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11时50分,光影让泰山厅如梦似幻。
婚宴本着从简的原则,一共只摆了十八桌,有些可通知可不通知的关系,双方家庭都没通知。
一切都按照预案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但婚礼现场还是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还出现了一个不该来的人,一个该来的人却没有来。
意想不到的人是宁波那家机械厂的钱总。钱总和佟卫红不可能沾亲带故,佟卫红在宁波安装调试机床时,钱总欣赏佟卫红的一身技术,表达了要把佟卫红挖过来的诚意。佟卫红不想辜负厂子里的培养,明确表示自己要等退休后再考虑是否投奔钱总。佟卫红离退休还有好几年呢,当时也就是那么一说,有谁能看穿好几年后的事呢?但人家钱总有了佟卫红的一个态度,就一直把佟卫红放在心里。
佟卫红并没有告诉钱总今天要举行儿子的婚礼,钱总的消息却异常地灵通,头天下午从宁波飞到了沈阳,晚上自己悄悄地住进了锦天饭店,刚才猛然出现在佟卫红的面前,把佟卫红惊讶得眼珠子差点儿掉下来:“是钱总?咋会是你?你咋来了呢?”
钱总笑盈盈地问:“看样子老哥不欢迎我?”
“咋能不欢迎呢,我实在是太感到意外了,我想破了脑壳也想不到钱总你能来啊?!辟∥篮煨朔艿厮?。又把妻子拽过来,“淑芹,这就是我跟你念叨过好多遍的宁波的钱总,你不是总以为我在吹嘘吗?这回你该信了吧。钱总特意大老远地从宁波赶过来参加洋洋的婚礼,这情分,咱老佟家可忘不了?!?/span>
“老哥这话就是见外了,老哥家这么大的喜事即使不邀请我,不给我发请帖,我也得来,我是不速之客啊,不请自到?!鼻芟财笱蟮厮怠?/span>
佟卫红把钱总安排到了二号主桌,座位在佟洋的师傅成春阳和李富诚之间。
双方家庭长辈多,一张主桌坐不下。按照婚礼女方为大的原则,一号主桌坐的是刘存义、辛月娥、郭迎九、孟庆雯、刘向东、郭雅玲、刘向北、朱瑞虹、郭毅臣等女方的长辈。一号主桌还给新郎新娘留了位置。辛月娥的表姐陈燕也来了,还领着小孙子。陈燕后来回新民办了一家服装厂,服装厂现在是子女在打理,生意不好也不坏。本来想把陈燕安排在一号主桌,但她的小孙子跟一只小猴子似的,上蹿下跳地一刻也安静不下来,陈燕坚持带着她的小孙子坐到了三号嘉宾席。
二号主桌坐的是男方家人和贵宾,分别是佟洋的师傅成春阳、米海兰、张金凤、佟卫红、李淑芹、李富诚、钱敏,还有李富诚和前妻生的儿子乔乔,现在又加上了宁波来的钱总。
钱总的到来也在一号主桌掀起一阵波澜。刘存义感慨地说:“像佟卫红这样的技能人才是联结技术创新与生产实践的关键核心劳动要素,他们长期扎根在生产一线,特别清楚生产实际中存在哪些问题、了解生产过程中急需改进哪些环节??梢运担∥篮烀堑拇嬖?,对于企业升级自有技术、消化引进技术都具有非常重要的作用。今后技能型人才一定越来越会受到全社会的重视。”
辛月娥感慨地说:“要不说人家宁波那边经济发达呢,你瞅人家企业家这智慧,仅仅靠一副温情牌就已经把佟卫红感动得热泪盈眶了。佩服!佩服!”
孟庆雯也啧啧有声:“关键人家这消息灵通,从哪儿得到的消息呢?咱不佩服真不行。”
郭迎九见多识广地回答:“这就叫‘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嘛?!?/span>
11时56分,舞台背景屏幕上一朵朵火红的玫瑰次第绽放,追光灯打到一对金童玉女般各自手持麦克风的男女司仪身上。
男司仪身高足足有一米八,身材挺拔,脸蛋也长得如女人般精致,瓜子脸、丹凤眼。男女司仪应该是事先商量好了,发型都剪成某些喜剧明星一样轻盈飘逸。女司仪身高恰好齐男司仪的眉,高鼻梁,一双楚楚动人的大眼睛,尤其甜甜的笑浮现在脸上时,更有“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的魅力。
男司仪先开口:“各位来宾,请入座,我们的婚礼仪式马上要开始了。我是本场婚礼的司仪谢志虎?!?/span>
张金凤有些耳背,没听清,问坐在身旁的儿媳妇:“啥?他叫啥虎来着?”
李淑芹朝郭雅玲瞥了一眼,不自觉地压低了一点儿声音回婆婆:“谢志虎?!崩钍缜酆凸帕嵴酶糇老嘞蚨?。
张金凤听清楚了,但她不满儿媳妇失了礼数,尤其是在今天这么重要的场合回她话时连个称呼都没有,皱起眉头故意问:“啥,淑芹你说他叫啥来着?”
李淑芹的心思都放在郭雅玲身上,见婆婆问,只好重复了一遍:“妈,他叫谢志虎。”
张金凤“哦”了一声,又问:“这谢志虎是咱沈阳台的?”
