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每个黄昏,荣瑞红去为“一支公”的小伙子们做包饭。宁怀远则跟着荣老爹学做瓦猫。
除了这劳力的交换,老爹始终未有说过收他为徒的原因。
他不是个笨人,甚至可以说,相当聪慧。在半个月后,荣瑞红已见他可以手势娴熟地拉坯,再半个月,看他亲手做出了第一只瓦猫??此成仙舷卵燮?、泥球样的瞳仁。在瓦罐上挖出大口,安上四颗利齿;在脑袋顶上,黏一个“王”字,便有了虎似的威猛;在柚木的模具里印出一个“八卦”。而上釉、入窑则还是由老爹来代劳。
荣瑞红陪他,到金汁河下游的浅滩收塘泥和黄沙,又去河边青晏山脚去挖陶土。这些都是做瓦猫的材料。野旷无人,他们一同体会着劳作的辛苦与快乐??际悄模礁鋈硕济挥兴祷?。金汁河上漾起的气息,是泥土的浅浅的腥,混着水藻凛凛生长的味道,有些醉人。这时候,走来了一队马帮。人和马都要歇息。人引了马和骡子,到河边喝水。骡子不及马听话,打了个响鼻,拧着脑袋不肯喝。荣瑞红便悠悠开了声,唱起了一支“赶马调”:
我头骡要配白马引中雪盖顶,二骡要配花棚棚,
三骡要配喜鹊青,四骡要配四脚花,
前所街把骡马配好掉,又到马街配鞍架……
也是怪了。这骡子支起耳朵,像是听了她唱。听完了,往前挪了几步,到了她近处。倒真的垂下头,咕咚咕咚地喝起水来。喝完了,又打了一个响鼻,扬起脑袋使劲一抖。那鬃上的水花,便飞溅出来。猝不及防,落到了荣瑞红的身上和脸上。荣瑞红一边畅快地骂着,一边笑着擦?;吃兑膊唤斐鍪郑聊橇成系哪嗨?。手指触在她脸颊上,一阵凉滑,却酥酥顺他指间爬过来。他忙抽开了手。荣瑞红愣一愣,低下头,从河上掬起一捧水,洗洗脸。脸颊上的红云,便退却了。
回来的时候,经过龙头街,看到花花绿绿,是一片热闹。才想起了这是午日,摆了“乡街子”。从这里沿着金汁河岸,从麦地村、司家营一直摆到了龙头村。这集市是镇上的节日,四面八方的人,都赶了来。他们竟又看见了方才遇见的马帮,正靠着驿站补给。马锅头坐在木鞍上,伙计便卸货,大约是盐巴和碗糖。那大骡子吃着草,仿佛也认出了他们,长长地嘶鸣。
邱北的辣子,文山的三七,昭通的天麻,江津的米花糖,腾冲的饵丝,武定的壮鸡,宣威的火腿,似乎天下的好东西,都汇集在了这里。
两个人东张西望,荣瑞红便在一处烟草的档口停下来,细细挑拣,大约是为阿爷。她用彝语和那阿婆讨价还价。宁怀远便说,老爹的瓦猫要是在这里,定可以卖个好价钱。
荣瑞红听了,望一望他,脸色倒沉下来,说,宁怀远,你既做了阿爷的徒弟?;顾嫡庵只?,瓦猫是能卖的吗?
