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红日微风吹幼苗，云外归鸟知春晓，哪个爱做梦，一觉醒来，床畔蝴蝶飞走了，船在桥底轻快摇，桥上风雨知多少，半唱半和，一首歌谣，湖上荷花初开了……
——《四季歌》
梁粉一高兴就抱着罗卜脑袋拔白头发，一二三四五，她颇有成就感地捏着手里的银丝，就像捏着价格不菲的宝贝。梁粉第一个爱好是给罗卜拔白头发，第二个爱好是加法算术题。第一个爱好属于间歇性，梁粉不是每天都有高兴事。第二个爱好属于持久性，早晨一睁眼她便对着罗卜掰手指头，一二三四五……
梁粉先掰大拇指，一天的车份子钱。接着掰食指，还有房贷和一日三餐。她又掰中指，罗梁的奥数和英语班。她继续掰无名指，同事小吴昨天生了个九斤的大胖儿子。她掰小拇指，家里的电水壶漏了。最后她把五根手指握成一个坚硬的拳头，这么算下来今天得三百出头，也就是说早晨一睁眼他们已经欠下三百大洋不止……
梁粉每天都把手指头掰来掰去，于是她那几根手指头就特别灵活，小耙子似的。此刻梁粉的手指头正在罗卜脑袋上忙活，看，又一根！刚刚她卖出去一单保险。
梁粉在平安保险干销售，其他兼职也做，中秋节卖月饼端午节卖粽子，春秋季运动会去奥林匹克体育场那儿卖冷饮，也顺路跑几趟快递。梁粉问，你猜客户住哪儿？南、山、首、府！看她那股得意劲儿，像自己住在南山首府似的。罗卜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他每次开车路过那儿，都把脖子拔出来一节。那可是他的乌托邦，大晴天里的白日梦。等哪天发了财，咱也住南山首府去！罗卜放话后心虚地更正：等儿子发了财，咱住南山首府去……
南山首府？对。这城市里的人谁不知道那地方？那是理想和幻想，堪称人间天堂。地处枫林区南山街东侧，斜对过是希望大厦。希望大厦有三十多层，最上面那部分已经钻进云彩里。南山首府六层封顶，别看它没往云彩里钻却依旧霸气，以大海和青山为背景，每户都有独立的泳池和花园，每层都配备身材匀称的管家，花圃喷泉雕塑还有那林荫路上的法国梧桐，其身价为每平方米六位数，希望大厦比得了吗？
当然，这房价在北上广不算啥稀奇，但对于这个房屋均价两万元的城市，南山首府绝对是天花板。罗卜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手握方向盘在这个城市里转，大街小巷旮旯胡同转个遍，转着转着偶一抬头，发现天上有一朵云。罗卜琢磨自己要是那朵云就好了，就能把下面的南山首府看个仔细。人们对难以企及的东西总会怀有一种特殊情愫。罗卜是个出租车司机。
罗卜吹着口哨在街上转，他口哨吹得很棒。红日微风吹幼苗，云外归鸟知春晓，哪个爱做梦，一觉醒来，床畔蝴蝶飞走了……罗卜常用口哨提神醒脑对抗红尘，吹着吹着来活儿了！不大，二十几块钱吧，可人家去的是——南山首府！瞧这点子！
他哥们儿曾拉个醉汉到南山首府，下车时那人一把钱砸过来，哥们儿吓一跳：可用不了这么多！醉汉不高兴了：你闭嘴，瞧不起谁？老子的钱能用火车皮拉！说着又砸过去一把。那哥们儿回头一数，妈呀，一千六！后来他见人就讲南山首府的人多么豪横多么仗义，多么多么，他还用这钱请罗卜吃了顿肚包鸡。