乔乔回答:“不是电视台的,是婚庆公司的?!?/span>
李淑芹又瞥了郭雅玲一眼,发现郭雅玲并没有看她,正微侧着身子全神贯注地盯着舞台。
宁波来的钱总自来熟,这会儿正在忙着添加成春阳和李富诚的微信。
李淑芹见乔乔回答了,就没再理婆婆,目光也被舞台中央的女司仪紧紧地吸引了过去。
女司仪接着男司仪的话,曼声说:“我是本场婚礼的司仪苏文文?!迸疽撬嫡饣笆蔽⑽⒊兴疽悄潜咭煌幔猿鲆坏愣∧褚廊说囊馑?,又迅速恢复了常态:“虽然我俩首先出现在这个婚庆的舞台上,但绝对是今天仪式的配角?!?/span>
来宾中有人笑点低,嘻嘻地笑了起来。
男司仪嗓音浑厚:“现在,请出我们的新郎——本场婚礼上最幸福的人?!弊饭獾埔宦纷匪孀派泶├段鞣壮囊?,扎着红领带的佟洋,他每一个稳健的步子迈出的都是喜气。
佟卫红兴奋地瞅瞅走到舞台中央的儿子,又兴奋地瞅了瞅妻子。李淑芹此刻惊喜得微张开嘴唇,目光生怕漏掉了儿子的一丝一毫。张金凤高兴得满面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洋洋啊,洋洋……”
李淑芹回过神来,提醒婆婆:“妈,这个时候你别喊他呀!”
张金凤咧着嘴说:“淑芹,我哪里是喊他呀,我是高兴的呀。洋洋,我的大孙子,我的心肝喂,你最帅了!沈阳台的主持人算啥,沈阳台的主持人也只能做他的配角。你们说我老婆子说得对不对,对不对???”乔乔已经解释过了,可是张金凤还是把婚庆公司的主持人当成沈阳台的主持人。
钱敏嘴甜,溜着张金凤的话缝儿说:“当然对啦,关键得看主角是谁的孙子!”
宁波来的钱总已经添加完微信,这会儿把大拇指跷得高高的,对张金凤说:“奶奶,您老人家这是说出了我们的心里话啊!”
乔乔冲着佟洋兴奋地喊出了啦啦队一般的口号:“洋洋哥哥,你最棒!你最帅!你是全场最可爱!”奶奶米海兰疼不够地摸了摸孙子的后背。
刘存义白发稀疏,却梳理得一丝不苟。他望着佟洋的身姿,微微颔首说:“这小伙子,我看行!”
亲家郭迎九比刘存义还大两岁,灰白的头发中还夹杂着几根黑丝,面色红润,看起来足足比刘存义小了五六岁。
他完全赞同亲家刘存义的话:“这小伙子踏实,稳重!倩倩的眼光错不了。放眼古今中外那些成大事的,哪个不是脚踏实地干出来的。那些做事飘飘浮浮的,只会一生碌碌无为,有谁见过飘浮的人能成功的?”
说这话时,郭迎九并没有瞧儿子一眼,但孟庆雯明白这些话都是说给儿子听的。按封建老迷信的说法,这父子俩“犯型”,当爹的见儿子啥都不顺眼。
老伴儿也是不知趣,这样喜庆的场合,你就不能多说点儿好听的?你再说些难听的话,一呛呛,人家一会儿就往苏州跑,不在家里多耽搁一分钟,看你到时候后悔去!跑到苏州去,下次啥时候再见到儿子面都不好说了,孟庆雯轻轻地用鞋尖碰了碰老伴儿的鞋。郭迎九自然明白,瞥了儿子一眼,为自己刚才的话懊恼起来。人老了,越来越盼望子女都能够留在自己的身边。
郭毅臣这会儿心里像有一百只小老鼠在乱窜,一刻不得安宁,他的指尖在面前的手机屏幕上不停地划着。
郭迎九一见,心中又生起一股暗火,瞧瞧这样子,不就是他刚才说的那飘飘浮浮的德行吗?看来毅臣这辈子是别想改过来了!
瑞虹指指毅臣,和郭雅玲相视一笑。孟庆雯瞅见了,想问女儿和瑞虹在诡秘地笑什么,她心里隐隐地知道这诡秘的笑八成是与毅臣和小任姑娘有关。究竟有几分好戏呀?她迫不及待地想问问女儿。
可是此刻,灯光突然变暗,舞台上现出北欧森林夜晚的场景。新奇的场景一下子吸引住大家的目光,瑞虹和雅玲都转身看向了舞台,孟庆雯就把将要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
泰山厅繁星点点,一弯新月如钩,背景歌曲《Everyday I lovedyou》(《我每天都爱你》),男女声呢喃。
女司仪莺声燕语:“现在,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隆重请出全场最美丽、最动人的女人——我们的新娘——本场婚礼的女主角!”
