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底的一天,外面飘着大雪,天空黑沉沉的。下午的时候,我家门前突然驶来一辆插满松树枝的汽车。这车远远望去,伪装得就像一个小树丛。车刚刚停稳,我父亲王廷瑞就从浓密的松枝中跳下来,脸色凝重。母亲出门上前问道:“怎么突然回来了?”父亲一边用帽子拍打身上的雪花,一边对母亲小声说:“我马上出去执行任务。”父亲进屋来到熟睡的孩子前。这个孩子是我的哥哥,出生还不到百天。他对着孩子端详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忍不住把他抱了起来亲了又亲。母亲站在一旁嗔怪道:“刚刚睡着,别把孩子弄醒了?!备盖装押⒆忧崆岱畔?,郑重对母亲说:“我这次出去可能时间长一些,你在家照顾好孩子?!彼低辏骱妹弊?,又把母亲用旧军毯改的那条围巾仔细围了围,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这时,细心的母亲才发现父亲帽子上带有八一标志的五角星不见了,胸前“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胸章也不见了,便轻声问道:“这次到哪儿执行任务,多长时间?。俊备盖浊嵘担骸澳惚鹞柿?,军事秘密?!备盖鬃叩矫趴冢忠淮巫厣砜戳艘谎凼焖械暮⒆?,然后转身出门。母亲送父亲到车前,发现在浓密的松枝下面挡风玻璃拆掉了,驾驶室两侧的玻璃也不见了。父亲坐到驾驶室里,对母亲说:“大冷天儿的,赶紧回屋吧,照看好孩子!”说完,开车走了。母亲满心疑惑,回到屋里,感觉到这次任务和往常不一样。
一晃四五个月过去了,父亲走的时候正是冰天雪地的季节,转眼间已经春暖花开。父亲仍然没有回来,而且一点儿消息也没有。母亲带着不满一岁的孩子焦急等待着。为了维持生计,母亲帮别人家洗衣服,帮着成衣铺锁扣眼儿做零活。
有一天,住在前院的孙大娘来到我家。她是一位来自山东的心直口快的小脚女人,脚小嗓门儿却很大。人还没到呢,声音早早就到了——“小民他妈,听说你家孩子他爸到朝鲜打仗去了,我这刚刚听着信儿,就赶紧来看看你们娘儿俩。”声音到了一会儿,才看见她挪着三寸金莲的小脚进了屋。她头上绾着个发髻,穿件浅青色的大襟褂子,黑色的裹腿裤子,把一个装有花生和红枣的牛皮纸口袋放在桌子上。
我母亲听后一愣,赶紧问道:“嫂子,你刚才说什么?咱家孩子他爸去朝鲜打仗了?”
“你还不知道???我听后勤部陈协理员家属说的。前院小黄毛他爹原先不是在咱们机场油料库开车的吗,前些日子在朝鲜牺牲了,听说是让美国鬼子的飞机给炸死的。地方民政局还给送了慰问品……还听说前线缺司机缺得厉害,就把你家孩子他爸和汽车连的几个司机派过去了?!?/span>
孙大娘滔滔不绝,说着听到的消息。
母亲呆呆地听着孙大娘的消息,先是一愣,然后,像是对孙大娘说又像自言自语:“他只告诉我出去执行任务,时间长点儿,其他啥也没说??!”
