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随一支科考队去新疆考察,我心内其实藏着一个属于个人的小念想,那就是在探寻地质历史的同时,也探究一下这块土地的人文历史,西域的戈壁沙漠不仅吸引科学家,亦强烈地抓住作家的心, 但作家面对的是一片空荡和荒凉,黄沙埋去了曾经宏伟富丽的古城,仅存的一点遗迹也已风化,与土丘一般无二,历史的天空迷雾重重,历史的土层厚重无比, 作家手中的钻探机器便是纷繁的古书,我们只好一边翻找, 一边凭借想象费力地在旷野上再现某段历史。我就是这样艰难地寻找着龟兹。从焉耆国(今库尔勒地区) 向西去九百里就到了另一个古国龟兹(今新疆库车一带)。
“龟兹国,都白山之南百七十里,汉时旧国也。其王姓白。都城方六里,胜兵数千。俗杀人者死,劫贼断其一臂,并刖其一足。俗与焉耆同。 王头系彩带,垂之于后,坐金狮子床。土多稻、粟、麦、细毡、饶铜、铁、铅……盐绿、雌黄、胡粉、安息香、良马、封牛……”
这是存于古籍中的龟兹,它是当时西域的一个非常有影响的大国, 史书中处处可见对它的记载,“龟兹国西去洛阳八千二百八十里,俗有城廓,其城三重,中有佛塔庙千所。人以田种畜牧为业,男女皆剪发垂项。王宫壮丽,焕若神居。”
龟兹是不同于今日新疆各族的一个消失已久的民族, 他们是何时来到这块地方,抑或就是本地的土著居民?史未详载。 龟兹文明似乎比周围的那些城廓之国都要先进得多,他们使用印度文字, 如果仅凭文字这一点就认定龟兹先民是纪元前的某一遥远时期自印度河流域迁徙至此,同时带来先进的文明, 显得有些武断,虽不能排除这种可能。当我们追溯一种文明的源头, 忽然牵扯出另一种文明,不禁再思忖:这另一种又起自何方?我们知道印度人由许多不同的种族集团构成,其中占多数的印度斯坦人,是公元14 世纪迁入的古代雅利安游牧部落与当地达罗毗荼人的混血后裔,他们与阿萨姆人、奥里亚人、比哈尔人、拉贾斯坦人、古吉拉特人等共同创造了辉煌的印度文明。 尽管关于此文明的来源,我们已不容怀疑印度河的摇篮作用。 但我们仍是将迷茫的目光探向久远的白雾重重的年代深处, 天山雪水浇灌的这片丰沃绿洲难道不能孕育出一个灿烂的文明吗?不可以想象一下, 古代雅利安游牧人的一支没有像他们的同胞一样在印度河岸扎下营帐,而是继续向前, 越过印度河谷长途跋涉至天山脚下富饶的绿洲,并在此定居下来,开始自己独特的文明。至于语言和文字, 则能够在欧亚大陆开阔的没有任何自然屏障的腹地,像风一样自由自在地往来传播。
考古发现告诉我们:这片广阔的地区远在石器时代早期就有人类活动, 斯文.赫定、斯坦因在楼兰三角洲上挖掘到一批石器;本世纪30年代,中国西北科学考察团也在孔雀河沿岸和英都库什山附近获取了大量石片、石刀、石镞、 褐红色陶器残片。以后又陆续发现一定数量的细石叶石器,经年代鉴定均为 7000-10000年左右??脊叛Ъ颐峭ü允鞯男巫幢冉稀⒎治龊笕衔赫庑?ldquo;细石叶石器为特征的细石器文化与分布于中国北部草原地带的细石器文化完全相似,应属同一文化传统。”而其中的桂叶形石镞,“其器形与欧洲旧石器时代克鲁马农人时期文化中典型的桂叶形石镞几乎完全一致。”此外,考古学家还在罗布泊地区不断发现距今3800年或年代更久远的的古墓群,人类学家通过对出土的一批又一批头骨鉴定,认为是古欧洲人种,有安德洛诺沃类型、 阿凡纳羡沃类型、印度-阿富汗类型等,另有少量蒙古人种头骨。 著名人类学家韩康信先生认为:至少在青铜时代未期,原始形态的欧洲人种类型已分布在罗布泊周围的大片地区,孔雀河下游古墓沟文化居民的人类学特征表明, 他们与分布在南西伯利亚、哈萨克斯坦、中亚、 伏尔加河下游的铜器时代居民有密切的种系关系。而印度-阿富汗类型可能是汉代楼兰等国当地居民的主要部分, 他们与帕米尔古代塞克人属于相同的人类学类型。 在时间上更早占据这一地区的原始欧洲人很可能后来也参与了这些小国居民的组成。
考古学常常令我们跌进历史的迷谷, 也常使人有如被托举上山巅一样豁然开朗,原本纷乱的思绪、模糊的迷团仿佛一下澄清了,梳理开了, 我们似乎看到了昔日亚洲腹地的繁荣景象,当华夏文明进入空前大发展时, 一支支游牧的原始欧洲人越过帕米尔高原,沿塔里木南缘,来到天山山脉下广阔的罗布泊地区,使这里成为东西方人种、文化、宗教的交汇之地。到了汉代,此地的古国已经发展到巅峰。翻开有关西域的历史书籍,你会惊异于里面的热闹纷繁,《汉书?西域传》记载的西域三十六国在欧亚大陆的广阔腹地画出了绵延不绝的绿色走廊。“西域以孝武(汉武帝)时始通,本三十六国,其后稍分至五十余。”若羌、鄯善、且末、于阗、精绝、莎车、疏勒、乌孙、龟兹、车师……
龟兹人在从事畜牧耕种之余,也兼顾经商,用本地的特产换回中原的丝绸、陶瓷和精美的漆器等,因此龟兹人十分富庶,追求奢华,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但龟兹真正令中原注目的还不是它丰富奇异的物产,而是龟兹歌舞。两汉以后,龟兹乐舞传入内地,以它美妙的异域风韵光耀中原古国, 以至在隋朝设置的七部乐与九部乐中、唐朝设置的十部乐中,都有龟兹乐。 尤其是唐玄宗将十部乐改为立部伎、坐部伎,龟兹乐在大唐燕乐中就更加夺目了, 八种立部伎中龟兹乐占了五种;六部坐部伎中亦有三种龟兹之声。记载的乐部有《破阵乐》、《上元乐》、《大定乐》、《圣寿乐》、《光圣乐》、《长寿乐》等。那时, 西域诸国的音乐也纷纷流入大唐,高昌乐、天竺乐、高丽乐、西凉乐、 百济乐、疏勒乐等,但都没有龟兹乐所赢得的地位。它所用的乐器有竖箜篌、琵琶、 五弦琵琶、笙、横笛、箫、荜篥、毛员鼓、都昙鼓、答腊鼓、腰鼓、羯鼓、 鸡娄鼓、铜拔、贝等十五种之多。与此乐同时兴盛的还有龟兹女儿表演的龟兹舞,《通典》中曾这样描述其舞的特点:“举止轻飘”、“或踊”、“或跃”、“跳足”、“弹指”、“撼头”、“弄目”……窈窕的龟兹女郎身着紧身短衣,宽口长袖,下着长裙,裸露着胸项和纤细的腰身, 踩着热烈奔放急速旋转的舞步,使人犹若来到那块太阳的土地,感受到那份火热和灿烂。 舞风一时迷倒大唐,舞服也演化成长安城内最时髦的服装,从皇妃公主王女到小家碧玉, 无不穿裹在身,展露出大唐女儿娇美的身段。我们在研读唐文化时,曾惊异于它的开放率真,尤其表现在妇女身上,仿佛古国浓厚的儒学氛围一夜间烟消云散,缠绕在妇女身上的禁固不知去向,似乎并非是武则天的功绩。 女人们尽情地开放着自己的美丽,如醉如痴地享受着做女人的快乐, 简直如同古罗马和古希腊的文化传统,当大唐王朝最终覆灭后,一切才复归原来。其中的原因,我以为这种西域的胡乐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那自太阳土地涌来的舞蹈带着太阳的灼热、太阳的斑斓、太阳的色彩形成强大的冲击力,冲撞着古国的女儿, 把她们从千年深邃的长梦中摇醒,迈出深闺,通身飘荡着朝气和活力。胡风胡韵甚至也渗入大唐的文学美术之中,诗词歌赋、 书法画派无不闪烁着铿锵和雄健。中国历朝的士大夫们涂粉熏香,白面书生吟风弄月,欣赏儒雅与病态之美,而今,雅仍然雅致,却又添了一份狂放与豪气,形成盛唐恢宏大气的风格。
