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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人称
来源:《长江文艺》2024年第7期 | 作者:陈萨日娜  时间: 2024-07-12

?  “搞艺术的,吃饱饭得靠天下太平。成大师得靠天下大乱。”院长在最后把下巴一扬,动作和声音同步立定住。

  华虚舟捕捉到了这个微妙的停顿,率先鼓起掌,并配合大幅度的点头和缓慢的眨眼来延展掌声里的钦佩。他看到院长嘴角吊了一下,弧度小得算不上笑,却勾勒出了发言者内心的满意度。掌声这东西,虽说由一大片组成,让人记住的却只有第一个?;橹弁返愕酶亓?,在心里祝贺自己夺冠。

  他为这种安排在周末的报告会、参观活动起了个名,叫“软加班”。相比于摆在桌面上,需要支付加班费的“硬加班”,软的这个由于含有合影留念环节,更无法逃避。但对今天的市图书馆系列讲座,他是怀有积极态度的,甚至为坐在前排明显位置,提前了一小时到场,毕竟能这样精准地给领导心灵按摩的机会不多。从讲座结束,院长接受晚报记者采访的活跃度来看,他的积极取得了成效,院长情绪不错。

  院长问:“小华,绕路送我,等会儿录节目来得及吗?”腿不小心踢到了驾驶座椅后背。

  “来得及,院长?!被橹垡槐咚底?,一边左手松开方向盘,摸到了座椅调节键,蜷起双腿,尽可能地给后排腾出更大空间。

  “总上电视,家里人很自豪吧?”

  “还好,院长。我主要也是觉得这样的社会活动有助于弘扬经典,还能为学校带来更多关注?!?/p>

  “你这样认识很好,小华,前阵职称评审,我看到你报名了?!?/p>

  他没想到院长会在车里谈这件事,更没想到会说得这么直接。他紧紧凝视着前方的车流,忘了后视镜里能窥察到院长的脸。

  “小华,你的社会影响力,还有知名度都是公认的,但学术和授课这两块阵地,还应该再把握把握。这一次先把名额让给郭老师吧,她打算五十五岁就退休了。你年轻,还有机会。”

  他感到心上豁了个口子,刮进来呼呼荡荡的风。

  前方黄灯亮起,我慢慢踩下刹车说:“好的,院长,我一切服从学校安排?!?/p>

  院长说:“行,小华,就给我停前面吧。”

  我重按调节键,恢复驾驶座原来的位置,伸直一路蜷缩的双腿。并道时我没开转向,惹得后面一阵鸣笛,我没理,一把给舵打死,蛮横地插进道路。

  我或许应该告诉电视台节目组,给我做嘉宾介绍时加上一句:华虚舟,行为艺术家——长期将表达方式作为生活方式。据家里人说,我开口极早,不足一岁便能流利对话,却始终不会使用第一人称,渴了便说“孩子要水”,摔了便说“孩子好疼”。并非不会发音,只是仿佛没意识到有“我”这么个角色,平等地把所有人都当作外人。上学以后,我终于适应了“我”,而曾经的语言习惯则渐渐内化为了一种心理活动,无论何时何地,我的脑中时?;崞鲆桓錾?,以旁观的视角描述和评论当下的情境,根据环境、情绪的变化,声音风格略有分别,时而像纪录片里的旁白,时而像球赛里的解说。有段时期,我相当困扰,感觉自己暴露在某种监视当中,也曾向精神类专科医院问诊,只说是休息不好,开了些安神的中药,吃完,旁白的声音愈发铿锵。我索性不再挣扎,任由其滔滔不绝。天长日久,竟颇感适意,如同切换着两个账号登录现实,每当出现不愿体会的情绪时,我就脱离开我,成为那个声音。

  灯光打过来,女主持人的声音响起:“登辽河舞台,赏诗词华彩,欢迎收看《华夏诗词大会》。有请我们的评委老师,辽河大学文学院讲师,中国诗词协会常任理事,日本东京大学非句博士,华虚舟。呀,又错了,俳句,俳句,不好意思导演,重来。”

  每一次,每一次这个主持人都读白字,他怀疑她就是故意在嘲弄,觉得可笑,研究诗词居然要去日本留学,“俳句”又是个什么鬼东西,不就是给废话分成三行吗?

