。”
“存户委托书?”
“什么委托书?”
小姐吃惊,正颜厉色道:“对不起!你们建档备案,设立了自己的专用保险箱,开户者不是您,上次存放物品的不是您。您必须持有存单和委托书,一样不能少。”
许多耸耸肩,对田行健道:“田总,帮个忙吧。”
田行健笑了,说:“冒失鬼!你以为这儿能空手套白狼?”
“那他们让我来!”
“自古官凭文书私凭印,你得带全手续来呀。”
就在这时,高大的保安幽灵一般进来了,严厉地盯住许多。
许多觉得不舒服,问:“存户是谁?是不是金梦?”
小姐无言,无可奉告。
田行健说:“告诉他。”
小姐说:“许旺灶。”
许多笑了,说:“是我父亲。”
小姐道:“要取出物品,有关继承人必须全部到场,必须持有证明自己是合法继承人的法律文书。”
许多火了:“我老爸没死。”
小姐惊讶道:“那你来做什么?!”
许多晓得说不明白,说明白了也没用,对田行健道:“我走。”
两位小姐双手搭在膝上,同时俯身,说:“先生,再见!”
田行健眼光飘忽,说:“走好。”
许多没有料到,田行健竟不送他。保安像押解犯人,监视许多离开秘存处,走进电梯。
许多气呼呼回到休息处,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许旺灶和金一股问:“办完了?”
许多冷笑道:“耍我呀!”忽然发现,少了一个人,“她呢?”
“不是下去了吗?”
“啥?”
“跟你们去了。”金一股说。
许多没看见,田行健也没看见,在他们走进电梯时,金梦拿着材料,赶过来,电梯门却关上了。她单独进入秘存处,必须在大厅办理手续,耽搁了。许多乘电梯出来,金梦乘另一部电梯下去,两人失之交臂。
金梦在地下室看见田行健,说:“咋不等我。”
“谁知道你要来。”田行健笑道。
“他呢?”
“上去了。”
金梦办完存档手续,田行健陪她上去。俩人穿过地下室前厅,右侧休息室门半开,里面传出轻缓的音乐。金梦惊讶:“有人?”
田行健眼神亲昵,调皮:“给我的印象,这里从来没有人呆过。”
“怎么放音乐?”
“进去看看吧。”田行健说。
俩人走进去,小小房间不过十平米,有吧台,高脚凳,两把铁艺转椅。吧台光线柔和,乐声如水。真没有人。田行健一抬腿,坐在高脚凳上,说:“这个休息间,不准秘存处职工进入,给客人预备的??腿松侠聪氯ィ行乃荚谡饫锱?。”
我就有心思。金梦心里说,一屁股坐在铁艺转椅上,翘起脚尖,进入北大坎市区后,换上高跟鞋,有点累。金梦仰起脸,眼神妩媚,嘴唇含笑,迎接田行健。她心里明白,田行健知道她要乘电梯下来,故意不上去,等她。
“你上次走,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田行健说。
“上次。”金梦喃喃道,“我答应过你,我会回来。”
哦,他和她分开四年了。他们耗去的时间和路程,都不短了。光线柔和,音乐柔和,情意绵绵。这个中年男人,四十四岁,很自信,特别是在这里。这里真好,能够防御核武器,绝对安全。他们深情地对视着。他们是难友呀。俩人笑起来。
那年,司机许旺灶,押运员金一股和一名新手,来到北大坎,金梦同行。她去地下室办手续时,由一楼大厅走进电梯,田行健在里面,只有他们俩。电梯上行,突然咔嚓咔嚓响,发出奇异的磨擦声,电梯倏地停下,门却没能打开。田行健瞅控制键,四层指示灯亮着。他上六层,按六层,电梯没有反应。死静。电梯出故障,他和她被卡在里面。田行健不认识金梦,第一次见到这个年轻、性感的女人。大楼里一些人,田行健叫不上名字,不知道是哪个科室的,但都面熟。而大楼里的人,没有不认识田总的。田行健对金梦说:“咱们被困住了。”两个人都没有惊慌。田行健不慌,因为他是大楼的主人。金梦不慌,因为她懵懂,不明白这特种电梯坏了,问题有多严重。田行健拿起求助电话,听听,没有声音,摇摇,再听,还是没有反应。电梯电话也出毛病了。幸好,眼前这位女士没有惊慌。她要是哭闹起来,更麻烦。田行健笑了笑,说:“很抱歉!第一次来我们这里吧?”
