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喜欢粗犷、豪迈的性格,与崇尚工业的美有关。工字上边一横是天,下面一横是地,中间一竖——作为脊梁顶天立地肉体的人,与钢铁工厂焊接成牢不可破的共同体。
一
一九八四年,我怀揣贴有标准照、盖着钢印的《工作证》,穿一身崭新蓝色工作服,随着涨潮的人流涌进工厂。早晨七八点钟,奔向工厂的路像一条大河,河床比马路宽,一股股势不可挡的潮水,在厂门前束了一下腰,然后迅速分解成支流涌入厂区,直到冲击每一个机台、工作岗位。推动车间的叶轮转动起来,发出各种不同的声音:钢铁和钢铁碰撞的声音,齿轮和齿轮撕咬的声音,电流奔跑的声音,水咆哮的声音,风鼓噪的声音,天车上清脆的电铃流淌下来的声音,汽笛冲刺加力的声音……
我和工友按不同岗位需要,从事不同的工作。比如,在木型车间,可以把一只三寸长的钉子用三锤,把它钉进木板里??梢砸簧衔缡奔?,用一把一尺长的铁锉,打磨一件器具,推进拉回数百次,直到胳膊酸痛为止。如果在电解厂房,也可以在1000℃电解槽前站一刻钟,用4米长的铁钎加工炉火,然后休息2小时。要是在维修工段就会轻松许多,比如上夜班,用手电照着旋转楼梯,一直攀爬旋转到50米高的储罐上,检查一下仪器运转情况?;蛘吣米虐庾印⑶?、电笔之类,四处拧拧、敲敲,八小时的黑夜就在工作中渡了过去……
我在工厂工作十八年,对工厂的熟悉胜过对妻子的熟悉,它的脾气、禀性、外形、健康状况我都了如指掌。比如哪些部位容易生病,出现问题的原因,龋齿掉了没有,需不需要镶嵌,如果不及时镶嵌属不属政策性缺损。哪些病需要关心照顾,哪些病需要住院否则影响全身,什么时间是经期,什么条件下性欲亢奋。
我始终像螺丝一样坚守自己的工作岗位,接受扳手的操纵,或者自己也是扳手,操纵别的工人。我和工厂像齿轮与齿轮间长时间的啮合,已经熔接在一起。运转中产生了磁性,血液的走向总是随着生产线上的产品流动,静下来敲一敲四肢的筋骨,都有金属的声音。
二
我曾在暗夜里走进工厂,变电所的电瓷瓶像一串串明亮的星星,从夜空垂下来,一如高低错落的灯笼。穿行在无人的厂区,像医生或者保姆守护一个巨人的睡眠,机器发出节奏均匀的呼吸声,我能感受到工厂的重量、大地的重量、国家的重量。
夜晚因工厂而变得温暖、光明,真实而又生动。暗夜里一个人面对工厂,听工厂的心跳声,就像一个痴情的守着心上人睡眠。
每逢元旦、春节、五一、国庆,厂门上挂彩灯,装饰门面,上下班的人流明显减少,可机器的轰鸣声一点也没有减弱。其实,工厂的每一天仿佛都是在过节,厂房里机声轰响、弧光闪烁,各种声音碰撞出的交响,节奏欢快,永远不知疲倦。无论白天热火朝天,还是夜晚夜不能寐,工作就是击响生命鼓点,每一瞬间都是激情、澎湃的。
工厂偶尔因大修,运转的设备都安静下来,这就有如战斗间歇里的静,医院病房里的静,学校教室里的静,一个人思考着的静。这种静,只有与工厂朝夕相处的人才能感知并懂得。
我和工友的两腿像时针和分针不停地剪裁八小时的紧张和繁忙,用超越自己极限的能力与机械较量,因负重而被绷紧的神经,每一丝的断裂和炸响都和生命有关。眼睛因运足了力而充血,那暴戾的凝视,使危险一步步退却。
工厂的纵深处,隐匿在噪音背后夜以继日的疲惫和梦想,在粉尘中打开想象的翅膀,在高温、磁场的作用下,我们被铸造成钢筋铁骨的英雄。
我和工友们就是有方有圆、有长有短,赋有雄心、胆魄的钢铁。
在露天货场上,一排排、一垛垛闪光的金属像整装待发的士兵,热血沸腾,脸上泛着亮光。
三
清晨,工人把上班带的饭盒挂在车把上,就像晃来荡去的胃,展示其饭量和体魄。在更衣室,工友们换上工作服的一瞬,就像军人要出征走向战场,浑身充满力量。
在工厂,男工长得像铁锤,皮肤在工业的照耀下黑里透红冒着火星。说话声音洪亮,能压过机器的声音。如果吼上一声,钢筋水泥的厂房都能抖上三抖,汗水掉在地上摔成八瓣,泅湿脚下的土地。手上的厚茧四季花开不败,摊开紧握奖金的手,能嗅出体香来。
我和工友像喂养宠物一样,为各种设备注入营养液,像庖丁解牛一样在设备的骨骼中灵活穿行。下班后,工友们洗澡唱歌吊嗓子,到饭店大碗吃饭纵饮烈酒,开荤玩笑释放一天的劳累。