  好在录制没有受到干扰,到了“友情诗”的点评环节,我以“李白汪伦本无缘,全靠汪伦花了钱”为开头,将《赠汪伦》的写作背景按照节目组设计的文稿背了出来。近几年国风主题的电视综艺市场不错,我们这个地级市的电视台就照葫芦画瓢,做了个《华夏诗词大会》。因妻子的闺蜜跟制片人谈了恋爱,我被介绍进节目,成为嘉宾,不料想小小地火了一下,楼下买菜被认出过两次,上课也有学生在下面偷偷拍照,甚至本市几所初中将我的发言摘出来,编入了语文阅读理解题。我嘴上说不在意,其实私下还是特意去买了衣服,换了眼镜框。

  录制结束,到家已是深夜,妻子勾住我的脖子,仰起头问我想她了么。我说:“想了,儿子呢?”她说:“吃完奶在姥姥屋睡了,今天院长讲座怎么样?”我说:“还行,他说这次我没评上副高?!逼拮雍艹跃?,关切地问:“怎么回事?”我说:“一周就给我排两堂课,参加文化类节目也不算学术成绩,让我怎么评?”妻子说:“那要不找找机关领导?”我说:“算了,本来也没抱希望?!逼拮哟雍竺姹Ч此担骸懊皇拢酆煤米プ〉缡犹ǖ幕?,照着明星学者努力,该来的总会来。”说着贴得更紧了一些。

  隐隐地,他闻到后颈飘来一阵馊味,低头见妻子胸口上两团奶渍,心中难以抑制地恶心起来。他拿开她的胳膊,拍了拍说:“睡吧,明天周一?!?/p>

  “例会最后,我想就职称评选的事说两句。”院长说,“本次评定,我们依旧坚持了公正公开、严格把关的原则。评上的老师,要不忘初心,加倍努力。没评上的,更应该鞭策自己,调整心态,防止消极情绪。在这个问题上,个别人应该向华虚舟老师学习,坦然接受结果,毫无怨言,依然坚守在工作一线?!?/p>

  他低着头,在本子上胡乱地记录,却仍能感受到同事们暗戳过来的目光:谁没评上能甘心,你在这装什么?

  “小华,你留一下?!痹撼ふ姓惺炙?。

  又怎么了?有什么事不能电话里说?非要表现出这种根本不存在的亲密?刚才的表扬已经把他放在了所有老师的对立面,这个可怜人已经失去职称了,别再让他失去同事关系了行吗?

  我迎上去问:“院长,您找我?”

  “对,北大研究所所长昨天给我打电话,说他们要立项,做一个中世纪汉文化圈重要诗人比较,想让我推荐一个咱们学校了解日本诗歌的人参会,我就想到你了。正好所长对你有印象,说他在网上刷到过《华夏诗词大会》。好好准备,小华,珍惜机会,给学院长长脸。”

  他连声感谢,点头点得自己阵阵晕眩,愧意也无声地在心底漫开。院长还是厚道的,因为职称的事就对他怀有微词,实在刻薄,毕竟大家都有难处。

  “哦,还有一个事?!痹撼げ痪獾厮档?,“就是我侄女那边,正常来说明年要参加美国的交换生,当然,得在平均分达标的情况下。这孩子有点贪玩,你也是知道的,我就是了解一下,期末考试她准备怎么样了?”