金梦心跳起来,这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充满磁性,不是东北口音,不是内蒙古口音,有北京味,但又不纯。中年男人眼睛黑亮,鼻梁挺直,皮肤细腻,比她高半头。金梦原来侧对着他,现在面对面了。金梦说:“我去地下室办手续。”
田行健朝上一指:“我去上面。”
上去下去,都动不了啦。金梦说:“你是北京人。来办事?”
“我是楼里的,在六层。”田行健说,“我去大厅办点事,没出大楼,就没带手机。您带手机了吗?我给办公室打个电话,让他们找维修工,把咱俩弄出去。”
金梦说:“我没有手机。”
“你是东北口音,从庄园镇来的?”
“是,送火药。”
“嗨,女士押车。”
“我是财务。”
田行健知道,跟随火药车人员,在很多场合禁用手机,也就不带了。电梯间空气有点闷,大概停电了。田行健敲打电梯门,大声叫喊:“有人吗?”
外面没有动静。
田行健又使劲敲门,叫喊:“有人吗?电梯坏了!”
还是没有动静。
田行健喘着,样子有点狼狈,他不知道电梯停在什么位置,如果停在层与层之间,那可是对墙喊话了。
金梦说:“算了,等着吧。外面的人,早晚会发现电梯卡住了。”
田行健一怔,这位女士够冷静的。
“外面的人,比咱们还急。”金梦说。
田行健吁出口气,问:“您贵姓?”
“金梦。”她问他,“你呢?”
“田行健。”他笑道,“你不害怕?”
金梦一吐舌头:“有你呢。”
田行健觉得女士别有情趣,讨人喜欢。
金梦嘻嘻笑,又说:“我不但不怕,还有点幸灾乐祸。”简直有点挑逗的意味了。
“累不累?坐下吧。”田行健说。
金梦这才觉得,身体发软。他们俩顺墙滑下,几乎挨着,坐在地上。电梯地毯是红色的,很剌激。田行健说:“我们北大坎有个开锁大盗,能从门缝下透出的风,听出屋里有没有人,有几个人,人走动的情况,男人还是女人,老年人还是年轻人。”
金梦苦笑道:“盼开锁大盗了。”
“胡思乱想。”田行健说,“你们年年过来?”
“也许两、三年跑一趟。”
“拜托个事。”田行健说,他在地方志上看到,他祖父曾手书一块石碑,安放在吉林平原上。立碑时,举行了隆重的仪式,挺有名。押运组如果走东线,帮他找找。
金梦说:“这么大的事,你信得过我?”
“咱们生死相依了。”田行健说,“上去后,到我办公室,我写给你石碑的详细位置。”
金梦说:“我交给司机许师傅,他能找到。”
俩人越唠越亲,感觉热辣辣的,东一句西一句,把自己的底儿都兜出来了。田行健说,他原来在北京工作。六年前,北大坎矿区发生重大事故,死亡一百多人,震惊全国。国家监察部、国家安全生产总局处理事故后,充实一批干部,田行健被调派来。在北大坎,田行健一个人过。
“咋不把家属接来?”金梦问。
“该来的不来。”田行健的话,别有滋味。
她靠住他。他们依偎在一起。他俯下头,她的眼睫毛黑茸茸,嘴唇湿红,真性感,喘息声使他们晕眩。他猛然想起,电梯有监控,也许坏了,也许依旧瞪着眼睛。外面有声音,救援到了。他凑近她秀美的耳朵,说:“咱们有救了。”她突然有一种感觉:我没救了!
电梯滑动起来。俩人相扶着,站起,叮铃,六楼到了,门打开,外面围了好多人,有后勤负责干部,大楼保安员,维修工。啊,总工程师被困在里面。他们惊叫道:
“田总!”