我们再回到龟兹,西汉武帝以后,丝绸之路开通, 龟兹得到更多的金钱财物同时,也得到更多的战争,从此国无宁日, 因为汉朝和匈奴在争夺丝路霸主地位,龟兹在这场漫长的争夺战中站到了大汉一边, 多次协助中原王朝在西域的军政长官,平定匈奴的割据势力,进剿对抗大汉的西域诸国, 随汉军讨过康居,征过乌孙,攻焉耆……龟兹为中原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劳。 龟兹灭亡于两晋十六国时期的前秦国主符坚之手,说来叫人惊异, 龟兹的灭亡竟源于一个出家的僧人:鸠摩罗什。
晋书曰:“鸠摩罗什,天竺人也,世为国相。父鸠摩罗炎, 聪懿有大节,将嗣相位,乃辞出家。泽度葱岭,龟兹王闻其名,郊迎之,请为国师。”
国王有一位貌美如天仙的妹妹,时年十二,才悟明敏,像一颗耀眼的明珠,为西域诸国君王所注目,诸国争相聘娶,王妹心高气傲,均不许嫁。 见到天竺国的这位大师,芳心才略略萌动,龟兹王遂将其妻以国师。一年后,生下罗什。龟兹这时已将佛教做为国教,在城内广建庙宇, 从国王到平民人人心向佛祖。也许是虔诚的向佛之心,罗什的这位年轻美丽的母亲忽然放弃荣华富贵、 锦衣玉食,带着七岁的罗什双双出家,去伴古佛青灯。罗什从师受经, 日诵千偈,义亦自通。年方十二,母亲又带他到沙勒,国王非常喜爱他, 留他在沙勒住了一年。这期间,他博览五经,尤以大乘为化,又攻阴阳星算, 为人性格率达,不拘小检,小小的年纪,才情和德行便如同宗师一样令诸学者肃然起敬。 年二十,鸠摩罗什的名气已响贯西域诸国,被龟兹王迎之还国,是为大德法师, 龟兹王还为其造一只有国王才拥有的金狮子座。他开始讲经说法,广为纳徒。 这时,母亲辞龟兹王往天竺国去,罗什却执意留在龟兹, 并寻机前往正密布战云的东土古国,此时已分崩离析成许多个国家。母亲凝视他,觉得不可思议, 说你这样劳苦心身,远足中原,“但于汝无利,其可如何? ”罗什答道:“必使大化流传,虽苦而无恨。”母亲只有独自去天竺,继续修行,终于道成, 进登第三果。
鸠摩罗什在西域统领佛家天下,每至讲经, 诸国弟子王侯贵人长跪座侧,罗什身披飘逸的袈裟,气度风雅高贵,面貌神俊光灿,缓步登至金狮子座, 令众人仰望如神佛亲临。
前秦国主符坚此时击灭前燕、前凉和代国,统一了北方,又攻取东晋襄阳,前秦势力进入极盛,版图东极沧海西至西域边缘,南括襄阳,北尽大漠, 东晋龟缩在江东南一隅与之抗衡。符坚的眼睛掠过东晋,盯住了西域, 是否发兵,朝中持反对意见者居多,连年征战,国内财力匮乏, 士兵有强烈的厌战情绪。但符坚无法收回自己的目光,因为西域不仅有名马珍玉, 更有佛教领袖鸠摩罗什,恰巧太史密奏:“有星见外国分野,当有大智入辅中国。”由此, 他坚持己见,倾国而动,遣骁骑将军吕光统兵七万,西伐龟兹。 并对吕光说:“若获罗什,即驰驿送之。”
大军刚刚起程, 远在数千里之外的罗什似乎就已感知到这场因他而起的灾难,他对龟兹王道:“国运衰矣,当有强敌从日下来,宜恭承之,勿抗其锋。”
龟兹王看着自己厚有三重的城墙,尤其是外城,人说可与长安的城墙媲美,不禁骄狂起来,没有把罗什的话放在心上,以为龟兹城坚不可摧。 大军一路长驱直入,焉耆不战而降,吕光兵至城下,龟兹王出兵距战, 吕光指挥将士开始一次次艰苦的攻城战,此役,打碎了西域血红的残日,龟兹城下, 血光迸溅,人喊马嘶,战争持久地进行着, 龟兹的黄土城墙终还是抵不过吕光的剑戟和马蹄,崩塌下来,大军一举攻灭龟兹。鸠摩罗什被吕光所获。
然而,吕光为一介粗莽武夫,对佛学经书不感兴趣, 罗什在他眼中除了是一美少年外,没甚出奇之处,便心生戏弄他的想法, 就把俘获的龟兹王女强行给罗什为妻,闻听出家人六根清净,他偏要看一看这位高僧是否真神人也。 罗什距而不受,苦苦辞之。
吕光大笑,自有一番说服道理:“道士之操不逾先父,何所固辞? ”指罗什之父就是僧人,不也娶妻生子? 吕光于是使用了一个简单的但无往而不胜的计谋:逼罗什饮了香醇浓烈的美酒,又将他与娇媚的王女关闭在密室里, 美酒佳人,温情柔情,罗什不禁从佛还原成人, 一个太阳土地上生长的澎湃激情的人,他滑进了那个漆黑柔软的深谷……
史料再未记载他与这位娇妻的婚姻后来如何,是否一边理佛, 一边继续着甜蜜的凡间夫妻生活?我想,恐怕不大可能, 鸠摩罗什在这个缠绵的夜晚过去之后,心中必定弥漫起无尽的苍茫,他是一位佛道高深的僧人, 而非普通的和尚,人间的俗情不能拌住他, 他会为自己在这个夜晚投向美女和佳酿感到懊丧万分,其心境如同一个英勇的战士因一时的软弱而向强敌屈膝一样悲凉, 他看到成佛之路的漫长艰难,他以为自己早已消除了凡人的一切欲望, 接近了佛陀描述的最高境地,可这个夜晚使他坠入了深谷, 笼罩在他头上的圣洁佛光消失了,他重又沦为芸芸众生中的一员,痛苦必定是深刻的,吞云吐日的大痛大苦??赡芩纱烁域?,悲壮地抬起头,重新踏上修行之路, 像个中箭的战士,拔出箭头,缠住涌血的伤口,纵马驰上战阵。其实修行者也是人类的战士, 除了具有灵性、悟性和大智慧外,也必须具有勇气和非凡的意志。
不久,吕光携鸠摩罗什凯旋而归, 追随大军的还有西域商贩组成的庞大骆驼队,大约有两万余峰骆驼,驼着黄金美玉、奇伎胡女、珍禽异兽, 龟兹的乐器歌舞就是那时走出西域,渐渐流入中原的。符坚终未见到鸠摩罗什, 也许是他佛缘不深,在吕光大军东归的途中,符坚就在著名的淝水之战中被东晋击败,前秦国亡,吕光于是未进中原,原地停顿下来,就地割据河西,建立后凉政权。鸠摩罗什在后凉多年,吕光父子并不令其弘道,认为佛法深奥难解,无所宣化。后秦国主姚兴却思贤若渴,遥望罗什,欲请入中原,而罗什也心系东土,与其神交已久,渴望在那片土地上广弘佛法。姚兴终在一天,领兵攻破后凉, 实现他迎请鸠摩罗什的夙愿。罗什来到长安,姚兴待以国师之礼, 迎入逍遥园讲经说法,翻译佛经三百余卷,带出弟子八百余人。