  我说:“没问题的,院长,您放心,以孩子的能力,期末成绩不存在问题?!?/p>

  下午,我将一张抄着选择题答案的纸条,夹进了分发给院长侄女的作业里。那愧意也随之消散了。想了想,我又给教务处的冯晶晶发去了一条信息,问能不能往系统里录成绩之前先给我看一眼。冯晶晶很快回复,好的。我心中欢喜,又追问午休时要不要一起散步。她回了个“OK”的表情。

  吃过饭,我早早来到操场等候,同时不忘贴心地买上两杯奶茶。跟冯晶晶联络上虽是近期的事,但早在教务处招聘之初,我就在公示的名单上注意到这个清秀的女孩了。那时她上半身被框在一张窄窄巴巴的登记照里,却丝毫不影响她散发出灵动烂漫的气息。果然入职后,每逢她出现在食堂就会引来大家的目光。我暗地里打听过她的消息,也偶尔在排队时故意站到她后面,可所有交集就仅限于此。转机是在《华夏诗词大会》播出之后,有天冯晶晶竟主动找到我,说敬仰我的学识,她也是文学爱好者,一些问题想向我请教。我欣然同意,了解完才明白她原来在创作小说,有两篇发表在区宣传部内刊上以后,就再无作品。当下她正在写作一篇有关师生恋的题材,开头还好,中间部分则难以为继,希望我能给她些许启发。

  我不愿承认这于我而言属于知识盲区,便尝试替她写了一段,她十分满意,希望我继续提供,我却写不出更多,只能绞尽脑汁回忆毕生所遇奇闻异事,帮她获取灵感,然而所述无一可用,好处却是我从此有理由经常约她散步。

  冯晶晶嘬着奶茶说:“华老师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味儿?”

  我做出很随意的样子说:“小姑娘,不都爱喝这玩意儿么?!?/p>

  她转过头说:“华老师你给没给我想小说?”

  我说:“想了呀,这不是一直跟你讲么?!?/p>

  她说:“不行,同学借钱,孩子打架,邻居出轨这些都没法用,太庸俗了?!?/p>

  她居然有脸说“庸俗”?她每天生产那么多垃圾文字,已经是最主要的庸俗制造者了。这样一个人,此刻居然用“庸俗”来概括他的历史,没有比这更荒谬的事了。

  冯晶晶噘起嘴,佯装生气地说:“华老师,你再想不出来,我不跟你散步了?!苯壳蔚拇桨昶⒊瞿滩杼鹉宓南闫?。他想说些什么来给出致命的还击,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好,好,”我说:“一定想出来?!?/p>

  下班回到家后,我给北大的所长打了个电话,交流还算顺畅,约好下周去文科实验楼碰一碰。我正盘算着需要准备些什么,小姨的电话这时响起。他不禁眉头一皱,这个点打来,不会有别的事情,一定又是她孙子的作业写不完,让他赶紧帮忙交一篇作文。他该怎样向他们解释,高校研究的古典诗歌和初中生作文是有差别的?他如何能让他们知道,自己对于给初中生当枪手的事情有多么厌恶?难道帮亲戚家小孩子写作业是知识分子的宿命?

  很意外,小姨并不是要写作文。她在郊区买了个房子,打算养老住,最近搬家,有些瓷器不敢交给搬家公司,想让我周末回趟白城,帮她拉点过去。我在心里松了口气。

  对于故乡,我有一个物理意义上的概括:春节期间必须回去的地方。每年春节,白城高速收费口都会打上两行字,左边:?;丶铱纯础腿滤牡摹S冶撸喝却趸队壮嵌叵绻辍狶ED屏有一片坏了,本来是“热烈”。

  我很少在春节以外的时间回白城,本以为这次回来路况会好些,可不知为什么,收费口只有一个开放,几百米外就开始堵车。到达小姨家比正常晚了一个小时,我快速地搬完瓷器,找了一家比较大的超市进去,周六要去拜会北大所长,我准备带一点土特产登门。逛了一圈,我看到了哈尔滨红肠、延吉冷面、盘锦大米,甚至还有装在牛角里的内蒙古马奶酒,就是没有看见任何白城特色的东西。白城没有特产这件事他一直知道,可每次回来还是期待着有什么石头、家畜或者农作物被挖掘出来,披红挂绿,包装成这个小城的代表。然而,每一次期盼都会落空。他不禁埋怨起闯关东的老祖宗,要么老老实实待在原地别动,要么勤快点再往北走两步,怎么就非挑这么个寸草不生的地方落脚?害得后辈儿孙送礼都犯难。

