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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是可以暗示的,像催眠可以让人入睡一样。暗示,是梦的引子,往往一个精心设计的暗示,会引发出一串匪夷所思的梦。这是冯慎九在一周之内得出的真切感悟。
冯慎九周一上午去康复病房看老开,特意买了一兜水蜜桃。老开牙不好,喜欢吃软桃。正在桌上玩智力拼图的老开看到水蜜桃,没头没脑地问:云上北坡的吧?他摇摇头,水果超市买的,没问产地。老开接着说:你人不回云上,梦可以回去嘛,梦又不用打车票。冯慎九说:我睡眠好,不做梦。老开道:没有梦,就是病,灵魂是死蚌。这句话像口热年糕噎住了冯慎九的喉咙,连咽三口唾液才顺过气来,老开的话够狠,不做梦,就是病,这几乎就是骂人了。老开服役时三次上军校,从教导队到政治学院,再到京城的大学,这种接力式三级跳般的学习进修,让他从一个打鱼郎华丽转身为学者型军官,让同期入伍的战友们望尘莫及,与老开同级别的冯慎九不得不承认,老开肚子里有干货,老开的话不能当耳旁风。冯慎九问:你在暗示我要做梦?老开未置可否,不紧不慢又添了一句:没梦的人,可怜!冯慎九被刺激了,盯着老开问:你想让我做什么梦?老开拿起一个水蜜桃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把目光投向窗外,窗外是湛蓝的天空,一丝云彩都没有。云上,老开说。
说也奇怪,当夜,冯慎九果真做梦了。
冯慎九不由得按照老开暗示,梦到了久违的云上村。
云上村是冯慎九的老家,那里有冯氏老屋,老屋灰瓦白壁,青石围墙,大门外半步远有一棵树,一棵香椿树。香椿树枝干嶙峋,孤零零立在门旁。树虽老,但精神头还在,像个伫立远望的老人,也不知它在望什么。冯慎九记得上学时教语文的丁老师曾讲过一首诗,是谁写的记不清了,但诗却记住了:“山珍梗肥身无花,叶娇枝嫩多杈芽。长春不老汉王愿,食之竟月香齿颊。”能背下这首诗的原因,是因为门前这棵香椿树。每天上学、放学他都要看一眼门口这棵树,这树就像一个忠于职守的老仆人,不辞风雨地伫立在大门旁。听大人说,香椿树是不能栽在院内的,因为当地有句谚语:香椿过房,非死即亡,但栽在院外就不受这谚语的诅咒了,云上许多人家都在院外栽香椿树并任其疯长。其实,大家都知道,香椿树想疯长也长不成,因为每年春季,它的嫩芽嫩叶至少要被人掐去三回,成为饭桌上一道美味,所以说香椿树能长成材,是少见的奇迹。
冯慎九站在老屋门前,觉得家门口那棵枝繁叶茂的香椿树正张开双臂欢迎他。他闻到了一阵香椿芽的清香,这清香由淡到浓,充溢整个梦境。他太熟悉这种味道了,每每闻到这种味道,都会感觉有一具无形的铧犁,把板结的记忆一层层犁开,翻成湿润的沃土。离开云上四十五年,云上在记忆中变成两样存在:一样是黑白照片般的村落图景,那图景是老照片的感觉,有些褪色,有点模糊,但轮廓依然,韵致不变;另一样则是香椿芽的清香,这是一种久储于舌尖味蕾中的渴望,是季节、色彩和味道的集成。记得参军离开云上时,母亲给他烙了两张大饼,一盘香喷喷的香椿芽炒鸡蛋。那是他记事以来吃得最饱的一顿饭。母亲看着吃空的盘子说:想吃的时候就回来,只要树在,年年都有香椿芽。