佛教东传,始于东汉,涉历魏晋,均入道不深, 大量经书均为天竺文字,解读参悟者寥寥,鸠摩罗什将经书的天竺语意用丰富的汉字表达出, 并注入一种优美的音律,使之朗朗上口,美妙无比,一时间,中华沃土之上,人心向佛。
佛法宣扬普渡众生,大乘佛教似自己为一条大船, 载渡众生到菩提涅 的彼岸,解脱他们的苦难,使之成佛。然而,众生却为佛厮杀征伐, 龟兹覆灭,后凉灭亡,佛面带恬静超然的笑靥,引众生进入六世轮回, 强虏杀戮者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佛的笑容温暖了一切,包容了一切,拯救了一切。
迁徙与回归
走进西域历史,不能忽略另一个民族──月氏,《汉书》记载:“大月氏本行国也,随畜移徙,与匈奴同俗??叵沂嗤?,故疆轻匈奴,本居敦煌、祁连间”。河西走廊一带广阔的草场层属于月氏人,中国古籍最早记载月氏人的活动,是在西周,据王国维先生考证,<<穆天子传>>中的“禺知”“禺氏”即月氏。有关月氏族属,学者们争论不止,有突厥说、印欧说、伊朗说,加之中亚古史本就纷纷纭纭,月氏的族源更令人迷惑不解。
读罢了韩康信先生的《新疆古代居民种族人类学研究》,我似有所悟, 为什么在罗布泊地区、在孔雀河、楼兰城郊、伊犁河岸出土的古尸,人类学特征均混合着很多人种的形态特点?因为“中亚是东西方人种的接触地带,欧洲人种和蒙古人种,短颅型和长颅型,宽面和狭面等各种体质类型在这里彼此接触交往和互相影响”。
月氏人可能就是这样的混合型,他们生有亚里安人种的高壮身材,面部特征有的具蒙古人种气质,有的则是伊朗人类型。不难想象,在公元前221年, 头曼单于率匈奴人败走贝加尔湖,月氏与蒙古高原的东胡迅速壮大,成为西部两大游牧霸主,这便意味着若干小国对它的臣服,交纳贡物、许以美女,大国亦时常进行对小国的征伐,抢掠去女人。每个月氏贵族都有大群异族美人,她们诞下的子女便各具不同的种族特征,久之,这些混血型的后代们渐渐替代了月氏原本的人种,这不同成分的参予和渗透形成了某种人类学上的“沉积”,最终成为某一个固定的类型,如同人类学家们所说的“楼兰型”、“中亚两河型”等等。
月氏被逐出河西故土实在是它的狂妄所为,它对战败的匈奴落井下石,以至后来它遭到匈奴的毁灭性打击,周围小国和大汉帝国竟袖手旁观,无一救助。我常常把月氏和匈奴对比地来分析,给它们设想了与史实相反的一条发展脉络,假如月氏王那时向残败的头曼单于伸出一只友好的手,从自己国度那像天边白云一样多的羊群里分出一些羊,再从祁连牧场上那黑压压的马群中分出一些马送与匈奴,头曼一定感激涕零,也许会心甘情愿做月氏的属国,过平静安稳的日子,匈奴人胸中不会充满那么多愤懑,冒顿王也不会那么渴望雪耻复仇,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不可思议,一个伟人却必须是仇敌来造就,冒顿被送入月氏为质,过着被监视和受人羞辱的日子。那会儿,他可能是个尚不足十八岁的青年,快乐单纯,喜欢到原上纵马飞驰,喜欢摔交和捕获野马,喜欢追逐姑娘,但他不能自由出入,他的活动范围是有限的,如果他看上哪位漂亮的月氏公主,也只能远远地望着,做为匈奴君王继承人,他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尊贵,甚至他眼睁睁地看着月氏老王把公主嫁给国力强大的部族,比如东胡。这些足以使一个十八岁的青年一夜之间成熟,他开始为未来做打算,他明白他在研习弓马的同时还必须干些什么。月氏紧临大汉,汉人的农耕技术那时已传入月氏,有的月氏人开始春种稼穑,秋天收获。两国商旅往来频繁,汉地的铁器、布帛交换月氏的牛羊,一定还有大量的中原兵书随铁器等一同传了来,年轻的冒顿如饥似渴地读着,他懂得了“危,在于无号令”,于是,发现了月氏的鸣镝箭可用做威严的号令;他懂得了“三军服威,士卒用命,则战无强敌,攻无坚陈”,于是,归国之后,以血腥手段整训将士,终于训出一支听命鸣镝的控弦之士。头曼送他来月氏时,他还是个不谙世事的青年,离开时已成一位胸怀谋略的将帅。月氏的命运在那一刻就注定了,当月氏王正在玉酒和美人中间做梦之时,冒顿的大军已经穿过祁连牧场抵近他的金帐,喊杀声惊醒了他的热梦,月氏人全都在四处奔命,惊慌的美女们在找藏身之处,她们无处可逃,战胜者将把她们连同战利品一起捆上马背,她们倒不必担心性命被戳。月氏王来不及披甲就慌张地跳上马背,随逃命的人们向西奔去,身下的千里驹终使他逃得匈奴人追撵的箭雨。
月氏的残兵败将朝着太阳落下的方向马不停蹄地逃着,有一天,连人带马精疲力尽地摔倒了,他们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肥美的草场上,一道美丽的大河正在潺潺流淌,这便是伊犁河。他们看到鹤发碧眼的塞种人的帐幕,看到了吃草的羊儿和悠闲的牧羊人,这是塞人的草原,塞人已在此间安静地生活了几个世纪,他们性格随和,从不发脾气,简直像羊儿一样柔顺,月氏人的狂妄又回到了身上,他们站起身,杀气腾腾的走向塞人,迫使塞王向南迁徙,全体塞人倾着悲伤的泪水,踏上了远徙之路,后来,他们跨过锡尔河,到达索格底亚那,月氏占据了伊犁河谷的富饶之地,史称这些人为大月氏。
仍有一小部分月氏人留在故地,没有西迁,向南翻过祁连山,史称小月氏。
大月氏并未能久居伊犁河谷,冒顿单于死去后,儿子老上单于继位,这位匈奴新君迫不急待地要向世界证明他是冒顿王骨血的延续,他身上征服者的血没有被稀释减少半分,他统领数十万控弦冲向伊犁河谷,杀尽月氏王金帐,生擒年迈的老王。得意的老上单于为了永久保留他的战利品,永享这份辉煌感,就砍了月氏王的头,用他的头骨做了一个精美的饮酒器,以后,匈奴历代单于们在盛大的祭祀活动中或庄严神圣的盟誓时,才用此器,其中的蕴意不言而喻。
在这次攻杀月氏的战斗中,乌孙也加入进来,当时,乌孙正臣服于匈奴,攻下月氏后,匈奴就慷慨地让乌孙留居伊犁河流域。而那些侥幸存活的月氏人则拼命向西逃去,沿着塞种人的逃路,向西南越过锡尔河,来到阿姆河北岸,疲惫不堪的月氏人整整用了20年的时间来养息自己,在阿姆河与克齐库姆沙漠之间的富庶草场上静静地舔吮伤口,张骞就在这时找到了月氏,他们已经重新推举了首领,养壮了马儿,喂肥了牛羊,整个部族又恢复了生气,已经在泽拉夫尚河中游的盆地上建都。他们不想与大汉联盟杀回故土,他们厌倦了杀伐,如果要战,那么只能是为了在这片肥沃土地上立稳脚跟而战。其后,月氏首领的孙子率部度过阿姆河,征服位于伊朗高原的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今阿富汗北部)张骞称该国为大夏。