  回程路上正好遇到晚高峰,七十公里的距离开了三个小时。到家,我已是疲惫不堪,想到明天上完课还要去电视台录制节目,不觉间头昏脑涨。

  “你尝尝?!逼拮佣斯匆煌肷跛苹煦绲亩鳌?/p>

  “好,等会儿?!?/p>

  “你尝尝嘛,我炖了一下午。”

  “好,等会儿。”

  “你怎么了?”

  “没怎么啊?!?/p>

  “那你这什么态度?一进屋就没个好脸。”

  “不是说了么,堵车,我累都不行?”

  “行,歇着吧你?!?/p>

  “你上哪?我喝还不行吗?!?/p>

  “倒了,喂狗?!?/p>

  “你他妈会不会说话?”

  “你骂我?我给你生孩子给你做饭,你骂我?”

  在沙发上睡到第四天,我落枕了,脖子只能僵硬地歪在一个特定的角度上,看起来好像在质疑全世界。这一改变让电视台导演很满意,因为节目中我机智犀利的人物设定由此增添了形象上的可信度。不会有人看得出,台上侃侃而谈的男嘉宾夜夜像流浪汉一样睡在客厅。

  晚上十点半,我妈突然打来电话,“喂,儿子,没睡呢?”

  我压低声音说:“没呢,有事么,妈?”

  那边声音故作轻松地说:“没事,我大孙子挺好的?”

  “挺好,睡了。”

  “哦,跟谁睡呢?”

  “他妈?!?/p>

  “哦,你俩最近挺好的?”

  “挺好,妈,单位领导来电话了,我回一下,改天给你打?!蔽蚁±锘├驳毓伊说缁埃宀匏谎舛味曰敖崾?。

  句句都是废话,句句都是明知故问,真相只能是母亲从丈母娘那里听说了他和妻子在闹别扭,打来电话关心??伤咕芄匦?,因为他明白这关心的本质是拉拢。小时候,母亲宿醉后,哭诉父亲的不忠,他是唯一的听众,这使母亲产生了一种误解,以为他怀有深切的怜惜,愿意主动在自己抽泣时提供一个倚靠。于是,从他谈恋爱开始,母亲便紧盯他的情感波动,企图趁机还之以怀抱。而除了报偿以外,他还看到了母亲求盟的心理。她渴望两代人因婚姻不幸抱头痛哭,一同诅咒,一起谩骂,她在深处渴望被那种场景感动。全然不顾他对这一切感到多么羞耻。

  他又一次怀念起父母分开前的生活,不是由于留恋,而是那时间没有人需要他,他说什么都无所谓,是不是人类的语言都无所谓,只需要在适宜的时候发出声响就可以了。

  与北大所长约见那天,我起早来到了学校,可是一走进文科实验楼的办公室,我就意识到尴尬了。屋里坐了六个人,个个对着电脑和一摞资料,而我手里只拎了一盒狗肉,那是我好不容易挑出的产地位于白城且包装比较体面的商品。

  北大所长依次向我介绍,这位是中文系教授,那位是文学院副教授。介绍我时,所长说:“这位是《诗词大会》的华虚舟?!?/p>

  会议大概进行了两个小时,所有人都低着头,翻看各自的电脑。全程我坐在一旁,听他们陈述各自近期的研究进程,中间我考虑了一下要不要插句话,表达些见解,为自己赢得一点存在感,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当口。我试图集中精力,寻找时机,却总是不断地出神,好像踏进了深不见底的漩涡。一个老师发言时,说道:“‘古池/青蛙跳入水里的声音’,古池象征着寂灭,青蛙则代表了世界的存在,而青蛙跳入水中的动作恰恰反示了生命的虚无,松尾芭蕉正是在这一刻懂得了,一切存在都是为了证明不存在?!蔽也唤徽蠡秀?,此刻我在这间屋子究竟是存在还是不存在?终于第六个人发言过后,出现了一段沉默,我微微欠身说:“我冒昧补充一下……”没想到所长几乎同时开口道:“今天就先到这吧?!?/p>