望着香椿树,一只喜鹊飞过来落在树梢上,他抬头看看喜鹊,喜鹊像是打招呼一样叽叽喳喳叫了几声。他笑着收回目光的时候,忽然发现树下站着已经去世的老母亲。母亲身穿蓝布褂子,绾着发髻,一脸严肃地对他说:慎九啊,你还记得回来呀。双亲已经过世多年,是做生意的弟弟把父母安葬在大连城郊一处叫乔山的墓园。父母去世前也早就离开了云上,和弟弟一家在城里生活,听弟弟说父母进城后再没回过云上。冯慎九战战兢兢地问:妈,你怎么回来了?老母亲说:我本来就没走,这棵香椿就是我。你咋能是这棵香椿呢?妈,您是不是糊涂啦?他忘记了母亲已经作古,竟和老人家认起真来。母亲没有不高兴,转身道:好了,我进屋给你炒香椿去。他看到母亲的背影隐进老屋,马上,他听到一阵葱花爆油锅的声响,接着,便有香椿芽的香味儿飘出来,再接着,就听到母亲在老屋里喊道:慎九呀,来家吃饭。这声唤,让冯慎九忽悠一下醒了,揉揉鼻子,香椿味道仿佛还在。他觉得这个梦好奇怪,不知道寓意什么。
早晨,他想到了老开。他和老开是一节闷罐车从旅顺来到沈阳,又一同分到了胶东半岛一个海军部队。老开和他都是龙塘镇人,他在云上,老开在云下,老开一直在后勤部门任职,退休前是海军某基地后勤部部长。他则一直在舰上任职,从鱼雷艇舰长、护卫舰舰长、驱逐舰舰长,一直到支队主官,然后和老开同一年退下来,进了省城同一个干休所。退下来的老开在写回忆录,在台式电脑前一坐就是一个上午,有时写着写着会暗自流泪。他劝老开,只有大人物才写回忆录,咱就是个师职,写出来也是书店里的摆设,再说也没有出版社肯出版。老开说,写回忆录不是给别人看的,是给自己攒料,自己心头有只蚌,张口等着喂呢。老开虽然学问大,但十分低调,你不问,他不说,好料都在自己肚子里攒着。他忌讳好为人师,自嘲不愿意当大尾巴狼。因为是战友加同乡,老开和冯慎九交流最多,谈论问题也深入。冯慎九有解不开的锁,喜欢到老开这里讨把钥匙,而且这钥匙还真管用。不久前老开患了阿尔兹海默症,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老开不为患病而悲观,他的理论是有些老年病其实是人体自我?;ぃ热缍?,就是人体不希望听到议论杂音,因为听了只能心烦;眼花,就是不该看的东西别看,因为看了也无能为力。阿尔兹海默症也一样,之所以时而糊涂时而清醒,其实是身体吃不消,让你休息一天,工作一天?;贡鹚?,冯慎九觉得这种奇谈怪论从老开嘴里说出来似乎有点道理。老开患病后,医生让他玩智力拼图来恢复脑力。冯慎九看过那些拼图,应该是学龄前孩子们的游戏。据老开的女儿春杏说,父亲清醒的时候不屑于玩拼图,只要拿出拼图,就说明进入了一种糊涂状态。
走进老开房间,老开正在玩智力拼图,冯慎九便觉得此次来非其时,糊涂中的老开也许会说些不着调的话。见他进来,老开站起身做了个甩膀子的动作,幅度很大,差点闪倒,女儿春杏赶紧扶住他。
老开站在屋中央又做了个挎肘的动作,问:咋样?
冯慎九坐下来问,这是练什么功夫?