繁星暗淡下来,如钩的新月渐渐变成半圆,半圆的月亮照向婚礼路引,泰山厅的大门缓缓打开,门口出现了新娘和新娘父亲的身影。
男司仪开口:“我们见到,此刻,美丽的新娘在慈祥父亲的陪伴下入场。在新娘生命中的前二十六年,父亲是她生命中最值得依靠的男人。大手拉小手带她走,她是父亲的宝贝。她的小手牵在大手中,她在关爱呵护中慢慢长大……”背景音乐飘然而至,清新优美。
新娘和父亲缓缓前行。新娘身着婚纱礼服,父亲刚才换下了中山装,换了一身得体的西装。
那轮半月渐渐变得圆满。圆月照耀着路引上那道用鲜花装扮、彩灯闪烁的拱门。夜色悄悄退隐,晨曦露出。新郎手捧鲜花,从舞台上迎着新娘、迎着曙光走来。
女司仪说:“现在曙光初现,我们看到在鲜花拱门下,又有一个男人即将接过她的手,陪伴她继续走向幸福美好的岁月?!?/span>
新郎献上鲜花,向新娘伸出一只手,新娘的父亲郑重地将新娘的手放到新郎的手中。
男司仪开口:“高高的拱门,长长的红地毯,代表着悠长的岁月承诺,一对新人将在春去秋来中相伴到永久。”
灯光变换成花团锦簇、欣欣向荣的春天景象。
米海兰看得眼花缭乱,她啥时候见过这样高科技的场景?喜庆是喜庆,排场是排场,可她想到了一个关键问题,问女儿:“淑芹,这一下得花多少钱呀?”
李淑芹说:“妈,这一分钱一分货——稀饭吃了不经饿?!彼低辏钍缜圩约壕托α?,不知不觉中,自己也受了爹的影响,张口也是一句歇后语了?!奥瑁饨峄榭墒且槐沧拥拇笫露?,花多少钱都值!”李淑芹大声说。李淑芹就怕自己家人底气不足,丢了气势,让女方笑话,不自觉地瞟了一眼郭雅玲。围坐在一号主桌的郭雅玲和其他人都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舞台。
李淑芹松了一口气,她当然明白母亲刚才的话外音是在心疼钱,就悄声说:“妈,没多少钱,这些都是灯光造成的效果,不贵。再说,现在又不是从前了,钱的问题您就甭担心,您还担心啥?!?/span>
“咋不担心呢,你爸还在医院里躺着呢!”米海兰忧心地说,“谁家的钱都不是大水淌过来的,花钱要适度,再多的钱都不能糟蹋呀。”
见钱总看过来,李淑芹笑着对母亲说:“妈,没糟蹋,都花在刀刃上呢?!?/span>
李淑芹的父亲李兴海就是那个该来却不能来的人。外孙的婚礼,李兴海说破天都该参加,咋还躺进医院里去了呢?
9月25日下午,李兴海正坐在自己的皮具维修店里忙着手头的活儿,店门外突然传来几声“站住”“别跑”“抓坏人”的呼喊,接着就传来杂沓的脚步声,还有人的呼哧喘气声。
李兴海问李淑芹:“外面出啥事儿了,闺女?”
李淑芹说:“啥事儿也不用你操心,爸,你都一把年纪了。”
李兴海不高兴地说:“喊着抓坏人呢,谁都得操心?!卑咽滞返幕疃欢踝乓幌伦颖涞昧榛畹耐瓤绯龅昝?,就看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壮实男子提着一把刀狂跑而来,男子的身后紧撵着一老一少两位警察。男子慌乱中看见一个老头儿跑出来“狗拿耗子”,发了狂般地边挥舞起刀,“老东西,滚一边去,不然一刀扎死你?!?/span>
李兴海正义了一辈子,哪能被他吓倒,毫不犹豫地往前一伸腿,把奔跑中的男子绊了一个趔趄,但没有摔倒。男子顾不上再吓唬李兴海,稳了稳身子就要继续往前蹿。李兴海扑上前张开大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踝,男子这回终于摔了一个狗啃泥。李兴海毕竟年纪大了,手抓着男子的脚踝,男子摔倒了,他也跟着被这男子带倒了。男子毕竟年轻,蹭蹭往起爬时顺手还给了李兴海一刀。那刀带有血槽,从左肩扎进去,往回一带,血就呼啦啦地涌出来。
两位警察冲过来按住了凶手。见义勇为的李兴海也被送进了最近医院的ICU。刀扎进的地方,距离心脏只有一厘米。李兴海身子结实,两天就过了危险期,可是外孙的婚礼还是不能出席了。
李兴海,这位一辈子只相信幸福要靠自己勤劳双手的老人,从女儿口中得知自己外孙处的女朋友,原来就是辛月娥的孙女时,沉默了好一阵后才说:“闺女呀,我只担心洋洋‘扒着软梯上天——高攀起来’,累呀。”
李淑芹问:“爸,你这就是不支持的态度呗?”
李兴海说:“支持不支持不都得洋洋自个儿说了算吗?爸也是‘灯草做拐杖——做不了他的主’啊?!?/span>
等到洋洋和倩倩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李兴海也就满心期盼着婚礼这一天早日到来。
可这一天到来时,李兴海只能在病房里给外孙录制一段祝福的视频。说完几句祝福的话,李兴海又意犹未尽地说:“洋洋,不能出席你的婚礼,姥爷自个儿也觉得对不住我的大外孙呀,真是非常对不住??墒抢岩坏愣膊缓蠡谧约旱木俣?,咱工人眼里就是容不得沙子,假如再有坏人让姥爷遇见,姥爷还会该出手时就出手?!?/span>
舞台上,洋洋和倩倩开始交换戒指。男女司仪有着丰富的主持经验,在他们煽情的起哄下,洋洋和倩倩行云流水地完成了亲吻和拥抱?;槔翊锏揭桓鲂「叱焙?,进入下一个环节——双方的舅舅作为证婚人登场。先请新娘的舅舅上场。
毅臣双手托着一幅卷轴,脚下生风地迈向舞台。郭迎九自嘲地对亲家说:“好嘛,你看看,这杭州老总就是不一样,连穿着打扮都不一样,人家杭州的老总觉得自个儿一身休闲装就是时尚呀。”
刘存义没接话,辛月娥见多识广地说:“你可别觉得毅臣那一身打扮随意,那可都是品牌呢!这叫啥,这叫低调的奢华!”