  从办公室出来,我把狗肉扔到汽车后备箱,然后像卸水泥一样把自己栽进驾驶座。我不想回家,可也不知道能去哪里,有学生贴着车头走过,警报器“滴滴”响起,我烦躁地按下喇叭,学生吓得躲闪到一边。

  这时从文科实验楼走出一个男人,头戴鸭舌帽,身穿棕色夹克,直奔我来,然后非常自然地打开车门,坐进了副驾。学校校园比较大,各个教学楼走到正门有些距离,所以经常会有老师下班时相互搭车。我虽然不悦,但考虑到都是一个单位的同事,出于礼貌还是问男人:“老师你也下班?”

  男人说:“对,我下班?!毖尤跃墒肿匀纾路鹪诨卮鸪鲎獬邓净?。

  我更加不悦,想抛弃掉眼下的情景,躲藏进那个声音里,脑袋却空白一片。我于是深踩油门,加速来到了正门口。我说:“到了?!?/p>

  “我不在这下,”男人把座椅靠背降下来,伸了伸腿说,“我也到铁山西路?!?/p>

  我微微一怔,面前的男人我没有什么印象,可他却知道我回家的必经之路。我警惕地说:“我不走那边?!?/p>

  他说:“你回家怎么不走那边?”

  我说:“我去开发区?!?/p>

  他说:“我去开发区也行。”

  这时后面传来校车的鸣笛,示意我让开道路,我只好继续行驶。男人更加自如地打开手机,连接上车内的蓝牙,开始播放歌曲。我强忍着怒气,劝自己,既然他知道我回家的路线,想必是认得我与我熟识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总归是留些面子好。一路上我频频超车,像条泥鳅似的穿行在马路上。为了表示不满,我嘴巴紧闭,一句“你是哪个学院的老师”这样寒暄的话也没有说。那男人倒也自在,听着歌慵懒地盯着前方,看起来同样不打算与我对话。好几次我故意往左大甩尾,他被晃得帽子掉在腿上,却依旧没有开口。我心想这是哪里来的神经病,明天非要到学校好好问问。

  转过一个路口时,车流变得缓慢,离到近前只见一辆卡车和一辆救护车横在中央,几个白大褂垂手站立,旁边躺着一个身穿制服的工人,几米外还抛着一只坑坑洼洼的保温杯。我从没见过这么新鲜的死人,经过卡车时,忍不住好奇地多看了两眼。只见那人露出的皮肤透着骇人的蜡黄,身上没有明显的血迹,应该是内脏受到损伤,死于非命。紧接着,我不知怎么就又回忆起下午在文科实验楼出糗的时刻,于是开始恶毒地想象卡车下躺着的人是那个北大所长。

  男人这时开口了:“我还是第一次见这样刚死的人?!?/p>

  由于这个插曲,我的情绪被转移了一些,回应他道:“我也是?!?/p>

  男人说:“你看他脸色黄得邪乎,身上地上也没有血,估计是心肝脾胃都撞碎了?!?/p>

  我说:“对,我也感觉是内脏出血?!?/p>

  男人说:“要是北大所长躺在那就好了,某些难堪的事情就可以被抹掉?!?/p>

  我心中一惊,差点擦上前面的汽车。男人的身体被这脚急刹又晃了一下,门牙把嘴唇硌破,渗出血来,他抬起胳膊,抹在了手背上。

  我不敢侧过头,攥着方向盘小心翼翼地问:“你是北大的?”

  男人正了正帽子说:“不是。”

  我说:“你认识北大的人?”

