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总习惯把手翻过来背过去
摸一摸母亲粗糙的脸
然后，从她花白的两鬓
又把手停下来
焐热北方初冬的雪
皱纹里的河流，比缝补的针尖细腻——
穿过我贴身的棉衣
失眠的露珠站在草叶上守望
怀想母亲的村庄。月光煮熟米饭
经年的瓷碗收藏天下温暖
从来都有奶水般的膻味
但必须要知道
母亲，干瘪的乳房
就像连绵起伏的粮仓
一定储存过落地成金的五谷
比我们的肥胖幸福百倍
比我们的虚荣幸福千倍
听听，大地说出这些有泪水的词语
最值得热爱的理由
再允许拥抱母亲的沉默
万物的睡姿
天地有多大
母亲的蓬幔就有多高
抬眼望去，万物的睡姿简单
不过是相似或一样的
风从羊的枕边吹去
不说梦话的老羊认识路途
母亲，一只银质发簪丈量光阴
从黄昏野菊的背面
一直看见黑夜
看见黑夜的黑
母亲，从幸福与苦难之间
转身安睡——肯定有大地的叹息
千回百转
河流有多弯曲
青草的骨头就有多柔韧
停留母亲嘴边的词语
也就有多少细软的沙子万遍淘洗
瘦小的身躯谦卑向上
但夕阳的余晖如此短促……
呈现我们相似或一样的睡姿
藏也藏不住今生来世的泪水
恍如隔世
再想起母亲就恍如隔世
布谷叫过三声，她额头的草长了三寸——
清明的雨心细
预料麦香来临之前
肯定有一些泪水扯断满天星斗的扣子
“哗啦啦”坠落
恍如隔世
我不想说地道的乡下话
母亲听见了
她会躲在泥土里哭
母亲的村庄
不说风大，母亲的村庄
脸上落一层尘土
围巾沾满露水，足够我们喝饱肚子
不说风大，村庄的怀揣着土
母亲是土生金的命
肾里的水浇灌一亩月光
落下不愈的病根
风吹进大地的皮肤
母亲的皱纹泛起暮霭，又深了一寸
风吹进大地的骨头
母亲的风寒，隐隐作痛——
拔不出命的苦也就算了
可这风啊，却背着村庄抱紧母亲
呜呜地哭个不停
我在诗歌里面选择母亲的墓地
我在诗歌里面选择母亲的墓地
头一阵风吹乱杂草，再一阵风吹过麦香
尖尖的麦芒刺破皮肤
风就朝疼处吹了吹
头一阵风吹破窗纸，再一阵风吹灭星灯、月灯……
皱紧眉头的母亲习惯一针见血
嗔怪我写诗穷空了手
头一阵风吹倒红蜡烛，再一阵风吹倒白蜡烛——
一不下心把村庄的衣襟
烫了两个焦糊的窟窿
我在泥土里面翻找补丁
歇下来的母亲，下意识地咬了咬拇指
故乡的别针
能把思念的背心
穿起来，曝晒在晾衣绳上——
再把晒干了的疼痛
一一放进母亲陪嫁来的衣柜
藏起来三十多年
一堆棉布泪水的里面
它们从来没有
发过霉
生过锈
转身
头一次转身，大把往事和光阴输得精光
再一转身，我输掉一个人
在久违的村庄里
一个我欠着账的人
转身之间，抽走我几十年的账本
还有未能兑现的白条
母亲，这回我彻底输了
输得一塌糊涂
输得一无所有
比泪水输得还多
比愧疚输得还惨
往事
?
母亲的往事，密密匝匝
纠缠着黑龙江的村庄、狗和孩子……
总是和外婆寸步不离
直到死去
平时，她把这些塞进我们的衣兜
渴了就是一碗水
饿了就是一块馍
再把剩下的沉默
小心叠起来放进笨重的老柜子
冷了就是一套棉衣
暖了就是一件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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