自行车曾是我和工友上下班的主要交通工具。女职工骑时髦的“飞鸽”“凤凰”二六坤车,男职工骑可载重的“红旗”“白山”二八自行车。自行车穿梭于大街小巷、厂区内外,穿过钢筋水泥、灯红酒绿,我和工友在颠簸中学会了微笑。如果有青年女工坐在后座上,男工会把自行车骑成一团火,朴素得像大白菜一样的爱情就这样风尘仆仆、壮怀激烈。
遇到工厂里有紧急任务,我和工友们如一道闪电赶赴现场,像冲锋的骑兵战士,把还没停下来的自行车往地上一扔,就投入工作之中。
月底、节日、年终拿奖金,当劳模,自行车被擦得鋥明瓦亮,辐条反射太阳光,内心的幸福和美好随着自行车轮飞转起来。
下岗、转制、倒闭过程是痛苦的,一度让我和工友们紧锁眉头、咬紧牙关,我们在月亮的晚上,倚着劳顿,坐在劳动号子的间隙里,频频举杯,把生活的艰辛沉重撞响,用酒来释放说不出的愁苦。我和我的工友用酒的馨香芬芳了苦痛,辛勤的汗水被一饮而尽,心中流淌的是滚烫的泪水和对工厂的忠诚。
这让我懂得了什么叫负重,把一切痛苦都沉淀下来,风干以后用来下酒,既可以增加生命的钙质,又顽强了向上的精神。
四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企业转制,工厂和工人的命运在变革中迷茫困惑。当时正在上映《泰坦尼克号》,我和工友到工人俱乐部观看一条大船豪华地沉没,就像看自己和工厂在颠簸中的抉择。我和我的工友们从未见过这么繁华的场面,更不用说美丽神奇的世界。至于一见倾心惊心动魄的爱情,只能艳羡,不能苟同。
我和工友们的婚姻和爱情都是明媒正娶,姓张的钳工托人找一个姓李的电工,或者邻居、同学,都在企业工作。没有人敢从一个阶级向往另一个阶级,顶多勇敢的男工看中一个漂亮女工,在上下班的路上纠缠,顶多看个电影、到饭店喝酒,表达爱意。
我和工友们的爱情,就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工作,缺乏激情,坚守、热爱,即使下岗失去工作,艰难中度日,也不改初衷。铁达尼号上的男主角,太幸运了,就会画几笔画,连工作都没有,凭什么那么好的女人喜欢你。工友们比你还落魄,比你还挣扎,比你还在意生活,比你还渴望成功,可娶到家的老婆大都整天抱怨、嫌弃工人没能耐。电影里的男女主角在赤裸的寒夜,把热气蒸腾的手印,烙在贵族冰冷的车窗上,成为工友们一生的羡慕和嫉妒。
有一个雨天,我坐在通勤车里,车内的热气和窗外的冷雨形成雾气,玻璃上烟雨迷蒙,工友们的目光看不出去,就谈论厂区内的一些问题。女工说:开资的日子应如同经期每月按时到来。男工说:奖金应该同老茧的厚度成正比。坐在后排的车间主任把白胖胖的手从后边伸过来,拍了拍男工的肩膀说,好好干吧,兄弟,市场经济,把裤腰带勒进骨头里才有出息……
工友们坐在大雨中的通勤车里,所谈的都是看不清楚却又想知道的事情,譬如失业、下岗、停产、倒闭,就像我用手擦亮玻璃,拼命想弄明白周遭的一切,这有如我混沌的人生,或者我和我工厂的处境,总在迷茫中渴望,有奇迹的发生。就像我的想象,下车时,有一个美丽的女子,浑身弥散着香气,亭亭玉立地在雨中擎着花伞,挽着我的手臂,穿过如歌的雨,回家。
五
工厂到处是机器和工具。扳手是最普通最常用的,像我们左手和右手,总是在经意和不经意间被拿起或放下。扳手把我们的想法,连同“爱岗敬业”“以厂为家”旋紧并固定到骨头里。被拿起的扳手曾用叮叮当当的亮音,清脆地表达忠诚和幸福的喜悦,如同小伙得到爱情的承诺,让激动点燃自己的身体。后来,大多数的扳手被放弃了,年轻材质好的扳手凭着身体朗阔,硬吃硬地闯天下去了。那些老得掉了牙齿,扭曲变形的扳手们像败血症患者,锈迹从身体里渗透出来,斑斑驳驳的筋骨一层层剥落……我就是扳手中的一员,很清楚扳手的重量,扳手的沉是真正的沉,是由里往外的沉,沉得让心里有一种格外踏实的感觉。我曾对着机器说:握住了扳手,就等于握住了命根子。
下岗、分流,工友们有如走丢的螺丝,披一身疲惫的红锈,仅存的力气紧紧咬住了牙齿。从紧固的岗位上下来,被用力一抛或轻轻一踢,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这一次走得太远了,背井离乡,在南方以南或者北方以北,被随意拧在什么上,任狠心的扳手勒裂身体,或者在城郊的泥土里,鸡鸣犬吠所浸淫,只有当笨手笨脚的农事碰响了筋骨,这才想起自己固有的属性。
