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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惠芬:瞬间之谜
来源:《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25年2期 | 作者:  时间: 2025-04-16

?  2016年,我去台湾地区采访一位母亲,这位母亲的儿子被杀,她却出人意料地认了罪犯为儿子。我当时想以这位母亲为原型写一部小说,探究一个母亲有怎样的胸襟超越杀子之仇。采访是成功的,她向我敞开心扉,含泪讲述了内心艰难的超越过程,在狼性与人性的搏斗中,她读了许多宗教哲学以及传统文化经典,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沉沦与觉醒。然而作为母亲,无论怎样,我都无法真正抵达那个从人性到神性的超越——当时我把她的境界看成神性。于是离开台湾前一天,我到诚品书店买来她读过的书,可回到家里,读着书,我不但不想写这个母亲,且连小说都不想写了。原因很简单,当我平生第一次涉猎这些经典著作,我像一个饥饿的乞丐发现了大餐,陷入疯狂的阅读之中。原本,我想去了解精神世界的某些真相,比如什么是爱、什么是痛苦、如何解脱痛苦抵达安详,结果,我却掉进知识的海洋,且在阅读中发现:安详,是心的智慧,它不依赖于任何外在事物。如果心的问题不解决,写作并不能让自己解脱痛苦。

  然而,2020年10月在南京参加凤凰出版集团主办的凤凰作者年会上,著名评论家汪政老师问我在写什么,我说出不想写作了,汪政老师毫不客气地说:堕落!

  一个作家不想写作了,确实是堕落。但我从没想到,就是被棒喝“堕落”的那个晚上,“紫山”蹦了出来。那是2011年写下的一个小说题目,当时听说庄河北部山区有一座山,地下水常年轰鸣,山上雾气笼罩,有阳光的日子,不确定什么时辰,就变成了紫山。紫色,是超越的颜色,我又喜欢托马斯·曼的《魔山》、查尔斯·弗雷泽的《冷山》,喜欢爱丽丝·沃克的《紫色》,于是就望风捕影地为自己的下一部小说取名《紫山》。当时想到的“超越”,并非指笔下人物的超越,而是想通过暗示激发自己创造力的超越??墒率凳?,我为这部小说下乡深入生活两年,最后写下的却是《生死十日谈》《后上塘书》。这两部作品是否有所超越我并不清楚,但我清楚的是,在我的写作生涯中,从没荒废过一个题目,《紫山》是唯一一个。然而这个晚上,它不知为何就蹦出来了,后边还跟出两个小题目:三个人,两个人。

  这或许就是写作之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写作之谜。我本不想写作了,觉得生命中可以没有写作,可是灵感来了,就没什么道理好讲。

  其实三个人的故事,2011年就装在心里了,那是随大连医科大学贾树华教授做自杀遗族心理访谈的收获。一个在外打工的农民,从城里带回一个女子回家结婚,亲哥哥以他没有赡养老人为借口不让进家,厚道的堂哥收留了堂弟。结果,在堂哥家结婚三个月,堂弟发现妻子和堂哥好上了,遂服毒死亡。故事骇人的地方在于,堂弟抢救无效,需要回家等死,可从医院拉回来,亲哥还是不让进家,认为堂哥是肇事者,必须回到堂哥家。结果,堂弟在堂哥家又活了七天。当时,听村里人们从不同角度讲述黑暗的七天,我无比震撼,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时光。三个人,一个是遭遇背叛的濒死者,两个是深深爱着却又因为爱而负罪的背叛者,他们经历了什么?如何面对?这个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小屋,人性的光明与黑暗、道德与背叛、恐惧与罪恶,如何鞭打、审判着他们的灵魂?记得当时讲述者的口吻,无一不是对两个肇事者的声讨、诅咒和批判。或许就是那一刻,我萌生了将小黑屋的锁头打开的念头,因为无论是屋子里的三个人,还是屋外的声讨者,都有可能就是我们自己!但在《生死十日谈》里,我只揭开了冰山一角。一些年来,他们一直跟随着我,可一些年来,我的光就是无法照亮他们——打开小黑屋,走进三个人深陷沼泽的情感纹理或许并不难,寻找将屋里屋外的人隔开的壁垒或许也不难,难的是怎么才能将困顿的灵魂从小黑屋里解放出来,让他们获得重生;如何把壁垒推倒,让同是孤苦的灵魂彼此相认——在那次访谈中,我平生第一次真实地看到,那些深陷灾难的人们,之所以能够活下来,没有一个不是接受了因与果的追问,那些一度沉沦的灵魂,没一个不是在沉沦后获得了上升……