大月氏定惧个属国。接着,像很多国家历史上发生的一样,五翕侯之一的贵霜翕侯开始了统一兼并的战争,获胜后建立强大的贵霜帝国,国土从阿姆河流域、科克恰河流域、瓦赫什河、克孜勒河等河流域,一直扩展到恒河河谷。月氏人定居后,逐渐放弃游牧,开始了农耕,修建发达的水利灌溉系统,城市商贸繁荣,因丝绸之路南北两道越过帕米尔高原后均入贵霜帝国境内,它必然是丝路上的咽喉之国。
往来穿梭的商甲、僧侣、歌者、游吟诗人……使贵霜帝国热闹非凡,集市上,来自东西方的货物令人眼花潦乱,阿拉伯地毯、中国的丝绸、玉器、陶瓷、希腊的雕刻品、天竺香料、埃及织物、摩尼珠、另有水精、苏合、胡椒、珊瑚、玛瑙、琥珀、珍珠等等。文化、宗教上的各种学说、教派更是叫人目不暇接,拜火教、佛教、琐罗亚斯德教、希腊教……帝国内林立着古希腊、阿拉伯、印度和大汉风格的建筑,贵霜王朝的鼎盛期到来了,月氏人不知不觉地接受了文化和文明,并成为载体与传播者。如此说来,月氏人可谓因祸得福,使得自己的部族最终脱离原始和蛮野。
可能是毗邻印度恒河河谷,久沐印度文明的浓郁之风,贵霜王朝的第三代君王迦腻色伽成为虔诚的佛教徒,他在犍陀罗建庙宇、佛塔,一时间,犍陀罗云集大批佛教上师和高僧,这里无疑为佛学中心地带。
佛学初于印度时,并没有像基督教一样,信徒们为他们心中的神广修高殿圣所,欧洲诸族将本民族的雄浑和狂放融入建筑艺术之中,便使心中的神也显得肃穆而高远。相形之下,佛教要淡雅清静许多,如微风掠面一般宁静地走入人们心内,面对印度河谷无限的寂静,僧侣们微闭双眸,独自参悟人生真谛和宇宙的奥妙,人们没想到为佛塑像,直到佛教进入迦腻色伽的犍陀罗,被希腊文化熏陶已久的月氏人自然想到了塑像,我在一本资料上看到,最早的佛像雕刻者应该是大月氏人,他们用古希腊雕刻手法塑造佛像。我想后世一定延续了这一风格,以至于任何国家的佛像均有古希腊神像的宏伟造型,尽管佛的眉宇间是东方式的慈祥、笑靥,体态如东方的古老河流一样丰韵流溢、美妙绝伦,可佛的像身却一天天伟岸高大,直至赫然端坐于天地间,像乐山大佛等,脚踩大地,头接蓝天,把东方古国的大气轰轰烈烈地挥洒到极尽。
众所周知,佛教是从丝绸之路上传入中国的,很少有人知道,由丝路上走来的传教僧人中大多数竟为大月氏人,这又是一个奇特的文化历史现象,月氏人拒绝了跃马扬刀杀回故土,而选择了另一种回归方式:披一袭飘逸的袈裟,颈挂菩提珠串,面目闪现着看穿尘世的超然,驼马背上驮着卷卷经书跋涉而回。月氏百年归来,一切是这般宁静祥和,没有复仇的烈焰,没有强烈的愤恨,也许,他们早已忘记了仇恨,这些月氏后人也许不知道这里是故乡,血与火的故事已被祖先带进了坟墓,但是,他们的血液深处一定还保留着一份记忆,当他们行过西域那一个个绿洲,闻到暖风中的葡萄香,看到滚动的羊群和奔腾的马群,总会忆起什么,纵使心内上涌些豪情血性,也淹没于晨钟暮鼓之中。他们口诵呢喃的经文,双目超越大千世界看向虚空,禅坐入定,神游佛境,醒来回首,却见古国上下万众向佛,四空皆闻诵咏之声。佛教静静悄悄地就征服了这个大国。
历史往往这样令人始料不及,月氏放弃了战争,选择了文化和宗教,却成了胜者,尽管,这胜利并不意味着财富和美女,而具有广阔深远的意义?;蛐恚笏呱嵌济挥形蚪?,数百年的岁月使他们的模样完全改变,在人类学上,他们血统中的蒙古利亚成分可能越来越少,他们可能不关心自己的祖先从哪里来,这对他们来说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们知道自己的今生和来生向哪里去,这才是生命的意义。
但我们知道他们是谁,我们知道公元前那支神秘消失的月氏人已经回来。
楼兰世纪
假如斯文.赫定没有发现楼兰的废墟, 这个古城可能像许多消失在黄沙中的城市一样被世人遗忘。即便它拥有过灼照历史的辉煌,史书上载有关于它的叙述,我们也不会更多地对它发生兴趣,我们甚至把它曾有过的光辉的文明和生动的故事仅仅看成传说,并不真实可信,如同德国人谢里曼在发现特洛伊以前,人们普遍认为这个《荷马史诗》中的古城压根不存在,阿伽门农、阿喀琉斯、赫克托尔等大英雄都是荷马创作的人物。
斯文.赫定在1900年亚洲腹地的旅行中,仿佛得到神的引导, 他派维族仆人奥尔得克去寻找遗失的铁锹,除了找到铁锹,还找到在黄沙中湮没了千年的楼兰,于是,我们相信了楼兰以及与楼兰有关的一切故事,尽管此时,这个当年的西域大城只剩三间半土屋,一座风化了的佛塔。翻开《汉书》,我们看到对楼兰的记载“……去阳关千六百里,去长安六千一百里。户千五百七十,口万四千一百,胜兵二千九百十二人。……国出玉,多葭苇、柽柳、胡桐、白草,民随畜牧逐水草,有驴马,多骆驼……”、“楼兰国最东垂,近汉,当白龙堆,乏水草。常主发导,负水担粮,送迎汉使……”可见楼兰在汉代已是规模相当的城廓,而且是丝绸之路上的枢纽城市,它西北抵焉耆,西南通且末、精绝、拘弥、于阗,北通车师,入玉门关可往敦煌。四方过往的商旅、使节、僧侣均在此歇脚停留,补充饮水粮秣。但是,假如楼兰仅为商业枢纽之国就真是一桩幸事,然而,在大汉与匈奴的长达百年的战事中,楼兰因其地理位置的重要不能不深深地裹携进去,受尽苦难。
楼兰考古告诉我们,在七千年前,甚至更遥远的年间,楼兰三角洲曾是一方人类的伊甸园,是人类的一个文化和文明的摇篮。在那些发掘的古墓中,古楼兰人身披羊毛织物沉睡着,身边摆放着木器、石器及骨器,这些在人种学上被确认为古欧洲种的伊凡纳羡沃和安德洛诺沃类型的人,在他们活着的日子里,正是罗布泊水量充沛的时候,孔、塔两河奔流不止,形成肥沃的水上三角洲,土壤松软富含养分,滋生出连绵不绝的绿色,成群的麋鹿和黄羊在青草间觅食,野马群飞驰在开阔的草场上,一只只孤单的食肉兽们也嗅着草食类动物的气息千里迢迢跋涉而来,狼、虎、豹、豺等等兀立湖岸的芦苇丛中,俯视着大地。史前的楼兰人手握石斧、石刀和柳叶形石镞在藏身处悄悄地缩小包围圈……橙红的黄昏中,烤肉的香气在弥散,人们喝着木碗里清水,凉爽的晚风掠过,女子们在手腕脚踝处戴上沉甸甸的骨制饰物,男子们披戴豹皮牛角,芦笛吹响了,咚咚的木鼓声遍地蔓延,女人扭甩长发和腰肢,男人腾跃着,双足有力地踏跺,模仿着马蹄跑动的样子,双肩狂抖,头颅仰向东边深蓝的天空。原始艺术家则蘸着新鲜的兽血在岩壁上感情饱满地刻画着。黑夜莅临,篝火耀红了夜空,星星摇摇欲坠……罗布湖水轻轻荡漾着,男人女人相挽相携,踩着岸边软软的细沙走进温暖的水波去沐浴,他们像鱼儿一样摇摆着身躯游动,笑声在湖面起伏……