“没事吧,田总?”
田行健板着脸,对后勤负责人道:“少跟我来这套!”扭转身,对金梦道,“金女士,很抱歉!到我那儿坐一下。”
她跟随他,走进总工程师办公室。
……
他们俩在地下室休息吧,又相会了。一个坐在高脚凳上,一个坐在铁艺转椅上,深情相望。门没有关,也不能关。田行健说:“中午我请你们。”
俩人离开休息室,走进电梯。叮铃,到了,田行健朝上一指,意思他去办公室,想说什么。金梦主动问:“晚上,在家吗?”
“就我自己。”田行健说。
电梯门开了,金梦走出去,脸烧热,踉跄一下,身后的门关上,电梯载着田行健上行。金梦朝大厅走去,押运组的人在等她。许多问:“办妥了?”
金梦点点头。
“咋去这半天?”金一股道。
“田总呢?”许旺灶问。
“上去了。”金梦皱一下眉,三个男人又抽又喝,把接待处弄得一团糟。“走吧,先去招待所住下。”
十一
田行健带押运组一行,走进“大唐酒家”。引座小姐伸手一请,带他们向包厢走去。酒店里,经常出现漂亮的女模特,在校女大学生。她们持有“丽人卡”,喝酒聊天,花销免费,店里还给红包??坷鋈嗣枪夤?,酒店生意火爆,美女经济嘛。哪个酒家给的酬劳高,她们就去哪里,叫“炒场”。她们觉得更大的收获,是认识了许多朋友,都是社会上有本事的人,水涨船高。田行健微微一笑,朝一位面熟的女孩子点点头,擦身而过,进入包厢。服务小姐柔声道:“田总,请您点菜。”
田行健请许旺灶:“许师傅点。”
许旺灶看都没看菜谱,吩咐:“上一盆杀猪菜。”
服务小姐说:“先生,对不起!我们没有这个菜。”
田行健问:“是不是炖猪肉?”
“五花三层肉,搁血肠,酸菜,用沙锅炖。”许旺灶说。
田行健对服务小姐道:“告诉大师傅,做个杀猪菜。”问金梦,“金会计,你要啤酒,红酒?”
“白酒。”金梦说。
“都能喝,好?。?rdquo;酒菜上来,田行健说,“一壶老酒,半世人生。今天咱们唠酒嗑。人类喝酒,比吃粮食还早。”
许多摇头:“先有粮食,后有酒。”
田行健说:“原始人打猎捕鱼,以肉食为主。堆在穴居前的野生稻谷,用来苫屋顶,生火烤肉。赶上梅雨高温天气,稻谷发酵,糖化,原始人被异香吸引,一尝味道,蛮好呀。后来,打猎捕鱼难了,有时断顿儿,原始人便以酒充饥。嗨,酒这么好喝,能变出酒的稻谷呢?一试,人类便吃起米饭了。人区别于野兽,以粮食为主食,得归功于酒。”
押运组一干人,许多对这种话题最感兴趣:“这么说,人真是先喝酒,后知道吃米饭。好,我输了,自罚一杯。”
众人陪着许多,一饮而尽。
田行健说:“连喝酒都不能得到满足,就会闹事。不是危言耸听,我去俄罗斯,参观阿芙乐尔号巡洋舰时,看见展品中有一份水兵食谱,上面规定:水兵每周有四天准许喝酒,每次喝123克,2两半。”田行健用手指比划一下,“这么点,不,比这还少。”
“不够湿乎嘴唇的。”许旺灶揉一下鼻子。
田行健说:“不少水兵家里穷困,硬憋着,滴酒不沾,按规定可以领钱。水兵省下一个月酒钱,能买一头牛。俄罗斯人的豪饮,全世界都有名,酒就是命啊。堂堂汉子,常年飘泊在海上,风雨交加,湿气寒气逼人,不喝酒的水兵越来越激愤,先后三次暴发起义,向醉生梦死的沙皇冬宫开炮!”