郭迎九又自嘲地笑笑,说:“好嘛,亲家,这回还有了‘低调的奢华’?!?/span>
辛月娥兴致勃勃地说:“亲家,你难道没听人说,现在是‘穷人穿貂,富人穿棉,有钱人才穿休闲装’吗?”
知道佟洋就是李兴海的外孙后,辛月娥当时没少贬损李兴海“穷嗖嗖”的。现在又听到她“穷人、富人”的说法,刘存义敏感地道:“嗨,啥穷人富人的。每个人都有选择自己生活方式的权利,人家李兴海有那么一个当老总的儿子,完全可以过上低调奢华的生活嘛,可人家始终坚守一位普通劳动者的本色,仅凭这,咱们都要向人家学习,何况现在他又成了见义勇为的模范!咋的,你现在心里还有一道过不去的坎儿吗?”
辛月娥笑道:“刘厂长,你也别拿小人心度君子腹啦。要说坎儿,之前的确有,可那道坎儿不早就被你填平了吗?”
刘存义高兴地亮着嗓门说:“你这么想就对了,李兴海这个大英雄,等他出了院,我要好好地向他敬杯酒!”
李淑芹听见了,感激地朝刘存义看了一眼。神奇的是,这一眼让她一直在心头紧绷着的要与郭雅玲PK一场的那根弦儿不知不觉地松开了一些。
舞台上,毅臣已在中央位置站定,先给全场鞠了一躬,随后望着外甥女说:“倩倩,舅舅长年在苏州打拼,平常着实对你关心不够。在舅舅的记忆里,昨天你还是那个扎着冲天辫、在我姐身前身后转的小女孩儿呢,一眨眼,真的是一眨眼的工夫,你就长成大姑娘啦?;ㄈ菰旅病㈡鼓榷嘧?、窈窕淑女、国色天香……这些词,舅舅相信都是为了形容今天的你才产生的。在这个喜庆的时刻,由舅舅来见证你们的幸福!为了祝你们幸福美满,白头偕老,舅舅特意在苏州请国家一级书法家宋云霄先生为你们题写了墨宝,现在我把这幅墨宝带了过来?!币愠急咚当哒箍种械氖?,男女司仪上前帮忙拉开,只见洁白的宣纸上行草分两行书写着“鹣鲽情深,琴瑟和鸣”八个大字,左下角有书法家的落款和红色的印章。
毅臣穿着休闲服,展示着书法作品,的确有几分儒商气质。全场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孟庆雯高兴,对女儿说:“到底是亲舅舅,雅玲啊,我觉得你这个弟弟你也算是没白疼?!?/span>
郭迎九嘲讽地说:“这个郭总啊,也不知道此刻内心羞不羞,他给外甥女当证婚人,他自个儿还单着呢!”
“快了!快了!”瑞虹笑着说,“就在眼前了。伯父呀,缘分这东西,跟节气一样,来时你想挡都挡不住?!?/span>
“谁呀,那女司仪?”郭迎九心里明白,但他装出不肯相信的样子,调侃了一句,又真诚地说了一句:“借你吉言!”
全场掌声停息。国家一级书法家的称号,着实让李淑芹那根稍稍放松了的心弦又紧绷起来——他老刘家的人咋总是这么高大上呢!这几年,李淑芹也不是没有参加过婚礼,婚礼现场送什么样的礼品都不稀奇,可她就是没有见过送书法作品这样有文化、有品位的礼品的。人和人的层次就是不一样啊,她自惭形秽地想。
有文化、有品位还罢了,关键人家拿的还是国家一级书法家的作品!国家一级书法家是啥概念,那不和张大千、郑板桥一个级别吗?李淑芹有限的知识储备里,知道的书画家的也只有张大千和郑板桥,两个人是不是属于同一个时代,她都不知道。想到这里,李淑芹求助似的看了自己的弟弟一眼。
司仪正在邀请新郎的舅舅作为证婚人上台,富诚离座时没有注意到姐姐的目光。两家的舅舅在舞台前擦身而过时,还热情友好地握了握手。
李淑芹简直是在心里呼喊——富诚,我的亲老弟,你可得给你老姐长脸呀!