这时,也许没有战争,因为还没有私有制,人尚未出现贵贱之分,也就没有阶级,没有贫富,没有恃强凌弱,人类的童年里洋溢着友爱与温馨,日后的贪婪、狡诈、强蛮和阴险都还未显现,人与人、人与自然和美相处,楼兰三角洲在那遥远的时代的确是一座令我们十分羡慕的伊甸园。
人类进入了纪元后,楼兰虽已像世界各处的人类一样正处于封建王权阶段,却仍是一派与世隔绝的宁静,这时,三角洲的大片草场已变为沙漠,罗布泊东北部白龙堆抬升,如《汉书》所说“当白龙堆,乏水草”,沙漠为楼兰形成天然屏障,庇护着楼兰人恬淡安谧的日子,他们放牧牛羊,在罗布湖捕鱼,也进行少许的垦殖。楼兰最初可能不会有《汉书》所说的二千九百一十二胜兵,一支百人的卫队守护国王的宫殿足矣,那会儿,西部沙漠中的侵伐并不多见,每一个绿洲是一个小国,焉耆、龟兹、安息、康居、莎车……当匈奴、月氏、东胡在祁连-阴山和蒙古高原的草场上杀伐不止,演绎着仇恨之时,这些小国则守护着流过身边的小河,精心耕耘着自己的绿洲,每个小国都那样富庶,那蜜甜的瓜果和肥嫩的白羊,还有清醇的葡萄酒和味道浓烈的香料,有奔放的舞蹈和动人的音乐……人们尽情享受着太阳对这片土地的特别恩赐。
当然,匈奴在灭月氏、东胡两大仇国之后,的确将马蹄驰到了西域的绿洲上,从《史记.匈奴列传》载的一封公元前176年匈奴单于给汉文帝的信看出,匈奴已经使西域诸国役属了自己,“定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三十六国,皆以为匈奴,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诸国臣属匈奴,无非是在这个强蛮来到时奉上财物,匈奴人不会看上这沙漠中的小块绿地,他们转一圈之后,仍回蒙古草原上去追逐着那无边无际的水草,如果不是后来张骞出使西域,打通了欧亚腹地的丝绸商路,楼兰等国可能不会被卷入可怕的战火之中,这是一个矛盾,假如张骞不涉足西域,假如丝绸之路永未开通,楼兰诸国就守住了原有的宁静,因为有了这条重要的通道,此地就变得意义非凡,汉匈两国都想将其控制在手中。丝绸之路为西域带来了财富和东西方灿烂的文明,却把自己暴露在两个大国争雄的前沿。
过着悠闲日子的楼兰王到了必须抉择的时候,或靠匈奴,或近汉廷,他先慑服于匈奴,为匈奴充当耳目,屡次袭击汉使,当汉将赵破奴率数万大军准备与匈奴一决雌雄时,先拨700轻骑给汉使王恢,令他取楼兰报袭扰之仇,王恢旗开得胜, 一举俘获楼兰王??闪耐跎现缓帽硎径院旱某挤壕啡?,杀气腾腾的匈奴铁骑旋即驰来,楼兰王遂向其垂下高贵头颅,这时,楼兰王发觉自己开始习惯垂首和谦恭,他的心无奈而凄苍,为保这方绿洲,只得将两个爱子送出为质,一个去匈奴,一个往大汉。
楼兰在两个大国的夹缝里生存实在艰难之极,后来,楼兰王死,在匈奴的质子安归回国被立为新王,自然死心塌地为匈奴效命,他不再向汉遣送质子,并受匈奴差遣截杀汉使,盗取使节、印章与贡献的物品。他的弟弟,曾在汉为质的尉屠耆却跑到大汉,向朝廷报告了这一切。这真是楼兰老王的悲哀,他尚且还能左右迎逢,见风使舵,在两国的胁迫下保全性命,他的儿子们鲜明地选择了战线,他们本无仇恨,却种下仇恨,骨肉之间刀兵相见。可我们无法责备他们,因为他们别无办法,父王的苟且偷安亦不是明智之举。再说,年轻的王子们还未学会父王的灵活善变之术,他们在大汉与匈奴间进行了果断的抉择。
汉廷得知情报后,即刻制定出一项大胆的行刺计划,由勇士傅介子担任刺客。一行人携金银等物出使西域,言奉大汉皇帝陛下之命赏赐各国财物,到楼兰后,楼兰王不见汉使,傅等人佯装离去,至西界,让翻译转告楼兰王:“汉使者持黄金锦绣行赐诸国,王不来受,我去之西国矣”,楼兰王安归闻之,贪图财物,立刻来见汉使,傅介子在帐外摆开酒宴,并将金币丝绸等物醒目地摆放着,双方行至酒酣时,傅谎称汉天子有秘事托他转告楼兰王,将安归引诱入帐,早已埋伏两侧的壮士跳出来,以利刃刺穿其背,傅随即谕告帐外楼兰臣子:安归截杀汉使罪不容赦,我奉天子之命将其斩杀。汉朝大军立刻就到,若有反抗即有灭国之祸。
傅介子提安归首级回国,被汉昭帝封为义阳侯,食邑七百户,再诏封尉屠耆为楼兰王,赐一宫女为夫人。新王在离京赴任前,向天子请求:我身在汉廷已久,今归,势单弱,而前王有子在,恐为其所杀。楼兰国中有一处地方叫伊循城,其地肥美,愿汉遣将屯田积谷令臣得依其威重。
于是汉遣司马一人,吏士四十屯田伊循,镇抚此国。楼兰遂迁都至今若羌县附近,改国名鄯善,原来的楼兰老城就成为国中的一个城市。以后,汉又在鄯善置都尉,自玉门关至楼兰,沿途均设烽燧亭障,牢牢控制了这个丝路咽喉重镇。
那么,楼兰国后来又是怎么废弃的呢?学者们推测废弃的时间应为公元四世纪,但究竟是何原因呢?学者们为此争论了半个世纪,有外敌入侵说,南齐使者途经此地时曾写道:“鄯善为丁零所破,人民散尽”;有土壤沙化说,朝代的更迭、世事变迁,当战火再起时,人们已无心应战,大批屯田将士撤离,人类开垦了土地,挖通一系列灌溉渠道,却又丢弃不管,风沙吹来,阻塞了渠道,埋葬了流过地面的水线,狂烈的沙暴把古城抽打成断壁残垣,使之最终从在丝绸古道上消失,仅剩下一个名字留存在史书里。总之,一切均是人为的因素使楼兰荒芜。东晋高僧法显在路经这片地区时曾描述道:“沙河中有恶鬼热风,遇则皆死,无一全者,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遍望极目,欲求度处则莫所知拟,唯死人枯骨为标识耳。”楼兰完全与荒漠归一了。
斯文.赫定在他的罗布之行中,曾在楼兰三角洲上发现了一座古墓, “……打开毡子,看清了躺在那里的竟是个非常年轻的女人。它被包裹着,在这宁静的小山上睡了大约两千年……女尸的皮肤已硬得像羊皮纸,但形状和容貌并未随时间而改变。她闭着已深陷的眼睛躺在那里,嘴角上挂着微笑,几个世纪后仍是那么神秘诱人。但她没有泄漏以往的秘密,不能向人们倾诉楼兰生命的变迁,当年繁华的楼兰古城充满生机的绿色大地,春日中泛舟湖上,这一切昔日的生活都已被她带入了坟墓。”我们也揣摩不出她究竟是谁?是高贵的公主还是美貌的民女?在楼兰国往昔那荡动的岁月,她是否得到了一个女人梦想的一切?爱情和家。她是否在这片多难的土地上拥有过最美好的日子?