另一哥们儿也去那儿送客，顺便把两袋子东西帮忙放进车库，客人转身送他两箱啤酒，德国进口的?；厝シ⑾制【乒诹税敫鲈隆１鹚蛋敫鲈?，就算半年也照样喝。现在人金贵，大米白面都标注保质期。罗卜姥姥生他舅舅时，有人送了一坛猪大油，家里宝贝着舍不得吃，逢年过节做菜放一点，等那坛猪油吃完，他舅舅都满地跑了。那德国黑啤罗卜也有幸尝到，味道蛮好。
传说一的哥到南山首府送客，路上俩人聊得挺好，客人说看你车技不错干脆给我当司机算了，保证比开出租赚得多。后来那人被提拔成管家，再后来孩子还被帮着办去国外留学……当然，这只是个传说。同行们做梦都巴望着去南山首府，其实打车去那儿的不多，那儿的人都有私家车还有专职司机。罗卜今天运气好，怪不得他左眼皮跳，呵呵，现在车上这位也喝高了。
路口有点堵，月亮都出来了居然还堵车，平时罗卜少不了抱怨?？烧饣岫坏愣疾辉辏嫉你裤皆谛睦锏囱?，路边黄黄的迎春花开得正热闹，它们一簇簇在路灯的照耀下把街巷装扮得很是妖娆。一群漂亮女孩儿从商场那边走过来，她们穿着超短裙露着大长腿，罗卜探出头用手机拍。
醉客在副驾驶上呼噜直响，罗卜就喜欢这样的——不纠缠不胡说上车就闭眼。出租生涯中罗卜常遇到醉客，有的上车就开骂，骂爹妈骂老婆骂儿子骂单位同事，骂得罗卜心烦意乱直想撞大树；还有人让他把车开到大海里，说海龙王的女儿正等着。眼下这个一路睡到现在。罗卜拍拍他肩头，说，到了、到了。罗卜把嘴凑到他耳边，说，到啦……
这就很烦，对罗卜来说耽误时间就是耽误赚钱。在多次拍打叫喊无果的情况下，罗卜把手伸过去在他大腿上使劲一拧。??！谁掐我？醉客迷瞪片刻刚起身又坐回来，他看眼计价器掏出手机对准二维码，语音提示钱包到账二十一。计价器显示为二十一块七。罗卜狠狠斜他一眼。醉客晃晃悠悠下车，回身关门时又一个猛子扎到座位上，哇啦啦，一股酸臭狼烟四起。等他把肚子里的东西倒干净，居然掏出纸巾抹了抹嘴，然后还拿出一张卡放操作台上。
密码呢？罗卜心扑通扑通跳，他握住卡去开车灯，按了两次都不亮，车灯没坏他手抖。竟是张盛鼎酒楼的代金券，面值两百元。罗卜偶尔在那儿趴活儿。那地方死贵，一餐下来能赶上他半个月工资，他怎么可能去那儿消费。
门岗那儿出来两个保安，他们朝醉客立正又敬礼，然后一人架起一条胳膊往前拖。罗卜下车追上，“这个没用”，他举着代金券满肚子火气。第一，我不可能去那儿消费，这卡于我连擦屁股纸都不如；第二，吐脏了我的座椅套需花费五十元清洗。其实这活儿他都自己干。醉客被人架着打起呼噜。俩保安反应敏捷，一个挺身挡住罗卜，另一个像拖死狗那样继续把他往前拖。站在罗卜面前的保安块头大，比他整高出一个脑袋。拦我干什么？他欠的钱你给？
保安开始在腰间摸，摸电棍？罗卜也不是吃素的，开这么多年出租，瑞士军刀兜里备着。保安摸出一块口香糖放嘴里，他很不屑地看着罗卜，说，私人场所禁止入内。拖醉客那保安回头喊，二货，去盛鼎酒楼那儿找人兑换，怎么也能换一半回来。那个谁你快点我实在拖不动他。