  他说:“不熟?!?/p>

  我不敢说话,心跳如擂鼓,手心里都是汗,握着方向盘跟在前面的汇车后亦步亦趋。男人忽然说:“他们今天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介绍别人都是职务,到他这里就用个电视节目一笔带过了?就因为他没评上副高,所以连被了解的资格都没有吗?再看看那六个人吧,他们很显然也知道《华夏诗词大会》,每当电视播放的时候,他们就不屑地告诉家人,在这种小地方台节目上抛头露脸的都是学校里没课的边缘人物。发言被选入初中生阅读题又有什么好得意呢?只能说明足够浅显。今天起,他们的证据更充分了,那个坐在嘉宾席上的人连个副高都不是,对‘过来碰一碰’的理解竟然不是带着电脑和资料,而是提了一盒狗肉,下次怕不会要带一桶散白吧。听说老家在白城,果然是小地方出来的。”

  一瞬间,我脑中空白,无数的噪点涌进,仿佛有只手伸过来,抓起我的脑浆揉碎再搅拌到一起。男人则毫无波澜,刚才碰破的嘴唇已经不再出血,他伸出蛇一样的舌头,舔着伤口。我竭力控制着发抖的手,问那男人:“你是谁?”

  男人说:“这不是很明显吗?我是你的声音?!?/p>

  我听见心脏发出冰裂一般的震响,随后纷乱的念头不停闪过:四十迈下跳车有无生命危险?精神病患者袭击他人是否需要负刑事责任?

  “你还在怀疑我?!蹦腥似骄驳厮?,“生育之后,妻子沉耽在初为人母的感受中,全然忘记了形象这回事,头发不洗,睡衣发馊,他看着她越来越觉得像一只牲口,对房事更提不起一点兴趣。他宁愿一边想象着白天里见到的形形色色的女人一边在厕所里自渎。他甚至想象过电视台里那个念白字的女主持人,想过用最肮脏的手段羞辱她。”他语气平稳,也因平稳更显得冷漠。

  我只感到喉咙干哑,发不出一点声音。男人把手机音乐关掉继续说:“他这一生痛恨庸俗,可偏偏又是被庸俗成全的。考大学不知怎么报志愿,最后是由母亲那个有点文化的舞伴拍板的,结果他踩线进了吉大文学院。硕士毕业没考上博士,偶然得知可以申请东京大学的冷门专业,但是学杂费需要十万。他本想放弃,危急关头小姨慷慨相助,他得以从‘落榜’变为‘留洋’。事业爬坡阶段他有了儿子,本市的保姆费比他工资还要高,岳母为照料外孙,便前来同住。于是他隔三差五就要偷拿回些A4纸,供岳母叠吐瓜子皮的垃圾盒,或者拎一兜充电宝、小台灯到单位充电。他的父亲,那个高中语文教师,倒是不庸俗,应该说是风雅的。可‘风雅’不要他,跟音乐老师跑了,没两年,得癌死了。留给他唯一风雅的遗产,就是他的名字,以及小时候教他背诵‘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的回忆?!?/p>

  我再也忍不住,猛地按下车喇叭说:“你把嘴闭上。”

  男人没听见似的,清了清嗓子说:“我还可以讲更多。”

  我无力地说:“你够了没有?”

  男人说:“那你信了没有?”

  我说:“你想干吗?”

  他说:“来和你谈谈?!?/p>

  我说:“谈什么?”

  他坐直了一些,像个销售人员般客气地说:“冯晶晶,教务处的漂亮女孩。”

  我感到周身的空气更加稀薄,紧张地问:“你什么意思?”

  男人说:“你喜欢她,你想给她展现自己的价值,赢得对方的好感。”

  我反驳道:“可我没做什么,手都没拉过,我不过是希望聊聊天,这也有错?”

  “这不是关键,”男人欠身说道,“关键是你在讨女孩欢心的同时,还想要脸。”

  我憋得脖子通红,说不出话来。男人说:“同学借钱,孩子打架,邻居出轨确实就很无聊,可你真没有足够刺激的往事讲给她听么?未必吧??銮?,你生活中一切矛盾的根源不都因为想要脸吗?”他把脸转向我说:“恕我直言,你这样的人,脸这玩意儿,不要也罢?!?/p>

  我愤怒地朝他喊:“我哪样了?”