  想写台湾母亲的故事,或许正基于同一个信念。

  《紫山》这个沉睡的题目被唤醒,像一束光,它不光照亮了小黑屋里的三个人,还照亮了如何从道德灾难中活下去、走出来的两个人,因为当小说有了上下部的结构,我突然想起黑格尔的话:“对伟大的悲剧人物来说,有罪是一种荣誉,沉重的负罪感使得后来的和解成为可能?!?/span>

  没有为了写悲剧而去寻觅,是我放不下的悲剧得到了激励。

  我并非自信能写出伟大的悲剧人物,但我对两个在灾难中负罪的灵魂如何和解充满好奇。

  灵感照亮小说,但也只是小说的种子,如同思想的火花,需要将它植入大地,撒向能够燃烧的原野丛林。我的大地,我的原野丛林,自然在我的故乡庄河。它离大连约一百八十公里。一些年来,一直都觉得,一百八十公里,是我与时代的距离。时代就在身边,它是小区外面的车声人流,是手机、电视上的新闻信息,它是身边无所不在的空气,可对我而言,只有回到乡村大地,见到田野中落雀一样的房屋,听到街巷里“妈呀你怎么来了”的乡音,时代的气息才扑面而来。

  为了给小说寻找物质外壳,为了丰满小说人物的血肉,我无数次重返故乡。我的老家在东北最南端,叫青堆子,这里因为濒临黄海,很早就有码头,很早就注入了外来文明,到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这里商业繁荣、多教并存,是整个辽南的文明重镇。一些年来,我书写我的故乡,书写外来文明对乡村文明的冲击和影响,与这片土地很早就有的开放气象有着直接关系,出生地是写作者的血脉,连着无法割裂的基因,《紫山》自然也不会例外,可是被《紫山》照亮的三个人,他们究竟是谁?来自哪里?有着什么样的过往和身世?他们陷入道德灾难,什么样的生命底色才能担当得起“负罪的灵魂”?

  沉睡了十几年的《紫山》被唤醒,似乎有着独属于自己的命运。我下乡第一站,就来到了那座常年被紫雾笼罩的老黑山,它是《紫山》这个题目的来源,这样的选择自然顺应了天意。十几年前,朋友给矿老板打理矿山,知道春天我常在乡下,一连三四年,他都在农历三月十六这天,喊我到矿山参加祭山活动,所以这一带的地貌、风土人情,我并不陌生,也听了太多故事。然而,十几年过去,除了老黑山上的紫雾被记住,其他都成耳旁风了。而为《紫山》下乡的第一天,车刚刚驶入老黑山一带,看到那些动物化石一样的石砬子,就觉得有故事冒出来,当在矿山前边的村庄下车,看到掩映在树丛里的瓦房人家,我已经看到了三个人深陷灾难的小黑屋。

  老黑山在蓉花山境内,蓉花山和我老家青堆子一样,有着悠久的历史。这或许是所谓天意最重要的部分,当我把小说发生地定在老黑山一带,一次次下来采访,我进一步了解到,这里因为水好,气候温润,出产优质的柞蚕丝。十八世纪,闯关东的流民来这一带落脚放蚕,他们用马车把茧拉到蓉花山缫丝,再把缫出来的丝拉到青堆子,经码头运往南方,这里是辽南最先富起来的地方,从蓉花山到青堆子,就成了传说中辽南最早的“丝绸之路”。到十九世纪中叶,从山东闯关东来的有钱人引来国外传教士,在当地捐建天主教堂,这因蚕丝而繁荣的小镇便有了国际色彩。

  文明离乡村并不远,咫尺之间,这正是辽南这块地域与东北内地的不同。然而,当我得知从蓉花山到青堆子,曾是辽南的“丝绸之路”,平生第一次把目光投注在两个已经荒芜了的古镇老街。