富诚当然会给老姐长脸。富诚的身高要超毅臣半个头,长得也比毅臣高大帅气,关键是穿着更讲究——一身浅灰色西服套装,白衬衣系蓝领带。舅舅参加自己外甥的婚礼就该穿得正式一些,不该像倩倩的舅舅那样衣着随便——富诚有妻子钱敏,钱敏是他公司的财务总监兼他的生活秘书,平时都不允许他穿得随便。
李淑芹的眼中闪出一丝欣喜,自己的老弟的确比倩倩的舅舅有派多了。只见富诚来到舞台中央,像当红的影视明星似的,先朝左边的嘉宾挥挥手,又朝右边的嘉宾挥挥手,虽然全场并没有一个嘉宾因为他的登场而欢呼雀跃。
富诚也是做老总的,说话引经据典,比倩倩的舅舅显得还要有文化:“泰戈尔说:‘结婚就是两颗心结合在一起。’高尔基说:‘结婚是两个人精神的结合,目的就是要共同克服人世的一切艰难困苦,牵手婚姻,是你们漫长人生路上一句新的起点!’万里长征才走完第一步啊,倩倩、洋洋。此刻,舅舅作为你们的证婚人,证明你们的婚姻合法有效。在你们大喜的日子,舅舅的祝福语简直太多了,就像那流不尽的浑河水一样。此刻,千言万语都浓缩成一个精华,”富诚朝钱敏一挥手,“媳妇儿,把我俩的祝福精华拿上来。”
“精华”早就准备好了,一直放在钱敏座椅和富诚座椅之间的空当位置,上面盖着一个红色的布罩,像传统婚礼上新娘的盖头。米海兰好奇,想早点儿揭开谜底。但钱敏故作深沉。米海兰和这个儿媳妇原来处得不是那么融洽,现在关系好了,但内心还有芥蒂,见儿媳妇的样子,也就不再坚持,心里却添了老大的不满意。
钱敏喜滋滋地拿开蒙在“精华”上的布罩,原来是一只金如意。金如意固定在一只用有机玻璃做的盒子里,差不多有一拃长,从大小上来看重量至少有一百克。钱敏迈着轻盈的脚步走上舞台,不等富诚伸手,洋洋和倩倩共同接过礼物,齐声谢过舅舅和舅妈。机灵的刘莹和邵宇走上舞台,接过了新郎和新娘手中的礼物。
一二号主桌上的人都没有吭声,婚礼上送金如意不稀奇,送这么大的金如意也不稀奇。送再贵重的礼品,都是为了表达对新郎新娘美好婚姻的祝福。
礼品刚才托在钱敏的手上时,坐在距离舞台稍远一些位置的人看不清。
啥玩意儿???
好像是金如意!
就是金如意,至少有一百克。
哟,真豪横!
那有啥,新郎的舅舅是公司老总嘛,送块金砖都不稀奇。
老总算啥,我家楼下开小卖店的老杨,邻居们也都喊他杨总。
哟,这位可是个真正的大老总,还有工厂呢。你没看他媳妇儿吗?不是真正的大老总,能娶上年龄和自己儿子差不多大的媳妇儿吗?话像波浪一样,一波一波地在人群中荡漾。
舞台上,钱敏接过丈夫递过来的麦克风,先打趣了一句:“倩倩、洋洋,你俩该不会觉得舅舅和舅妈的礼品有点儿庸俗吧?”
新郎和新娘对视了一眼,都笑吟吟地摇头。
钱敏的祝福语响起:“倩倩、洋洋,此时此刻,其实舅舅和舅妈想告诉你俩的是:黄金有价,真爱无价。舅舅和舅妈以此祝福你俩一生真爱无价、幸福如意?!彼低昙蚨痰淖8S铮莼芈罂朔?,就牵着丈夫的手,两个人款款地走回座席。
乔乔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想起自己的母亲,脸上不由得浮出怒气,扭过脸撇了撇嘴。
婚礼进行到现在,还是不见小任姑娘的影子。成年人的世界,话语不需要那么直白,有时候,一个看似不经意的举动,就足以让人心领神会,一切尽在不言中。
毅臣的心往下沉,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啊,荒唐!但毅臣的心往下沉也只沉了片刻,片刻后心就回到了本来的位置。再也不是年轻的时候了,不会为了爱情死去活来。
毅臣已经历过情天恨海中的凄风苦雨,更何况他和小任姑娘只一面之缘,远没有到因为她的冷淡就伤心欲绝的程度。等倩倩的婚礼结束了,还是立刻回苏州吧。至于以后呢,以后再说,谁都不是先知先觉。走一步是一步,也许天无绝人之路。
第二十九章
背景音乐切换成中文歌曲《最浪漫的事》?!拔夷芟氲阶罾寺氖拢褪呛湍阋黄鹇淅?。直到我们老得哪儿也去不了,你还依然把我当成手心里的宝。”赵咏华的歌声舒缓、甜糯得像午后一只慵懒的猫。
婚礼接下来的流程是双方父母致辞,新娘父母首先登场。
在鲜花拱门前,把女儿的手交到另一个男人手中之后,刘向东就回到自己的座位,挨着妻子郭雅玲。听到女司仪的曼声邀请,刘向东机械反应一般地起身,站起来后,却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他忙将右手大拇指按在右侧的太阳穴上。这种眩晕的感觉,最近两年在他身上时有发生,一般出现在睡眠不好或者连续奔波导致过度劳累之后。
是的,昨晚他就没有睡好。女儿大喜的日子早已定好,但这一天临近而且就在第二天还是让他感慨万千。二十六年的时光真漫长,让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一点点地长成了一个即将为人妻的大姑娘。过程的漫长只有亲历者才有这种真切的感觉,在外人眼里,二十六年的时光就是一个转眼。转眼间,一个婴儿就吹气般地长大了。二十六年间,从幼儿园到大学,刘向东究竟送过多少次女儿,已经无法精确地计算出了,他也没有计算过。但这无数次的送行中,有两次却像浮雕一般永远地凸显在记忆的表面。
一次是女儿第一次去幼儿园。那天,他和妻子把这个小小的人儿送到园门口,预料中的哭闹竟然没有出现。当幼儿园的老师弯腰轻轻地拉着倩倩的小手,倩倩居然连头都没有回一个,也没有和爸爸妈妈说一声“再见”,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入了园,开启了她人生的准学习生涯。妻子当时不同意丈夫“稀里糊涂”的说法,她认为一个非常聪明的孩子从小就具有比较成熟的心智,明白自己的行为目的,倩倩就是这样一个非常聪明的孩子。第二天,非常聪明的倩倩就给她的母亲上了眼药——在幼儿园的门口紧紧抱住母亲的腿哭得撕心裂肺,仿佛只要踏进幼儿园的门槛,就马上会和父母生离死别似的。
