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季度极不寻常,新冠肺炎病毒突然来袭。白衣勇士,逆行出征,到最前沿作战。如今疫情得到控制,逆行者凯旋而归,他们配得上一切赞誉。一些作家也当起了逆行者,深入一线采写,让“抗疫”现场有了文学的声音。在各大报刊的网络平台上,许多作家免费向公众分享了精品佳作。
春季是播种的季节,我省短篇小说却在这一季度收获颇丰。概括说来:文坛中坚力量推出佳作,新人新作数量可观,小小说正在形成创作群落。
《夜莺湖》是继《逍遥游》后,班宇在《收获》发的第二个小说(《收获》2020年第1期)。前任女友吴小艺、现任女友苏丽,还有死后成谜的苏丽弟弟,改名后的苏丽珂,他们与“我”只有生活相交,没有命运相连,而在庸常的困境中,偶然、不测、困顿、饥荒,又无不把每个人共同缠绕,在这个意义上,我们的命运皆困于一张网,系于一条绳索?!队鸪帷罚ā痘ǔ恰?020年第1期)里的“我”和马兴、程晓静,因音乐结识,偶然津门重逢,三人已各在日常的困境中。每个人都曾向往一双羽翅,自由飞翔,俯视大地,不沾尘埃,结果是在现实的困顿中,再华丽的羽翅终会褪落成一地鸡毛。我编织谎言不归、马兴醉睡父亲床尾、程晓静深夜出门,都是各自对现实困境的短暂挣脱。这挣脱无力又徒劳,马兴终会醒来,程晓静也要回去,我在妻子报忧的电话中,不得不从片刻逃离中回到现实。结尾恍惚中的羽翅脱落,是意象,也是现实,你我皆凡人,现实骨感,挣脱不易?!芭员呤强追蜃拥氖瘢鑫拿砝镏挥形乙桓鋈?,抬眼望向前方大殿,四处斑驳,一片萧索,有钟声若隐若现,时间仿佛在这里裂开缝隙,我闭目钻入,是一道峡湾,水面平旷,缓缓回落,远处有几艘静止轮船,偶尔发出一阵长久的笛声,形似呜咽,表示即将离泊,抑或横越,各自航行?!保ā队鸪帷罚┱庋模ㄎ淖只褂腥舾纱Γò嘤钚∷得科加胁簧僬庋奈淖郑饪梢钥闯墒恰鞍嗍戏绺瘛?。不过,这样的文字多了,除了展示作家个人喜好与语言才华外,于小说本身并没有多大意义。讲个人阅读感受,多少有点矫情,很像听《杰奎琳的眼泪》,曲子好,拉得也好,只是琴师时不时要出来旁白几句,即便旁白如诗,也总觉多余。
《摘钩》(《四川文学》2020年第1期,《小说选刊》2020年第2期转载)为万胜新作。北窑,或者说北方,曾是“好汉”,都有“当年勇”。姑娘“余香”千里出关来嫁一个陌生男人,可想当年北方的诱惑力之大。本来要嫁给李春满的“我妈”,一场意外嫁给了“我爸”兰胜利,从此李春满跟兰胜利之间,两个男人成了“情敌”,李春满是个“死心眼”,不仅在情感上钻牛角尖,在工作上同样死心眼,这也把他的命运推向了悲剧的必然。然而,个人情感纠葛的背后,也在呈现了北窑从辉煌到荒芜,工人从风光走向落魄。个人的命运永远沉陷在社会命运里,一条鱼无法游离于河流之外。对李春满们的命运唏嘘之余,对小蔫吧们的命运的关注或许更紧迫。北方的万家灯火、北方的工厂荒凉、北方的群山苍苍,孕育了北方人硬邦邦的筋骨性格。李春满被两节车厢中间的挂钩穿透腹部,摘不摘钩都活不下来,不摘痛苦揪心,摘钩立马断气,这时摘不摘钩成了痛苦的抉择。很多时候就是这样,你只能去接受,死去的终归要死去,但你也要相信,重生的也终将会重生。