楼兰女人又被斯文.赫定小心地埋好,继续做着她的千年长梦,等待着罗布湖水重回故土,唤醒草木的生命,而她也许能够在未来世纪里再生。
生存与繁衍
回鹘的历史太久远了,它是一个同突厥、古羌、 匈奴一样的远古民族,但那些民族或消失, 或离开故地转变为另一支完全不同的民族,而回鹘却在辽阔的西部大地站住脚, 从一次次血腥的杀戮和征伐中存活下来,坚韧地走到今天?;钭挪幻穑褪悄承┑厍蛏锏母咔勘臼?,像银杏、苏铁等植物,像鲨鱼、鳄等动物纷纷走过了亿年的时间, 它们闯过一次次覆盖全球的大冰期,一次次地质的大灾难。回鹘人能够与时光并行, 简直是个奇迹?;伧较仁揽梢宰匪莸酱呵锴暗?ldquo;狄”, 他们与“戎”一同分布在黄河流域和大漠南北的大片草原上,那么,狄人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 还是这里土生土长的?如果是后者, 可他们为何生着与我们截然不同的面孔?在人类学上,新疆现代维族人可分为短颅形-白、 粉肤色人种阿尔宾型;短颅形-白肤色、浅褐色眼的土尔其型;中颅形-肤褐色、 黑色波形发、鹰嘴形鼻的印度-阿富汗型, 他们的祖先一定是在更遥远的石器时代从欧洲来到亚洲的辽阔腹地,继而纵横驰骋开去,形成一个个独自的部落,有时他们联合起来,共同对付别的种族,有时被山脉大漠隔绝开, 数个世纪不相往来。有的部落一直深入到华夏族的居住地,与其血脉相融, 几代之后被同化融和,不留一点痕迹。
汉初,当匈奴、月氏、东胡在漠北草原争雄之时, 散落在那里的一支小部族丁零即为大漠狄人的延续。在那动荡的年代里, 三个大族剑拔弩张,丁零、坚昆、呼揭等小族简直是在夹缝里小心翼翼地生存, 他们在贝加尔湖一带的草场上过着游牧生活,那三个大族,不论谁想攻伐谁, 都必先在这些小族身上试试刀刃,丁零人饱受摧折掳掠,但他们居然没有灭亡, 这也可能得益于它的微小,实在不是匈奴人的对手,根本没被放在眼里, 相反,与匈奴势均力敌的月氏和东胡反倒迅速被灭国了。 丁零等族臣服于匈奴,在它的铁鞭下过着惊慌谨慎的日子, 匈奴人的马蹄经常在丁零的草场上纵来驰去,向其索要贡物和忠心。然而,这些都不重要, 这些在勒索与强权下发生的悲惨故事, 那一幕幕迸射着血色火光的图画均已湮没于岁月里,而岁月一去不返,重要的是丁零人活下来了,并于百年之后壮大起来,这时,由于匈奴与大汉频繁的争战,导致国力空虚,人口大减。 丁零发现自己终于可以俯视匈奴,雪百年耻辱了。于是,联合乌桓、 乌孙向匈奴进攻,使其受到重创。丁零人感到, 大野给予匈奴人那份与天相通的奇伟的神秘力量,原来也给予了自己,只是他们从未意识到,从未感受过, 鲜美的畜肉、鲜活的畜血同样打造了一副孔武的体格, 他们的男人同样能够制服凶悍的野马,捕获狡猾的狼豺,他们为何还要在匈奴人的面前发抖呢? 丁零在以后的数十年里,先后多次攻伐匈奴,与匈奴武士的厮杀, 点燃了埋藏在血液深处的战斗热望,使西部的战事愈演愈烈,当公元一世纪中叶,匈奴分裂为南北两部之后,丁零与鲜卑、 西域各族联合南匈奴一同大败北匈奴,迫使残败的北匈奴人踏上西迁之路。时间进入三国, 一部分丁零人仍留在贝加尔湖以南地区游牧,史称北丁零; 一部分迁徙到新疆阿尔泰山和塔城一带,南接乌孙、车师,西南与康居为邻,称西丁零。西丁零胜兵6万,仍旧随畜逐水草。
到了北魏时出现于漠北草原的敕勒部史说就是北丁零后裔, 他们的游牧地更加扩大,从贝加尔湖畔到土拉河以西, 并与漠南西丁零的土地连成一片,使其在匈奴之后成为北方的又一游牧大族。
歌谣:“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即是指漠南地区敕勒人居住的地方。
敕勒人此时已厌倦征战,连续几个世纪的杀伐,使他们身心俱疲, 辽阔富饶的水草地正是他们休养生息之所。敕勒人放牧马、羊、牛、骆驼, 引弓猎貂,手工业也很发达,除制皮、毛织外,他们还擅长造车, 车轮高大,雄伟壮观,因此边地汉人亦称敕勒人为高车人。 敕勒在与汉人的交往中“渐知粒食”,开始农耕,他们傍河而居,搭盖房舍,春播秋收,又兼放养牲畜,日子过得宁静富足。但游牧人的血是会时时腾费的, 使他们在某一天安谧的黄昏忽然思念起那如火如荼的战斗,公元四世纪末叶, 敕勒人爬上马背分别向北魏和柔然人部落进攻。仇恨种下了, 北魏与柔然对敕勒开始长达一个多世纪的反击、驱逐、征服。 以北魏道武帝拓拔圭为最勇健者,他亲率大军渡弱洛水,击败敕勒, 转又征伐狼山驻牧的又一支敕勒部,接着,兵分三路展开对敕勒的大战役,攻陷其三十余部; 再指示部将西去千余里,追击逃亡的敕勒七部。拓拔圭是一位深谋远虑的帝王, 他深知游牧人,你可以打败他,但绝对灭亡不了他, 游牧种族哪怕还剩下一个人,无论他是男是女,都将顽强地把他的种族繁衍下去, 他(她)会走向荒野,同苍狼虎熊孕育自己孔武奇伟、半人半兽的后代, 像许多游牧部族的先世曾经做过的一样,不消半个世纪, 又一个旺盛的强族从荒漠的某个角落袭卷而来,向世界示威。 拓拔圭以及他的北魏王朝就是游牧的鲜卑人后裔。然而,游牧人却可以被同化融合, 这样的事实历史上已经发生了无数次,从炎黄年间就已开始,游牧的东夷、三苗。羌、 戎……在战败后不断融入炎黄族系,只有一小部分逃往深山。于是, 拓拔圭将归顺的敕勒诸部统统纳入北魏,赐官爵,行封赏,并把那些草原上散居、 至今不知稼穑的敕勒牧人搬至漠南定居,教以农业,使其渐渐褪去野性, 适应靠水而居的宁静农耕生活。那时,敕勒人还没有自己的文字, 他们的语言“略与匈奴同,而时有小异”,可他们一直是歌舞民族,史载:敕勒“男女无大小,则歌舞作乐”。宗教与北方游牧部族相同,均信奉原始的萨满教, 以天地自然万物为神,日为神、月为神、星晨为神、雷电为神、鹰为神、 蟒为神……神充满了天地宙宇,无所不在。萨满教把人与自然紧密相连, 自然的雄浑蛮野之力贯穿于人,人秉承天地自然之志去开拓疆土,建立伟业。 萨满教使游牧人的热血滚费不止,让他们的马蹄一次次的冲撞世界。