下岗的工友在街巷和集市上,像掉在灰土里的螺丝被扫帚推过来、扫过去。在工厂围墙外、繁华的街巷里,经常能看到大手大脚、身上有酒气、粗口大嗓,穿着洗白了的工装的男工,戴口罩、手套,只漏一双眼睛,看不出年龄的女工三五成群地站着。停在身旁的自行车上带有各种工具,车身上挂着或者手上拎着简易广告牌,上写刮大白、砸墙、通下水、装灯、做保姆、贴壁纸、擦玻璃。
在小酒馆里,遇到灰头土脸的工友,围坐在一起,一盘干豆腐、一盘花生米,喝劣质的二锅头,一个个一言不发,临走一扬脖把杯里的酒喝掉,拿起衣服去工地干活。
听到工厂破产倒闭的消息,工人们依依不舍地去和工厂合影。工友们首选红白相间、120米高的烟囱做背景,曾吞云吐雾、头顶避雷针,上面亮着灯,有如工厂高昂的旗帜。其次,选择工厂大门:铁黑色的大铁门、白钢的电动门,砖砌的门柱或豪华的大理石,无论破旧得七扭八歪,还是像凯旋门一样豪华气派,都是工厂的脸。还要和一排排厂房合影,光从天窗整齐地斜射进来,照在电解槽、真空包、操作平台上,工人手执钢钎是最好的衬景。
和工友合影一定要一只手拉着一只手,另一只手互搭在彼此的肩膀上,让亲切的一瞬定格,永恒的情感丝丝入扣,像永不松动的螺丝钉,抑或与工厂牢固焊接在一起的青春。
六
2OOO年秋后的一天,我翻出过红色封面上烫金字、厚重的厂志。我像打开工厂大门一样,在新世纪打开这部大书的扉页。
读厂志,必须一个人静静地读,这样,才能听到工厂的脉搏和心跳,时断时续地读,与工厂的呼吸相符,废寝忘食地读,点灯熬油地读,读得昏天黑地,神经衰弱夜不能寐。光着膀子读,像在工作中大汗淋漓的样子。戴着安全帽读,以防书中哪一个坠物从高空掉下来,砸破脑袋,成为上报不了的安全事故。带着绝缘手套读,别让裸露的、如丝如麻的线路,电你个措手不及乃至被击昏,四肢上留下电流的窟窿。戴着防护眼镜读,飞溅的铝水、切割钢铁时闪烁的火星、焊接时产生的弧光,瞬间都会让眼睛失明。穿好工作服读,这样才能找到工厂里工作时的感觉,那一行行文字、标点、数据、人名,彼此不再陌生,暗夜一样悠长的文字就会一点点有了暖意。
读时还要穿上铁头的翻毛工作鞋,读到车间深处,走在铁钉、木头、钢筋、水泥桩上,不至于扎破鞋底,砸伤脚面或者被杂物绊倒。用经纬仪、水准仪、标尺读工厂里的基建部分,用游标卡尺、千分尺读设备的精准尺寸,用显微镜、光谱分析读铝、鎂、硅、钛的纯度,用计算机和大屏幕显示器读生产进度和经济指标。
用月光和手电筒读隐患、读漏洞、读亏损,用电表、水表、气压表、油泵表读工厂的安全指数,用心读一个工厂的日日夜夜,读改革发展的蓝图。
读厂志时最好是在冬天来临之前,秋阳的余温尚可抵御内心的风寒,趁废弃的厂房还没有拆除。设备在荒草中,锈还没有侵蚀到骨头,工厂的前世今生,还有活着的证据,趁工厂的呼吸真实而生动。
七
在中国共产党建立一百周年之际,我看到新型企业的建立,有如一场摧枯拉朽的大风,呼啸着,把沉重和疼痛淹埋,春风重回到血液,默默无语的机器,在劳动号子中再一次点燃,激情和梦想张开双臂拥抱崭新的时代,浴火重生,新型公司、企业集团把疲惫的曙色镀亮,衰老的神色重新泛起年轻的光,和谐的劳动关系奔跑成速度和秩序,产品和效率都成为亲戚和朋友,握手、交流、合作,茧花像灿烂的笑容,化蛹成蝶。
我和工厂这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在祖国大家庭里,很小,若浩瀚宇宙里的一颗繁星,或者飘落在大地上的一粒微尘。出队,入列,被整合,加减,无论是分子还是分母,哪怕公约数,任由国家、社会编织、重构进大数据的海洋,成为一朵奔腾的浪花,涌动、翻滚、刷新,彰显强劲有力的生命状态。
我和工厂就是大地上的一个坐标或者海拔,就是国家这部大机器上的一部分。我就像一枚精子在工业的子宫里与卵子相遇,胚胎、成长,成为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