“来,干。”田行健举起酒杯。
众人干了。
许多脸通红,说:“我们那儿,有个关东营子,清朝时是囤垦兵营,后来成了发配罪犯的地方,现在还有劳改犯被押到那里,挖河沙,修路,栽树。虽然有狱警监视,犯人还是能寻到空儿,跟营子人相视一笑,搭上话,一来二去生出感情。有的刑满释放后,不回原籍,在那里落户。”
田行健身子前倾,盯住许多。
许多说:“我第一次去关东营子时,觉得新鲜,家家都是人字房,大陡坡屋顶。我问房东:‘咋不盖平顶房?’房东汉子说:‘平顶房,雪在屋顶上存住,没等化,就冻成冰;冰没化,新下的雪又冻成冰,把房顶压得咔吧咔吧叫,能把屋子压趴。’可不,我瞅窗外,刚才还是假阴天,忽然全暗了,鹅毛大雪不是飞舞,像利箭一般刷刷射下来,对面人家屋顶惨白。风嗷嗷嗥叫,将大坡屋顶上的雪掀起,推下去,雪雾狂溅,天地一片浑沌。我对房东说:‘你们在这儿,活得狠哪!’房东汉子说:‘ 狠歹歹咬住活吧!’
“房东女人做好饭。厨房小窗户和正房相通,厨房门却另开。女人瞧外面大雪呼呼的,把菜从小窗户递过来。我要接,不料,房东汉子怒吼道:‘走门!’女人吓得一哆嗦。房东汉子恨恨道:‘给囚犯送食,才从小窗户递。’我心里一惊,这家伙,心伤惨了呀!女人绕过厨房和正房两道门,顶风冒雪,将酒菜送进来。房东汉子说:‘喝。’我朝女人的背影一努嘴:‘在这儿找的?’
“房东汉子说:‘我服满刑期后,来这里落户,想多交些爷们儿,可带的酒少,就灌了水。没成想,大冬天,酒瓶冻坏了。’
“‘你不掺水,酒不冻。’我说。
“‘可营子人说:瓶子碎了,酒还硬梆梆,一点没洒,好酒!就把这女人塞给我了。’”
许多说:“我乐了。关东营子的男人,个个能喝烈酒。冬天没事干,挨家聚堆儿喝,喝得心肝肠肚肺着火,受不住,蹿出去,在大地冻裂的场院上,一圈圈跑,狼似地嗥!进屋后,接着喝,直喝到天黑,才醉醺醺回家。有的钻进树毛子里,晃荡到冰河上,寻思到家了,扑通倒下,真凉快呀。有不少光棍汉,没人找,醒来后嘴斜眼歪,瘸腿拉胯,半身不遂了。关东营子残废人不少,净这么闹的。房东汉子在冰河上睡过一宿,把冰睡化,冰面上印出他身体的凹窝,竟没事,都说他能在关东大营好好活下去了!”
“东北人不得了!”田行健眼睛发亮,说:“八九十年前,张作霖、张学良父子开矿山,修铁路,建银行,办学校,只用十年时间,东北的经济在中国就举足轻重,铁路百分之八十五国有化,电信设备百分之九十八国有化。而这时的中国,从北京到南京,从上海到广州,铁路和电信设备百分之九十五都控制在洋人手中,像样的民族工业少得可怜。东北1927年就生产出马达,1930年亚洲第一台带空调的火车在大连诞生。东北大学教授的工资三千大洋,是北大的六倍,超过总统段祺瑞。所有这些成就令国人羡慕。孙中山感慨:‘搞三民主义这么些年,民生竟还不如东北的张氏父子。’”
许多惊讶:“你这么了解东北。”
田行健说:“我也是东北人。”
都笑了。妈拉个巴子,咋都成东北人了!