怀远兴冲冲的,这时却语塞,见荣瑞红却是认真了。她烟草也不称了。自己一个人直愣愣地往前走,不理人。宁怀远跟着她,这时市集上飘来了香味。原来是到了食档口。铜锅鱼、酱螺蛳、竹筒饭、羊汤锅,都是馥郁的味道,浓烈地勾引着人的食欲;宁怀远这才觉得,腹中辘辘。荣瑞红只管在汤锅前坐下来,叫了一碗,看宁怀远,默默又叫了一碗。一碗羊肉汤下肚,两个人的心情便好起来。荣瑞红问,羊汤好喝吗?怀远点点头。她又问,有我熬得好喝吗?;吃兑汇?,又使劲摇摇头。她便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引得周街的人,都看她。
快走到麦地村时,他们看到一双背影。尽管是背影,他们还是认出来,是梁先生夫妇。身形都很挺拔。梁先生穿了宽大的衬衫。林先生这日倒穿了裙子,是当地落靛的扎染。她头上包了一块头巾,也是同样的扎染。荣瑞红见她在一个卖竹编的摊头上停下,弯下腰,和摊主交谈。谈好了,便浅浅地笑,脸上是明亮的表情。摊主为她挑了一只篮子。又抽出了一条竹篾,三两下便编好了一只蚱蜢,给她别在篮盖上。林先生便又笑,望望梁先生,笑得孩子一样。他们便挎上篮子走了,梁先生将那篮子从太太手中接过来。另一只手,执上了太太的手。
他们走得很远,荣瑞红还引着颈子看着,直到快看不见了。两个人往前走了几步。她回过身,望一眼宁怀远。怀远觉得她眼睛里头有小小的火苗,目光炽炽的。忽然间他的手,就被牵住了。
三天后,宁怀远又见到了梁先生。梁先生来找闻先生,求一枚图章。
关于闻先生挂牌治印,算是联大不得已的一桩美谈。大约要说到教授们的处境,彼时昆明通货膨胀得厉害,他们的工资,渐入不敷出,不免要各谋出路。最普遍的是去邻近云南大学、中法大学或昆明的中学兼课。像闻先生这样,在昆华中学兼课的报酬,每个月可得一石平价米外加二十块“半开”,按理还不错的。但家中人口众多,还要贴补“一支公”的研究生们,开支上远远不够,犹复不敷。到头来,终于重拾铁笔,好在同事们帮衬,算是抬了轿子?!耙恢Ч钡睦系苄制窒壬髁巳罄?。包括两位校长在内的十二位教授,具名推荐。闻先生擅长钟鼎,在美国又读的美术,自然不同俗笔。人又很谦谨,用墨上石,皆自尽心。云南地区素行象牙章,质地坚硬。闻先生刻得食指磨损出血,仍一日未辍。
梁先生看他手指间的厚厚老茧,也很感慨,便道,家骅兄,我听说你难。倒不知是这样难。前些天,盛传贵系刘姓教授为人写墓志铭,得资三十万,以为你们教文科的还稍好过些。
闻先生苦笑,这事不提也罢了。如今好过的,又有几个。当年梅校长让你用茅草顶盖校舍,独留了铁皮屋顶给教室,如今连铁皮都卖了去。人各有命,我除教书外,大约就是做个“手工业者”。
这时宁怀远进来,手里执着一枚信封,兴奋地说,老师,《国文月刊》回信来了,刘兆吉的那篇文章,要发表出来了。
他见有人在,再一看是梁先生。梁先生看看他,说,小兄弟,我们见过的。
宁怀远跟他问了好。他说,那天在金汁河畔,还有一个姑娘。内人说,你的样子,是中古人相,和姑娘的骨相一样好。
闻先生大笑道,还有这回事。怀远,说的莫不是瑞红姑娘?
又回过头说,是我们这里的大厨,做得一手好龙泉菜。
梁先生便道,有机会要领教下。我们到了云南就东奔西跑,其实没吃上几顿安生饭。复社时候,原先在循津街“止园”,倒是有家馆子不错的,和刘敦桢他们几个常去。后来去了山区,当地的乡民做的菌子,真是美味。那阵子也是居无定所,整天背着帐子,随身带着奎宁和指南针?;氐嚼ッ鞲瞻捕傧吕?,“史语所”就搬了,我们也就唯有跟着搬。前几天,“学社”的章子落在地上,碎碎平安。这不是求您来了吗。
闻先生道,这个好说。你后天跟我来拿吧。
梁先生谢过说,有空也来我们那里坐坐。自从盖起了屋子,慧音说又有了北平的沙龙的样子。钱瑞升,李济、思永、老金我们几个常聚,也挺热闹的。
闻先生笑道,你们两个设计房子的,倒真是第一次给自己盖了一个。
梁先生说,可不是!样样要自己落手落脚,从木工到泥瓦匠,越到后来,钱越不够用。你想,我们刚来时候,米才三四块一袋,如今都涨到一百块了。连根钉子的钱都要省,好歹费正清他们两口子,给我们寄了张支票来,可真救了急。唉,慧音到底累倒了,在山区落下的病根儿。近来的身体大不如前。
宁怀远蓦然想起了荣瑞红的话,便脱口道,梁先生,你要不要请一尊瓦猫回去。
梁家的瓦猫上房那天,是荣瑞红亲手给系上的红绫子。瓦底下除了放上了笔、墨、五子五宝,还有一本万年历,压六十甲子。
梁先生搀着妻子。林先生靠在他身上,身着家居衣服,披着披肩,笑盈盈的。虽笑得有些发虚,但人明亮。她抬起头,看那瓦猫,眼里头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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