春嫂的命运不鲜见,这样的故事不只存在李铭的小说里,假如你曾行走在乡村市井,可能你会说,春嫂是我见过的某某某,一样一样的。读《飘满秋风的夜》(《鸭绿江》2020年第2期)犹如把一件半干不干的衣衫穿在身上,潮气、湿气、寒气,三气合一,你只能用皮肤溻干,这滋味不好受。春嫂以哭为生,哭声那么嘹亮,到头来只能把自家命运默默吞咽,多想春嫂为自己哭一哭。结尾落水“噗通”,巧妙、丰富、思索,余味宽阔。春嫂这样的女人未必惹人爱,总归会让人疼。李铭“小气”了点吧,何不多给她几分阳光呢,太阳晒着众生,那么多,有你的,有我的,春嫂也该有自己的一米阳光。
曾剑的《荆芥的香味》(《鸭绿江》2020年第3期)里的“我”,是个“被早退”无事可做,要转行当作家的人,“我”与“张破烂”的交往中,以“深入生活”的名义,无意中窥视了“张破烂”的隐私,间接促成了他的含羞而走。作家安勇,也是这篇小说的责编评价:“故事讲得自然有趣环环相扣,揭示了寄居于城中村底层人的生存处境,关注到了他们性的苦闷与无奈。小说还暗示了另一个哲思:对他人的过分关心与关注,是否无形中对他的隐私构成了窥探与冒犯?!扒G芥”的植入,使作品充满诗意。小说细节丰富,人物生动,平静中溢满温情,是篇好作品?!卑灿滤档煤芎昧耍J忠照媸遣焕?。有一处想与曾剑商榷,后文“张破烂”往出租屋带女人解决生理问题,这非要“我”带有羞辱和指责的“指路”他才会知道吗?城中村是个五方杂地,三教九流皆有,不说别的,城中村的墙头电线杆上,小广告多如牛毛,这种事也是街头巷尾“婶子们”“嫂子们”热闹的谈资,张破烂不会愚到这个地步。在城中村租住这么久,即便他想“独善其身”也不大可能,有人会上门找他做生意。小说没义务复制现实的真实,小说有小说的真实,但尽可能不要对现实的真实造成冒犯。
在《随风而逝的风》中,作家聂与写了一个狱警帮教犯人李宽,并救助他的母亲和女儿的故事,小说里穿插叙述了李宽的家事,以及失手误杀妻子。在俗常与命运的捉弄之下,我们都是李宽。在管教与犯人的交往中,有人的平等相待,也有人性的善良之火在跳动。
这一季度,新人新作不少。新人这个说法不好统一,这是个没有标准的概念,多新才算新?有些写作已久,发表甚多,只是少有被关注到而已。新人新作多发在我省几家老牌文学刊物上,《鸭绿江》、《海燕》、《满族文学》、《辽河》、《芒种》。这几家文学杂志,对于省内文学新人的扶持力度,让人感佩。
张淑清将一段知青年代的陈年旧事娓娓道来,小郭与梅花的错失姻缘,看似人心叵测,其实也可看成人心可测,当旧事蒙尘,当事者抑或旁观者,相逢一笑,不必介怀,《1974年的猪》(《鸭绿江》2020年第1期)写得有些滋味。贾颖不能算新人,写儿童文学居多,《万事可行》(《鸭绿江》2020年第1期)篇幅不长,一对自嘲“姘居”的恋人在领证当天,目睹离婚者发生血案,心生忐忑,万事可行之日,有那么多的不可知,一天中的种种偶然,似乎在为未来埋下暗示。未来谁看得透呢,又不是神仙,正应了结尾那句“谁知道呢”?!?5后”的羽瞳,锦州人,这个文学新人值得期待,《冷场》(《野草》第2期)、《出逃衣胞之地》(《海燕》2020年第3期)很见功力,两篇小说都写民间艺人,出入茶馆说相声的,在歌舞厅驻唱的乐队,若只为讨一份生活,大可不必在独木桥上冷风扑面踽踽独行,在艰难讨生活的背后,有对所爱艺术让人心酸、钦敬的坚守。张宇霏、易北、许沧东们出走“身之衣胞之地”,带艺漂泊,每一天都在苦苦找寻“艺之衣胞之地”?!冻鲎咭掳亍酚镅云南圆牌?,只是有些用力稍过,收着点锐气,或许更好些。是为建议。酸菜白肉血肠是一道家常菜,地道东北味,“80后”作家白小川的《酸菜白肉血肠》(《辽河》2010年第1期)慢火细炖,滋味不赖。家事、情事、丧事,过得就是个鸡零狗碎的日子。酸菜白肉血肠怎样吃才够味,各有各的炖法,生活花园布满交叉小径,选一条,走过去,自有风景。