“我爷爷是东北人。”田行健说。
许旺灶说:“田总,我们在吉林平原,找到了你爷爷立的石碑。”这份功劳,押运组人事前约定,由许师傅正式通报田行健。
“啊!”田行健热切地盯住许旺灶。
“被我们挖出来了。”许旺灶大声道。
许多见餐桌上有笔有便笺,将石碑上的字写下来,递给田行健。
“对对。”田行健眼睛霍亮,这小伙子,随手写出的字也有功夫。田行健充满兴趣地盯住许多,说:“要是在我爷爷那个时代,你就是一员好刀笔吏。我真想把你留下来。”
金梦心里好笑,都给你留下来,你吃不了兜着走吧。
许旺灶说:“田总,为了挖出石碑,我们差点被田鼠吃掉。”
众人七嘴八舌,讲起被田鼠围攻的情景。
田行健感叹道:“那支田鼠大军,是在守护我爷爷留下的石碑。我听说,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困难时期,我爷爷留下的石碑旁,无数乡民挖田鼠穴,找粮食,跟田鼠争食。有的乡亲,挖着挖着,一点劲没有了,倒在地上,被饥饿的田鼠大军吃掉,白骨累累,惨不忍睹??!”
死静。
田行健说:“我一定去那里,在爷爷立的石碑前,给乡亲们祭奠。 ”
金梦低下头,抹眼泪。
服务小姐端上杀猪菜。许旺灶满满盛一大碗,插一双筷子,摆在桌子中央,敬先人,后人过一会才能动筷。
田行健一挥手,说:“前几天,我在网上,看见西南一家煤矿发生透水事故,69人遇难。一位老矿工,将年轻矿工扛在自己的肩膀上,拼命往高举。年轻矿工在惊慌中,一只手抓住棚梁,另一只手伸下去,要拽起被他骑在身下的老矿工。水太大,巷道灌满了。救援队开动大功率水泵,七天七夜后将水抽干,发现淹死的矿工们,像一组互相扶持着奋勇向前的雕塑。那天我一宿没睡,睡不着。”
田行健脸肌抽搐,说,“从解放到现在,北大坎煤矿工亡的人数,是那几十倍。我一直认为,战争时期没有当过兵,和平年代没有下过矿井的,不算真正的男人。如今的社会真愚蠢,太忽视、轻蔑底层矿工,产业工人了。当国家出现危难时,最有胆魄,最有力量撑起大厦梁柱的,肯定是他们。”
满桌肃静。
东北人,干杯!
十二
北大坎市区灯火通明。三个男人在矿区招待所躺下,很快睡着了。隔壁的金梦,眯一小觉儿,起来了,洗漱干净,化过淡妆,走出招待所。这里是十字街,一家家酒店、练歌房里,出出进进的人显得诡异,兴奋。正是午夜,四班倒的纺织厂女工,三班倒的机械厂师傅们,骑自行车上下班,车筐里的饭盒咣啷咣啷响。这里的夜晚真新鲜,金梦脱离押运队伍,生出一种背叛感,可是感到剌激,兴奋。一辆蹦蹦车突突突驶过来,没熄火,停在她身边。由三轮摩托改制,带塑料棚的蹦蹦车,只要不出市区,无论远近,五元钱。金梦钻进车里,说:“去北院四号。”
那里是矿区领导住宅,又是位时髦女客,司机加小心,把车开得很慢。金梦还是被颠懵了,看街道不像街道,胡同不像胡同,蹦蹦车在城市的肠子里东钻西蹿。不知过了多大功夫,马达突然停息,到地儿了。金梦心跳得厉害,推开车门,脚发软。司机过来,背对女乘客,让金梦趴在他的背上。这里有个大陡坡,司机把女乘客背上人行道,背到路灯杆下。金梦给他十元钱,说:“谢谢!不用找了。”司机没说话,开蹦蹦车走了。
金梦抬头,满月真好看。走到北院四号,抓住门环,扣打几下,响起熟悉的脚步声。他在等她。院门开了,田行健眼睛霍亮,金梦眼睛湿润朦胧。田行健关上双扇院门,插上门杠。老门杠,结实,可靠,跟庄园镇的竟一模一样。金梦一阵心慌。
“怎么来的?”
“坐蹦蹦儿。”
“颠疼了吧?”
“真熊!下不去车了,司机把我背上来的。”
“都这样,遇见老弱病残,穿戴打扮讲究的人,都背,跟轿夫似的。”
“嗨,院子挺清爽。”金梦深吸一口气。
这是幢二层小楼,屋顶趴台太阳能取暖器。田行健替她拉开房门,暖气扑面。走进客厅,地板是白色的,门是白色的,家具是白色的,太素气了。
“这么干净。保姆呢?”