孙大娘看看情况有些不对,说了几句宽慰的话,挪着小脚走了。孙大娘是个好心人,听到信儿后赶紧送点儿东西过来看看,关心一下母亲和孩子。
后来才知道,当时虽然全国都轰轰烈烈开展抗美援朝运动,但是,哪支部队赴朝参战、什么时间赴朝都是保密的。父亲一是遵守部队的保密纪律,同时也怕母亲担心,所以什么也没对母亲讲,只告诉她出去执行任务。
母亲自从听到有关父亲的消息后,就更加惦念父亲了。
但是,作为从山东解放老区来的人,母亲是坚强的。当年她像解放老区“送郎上战场”的姊妹一样,婚后不久,就亲自送我父亲参加了人民解放军。作为曾经的儿童团团长和解放战争时期的支前队员,她知道战争的残酷和军人的使命。她在参加济南战役支前运粮队的时候,亲身经历了国民党飞机对解放军队伍和支前送粮队的疯狂轰炸。她的一位同村姊妹和两个男支前队员就是在敌机轰炸中牺牲的。
母亲具有解放老区人的精神觉悟。部队大院里个别家属得知自己丈夫到朝鲜打仗去了,就领着孩子到部队留守处哭哭啼啼要豆油、要细粮。有的人还要拉着母亲一起去,被母亲坚决拒绝了。母亲耐心对她们讲:“孩子爸爸他们去朝鲜打仗,连命都不要了,你们还在家哭着闹着要这要那,这要是让孩子爸爸知道了,他们还能安心在朝鲜打仗吗?你这不是给他们添乱吗?”
经过几次规劝,这几个家属再也不去部队找麻烦了。
后来,我父亲他们汽车连换防回国,部队协理员对我父亲伸出大拇指说:“你家属真是好样的,不愧是解放老区的人??!”
其实,当母亲得到父亲去朝鲜打仗消息的时候,也是父亲最艰难的时候。母亲不知道,1952年4月,正是志愿军反绞杀战打得正激烈的时候。
父亲后来回忆,那天离开家后,从沈阳于洪军用机场赶到鸭绿江边的安东市(现在的丹东市),在军供站给车加满油,领了三天的干粮后,被编入志愿军志司(即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部)直属汽车团,连夜跨过鸭绿江进入朝鲜。
进入朝鲜后的景象令父亲和战友们惊呆了:到处是轰炸后的残垣断壁,有的地方还冒着浓烟,黑夜里不时传来老人和孩子失去亲人后撕心裂肺的哭声。一些朝鲜老人和妇女穿着破烂不堪,在炸毁的房屋瓦砾中寻找着生活必需品和能用的东西。
在赴朝参战前,汽车连已经做好了最严格的战前准备,给车辆做了非常逼真的防空伪装。由于是夜间进入朝鲜,为了防空一律不准开大灯,驾驶室前挡风玻璃拆掉,左右门玻璃拆掉,以防敌机照明弹照射时反光暴露目标。当时正值隆冬季节,滴水成冰。车辆跑起来寒风吹得人睁不开眼,两只手冻得像胡萝卜似的。满载作战物资的车队刚刚驶入朝鲜境内不远,就被我军防空哨位拦截了。因为执勤的防空指挥员发现汽车前大灯虽然关闭了,但是汽车尾部的刹车灯在刹车时会发红光。防空指挥员脾气非常不好,大喊近乎骂人:“你们他妈的一旦暴露目标,美国鬼子的飞机能把你们炸成灰,赶紧把刹车灯全拆掉!”在夜间行车,不允许开大灯,而且还没有刹车灯,前后车的距离一旦掌控不好,就非常容易发生追尾事故,严重时还会引起弹药爆炸。父亲和他的战友们立刻感到战场上的实际情况,远比当初的预料严重得多。
朝鲜的道路大部分是盘山道,就连很狭窄的盘山道也被炸得到处是深坑。美军仗着空中优势,在志愿军车队必经之路的上空不间断地侦查、轰炸,在一些重要桥梁和道路上空投下大量的多角多尖钉,目的是扎坏志愿军汽车的轮胎,阻止志愿军车队行动。他们知道志愿军善于夜战,于是在夜间不时地空投照明弹,把黑夜照得像白天一样。美国鬼子的飞机还向窄小的盘山道路上投下大量的定时炸弹,在不同时段起爆,干扰运输,破坏道路,想方设法切断志愿军的运输线,妄图切断前沿阵地上志愿军将士的生命线!