隋唐时期,活跃在大漠南北、 蒙古高原及中央亚细亚的四十多种不同名称的部落,实为敕勒的后代,此时总称“铁勒”。唐初, 漠北九性铁勒之一的回纥,是敕勒六氏之一的袁纥氏后裔,在北魏灭亡后, 其霸主之位为突厥取而代之。但回纥已日渐强大,“众十万,胜兵半之”, 也就是说,回纥所有的男人都是能纵马驰骋的战士。许多次反抗、攻伐、血腥的厮杀后,他们终于摆脱了突厥人的统治,在公元809年,回纥首领请求唐朝允许将族名改为“回鹘”,取“回旋轻捷如鹘”之意, 鹘即一种塞外草原上翱翔的隼鸟,飞行速度如离弦之箭,隼的形体不大,搏击长空时却勇猛无畏,令其它鸟类纷纷闪避其凶悍。 这支漠北深处的回鹘人仍旧过着居无定所,随畜逐水草的生活,拓拔圭似乎没有让他们学会稼穑, 也许那位北魏君王鞭长莫及,压根没能触碰他们, 他发誓把大漠南北的所有敕勒人都统一到北魏的麾下,终究还是漏掉了一支,那会儿,也许他们的部落太小了, 微小得以至被漠北的青草遮掩住,躲过了拓拔圭鹰一样锋利的视线, 因此,没谁来强迫他们,监视他们,安静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在这份安静中保存了游牧人的活力并悄悄壮大了部族,这时,拓拔圭已死去了三百多年。 强盛的回鹘部助大唐剿灭了东、西突厥,从此,占据了突厥的广大土地, 控制的地区东至额尔古纳河,西至阿尔泰山,南控大漠, 尽得昔日匈奴的驻牧之地。骨力裴罗可汗的牙帐建在鄂尔浑河上游的杭爱山之北。
回鹘与唐的关系极为密切,唐多次把公主嫁给回鹘可汗, 双方展开巨额绢马贸易。在文化上的一件大事就是摩尼教入主回鹘, 取代萨满教成为国教。纵马驰骋的游牧人怎么接受了这具有深刻文化内函的教义? 曾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我为此读了很多的书,读了许多学者的观点,仍不能理解。直到有一天我看了有关成吉思汗与长春真人交往的资料后,似有所悟, 戎马一世、毁城杀人无数的“世界统治者”竟为老子的学说慑服了, 他纵使踏遍了世上的每一条江河,每一块土地, 击败所有敢于阻拦他马头的异族人,却在长春真人面前尽释勇悍,学生一般凝神静听, 真人为他展现了老子深奥的哲学天地,这片天地对他是陌生的,但充满新奇和魅力, 他一生毁灭多少异族的文化和文明,最终依然被文化征服。 文化其实是一种伟大而雄浑的力量,是人类一世世智慧的深厚积淀, 像地球磁场一样具有强大的磁吸力,当这位草原帝王掠过它的边缘,只轻轻一触碰, 便立即被紧紧吸住。那么,回鹘的那位牟羽可汗是否也是这样为摩尼教吸引再不能自拔?摩尼教是叙说光明与黑暗的教义,即光明与黑暗为善恶之本源, 二者争斗不止,善恶永存于世上所有物质之中,直至世界末日。 行善者离世便获得永生,作恶者死后皆下地狱。摩尼教规定教徒不贪、不杀、不淫、不盗、不拜偶像、不行巫术……戎马数世、自由不羁的回鹘人怔住了, 继而深深地垂下自己的头颅,宛若一位大神立在面前, 游牧人可以作世上的一片最狂怒的风暴,但他永远也弄不懂世间的万物是怎么一回事,草木可以生长,自然可以有寒暑,月亮可以有圆缺,这一切又蕴含着怎样的内在联系, 他们击败了强敌,建立了汗国,忽然思忖起以前从未想过的问题, 他们挨近了文明的边缘,并被他强劲的磁力一下吸附住,摩尼教征服了回鹘汗国。
回鹘汗国存在了一百年左右,因内乱和天灾瘟疫,加之外敌入侵, 遂告崩溃。一部分人南下与大唐融和,其余十五部由回鹘贵族庞特勒率领, 分三支向西北迁徙而去。那时,西域的原住居民有很多是他们的族人, 与迁来的部落自然融为一体,先后建成高昌回鹘、河西回鹘和喀喇汗王朝。 高昌回鹘的疆域在天山西部和北部中间的绿洲上,他们筑房定居, 以农业为主,种麦子、棉花和葡萄,在佛教涌来时,他们放弃了摩尼教, 改信佛教。河西回鹘一直活跃在河西走廊,渐渐演变为今甘南裕固族。 喀喇汗王朝是西迁的回鹘人联合西域的族人葛逻禄和样磨在中亚建起的庞大王朝,北达巴尔喀什湖,西抵阿姆河,东囊伊犁河,南至喀什、和田, 第一位大汗沙兔克布格拉首先信仰的伊斯兰教,其子阿厮兰汗把王朝全境伊斯兰化,大约20万帐游牧人皈依了伊斯兰教。 最初传播此教的是丝绸之路上往来的阿拉伯商人,他们渐渐在锡尔河中下游和罗布泊岸边的绿洲上定居, 在西迁的回鹘人到来前,他们已建起一座座遍布清真寺的伊斯兰风格的城市, 这时,游牧的回鹘人身心俱已疲惫, 他们丢失了漠北故乡的广阔富饶的草场,在西域的方块绿洲上若要生存下去,必须放弃游牧生活,接受物质文明,他们一面耕种土地,修筑灌溉渠道,一面仰望着清真寺, 真主安拉朝他们露出慈祥的笑容, 这位伟大的伊斯兰创造者和保护者对人类充满仁慈和怜悯,他具有无上的权力和一颗宽容的心,他谅解人类,召唤人类, 这与摩尼教的强硬、毫不留情恰好相反。再者,伊斯兰教的天堂地狱之说与萨满教很相似,只是原始萨满教信奉的是诸神, 而伊斯兰教仅此一位真主安拉,但真主无所不能。
这一时期,中亚出现了一种新文化──伊斯兰-突厥文化, 也就是后来的维吾尔文化。不久马合木.喀什噶里创作出巨著、维吾尔族的百科全书《突厥语词典》,玉素甫.哈斯.哈吉甫写作著名长诗《福乐智慧》。
尽管后来,新疆的回鹘王朝被西辽征服,继尔亡于成吉思汗的蒙古, 但回鹘的后裔们在这些绿洲上生存下去了, 他们连同他们信仰的教义像葡萄、胡扬和红柳一样深深地与这里的土壤结合,回鹘-维吾, 语音是相同的,面孔亦有祖先的鲜明特征。 他们习惯了绿洲和绿洲之上热烈的太阳,忘记了漠北草原那一世一世游牧的日子, 只是在祖先传下的奔放舞步与苍凉忧伤的古歌中能觅到些痕迹。那样多的岁月流失了, 罗布泊生生死死,那样多的古国与古民族消失了,楼兰、龟兹、于阗、大宛……匈奴人、 鲜卑人、柔然人……然而,回鹘人走过历史与岁月,一直走到今天, 最虔诚的穆斯林, 不吃未念过经文而宰杀的羊肉,严守着各种教规,在自己剃得光光的脑袋上扣一顶小白帽, 据说伊斯兰教规定男人的光头不能迎冲着太阳,他们像祖先一样有着卷曲的头发、 深陷的眼窝,高挺的鼻子。 这是一条曲曲弯弯而又坚韧绵长的血脉,从远古延续到今天,再伸展到未来。 一切皆是维族人弄懂了生存的真谛,正如回鹘诗人玉素甫.哈斯.哈吉甫在他的《福乐智慧》中所言:
谁具有知识
谁就将获得世界
高昌古城
两千年前,甚至更悠远的年间,由西亚来的商旅们越过帕米尔高原, 沿天山山脉进入吐鲁番盆地,他们在车师国短暂停留后, 来到盆地深处的高昌古国,然后继续南行,穿过鲁克沁,走行在迪喀尔村的路上, 在小村里最后补充给养,扑进辽阔的大戈壁,追随着奔流的河水走向罗布泊北岸, 再东去敦煌,开始进行最富有诗意的中国中原地区的旅行……
此时,我正在这条古路上逆行而去,扑面而来的是浓郁的历史之风, 我将到达鲁克沁,再遥望那令我十分向往的古城高昌,此次, 无缘凭吊它的遗迹,只是将目光用力向那儿伸展……