“哪来的保姆??笄笄诖ε煞裨崩幢=啵恢芤淮?。”
哦,就他自己。金梦在沙发上坐下,摘下围脖儿,把身子一仰,对面是落地式窗户,没有拉窗帘,院里灯光昏暗。田行健挨她坐下。“给我棵烟。”金梦说。田行健抽烟,很轻,像晴蜓点水,找出盒蜀牌烟,替她点燃。金梦美美地吸一口。两年前,他们俩逃出电梯。她跟他来到办公室。走前,她对他说过:我一定回来。一诺千金,她来了。
俩人坐在沙发上,金梦把头靠住他的肩膀,就像他们在电梯里。那个场景,她忘不掉呀。田行健扭过脸,盯盯地望她。金梦满脸如醉如痴。他说:“你别走了。”
“我不走?”
“我给你安排一份工作。”
“好,我听你的。”金梦做梦一样,喃喃道。
电话响了。让它响,还在响。座机在茶几上,他瞅来电显示,说:“北京的。”
“接吧。”她说。
田行健拿起话筒,是女人的声音。她听出,他们不过是例行问候。不过,时间够长了。
后来,他撂下电话。金梦问:“她为什么不来?”
“她在北京工作,孩子念书。”
“你什么时候回去?”
“不知道。”
金梦心怦怦跳,北京深夜问候的电话,使她冷静了。怎么办?。?!他知道她独身一人,但她没有告诉他,她有儿子。在来时的路上,她差点钻进别人的花轿。
“留下吧,这里挺有意思。”田行健告诉她,他刚来到这里时,为了解生产一线情况,住在工人村,那里是城乡结合部,蒙、汉杂居,当地人习惯用两种语言说话。他去供销社买东西,售货员都是汉族人。马背上的民族,不屑做买卖。有位柏拉根,就是蒙族大嫂,去供销社买马鞍,售货员听不懂蒙话。蒙族大嫂就弯下腰,一只手向前,一只手朝后背指,做出手握缰绳,奔跑的样子,逗得人哏儿哏儿的。后来,这里外调人员增加,汉人多了。蒙族人试着说汉话,或者把蒙语译成汉语,不能翻译的,便用本民族语言补充,形成汉、蒙话夹杂,混用的特色。光是说话,就有滋有味。
金梦的手,放在他的腿上,手心津湿,手背像猫儿拱起。
田行健说,我那个房东,是汉族人,养了只大狗,特别厉害,还替左邻右舍看家。有一次,大狗病了,腰街一个蒙族媳妇送药来,房东不在家。蒙族媳妇对我说:让这狗快快好了病吧,我也挺咯应的。我听了别扭,我们家的狗好不好,你咯应啥。蒙族媳妇见我脸色不好,瞅我一眼,扭身走了。后来,我发现,蒙族媳妇对我不满意。我纳闷,问隔壁一个学生,咋回事?学生的爹是汉族,娘是蒙族。学生笑了,说:蒙语的咯应,是汉语惦记的意思。她把话说夹生,让你听拧了。
金梦听得津津有味。俩人唠着,精神亢奋。不知不觉,天透亮了。田行健说:“我给你烙蒙古馅饼吧。”
“你会?”
“我跟房东学的,专门款待贵客。”
电话响了,是单位来的。田行健谈完工作,去厨房忙。蒙古馅饼没时间烙了,用电磁炉煎馒头片,煮荷包蛋,用微波炉热牛奶。俩人吃完早餐,金梦说:“我回招待所。”摆摆手,不准田行健出屋。她像摆脱什么似的,走出田宅,穿过甬路,院门在身后关上。
金梦愣住了:一个男人蹲在对面,头发很长,脸埋在双膝上,睡着了。谁?金一股!金梦橐橐橐走过去:“哥,你咋找到这儿了?”