志愿军在夜间执行任务时,为了不让敌机发现,凭肉眼和耳朵的听力驾驶军车同敌机进行周旋。由于长时间在夜间驾驶军车,眼睛始终盯着冰雪路面,很多汽车兵入朝不久,被严重冻伤,还得了雪盲症。天黑路滑,朝鲜大多是盘山冰雪路面,很多战士连人带车坠下山崖牺牲。
为了解决雪盲症的问题,战士们用最原始的土办法,采来松树枝熬水喝,虽然很难喝,但病情还真的缓解了许多。后来国内的医生配制了专门的药品,才从根本上解决了问题。
在朝鲜的每一天,几乎都处在危险中。汽车连有一位司机的助手是年纪轻轻入伍不久的新战士,有一次在河边给汽车加水的时候捡到了一个崭新的防风眼镜,款式新颖,造型美观,当时乐坏了,捡起来就戴上了,回来还向战友们炫耀。哪会想到这东西上布满了致命的病毒和传染性极强的细菌。捡到东西的人很快就出现眼睛红肿,皮肤溃烂,流脓流水,进而发高烧、昏迷直至死亡。志愿军防疫部门及时地发现了问题,立即对所有参战部队及当地朝鲜百姓进行宣传教育,指导防范,严禁捡拾路边丢弃的东西,又从沈阳调集消杀药品,组成专业防化分队,集中处理美军的细菌生化武器,焚烧后就地深埋,从根本上杜绝了战士和百姓感染事件的发生。
有一天,父亲和助手去朝鲜东机?。ǖ笔敝驹妇站诔实幕∮卸『臀骰。┰怂偷?,跑了一夜,快到目的地时,已是拂晓时分。父亲高兴地对助手说:“没想到这次真挺顺利,美国鬼子飞机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一直没出来?!被耙裘宦涞兀谢屯蝗怀鱿至?。他知道肯定是被埋伏在附近的李承晚伪军的特务发现了。敌机投下一颗颗照明弹,把拂晓的天空照得像白昼一样。紧接着,炸弹、燃烧弹像雨点儿一样落了下来。刚才几乎被冻僵了的身体,突然被燃烧弹的火焰热烤,脸都要烤熟了。父亲马上命令助手全力关注车上的弹药箱有没有着火点,自己拼命驾车寻找山洞和防空洞进行躲避。但是炸弹、燃烧弹腾起的烟雾弥漫开来,让人很难分辨出哪里有隐蔽的山洞。突然,从烟雾和火光里跑出来一个志愿军战士,冒着敌机轰炸的危险,一只手用毛巾捂住口鼻,另一只手挥动着一条白毛巾把车引进一个山洞。
父亲被山洞里的几个志愿军战友从驾驶室里救了出来,当时驾驶位一侧的车门已经打不开了,战友们是把他从车窗口给拽出来的。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负伤了,一块弹片斜嵌在自己的头部,脸上和身上全是血,几乎成了血人,但当时却一点儿没有感到疼。父亲多少次对我说,在战场上一旦杀红眼了,不但不知道怕,就连挨刀挨枪也觉不出疼。他对战友们说:“我没事!‘小金州’还在车上!”他连说了几遍,看见几个战友不吱声低下头,心里马上明白了,几分钟前还和他说话的助手,已经牺牲了。
父亲对他的助手至今记忆犹新。他是辽南人,说话是大连口音,平时不笑不说话,而且勤快能干,经常帮着大家给车加水加油,帮着保养车辆。大家都很喜欢他,都喊他“小金州”。连长原打算这次完成任务后,就让他转为正式司机。他牺牲的时候,才二十岁。他哥哥是在解放战争打锦州的时候牺牲的。家里有一个天天盼着他回家的老母亲,还有一个没过门的媳妇。事后指导员在整理烈士遗物时,看到了已经被血染红的照片,那是“小金州”和母亲以及没过门媳妇的合影。“小金州”在牺牲的头一天还对父亲说:“等战争结束了,一定开着汽车拉上老妈和没过门的媳妇到处看看……”父亲长叹一声说:“是个好小伙子?。≌夂⒆有难鄱?,多少次宁可自己饿着,也要把自己的口粮分给那些快要饿死的朝鲜百姓。如果没有他多次冒着敌机轰炸引导车辆,?;の镒?,我和车早就‘报销’了!”