第二次,是倩倩将赴美国伊利诺伊大学做交流生时。他和妻子带着女儿从沈阳桃仙机场转北京首都机场,T3航站楼,闸机口需要验证机票才能进入,他和妻子只好驻足不前。进了闸机口的女儿,也只是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很轻松地、没有一丝不舍地说:“爸、妈,你俩都回去吧,到了那边我马上和你俩联系?!辟毁蛔呗返淖颂嵊⑷魍训孟褚煌沸÷?,仿佛前方有吸引着她身心的一片丰茂的草地,小鹿再也不肯多回一次头。望着女儿的背影,刘向东的心有种被掏空的感觉,迈出国门的女儿就成了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这一去他可能再也拉不回来了。再看身边的妻子,扑簌簌的眼泪,更让此刻的他柔情爆棚……
还没有出首都机场,他已经做好了决定,十一期间去美国看望女儿,也当是一回出国游。他的决定成了妻子的及时安慰剂。那年十一,他和妻子果然去了伊利诺伊州。他在异国他乡向女儿描述她的母亲望向她背影时的老泪纵横,妻子毫不客气地向女儿描述他的怅然若失。妻子和女儿都笑着夸他是一个用情深厚的父亲。妻子和女儿说着在首都机场送别时的往事,笑一阵又哭一阵,哭一阵又笑一阵。他在一旁,感受着甜甜蜜蜜一家人的烟火气。其实,那时候,他的人生已经和大连女人柴丽琴发生了交集,只是还没有东窗事发。
第一次的东窗事发源于出差时间的推迟,柴丽琴以为他已经到了广州。第二次东窗事发源于柴丽琴藏在瑞士名表包装盒里的深情告白。
第一次东窗事发后的场景类似于一幕狗血剧,夫妻之间由热战到冷战,由丈夫的忏悔,到将信将疑的妻子顾全大局选择了忍气吞声地原谅。但一家人的话题再提到那次他去首都国际机场送别女儿的情景,妻子的口气就变成了冷嘲热讽,原来他是一个“天生的情种”。
第二次东窗事发后的剧情简单明了,妻子毫不犹豫地与他选择了分居。夫妻关系之所以能维持到现在,都是为了这个宝贝女儿啊。至少要在婚礼现场,给女儿一个表面上看起来依然美满和谐的原生家庭。
昨晚,刘向东没有睡好,也因为自己面临的即将破碎的婚姻。一个新家建立了,一个旧家破碎了。
刘向东自尊心强,他没有向任何一个人透露自己和妻子之间有了无法弥补的裂痕,连自己的亲妈都没有透露过半个字,唯一知道他婚姻现状的外人也许只有柴丽琴。
妻子是铁心要离了,那还能怎样,毕竟是自己的不是,实在难以挽回,那也只好遂了她的心愿。婚姻如穿鞋,鞋子穿到脚上总要以舒服为前提。雅玲眼里容不得一点儿沙子,她有情感上的洁癖,洁癖也是一种病。雅玲从来不肯替他多想一点儿,婚姻生活中,雅玲想得更多的是她自己。有时候他实在身不由己,需要逢场作戏。可人是感情动物,往往就陷入戏中,难以自拔。
刘向东又不由得对柴丽琴生出恨来:你说你非要送我一块表干啥,我又不缺名表。即使要送也不该留下那张纸条呀,你这不是成心要害我吗?对了,柴丽琴就是成心的,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她已经不甘心在戏中演他外室的角色,她自己的婚姻早已演砸了,她自己玉石俱焚,也要连带着他现有的婚姻生活不得安宁。这个女人善良起来是天使,邪恶起来比魔鬼还要魔鬼。
昨天下午,在婚礼彩排现场,第一眼见到那位女司仪,刘向东惊得简直要跳了起来——柴丽琴咋来了,她要来搅局?她咋做得出来?她做得出来的!他觉得一阵头晕目眩,稳住心神,仔细一看,才确定女司仪不是柴丽琴。但女司仪确实和柴丽琴长得太像了。第一时间,刘向东思绪翩跹,这女司仪一定和柴丽琴有着某种血缘关系。是她的侄女?或者是外甥女?尤其是女司仪的眼睛,那种顾盼生辉,那种光波流转,也只有通过基因才能流传。
那次在大连的酒桌上,就是柴丽琴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让他的一颗心驿动起来的。他喜笑颜开、兴奋莫名,望向她的眼神越来越无所顾忌,而郭雅玲的影子在他的心中渐渐淡去。
在座的其他人都瞧出了意思,开起了他和她的玩笑,这些玩笑又刺激着他更加兴奋莫名,后来起哄的人就撺掇着他和她喝起了交杯酒。
那时的他还没有丧失理智,还觉得这玩笑的尺度开得有点大了,坐在主位上不肯动一动身子。柴丽琴一个女人却比他主动,端着酒杯来到他的身边,楚楚含情地望着他。女人独特的体香扑进他的鼻腔中,他残存的那点儿可怜的理智压抑不住他的亢奋,他在众人的喝彩声中站了起来,端起酒杯。柴丽琴主动地把胳膊弯进他的胳膊里,那弯过来的胳膊活色生香,她的脸艳若桃花,比她的胳膊更加活色生香。他那么近地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睛,那眼睛上的睫毛就像初生的雏鸟一般在微微颤抖,让他的心尖儿再也不能不怜惜起她来。
那个晚上就有了他和柴丽琴的第一次。柴丽琴陶醉地说:“哥,我不会破坏你的家庭。我只在乎拥有,不在乎天长地久。”他很感动,于是就有了他和柴丽琴的第二次、第三次……
可是女人的心是海底的针。有朝一日,不在乎和他“天长地久”的柴丽琴变成了想要和他拥有“天长地久”,于是,就有了东窗事发,有了他和妻子之间的热战冷战,也有了他和柴丽琴之间的冷战热战。几次三番,身心俱疲的他决定还是回归家庭,做女儿的好父亲、妻子的好丈夫。先不说妻子最终能不能原谅他,就是那个柴丽琴,能这么轻易地放过他吗?