金一股醒了:“蹦蹦儿把我拉来的。”
金梦倒吸口凉气,哪里都有眼睛,跟到这儿了!
“妹子,你到底来了。”金一股沮丧,气愤。
金梦猛然来了气:你这个哥,就知道盯住我。金梦一跺脚,绕开金一股,顺坡下道,走到电线杆下。金一股猴子似一跳,追到人行道上,像押解犯人,紧紧跟住金梦。一辆蹦蹦车突突突开过来。
十三
许多在招待所火炕上,迷迷糊糊,出现幻觉:老胡飞也似跑过来。如果是条笨狗,奔跑时腰弓着,仿佛一个团,看似用上劲了,但跑不快。笨狗撵兔子,兔子一转弯,笨狗收不住脚,身子像一个球在地上打滚,等到站起来,猎物哪儿去了,它也不知道,只好夹着尾巴,灰溜溜回来。老胡不是笨狗,前后腿同时收放,肚皮几乎贴到地上,箭也似射向前。许多喜欢狗,也敬重狼。在庄园镇火工厂后山,他看见过被夹子打伤,一瘸一拐的狼。狼是亡命之徒,宁肯把夹住的腿咬断,也不束手就擒。狗是警察,狼就是逃犯。狗是开蹦蹦车的,狼就是开长途卡车的。狗是被人养大的,狼是天和地养大的。狗尾巴弯曲,狼尾巴垂直。尾巴是野兽生命尊严的象征。老胡不是狼,也不是纯粹的狗。老胡是狼和狗的混血儿。老胡尾巴平直,飞跑过来,扑进许多的怀里,用嘴亲昵地拱他。许多蹲下来,搂住老胡,哭了。老胡用头抵住许多的下巴,让他抬起头。许多看见,鹰雕在天空盘旋,缓缓下降。老兵和瓦罐下了长途客车,朝他走来。阳光猛烈,一老一小白得模糊,犹如在显影液里浮现出来。许多扑上去,抓住老兵的手,说:她丢了!
老兵脸色难看:我说吗,我在水会营子抓心挠肝,呆不住,没命地赶来。
许多竟“哇”地哭出声。
熊种!一个声音响起。
许多一惊,是瓦罐。小家伙的脸上,没有一滴泪水,没有一丝惊慌。如果不是稚嫩的嗓音,许多绝不会相信,这两个字是从瓦罐嘴里冒出来的。
你娘没了!许多说,惶恐愧疚,好像是他惹的祸。
瓦罐比许多矮一头多,他说:你不欠我什么!
许多心里惊讶,不由弯下腰。
瓦罐叉开双脚,双手交握,目光平视,伸出舌头,舔一圈嘴唇,说:她丢不了!有我呢。
许多一震,想起金一股跟他说过:你一定把我妹子带回家!许多扭身向前走,又被人拽住,一个年轻女人,好面熟?她三十来岁,长的像评戏里的刘巧儿,烫刘海,粘睫毛,俩大眼睛水汪汪。她仰起下巴,脖子又长又白,胸脯鼓溜溜,说:没想到吧,我跟到这儿了。许多猛然想起,是“狗的样子”餐馆女老板。果真,你伤害了人家,结下仇恨,几代人都斗不完!女老板撵到北大坎来报仇。
回家,赶快回家!许多背起老爸,踏上返乡路。老爸趴在他的背上,悄悄说:回家好?。≡谧罢虻慕稚献?,才脚下有根。许多嗓子哽咽。天还没亮,前面村落模糊,卖豆腐的吆唱起来:
泡上豆子刷干净锅,牵过毛驴套上磨,成捆的干柴架起火,石磨呼呼紧忙活。豆腐匠,乐呵呵,一天早晚好红火。走着路,唠着嗑儿,心里别提多快活!地上有路就有坡,世上有活就有人做。推着车子街上走?。憾垢?,豆腐……
许多深深吸口气,问:爸,捡块豆腐不?
许多替老爸说:捡吧,我儿真孝顺!