在残酷的战斗中,经常出现前一天晚上还在一起领任务出发的亲密战友,第二天早上就永远回不来了的情况。父亲和战友们恨透了美国鬼子的飞机,恨不得一伸手就把它从天上抓下来捏碎,再使劲跺上几脚。在战场上,我军战士曾用步枪打中俯冲下来的敌机飞行员,造成敌机坠毁。敌人知道我军善于夜间隐蔽运输,就派出飞机夜间来搜寻轰炸,有的防空观察哨位在敌机低飞抵近时突然打开探照灯,强光晃得敌军飞行员睁不开眼,看不到前面的情况,使飞机撞山爆炸?;褂幸淮?,父亲亲眼看见一位给首长开吉普车的小战士“智斗敌机”的精彩场面。那位小战士刚把首长送到开会地点,就听到我军防空哨发出警报。一会儿的工夫,一架敌机在首长开会地点的上空盘旋着寻找轰炸目标。小战士为了把敌机引开,驾驶着吉普车,故意暴露自己,凭着机智和勇敢,与敌机展开了生死较量。小战士顺着盘山道左冲右突,一会儿加速,一会儿突然急刹车。敌机多少次扫射都被小战士机灵躲过。最后,恼羞成怒的敌机飞行员降低高度,加速向小战士一边扫射一边俯冲。这时,小战士紧挨着山根儿,在盘山道上朝着前面另外一座山加速开去,眼看着敌机俯冲下来,小战士突然来个急刹车。这一瞬间,敌机飞行员知道上当了,想把飞机拉升起来但已经来不及,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敌机撞在山壁上,落了个粉身碎骨的下??!躲在防空洞里的父亲和战友们全都欢呼着为小战士叫好。防空站的几位战士冲出掩体围成一圈,欢呼着把小战士举起来抛向空中……
敌机不管怎么疯狂,毕竟是看得见的敌人。当时,最令志愿军头疼的是隐蔽在暗处的特务。尤其汽车兵经常单兵作战,反特斗争更为突出。李承晚伪军训练了大批特务。由于敌占区的大部分男人被逼迫到前线同中朝军队打仗,所以,训练的基本是女特务。这些女特务非常善于伪装,混迹在朝鲜老百姓中,有些女特务还隐瞒身份,投亲靠友回到自己老家的村子里,平时表现还挺积极,所以很难被发现,防不胜防。美国鬼子在实施绞杀战之前,都是先出动侦查机侦查,发现情况后才派轰炸机对目标进行轰炸。绞杀战开始后,我方道路经常遭受破坏。有时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志愿军车队就遭到敌人轰炸机的地毯式轰炸,而且目标非常准确,针对性非常强。还发生过单车执行任务时,我方战士被特务杀害、作战物资被炸毁的情况。
有一次,汽车连去机场运送航空燃料和弹药,父亲带领三辆车作为先导组走在前面。当车队路过一个村庄,有一些朝鲜村民向志愿军车队友好地打招呼。这时,有一个朝鲜女人的举动引起了父亲的警觉。这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头上顶着个瓦罐,身上穿着老百姓的服装。但是,她的服装却比普通百姓的衣服要干净许多,和那些穿着破烂不堪、衣服脏兮兮的村民相比显得有些不一样。虽然也和村民们一样热情和志愿军车队打招呼,但是眼神不停地观察和打量,一直盯着车上的物资,神态和普通百姓明显不一样。父亲经常跑这段路,他知道过了这个村子,往前不远就是一片开阔地,如果这时候敌机来轰炸,躲都没地方躲。父亲及时让副驾驶向后面车队发出敌情暗号,并让车队拉开距离,车与车之间不要太近,并做好隐蔽准备。