近几年,我省小小说创作群体不断壮大,风景日盛。李敬泽说:“冯骥才先生的《俗世奇人》荣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标志着微小说创作传播已进入一个新阶段。”小小说因其“短”的特点,逐渐走进日常阅读,不再是一道“上不得席面的小菜”,这对于小说文体的发展大有益处。
佟掌柜,原名佟惠君,沈阳人,近年来小小说创作值得关注?!兑馔狻罚ā堆虺峭肀ā?020年2月9日)写了一个人在“疫情”之初,因“意外”引起的过度恐慌,病毒来袭,要防,要重视,但更要理智,过度恐慌或许比病毒本身更糟糕;《真凶》(《小说林》2020年1期)里的出轨女人洪艳因丈夫意外被杀而愧疚,去警局“自首”,自认真凶,以求得减轻身心背负的道德负罪感,不过从法律上又注定是徒劳的。
《鸭绿江》2020年第2期推出了“葫芦岛小小说专辑”,刊发了闫耀明、李伶伶等人的八篇小小说,《天池小小说》杂志多次推出“葫芦岛小小说专辑”,葫芦岛市文联又成功举办了“首届打渔山杯葫芦岛小小说大赛”,这些都标志着“葫芦岛小小说创作群”已经形成?!镀吹哪盖住防锏脑粕舨幌胪侠叟拇Ω郎砝夏腥说薄氨D贰?。她受尽屈辱,只为找一个晚年的“安妥”之处,却总是无处收留;闫耀明的《杀死一棵榆树》篇幅虽短,却带有丰厚的寓言性,无辜者、受害者、真凶相互纠缠,难以分辨,难得之处还在于,没有审判,只有自省。小小说太短,很难写命运,但韩文鑫的《二秋》里有命运,都说“性格决定命运”,又是什么决定了“性格”?看看“二秋”吧,他仁义、认命、诚信,说到底是为了活得有点尊严,二秋替父亲还钱,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尊”,一个人有多自卑,内心深处就有多自尊。写乡土散文的郭宏文写起小说来,《姚二嘎护井》是“姚二嘎系列”的一篇,泥土味,乡间事,民间情,固执、老凿、轴、仗义、倔巴、仁义,这些都浸淀在姚二嘎的骨子里,在姚二嘎身上作家写出了辽西人的地域性格和老一辈农民的集体性格。阎秀丽不声不响把小小说写得风生水起,《斗》里的阿芬和芹两个较劲了一辈子的乡村女人,晚景难捱,一般凄凉,人到晚年的“斗”,又何尝不是另一种互相“抚慰”排解孤独的方式?刘颖的《债》写了人心叵测和人情冷暖,但忠厚的孟老大用善良和宽容,让险些失落的人心和良知重新回归到人性的本位。张凤凯的《山屯猫事》、鹤童的《蒸猫》与猫有关又无关,人情人心都在纸上。
案头摆着岳麓书社版的《聊斋志异》,这是我买的第四本《聊斋志异》,封皮上有王士祯的诗作:“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逼阉闪湎壬?,真正的短篇圣手,写短篇小说者,不可不读《聊斋志异》吧。算是荐书。此文收笔之时,窗外也是细雨如丝。述而不评,不如不述。我姑妄言之,您姑妄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