许多眼睛湿了,走进一片林子,听见马嘶,牛哞,驴吼,羊咩咩叫,是个集市。许多买了双千层底布鞋,换上。卖货的,买货的,有的面熟,许多一惊,提心吊胆地过去了。
前方出现一个村子,一看就是衙门村。这里有许多衙门村:大衙门村、小衙门村、前衙门村、后衙门村……衙门,没有官场的意思,是蒙族王府的坟茔地,派专人看坟。死人多了,活人跟着多了,娶妻抱子,炊烟袅袅,形成村落。许多走进村里,墙根下,蹲着一溜儿老头。他们穿着光棉袄、光棉裤,像旧书插图里的庄稼人。在衙门村,如果死个老人,比死个年轻人更让人难过。年轻人对生活还不习惯,死的时候轻松多了。一个人活了八十年、九十年,对生活已经烂熟,突然两腿一蹬,去了,这怎么扔得下!衙门村的老人问:小伙子,回家?
许多道:回家。
送的啥人?
我爸。
孝子呀!老人们赞叹。
一个老爷子站起来,指着身后的大门说:等一下。
许多停住脚步。门敞开,许多看见,棚顶蜘蛛网颤幽幽垂下。蜘蛛结网几十年了,摆的是阴阳八卦。蜘蛛精盘踞在卦心,老爷子不准任何人碰它。老爷子摘下墙上的猎枪,走出来,说:孝子,我送你一程。
许多背着老爸,跟随老爷子在山里走。一伙人在间伐树木,那是棵参天树霸,压得周围的树长不起来。树霸的根被砍断,竟还不倒,活成精了。伐树的汉子们唬得变色!老爷子懂:你伤害它,它恨,它要报仇!老爷子脱下布褂,朝山坡下一甩,树霸误以为是人,顺势扑下去,“轰隆”倒地了。老爷子问伐木工:你们用它干啥?
做棺材。
给谁?
伐木工们瞅许多背后的老爸。许多慌了,他要把老爸送回家,连忙向山下走去。老爷子皮肉皴皱,硬得像穿山甲,影子在地上簌簌爬。老人跟许多叨咕:遇上野物,甭乱开枪。
许多说:咋?
老爷子说:你养儿育女,人家也生儿养女,各过各的日子。
啊啊!许多说。
老爷子说:人和人的日子,人和野物的日子,是连在一起的。
许多喃喃道:老爷子,要不是送老爸,我真想留下来。我真想把你当亲人,把衙门村当做我的家乡。
老爷子深沉地一笑,说:什么叫家乡?你在这儿生活,不管你呆过多长时间,不能叫家乡。你在这儿出生,不能叫家乡。你在这儿有亲属,不能叫家乡。你有亲人实实在在地埋在这里,这儿才是你的家乡,你才能刻骨铭心地惦念它!
怪不得,离开边地后,就特别想家。许多和老爸告别老爷子,匆匆忙忙赶路。许多想起他去报考押运员,主考官问:你爸同意吗?他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主考官“啪”地一拍桌子:有种!老子把你收下了。他想起在庄园镇火工厂,装满火药的机车驶出零号洞,经过许家墓园,他跳下机车,冲上坡地,拉开栅栏门,“噗通”跪下,给爷爷奶奶磕了三个头。从先人身边出发,不敢视而不见,扬长而去呀。过世的先人们,死死盯住他,送他远行。
许多躺在招待所火炕上,睡梦里泪水满脸,仿佛听见门外吉普车吱嘎响,田行健走进来。许多问:咱们上哪儿?
飞机场。田行健说。
啊,乘飞机回家。老爸说过,在内蒙古乘坐飞机,能嗅到空姐身上的羊膻味,能嗅到驾驶员浓烈的酒气。在草原上碰到羊群、牛群、马群,摇摇晃晃的飞机低空俯冲,将羊群、牛群、马群惊得四散狂奔。许多笑了,他懂老爸,地上跑的瞧不起天上飞的。许多透过机窗看见,一辆巨型卡车在奔驰,是他们的火药车。嗨,一车押运人,一个都不少!老爸开车,金梦坐在副驾驶位上,金一股和他攀着肩膀,笔直地站在货厢上。大地像古老的羊皮地图铺展开,世界奔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