不出所料,不一会儿工夫,那个头顶瓦罐的女人趁人不注意,迅速钻进一片树林,稍后一颗信号弹从小树林升上天空??吹秸庖荒?,所有汽车连的战友都知道敌机马上就要来了。由于提前做了准备,车队很快躲进了防空洞。但是,决不能让这个女特务跑了。他们刚刚把敌情通报给志愿军防空指挥所的保卫人员,敌机就到了。汽车连连长望着被炸得惨不忍睹的道路和熊熊的大火,不免倒吸了一口凉气。
父亲在这次行动中不仅出色地完成了先导组的任务,还协助保卫部门抓获了那名女特务。听说这个女特务特别顽固,抓她的时候,还有一名战士负了伤。她被移交给朝鲜人民军后,朝鲜人民军反特部门将其当场枪毙了。
任务完成后,部队政治部给父亲记三等功一次。
在每天都与死亡搏斗的日子里,志愿军战士们也有开心快乐的时刻,这就是祖国慰问团到来的时候。来自祖国的亲人们给战士们带来祖国人民亲切的问候和大量的慰问品,艺术家们还给战士们献上一场场精彩的演出。这个时候,志愿军各部队就像过年一样。
有一天,我父亲从祖国慰问团那里意外地收到了我母亲写来的家信。原来,这是部队政治部让参战人员的家属每人给自己的亲人写一封家书,请慰问团带过来的。真是“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父亲惊喜地打开信,里面还有一张儿子的照片。父亲激动地对着孩子的照片亲了又亲。父亲看着用铅笔写的歪七扭八的字迹,觉得这就是世界上最美的书法。他知道这是母亲参加扫盲识字班的成果。母亲告诉父亲家中一切安好,她仍然在扫盲班学识字。孩子也很好,让他不用惦记,安心打仗,她和孩子在家等他胜利归来。
父亲后来说,那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回到了祖国,回到了沈阳,回到了家里。梦见了他走时还在酣睡的小儿子已经学着站立起来了,梦见我母亲还在简易的饭桌上用一支铅笔头给他写信。一切都是那么逼真,一切都是那么温馨。他清楚地记得那个简易的饭桌是用一个废弃的炮弹箱改制的。那时母亲刚从山东解放老区来到部队,住在部队的一个仓房里,家徒四壁,空空如也,连个吃饭的桌子都没有,是他的几位战友把几块木板刨好后钉在废炮弹箱上,就这样做成了饭桌。父亲和母亲对这个穷得不能再穷的家倾注了全部的爱。当父亲放下背包抱起儿子亲了又亲的时候,自己把自己笑醒了……母亲写给父亲的信就像沙漠中的一股清泉,给父亲增加了无穷的战斗力!