  我不是一个天才的写作者,想象力的飞升需要大地的助力,一年半以后,当我回到大连家里,在电脑前坐下来,写下“谨以此书献给我的辽南大地”,三个人呼之欲出。

  他们说是三个人,其实就两个人,男人和女人。他们看上去只是男人和女人,却是长达半个多世纪以来,辽南大地经受一次次现代文明洗礼与冲击的父老乡亲……

  小说是生命的分泌,而不是建造,触及三个人的心灵世界,必须将心交付,以心印心。当我一笔一笔培育了他们,让他们有了血脉神经,我深深爱上了他们,他们的每一丝痛楚,都消耗着我的情感,都让我不忍。所以跟随三个人,和他们一起囚禁在小黑屋,和他们一起经历恐惧、脆弱、罪恶、锥心滴血的疼痛,第一部写到三分之二,就写不下去了,就觉得我没有了照亮他们的光。记得当时真的又回到老黑山下的小峪沟住了一周,去感受光,去聆听大自然的声音。

  然而写完一场葬礼,结束了三个人惊心动魄的三天,我有半年时光没有动笔。在我原来的想法里,第一部写三天的故事,第二部写三十年的故事,可不同的时间结构,在技术上对叙述有着不同的要求:在三天里,语言是慢的,我可以在大量的心理描写中穿插叙述;在三十年里,语言必须加速,我必须在大量的叙述里穿插描写,而这两种方法的转换,就像给婴儿断奶,需要时间,我需要忘记写第一部时的习气和惯性??砂肽旰罂级?,我根本就不知道,写两个“负罪灵魂”的“和解”,比“囚禁在小黑屋里”更难,我几乎每天都要经历推倒了重来的过程,这在过去的写作中从未有过。一方面,将心交付给两个“负罪的灵魂”,你会发现葬礼结束,他们心底里的爱情并没结束,他们需要去经历一次又一次的蜕变。而从1992年到2018年,是乡村城市化进程突飞猛进的年月,他们重新出发,面向漫长的日子、无边的乡村与城市,置身滚滚的欲望洪流,他们会不会被欲望重新拖入沼泽?很显然,第二部走向了开阔,我的“矿区”也变得开阔,可小说自有自己的矿脉,当两个人的故事难以交织,写作的难度无疑在增大,撬动哪一块矿石都觉得找到了矿脉,可费了好大的劲才发现,矿脉并不在那里,往往一周时间,都过不了一个坎儿。当然,最艰难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和解”,它并不是一蹴而就,它是在情感废墟上一层层积沙成塔的建立,而积沙成塔,需要经历一次又一次坍塌的黑暗,如果不在黑暗里熬过时间,根本就见不到黎明。

  那黎明,不是别的,是爱的升起。

  ——所谓负罪的灵魂容易和解,是在最黑暗处,爱的升起。

  记得写完最后一个字,我躺在榻榻米上,泪水纵横。我没觉得我在哭,因为我既没有悲也没有喜,可我确实泪如泉涌。那一刻,我想起台湾母亲被喊“黄妈妈”时的泪水,那是和解的泪水,是爱升起时的泪水。而这时,转头之间,我看到了放在书柜上母亲的照片,她正冲我微笑。母亲一生生了十个孩子,死了六个,其中我前边的姐姐,活到五岁,吞一只鞋扣在肚子里,拉不出来,不幸死亡。母亲经历了多少次与生活的和解,才抵达了安详?眼泪再一次汹涌时,我体悟到,所谓“安详”,根本不是书本里的知识,谁在苦难里熬过,谁才有可能见到。谁在时间里熬过,谁才有可能见到这瞬间之谜。

  托尔斯泰认为:世界的本质是爱,爱醒了,生命就醒了。也是这一刻,我懂得了这句话更深的含义。

  ——原来《紫山》灵感降临的晚上,之所以“三个人”后边还跟了“两个人”,是让我去探索瞬间之谜。

  虽然我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触碰到人类的本性之爱,但我知道我在努力。

  当然,必须承认,如果没有停止了写作的疯狂阅读,我也无法完成《紫山》的写作。实际上,正是先贤们古老智慧激发出的思想,照亮了沉睡的《紫山》,照亮了一直跟随我的三个人以及更多人……

  虽然我在努力,但小说第一、第二部初稿出来,还是有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收获》杂志社、《当代》杂志社、春风文艺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脚印工作室的编辑,还有多年来一直关心我创作的朋友,都给我提出了宝贵的意见。重新修改后,去年十一月,辽宁作协和两家出版社联合在北京召开版前改稿会,与会的专家又提出进一步完善小说的修改意见,可以说,《紫山》最后的完成,得到了太多编辑、朋友、专家的关爱和支持。

  在此,我向他们表示最诚挚的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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