罗卜打开后备厢取干净的座椅套换上，然后直奔盛鼎酒楼而去，他拧着方向盘想那醉客真是了不起，喝成那熊样还能如此精怪，自己喝高了一加一都不知道等于几，活该人家住到南山首府去。路上碰到两拨招手打车的，罗卜是错过去在后视镜里发现的，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被后面同行截和。罗卜来到盛鼎酒楼，看见从旋转门那里转出来几个东倒西歪的人，这般时候哪还有人和他换代金券，罗卜不想在这儿接活儿。
他看见小吃店里两个年轻人正靠窗吃饭，餐桌上没酒瓶。罗卜就此停下，他有点头疼想干完这一单就回家睡觉。两个年轻人聊啊聊，小吃店里只剩下他们。罗卜都想把俩人拽出来塞车里奔赴郊区，到达目的地他们爽快付账一百。这时候刚好有人搭返程车，是个脖子上系红丝巾的女孩，路上那条红丝巾迎风飘出窗，就好像夜空中攒动的一串火苗……
罗卜趴活儿时愿意不着边际地乱想，这么想想心里舒坦。罗卜看见俩小伙起身结账，他们一前一后出门了，他们走下台阶了，他们轻轻拉开旁边小旅馆的门……
罗卜和南山首府的亲密接触很不愉快，关键是那张代金券找不到了，梁粉几乎把车拆了也没找到，她认为至少可以换回一百二十块?？疵豢醇仙绞赘锏乃?？黑灯瞎火的我只顾着追债。客户说小区水塘里有好多鱼，她儿子总拿着奶瓶去喂。要是干白班就能看见。
梁粉总劝罗卜干白班，起码一家人的起居饮食可以同步，现在这黑白颠倒的日子够够的。罗卜白班夜班都不想干，二选一的话他偏爱夜班，夜班并不是整夜都在路上跑，除非节假日平常晚上十点后人就少了，这时候他就找个地方趴活儿，叫守株待兔也成。
可以趴活儿的地方不少，电影院、饭店、酒楼、歌厅、酒吧、咖啡店、桑拿洗浴中心。从那里出来的人很少去坐地铁公交，他们都是出来过夜生活的，过完夜生活再去坐地铁公交，就等于把自己降到平民水准。谁都知道，平民是在自家床上过夜生活的。
夜里罗卜常到那种灯红酒绿的地方坐在车上发呆，静谧与漆黑容易滋生幻想，那些夜行的车和人，他们都在奔赴最终的目的地，可罗卜总会节外生枝地为他们瞎操心。那醉汉这一餐消费多少钱？是他请别人还是别人请他？他孩子也上课外班吧？回家这么晚老婆会不会骂？他喜欢那种暗夜里为别人操心的感觉。
罗卜在洗浴中心又待兔了个去南山首府的，他只当一个平?；疃?，本来就是！这人一路玩手机，身上还散发着桑拿房的水蒸气。到达目的地计价器显示二十八块三，玩手机的男人开口：我昨天白天也是在那儿上的车才二十五。罗卜解释，那是白天，晚上过了十点加价百分之三十。玩手机的男人扫码付款二十八元。
他拉开车门想想又坐回来，忽然从兜里拽出一大摞钱像扇风那样在罗卜面前扇呼，然后右手捏着钱角抽风似的在变速杆把手上使劲摔，说，看见没，钱有的是?？醇?，看见没……他越摔越使劲，往回捞面子呢。其实问清楚了再付费太正常不过，怎么就伤了自尊？这人太矫情太脆弱，唰一下，黑暗中到处飞舞着钞票，天，他把钱摔散了！
罗卜打开车灯见男人蒙头蒙脑张个大嘴，嗓子眼咕咕咕往外冒笑，在自己胳膊上使劲儿咬一口才憋回去。你、你帮我捡捡。我再付你二十八块，你这趟等于赚了双份。罗卜略微思考觉得不行，不能叫他赖上。拨打110后罗卜扭开广播，坐在那儿一边欣赏男人东摸西摸地找钱一边听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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