志愿军在朝鲜和所谓的“联合国军”的斗争中,和朝鲜军民并肩作战,与朝鲜人民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在父亲经常路过的一个村子里,有一个被美国鬼子飞机炸得只剩一条腿的朝鲜小姑娘。有一天晚上,父亲带着助手执行任务。由于头一天刚刚下了一场大雪,大雪覆盖了坑洼不平的路面,父亲的车陷在一个大坑里,怎么也出不来。情况非常紧急,这个时候如果被敌机发现,肯定被炸毁。正当父亲心急如焚的时候,那个拄着双拐的小姑娘看到了,对着父亲喊了一声,转身拄着双拐飞快地回到村子,一会儿工夫,来了一群老人和妇女。大家很有经验地用锹挖出坑里厚厚的积雪后,往坑里填满了树枝和柴禾??永锩挥醒┝?,车轮不打滑了,车终于开了出来。通过这次救援,父亲认识了这个小女孩儿,她叫朴英子,那年十岁,她父亲是一位朝鲜人民军军官,在一次战斗中牺牲了。母亲在支前的时候,被美国鬼子飞机炸死了。英子和奶奶一起生活。从这以后,父亲每次路过这里,只要看见她,都会把祖国慰问团带来的慰问品给小英子一些,有时候是几块糖,有时候是一个苹果。
有一天,父亲完成任务后,归队路过小英子她们村,借着月光影影忽忽看见好像是拄着双拐的小英子,近前一看,果然是她焦急地等待着什么。父亲在一个隐蔽处停下车问小英子有事吗,小英子看见是父亲,焦急的眼神里立刻出现了希望和兴奋,示意父亲跟她走。父亲和副驾驶交代一下后,拎着驾驶室里的苏式冲锋枪,跟随小英子来到了一个已经倒塌一半的土房子。进屋后看见一位奄奄一息、脸色蜡黄的老阿玛尼躺在厚厚的稻草上,身上盖着露着棉絮的被子。她就是小英子的奶奶,这几天连冻加饿病倒了。父亲赶紧赶回车里取来一盒美国罐头,这是前几天分到的战利品,父亲一直没舍得吃。小英子已经点着火,烧了点儿开水。父亲把随身带着医疗包打开,拿出几片退烧药给老人家吃了,又从食品袋倒出些炒面,用开水冲了,打开罐头,让祖孙二人美美地吃了一顿大餐。老人家的脸上一点点出现了血色,精神好多了。这时,天要大亮了,必须马上归队了,因为白天敌人飞机出动比较频繁。临走时,父亲对小英子打着手势说,有事就在村口等着,志愿军会帮助你们的。小英子望着离去的父亲,眼中充满了不舍。
几十年过后,父亲回忆起在朝鲜那段岁月时,还经常提到小英子。
2023年12月24日,中央电视台第九频道(新闻纪录频道)以《底色英雄》为题,播出了对我父亲的采访,父亲讲述了在朝鲜的经历。我们全家和远在山东淄博的叔叔家都收看了这套节目。全家看到了抗美援朝时期艰苦的岁月,为无数志愿军英雄们的事迹感叹,一致感到咱们国家能有今天安定的生活,真是太来之不易了。那天高兴,晚上我和父亲小酌了几杯。喝酒时父亲还提到了小英子,父亲感慨地说:“那个叫小英子的小闺女不知道还活着没有,如果活着现在也有八十多岁了!”
抗美援朝胜利后,志愿军司令员彭德怀动情地说:“朝鲜战场打胜仗,一半归功于前线浴血奋战的战士们,一半归功于后方运输战线的同志们?!?/span>
父亲有时候既动情又感慨地说:“为了通往前线的交通线,各个兵种牺牲了太多的人了!”
有一次,父亲送完弹药,满载一车给养返回,看见三辆美国的吉姆西十轮载重卡车停在路旁,其中有一辆是被炸过的,因为前叶子板已经没有了。一位防空指挥员看到父亲的车后,跑过来问:“你们是哪个单位的?”父亲告诉他是志司汽车团的。指挥员简单和父亲做了通报,这三辆美式车是九兵团的,带队的班长在上半夜敌机轰炸中牺牲了,剩下两个新司机、三个助手。由于前方的桥被炸断了,工兵维护部队在河上用两根火车钢轨架起了一座简易桥,可是两个新司机试了两次过不去,指挥员问父亲能不能把这三台美式重载卡车开过去。父亲连忙下车看了一下情况,只见河面不很宽,但是入口很窄,离河面五米多高的地方,工兵架起了两条平行的火车钢轨,两头用螺丝固定后,又用电焊给焊死了。父亲让工兵在桥的一侧再扩出一块空地,以便车可以拐成90度角,车轮可以对准两根火车钢轨。很快桥头的空地扩出来了。父亲对指挥员说:“放心吧,应该没问题!”