  “就是欲望当中包含尊严嘛?!?/p>

  我刚要发作,男人又用那样客气的声音说:“别激动,我是来帮你的。你想看看,追求女孩,满足爱欲,难道不需要付出真诚吗?以你的情况,难道不需要撕碎胸膛,掏出心底最隐秘的部分作为交换吗?好好考虑一下吧,世界是公平的,抛下一些,才能得到另一些?!?/p>

  灰色的日光伸进车窗,中控屏幕上反射出男人的影子,我看着他侃侃而谈的样子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男人挺直身体,认真地说:“决斗。你我轮流来讲述那些隐秘的往事,谁说不出口,谁就会死掉?!?/p>

  我说:“你在开玩笑吗?方向盘在我手里,我一个加速,咱俩都完。”他同情地笑笑。我试着点了下油门,毫无反应,汽车以安全的速度行驶在马路上。这时外面下起了小雨,雨滴落在车窗,包裹住灰尘和污垢,留下一个个肮脏的圆圈。我默默打开雨刷器,沉着脸问男人:“具体怎么做?”

  “很简单,一个人说出一个词语,对方来叙述围绕这个词语发生的事情。”男人说,“出于礼貌,我可以让你先开始?!?/p>

  我想了一下,试探着说:“蚂蚁?!蹦腥嗣挥杏淘?,非常流利地回答道:“小时候的一天,他突然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蚂蚁并不知道人类的存在。他将这个重大的消息告诉给身边每个人,尽管没有人感到震惊,他还是因此激动了好几天。此后坐在路边观察蚂蚁洞成了他最大的爱好,并且赋予了自己类似上帝的身份,有时是将手挡在蚁群前面,模拟一座大山。有时则帮助它们掰碎搬不动的饼干,然后想象蚂蚁们振奋欢呼。后来,只要看到蚂蚁,即便再忙,他也会停下,蹲下来扮演一会儿创世的神,仿佛冥冥之中能预料到他一生中最有掌控感的事情就不过如此了?!?/p>

  男人讲完抱起肩膀说:“我还是建议你别太保守,因为我不会害怕回忆。”这时,我看到他的嘴唇又渗出血来,不多,却分外鲜红?!吧?,”男人突然看着我说,“你要回答的词语是生蚝。”

  我皱起眉头,努力回想与“生蚝”有关的事情,前方红灯亮起,我说:“从小时起,我就有着异常发达的联想能力,出发地和目的地之间遥不可及,很多时候我也解释不清两个看似毫无干系的事物是怎样被联系起来的,可就是头脑中填满了这些古怪的想法。比如每个数字都是一个人,1是个头戴黑色高帽的爵士,2是个靠骗男人钱生活的窈窕美人,5是个憨厚的蛋糕店老板,7是个吊儿郎当的高中生。类似的还有,我总会在不应该像人的物体上看到人的脸,我曾经觉得我爷爷奶奶像葡萄干和板栗,英语老师像麻将里的白板,黄晓明长得像鸡精,韩红长得像大拇指,所有姓孙的人都像黑色的门锁。最无法解释的是,我总觉得‘抑郁’这俩字很像生蚝,一个是没撬开,一个是撬开了摆在盘里,后来每次看到抑郁症话题的时候,我脑子里就全是生蚝。几年前,学院里一个非常优秀的孩子突然从七楼的图书馆跳下去了,后来调查才知道,这个孩子患有抑郁症已经三年。作为平日接触最多的老师,我被任命负责去与学生家属沟通善后事宜,尽量在赔偿最少的条件下把事情平息。当天在会议室,我见到了那对农村夫妇,两人相互搀扶坐在角落,眼睛空望着,像是干涸的井。我无声地站在旁边,大脑空白,准备好的说辞一句都想不起来。闭上眼,看见的全是生蚝。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仿佛是海岸线上的礁石,表面被层层的生蚝攀缘吸附,覆盖得密不透风?!?/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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