他已经冷遇了柴丽琴一个月,这个女司仪,莫非就是出自柴丽琴的精心安排?甚至明天柴丽琴会亲自上场,听说逼急眼的女人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离开婚礼的彩排现场,他躲进一个无人的房间,按压住心头的怒火,拨通了柴丽琴的电话。柴丽琴语气平淡,说自己在广州出差,不知道他的女儿明天就要举行婚礼。接着柴丽琴的语气中来了热度,反过来责备他:“你就不能提前两天告诉我吗?我好给倩倩备份厚礼呀!”
“以啥名义?”他采取了绥靖策略,温言细语地问。
“以她阿姨……要不就以她爸女朋友的身份?”柴丽琴咯咯地笑起来,“总不能说是她的后妈吧,对不,向东。”
“姑奶奶,你就消停点儿吧?!彼厮担罢飧鍪焙蛄?,我哪有心情和你开这样的玩笑?!?/span>
“呵呵,向东,我明白你的心思,”柴丽琴幽怨地说,“强扭的瓜不甜,你放心?!?/span>
“啥甜不甜的,你想多了?!彼那樗坑指畈欢狭耍蛩信?,“十一后,我们在大连聚。”
“到时再定吧,到时也得看我的心情?!辈窭銮僮宰鹌鹄矗伊说缁?。
刘向东松了一口气,相信这个女司仪的确和柴丽琴没啥关系,也许美丽而多情的女人身上都有一种相似的地方,是自己太敏感了。
昨晚,刘向东彻夜难眠时想,倩倩结婚后,自己真要和妻子劳燕分飞?难道真的没有一丝挽回的希望?
咋连一丝希望都没有呢?毕竟现阶段他俩还是合法夫妻呢!关键看你自己是否想一起好好过下去,集团公司不是有那么一句口号吗?“只要有一丝的希望,就要付出百分百的努力?!笔堑?,关键看你想不想付出这百分百的努力,打赢这场婚姻保卫战。
十一后就去大连,和柴丽琴摊牌。柴丽琴虽然离婚了,但她可以重新组织自己的家庭呀,男主人完全可以不是他。他们各自安好,珍惜自己的家庭。他也会向她承诺,在以后的商业往来中,他能给她提供方便的地方一定还像以前那样给她提供方便,他的人脉资源也可以继续介绍一些给她。只是在男女关系上,他们再也不能这样藕断丝连。孩子都大了。
这个晚上,他特别想找妻子聊聊,两次都走到了郭雅玲的房门口。门锁了,门把手按不动,他屈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想敲敲门,出于自尊,他又放下了手。他太了解妻子的性格了。
此刻,舞台上的女司仪朝他望着。恍惚间,刘向东的眼前又浮现了柴丽琴的影子,柴丽琴望着他的眼里不知藏着多少情和恨——情有多深,恨就有多深。刘向东感到一阵眩晕,抬右手在右侧的太阳穴上按了几秒,眩晕感消失了。郭雅玲瞟了他一眼,起身挽住他的胳膊,两个人用恩爱的姿势相携着走向舞台。
母亲辛月娥心疼儿子,对小儿媳妇瑞虹说:“闺女出嫁,这当爹的心里五味杂陈哪,你看看向东脸色憔悴的?!?/span>
瑞虹和嫂子郭雅玲是一条心,时刻向着嫂子:“妈,您不觉得这当娘的心里更是五味杂陈吗?我看雅玲也是一宿未睡,亏得化了妆,要不然那眼睛不得跟熊猫眼似的?!?/span>
向北听后笑了笑,转瞬间脸上的表情就恢复如初。向北不苟言笑,两眼直盯着舞台——向北由哥哥嫁女想到了自己,恍惚间,舞台上的倩倩悄悄变身为莹莹。莹莹也是要出嫁的,姐姐出嫁了,妹妹的这一天也就为期不远了。
哥哥和嫂子走到舞台靠近中央的位置,那里摆放着四张椅子,哥哥和嫂子紧挨着坐在一起,男方的父母佟卫红和李淑芹也紧挨着坐在一起。
女方的父亲先致辞。刘向东离开座椅,接过女主持递过来的麦克风,用真诚感人的语气开了场:“尊敬的各位亲朋好友、各位来宾,感谢你们在百忙之中出席我女儿刘思倩和女婿佟洋的婚礼,和我们全家一起见证这个幸福、美好的时刻。说老实话,对于今天这个日子的到来,我早就有思想准备??墒钦庖惶煺娴牡搅耍睦锘故歉械侥丶ざ?,所以我昨晚几乎一整夜没合过眼?!?/span>
瑞虹仔细瞅了嫂子一眼,灯光下,雅玲端庄大气,嫂子内心的波澜一点儿没有体现在脸上。在刘家,这妯娌俩处得像亲姊妹,也只有瑞虹知道哥哥和嫂子之间出现了一些不和谐的音符??墒窍衷诰烤共缓托车侥闹殖潭?,瑞虹不清楚,这种事也只有哥哥嫂子自己清楚。瑞虹是真心地不想哥哥和嫂子两个人闹到劳燕分飞的地步。刚才看见嫂子挽着哥哥的手臂上了舞台,她略略有些悬着的心才踏踏实实地放了下来。谁的婚姻生活中没有一丝杂音呀?啥矛盾最终不可以调和呀?