当汽车的前轮和钢轨接触的时候,大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下面就是湍急的河流,距河面五米多高的空中两条钢轨就像两根吃饭的筷子。父亲驾驶着美式卡姆西十轮载重卡车稳稳地沿着钢轨开了过去。这不仅需要熟练的技术,更要有十足的胆量和气魄。当卡车开到中间的时候,钢轨两端的焊接点出现了咯咯吱吱的声音,大家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只见父亲面不改色,牢牢地把住方向盘,控制住油门,稳稳地把车开到了对岸。战友们热烈鼓掌!
第二辆车也顺利开过去了。
当开第三辆车的时候,情况发生了变化。由于这辆车被炸过,方向盘操作起来非常费力,这时,防空警报响了。大家立刻紧张了起来,父亲使尽全身的力气扭动方向盘对准铁轨开了上去。当车已经开到河上面铁轨中间时,炸弹像冰雹一样倾泻而下,炸弹爆炸腾起的水花把铁轨溅得像水洗的一样。在水淋淋的铁轨上开车,轮胎很容易打滑,而且父亲感到铁轨在剧烈地震动。这时桥对岸一位防空指挥员冒着敌机疯狂的轰炸,用两面小指挥旗沉着镇定地指挥父亲将车稳稳地开到了对岸。指挥车停在隐蔽处后,那位防空指挥员倒在了血泊中,他的半边身体被炸得血肉模糊,同志们把他抬进防空洞时,他还不忘告诉战友:“继续放烟幕,把后续车辆尽快疏散……”
每当回忆起在朝鲜的烽火岁月,父亲不愿提及自己做了什么,他总是忘不了他的那些战友,那些为了胜利而用自己的生命掩护战友的英雄。他忘不了他的助手“小金州”,忘不了冒着敌机轰炸、把他引导到防空洞、把他从驾驶室拽出来的战友们,忘不了在冰天雪地车陷在弹坑中受困时小英子和那些朝鲜百姓的全力相助。这一幕幕的感人画面,似乎已经深深地刻在了父亲的脑海中,这可能就是父亲在后来的任何工作中,始终有一种忘我精神的根源所在。
父亲后来到地方工作,哪里需要去哪里,哪里艰苦去哪里。有一段时间,为了国防需要,国家开展三线建设,条件非常艰苦。有些同志不堪忍受南方闷热的天气,吃的南方大米也不习惯,闹情绪想回沈阳。父亲就把这几个同志找到一起说:“这点儿困难算什么,在朝鲜战场上有时候几天几夜没吃没喝的,饥渴的时候只能吃雪,你以为雪就可以随便吃吗?只能吃阵地里的,你出了阵地命就没了?!痹诟盖椎目枷拢久且恢奔岢值阶詈笸瓿扇挝癫呕厣?。
有一年父亲单位按工龄分房子,父亲的工龄加军龄,排在第一号。母亲对父亲说:“咱儿子马上就要结婚了,正好单位分房子,你赶紧报名申请,哪怕给一个单间也行?!备盖锥阅盖姿担骸霸勖羌易》渴抢?,但是比咱家困难的太多了,有不少年轻人哭哭啼啼地找领导要房子,我看着都替他们着急,这房子咱不要了?!蹦盖卓醋鸥盖滋热绱思峋?,无奈地摇了摇头。
父亲退休后,正赶上改革开放初期。父亲单位开不出工资,有些人怂恿父亲去上访,父亲坚决不去,说:“想想死去的那些战友,我们能活到现在就很知足了。不能遇到点儿困难就去找政府,想办法自己克服?!焙罄垂蚁路⒘擞泄匚募?,父亲在内的参战人员的待遇得到很好的落实。
抗美援朝的烽火岁月,造就了许多英雄,我父亲只是千千万万志愿军中的普通一兵。他们用鲜血和生命捍卫了祖国安全,保证了人民安居乐业,在我们刚刚诞生不久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历史上写下光辉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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