高昌在西汉时期为屯垦之地,是因为这片地区非常适合农耕, 由天山倾泻而下的雪水湍急地冲出山口, 当西击大宛求取汗血马的贰师将军李广利路经吐鲁番,便为这流水所吸引, 他萌生了利用这丰富的水资源屯垦种粮的想法,就将军中的伤病者留下来,不久,士兵们耕耘出一片丰美的绿洲,稼禾茂盛,人畜昌旺,此地遂被称为“高昌壁”,成为西汉政府在西域的一块基地,到了东汉,又成戊己校尉的驻所。但是, 在这些绿洲的四围却是干旱荒凉的山峦和平原,由于吐鲁番盆地受到高山峻岭的环抱, 又深深地低于海平面,特别是北部的山峰挡住了飘来的雨云, 雨云们跌撞在博格达山脉高耸的峰巅上,化为乌有, 因此吐鲁番盆地的雨水十分稀少,加之塔克拉玛干沙漠的灼风热浪从南缘吹来,气候炎热异常, 产生了著名的火焰山,在夏季,这里还常常刮起最可怕的沙暴, 明媚的天空瞬时飞沙走石,充满狂啸恶吼,“行者人马相失”。 吐鲁番盆地在公元前的那些岁月里一直未像其它地区那样繁荣,可能跟它的气候有关,很长时间, 这里似乎只存在两个小国──车师前部王国与车师后部王国, 环绕的高山和恶劣的自然并未守护车师人的宁静日子,阻住外部世界的入侵,匈奴、 大汉对车师展开频繁的争夺,车师王只得采取楼兰王的做法, 谁来我就降谁,在两个大国的寂,到魏晋时,均已先后灭亡。 高昌就在这时渐渐兴起了,随着丝绸之路吐鲁番新道的开通, 高昌取代了楼兰成为中西交通的要冲和东西方文化的汇聚之地。
三国时,中原王朝打杀不休,许多内地汉人为避战乱涌入高昌, 加上残留的车师人,组成高昌国民。这一时期,高昌是令人羡慕的, 安定的环境,肥沃的绿洲,往来的商旅们在此歇息,这里不闻硝烟,不见战火, 似乎是一条休养生息的绿色走廊。
历史常常这样不可思议, 当一座小城从遥远偏僻的位置上一跃而成重要的交通要道,并空前的兴旺起来,文化和文明达到了某种巅峰状态, 便意味着可怕的覆灭,因为所有的强悍部族都想把这颗明珠抓到手里, 谁都想控制它,其争夺的结果是像楼兰和车师那样在战火中变为一片废墟。
高昌日益璀璨,位于今吐鲁番市东40公里处的高昌城旧址,面积220万平方米,有外城、中城、宫城之分, 可我们已无法从今天遗留在那里的残垣断壁里辨认出曾经耸立的高大气派的城门,那玄德门、金福门、金章门、建阳门、武城门等等,我们只能想象着昔日的商旅们远来至此, 在城门外下了驼马,排成纵队,接受高昌官员的验货检查,办理必要的入城手续。 接着,走入城内,开始自己的商贸活动。高昌的各条街市都有密集的店铺、旅舍,东西方客商、僧侣、使臣摩肩擦背, 东西方的商品琳琅满目,有从中原地区来的精美的绢、锦、刺绣、纱、绫罗和各种陶器。有从波斯、 天竺和东罗马帝国来的药材、香料、宝刀、珠玉、玛瑙、名马与名狗等。 当然,也有高昌本地的葡萄干、毛织品、刺蜜以及醇美的葡萄酒。 高昌在拥有丰富的物质同时,也拥有文化和宗教,中原汉人将道教带入了高昌, 而佛教也差不多同一时间传了进来,佛、道两教在高昌共为国民所信奉, 虔诚的教徒在城中修建起寺庙和道观,彼此毫不相犯, 从波斯和阿拉伯来的摩尼教徒、伊斯兰教徒也在城内形成自己的宗教区域。 来自爱琴海岸的游吟诗人们弹着小竖琴,沿街吟唱着荷马的史诗, 将欧洲浪漫的气息带了进来,可能撩动了某个高昌女儿的心扉,于是,在城中的某一个屋檐下, 开始诗意的动人的爱情故事?;苹杞盗伲侵衅趴锯伪南闫?, 浓浓的肉香也四处溢散,商人们云集贵族的豪华府第, 与波斯舞女们彻夜欢宴,葡萄酒泼醉了高昌清朗的夜空……
当突厥成为西域的霸主后, 这些强悍的游牧人理所当然地把眼睛盯住了高昌,在武力威摄下,高昌王不得不与西突厥结盟,这时, 东土大唐的皇帝李世民也想把这个城市置于自己的掌中。 唐军突然在一日兵临城下,高昌王不想学楼兰王和车师王,谁来降谁, 最后落得国破家亡的可悲下场,他要向国人证明他不是软骨头,于是,他闭城坚守, 高昌城有坚固的防御系统,不似以往西域的某些城池,几乎不设防, 将自己完全袒露给外敌。高昌不同,它的四面城墙均高达12米,墙基厚11米, 还配备齐全的城防设施,有丝路上的“坚城”之称。面对如此堡垒, 唐军将士的战斗热望被勾挑出来了,他们喊杀着,向城中发射急雨般的飞石, 又筑高十余丈的巢车,登上去俯瞰城内,见一些高昌人被飞石击中, 更多的人则躲避在室内,高昌王也龟缩在宫殿里,他并非有一副铮铮硬骨,在此危难之时, 为君者应组织兵民奋勇抗击强敌,全体高昌人应同仇敌忾,誓死一战, 如遇这般的对手,唐军取胜将是极其艰难的,甚至毫无胜利的可能, 唐军远离自己的国土,没有后援,无法进行长久的围城战,粮草维持不了几日, 若高昌城久攻不下,他们自会拖着伤残之师打道回府,而这时, 高昌王就可以打开城门,组织一支精锐的骑兵去追击,将会一举歼灭这伙敌人。 然而,高昌王不是军事家,整个高昌也没有一位勇谋兼备的战将, 高昌城被笙歌、宗教浸透了,居民们来到此地,原是为了躲避战乱,怎还会思慕着战斗呢? 他们以为这片盆地的两边是高山,家园的四周是高大的城墙, 就能够防御强敌,守护自己安逸的日子,高昌王不仅把希望寄托在城墙上,也寄托在突厥人身上,西突厥可汗许诺有急时定来相助, 并指派他的一位部将在附近的一座小城内驻守,这部将却率先降了唐军。高昌王发急症而死, 他的儿子立,新王倒是十分痛快,开城献降。高昌就这样被唐王朝握在掌中, 唐太宗在高昌置安西都护府,开始大张旗鼓地经营丝绸之路。
高昌因为大唐的参与更加繁荣,随着大唐盛世的来临, 高昌也进入了一个辉煌的时代。安史之乱后,浩大的唐王朝衰落了,高昌沦于吐蕃之手,如同一个美丽柔弱的女子,任人抢掠,高昌是这般无奈。 当回鹘人涌向西域时,占据了高昌,这座城市成为高昌回鹘汗国,清真寺耸立在城中, 街道上遍布伊斯兰风格的建筑。四百年后,西征的蒙古人再次征服该城。 但是,高昌最终还是毁于蒙古人的马蹄下。说来高昌是冤枉的, 当忽必烈在公元1271年建立他的元帝国时,高昌回鹘表示了自己的归顺, 蒙古贵族内忽必烈的敌对势力便把高昌做为一个攻击目标,十数万大军进攻高昌, 残酷的战斗足足打了几个月,高昌王战死,蒙古人打入城内,开始屠城。 丝路上的明珠之城就这样变成今日的那片废墟。说到底,西域诸城的覆灭并不是自然与气候的因素,而是人,是人的野心、贪欲、阴谋、仇恨,是人类的野性最终埋葬了它们。
如今,那些人统统不存在了,那些热血时代的英雄、豪杰、勇士、 懦夫、叛徒、胆小鬼……统统带着他们的荣耀和耻辱归于黄土, 他们也带走了城市,一座座曾经用自己的心血与智慧构筑的大城, 带走了某种文化和某种永远无法寻找、无法破译的文明……
又:后人在西域的废墟、 古墓中挖掘出许多种现今已被称为死文字书写的文书,望着那浩如烟海的古籍,识读的人寥寥无己, 中外学者经过艰苦的探寻,也只能识得零星的几个字母,拼读出几段句子, 古西域文明最灿烂的部分永远丢失在历史的某一个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