撒网。老开口中蹦出两个字。
冯慎九看看身边的春杏,春杏解释说,父亲每次拼完图,就起来练习撒旋网,说将来准备回通海沟打鱼。
冯慎九知道,云下村也临海,村西有一条从山上流下来的河叫通海沟,因为入??谑堑K嘟换?,沟里鱼特多,尤其是习性在两合水中觅食的胖头鱼最厚,一网撒下去,十几条活蹦乱跳尺把长的胖头鱼就会拎上岸。老开参军前喜欢在通海沟打鱼,通海沟是他在部队说不完的话题。
春杏扶父亲坐下来。冯慎九说:昨天你一说,晚上我真还做梦了,梦到老屋门前那棵香椿,还梦见了老母亲,这都是你暗示的结果,倒也证明我没病。
老开眼睛眨也不眨,直勾勾地看着他说:做梦像起土豆,一起一串,不论大小,你会接着做。
看来你是不让我好好睡觉啦,冯慎九开玩笑道,你暗示也没用,我没啥亏心事,独寝神魂安。
这个由不得你,老开说。
为啥?冯慎九觉得老开话里有话。
老开说:当年云上云下的支书送咱,他们说的话你还记得不?
冯慎九想了想,似乎想起来了,当年在镇里上车,云下云上两个大队支书赶来给入伍新战士戴红花。红花戴好,敞篷大解放牌车就启动了。云下的书记是个大脸盘女同志,双手扩成喇叭跟在卡车后面喊:记着,回来!云上村支书侯大爷扬起手杖也跟着喊:回来,回云上!冯慎九还记得侯大爷在喊话时,他看到父母就站在路边一棵楸子树旁沉默不语。
当时咱俩都应声了,这是宿诺,老开说,宿诺不践也是病。
自己离开云上四十五年,一次也没回去。冯慎九心里抖了一下,自己和老开不一样,云下是老开的福地,而云上对于自己来说,是不堪回首的伤心地,回去有什么意思呢?他问:你学问大,帮我解解,我昨夜的梦怎样?
想家,没啥。老开道,问题是你欠不欠云上什么。
我能欠云上什么?我家的老屋都无偿捐给了云上。
提到欠字,他倒觉得老开欠战友们一顿好饭。老开这人说话敞亮,办事却特抠,在后勤部当部长,本来管钱管物,却能一分钱攥出水来。老开一直抽低档烟,烟味特冲,抽一根满屋子旱烟味。老开喜欢喝几块钱一斤粗粝的黑茶,茶汤像墨汁,茶不好茶具好也说得过去,而老开泡茶的杯子极不讲究,是个废物利用的大号雀巢咖啡瓶,能装一升水。冯慎九曾劝他说,这么节省干啥?吃穿医用部队都供给。老开解释说,钱这个东西应该花在刀刃上。他觉得好笑,啥是刀刃呢?老开就春杏一个女儿,已经嫁人,在干休所当护士,女婿也是军官,并不要他接济。老开经?;卦葡拢屑复位乖妓?,但他都没有抽出时间,老开便只好自己回去。回来后老开就说云下的海菜饼子怎么好吃,酒怎么好喝,云下人的酒量怎么大等等,他觉得老开回云下是找衣锦还乡的感觉,分文不费却能一路风光。
情,我是说欠不欠情。老开解释自己刚才的话。
他摇摇头,自己什么也不欠云上的,细说起来,倒是云上欠他许多。他问老开:梦到树是啥意思?
老开想了想,道:树是愿望,老母亲出现是提示你有宿诺未践。
他觉得老开有点故弄玄虚了:啥宿诺,我当时只是应了一声而已。
应一声足够了,用不着应两声,老开不容置疑。
春杏去食堂打来了午饭,午饭很精致,小盘子小碗小花卷。冯慎九忽然闻到了一股昨夜梦中闻到的清香,仔细一看,原来有个圆盘里是香椿芽炒鸡蛋,绿莹莹,黄灿灿,像一簇带着嫩叶的油菜花。
香椿!他叫出了声。昨晚梦见香椿,今天就看到了香椿芽炒鸡蛋,看来这梦很灵验嘛。
一起吃点?老开发出邀请。
冯慎九摆摆手:你慢用,我不想享受病号饭的待遇。
春杏送他出来,他悄悄对春杏说:你爸玩拼图时也挺清醒啊,一点看不出糊涂。
回家路上,那股香椿炒鸡蛋的味道像影子一样一直跟着他,冯慎九暗暗责备自己:人一老,怎么还会变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