慢着!此刻和莹莹站在一起的、新郎的那个机灵过人的徒弟看向莹莹的眼神有点儿过火,她可不能让莹莹的一颗芳心融化在另一个青年工人的眼波里。瑞虹招手,并且轻声地喊了起来:“莹莹,莹莹?!?/span>
莹莹轻快地旋过来:“妈,啥事儿?”
瑞虹拿眼瞟瞟邵宇,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想法,嘱咐:“离他远一点儿。”
莹莹笑道:“放心吧,妈?!?/span>
刘存义和辛月娥都十分激动,静心侧耳倾听着儿子的每一句话,生怕漏掉一个字。
刘向东笑了一声,笑声如裂帛一般戛然而止:“昨晚,我眼前晃动的都是倩倩——我亲爱女儿的影子。人们常说,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小情人……”刘向东在哽咽,在擦眼角。
瑞虹心直口快地说:“大哥真是一个情种?!贝蠹叶季劬嵘竦乜醋盼杼?,没有人回应瑞虹的话。
向东的发言也感动着二号主桌上的米海兰,她语音颤颤地说:“可不是咋的,闺女养这么大,就要成为别人家的人了,这嫁女的和娶儿媳的心情能一样吗?”
老亲家张金凤嗨了一声说:“这都新时代了,咋会不一样呢!咱家的确是娶儿媳妇,可娶进门的儿媳妇又有自己的窝,和淑芹那时候不一样了,不是娶进来和我们一起生活?!?/span>
富诚点头说:“理是这么个理!”富诚是大老板了,大嗓门儿,中气又足,惹得对面桌子上的辛月娥心里有些不痛快。辛月娥觉得刚才富诚抢了毅臣的风头,现在又是这样粗门大嗓的,李兴海这儿子,和他爹差距可大了,有钱就这么张扬吗?
舞台上的刘向东说完对全场的致辞,侧转身,面对着眼前的女儿说:“倩倩,其实,爸爸这辈子也想能够一直陪伴着你,我相信世上每一个父亲都会像我这样想……可是,在你人生的这条河流上,爸爸只是你的上游,妈妈也是,上游和中游的水有交集,但最终不属于中游和下游,所以说,爸爸和妈妈都只能陪伴你生命的一程……”
刘向东转身看妻子。妻子似乎在认真听他的话,又似乎没有在听,眼神涣散,目光迷离空茫。这涣散、迷离空茫的眼神,曾经也是那样顾盼生辉,那样光波流转……刘向东感觉那种眩晕再次袭来,袭来时像一阵风似的,瞬间又一阵风似的卷走,消失得无影无踪??墒钦庹蠓缇碜吡怂宰又械囊磺校淼盟院V幸黄瞻?。
刘向东张口结舌,忘词儿了,接下来要说什么,他一个字也想不起来。
全场一片寂静,只有欢快的音乐声像溪流一般地流淌。
一个大男人当着一众宾朋的面竟然哽咽起来,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扑簌簌地往下滚,可是新换的衣服兜内没装纸巾,刘向东只好笨拙地用手掌抹起了眼泪。
见多识广的男司仪面向全场的嘉宾声情并茂地救?。骸坝腥私补?,父亲是世上最美最亮的星星,世上最美的莫过于父女情深,这话说得多好啊?!蹦兴疽锹月宰砻嫦蛐履铮白:啬隳苡涤幸晃徽饷春玫母盖?。那么,美丽的新娘,此刻面对着激动得难以自已的父亲,你告诉他,结婚了你还是他的女儿啊,同时又多了一个爱你的人,父亲该为你高兴才是啊?!?/span>
二十六年来父母的陪伴,父母为自己所做的点点滴滴,在这一瞬间都化作了大海的波涛,在女儿的心里激荡。女儿和父亲调侃惯了,这一刻也想调侃一句,可她刚喊出一声“爸”,那连腹稿都不用打的、调侃的话却夺路而逃。女儿情不自禁地扑上前抱住父亲,幸福的眼泪奔涌而出,止也止不住。
这些可没有经过彩排啊,佟洋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男女司仪也面面相觑。现场的嘉宾都小声议论起来,叽叽喳喳的声音从每一张酒桌传来,汇聚到一起,掩盖了欢快的音乐。
二号主桌上谁也没有吭声。张金凤在心里埋怨:这倩倩的爸爸真是的,大喜的日子,你流泪干吗呀!还有倩倩,这小妮子主意正得很,关键时刻煽风点火的,看来不是一个省事的主儿,将来自己的大孙子咋能压得住她一头呢。
一号主桌上的辛月娥着急,对小儿子向北说:“你哥这是干吗呀!女儿出嫁,哪个做父母的都会不舍,别这样嘛?!?/span>
向北端坐不语。
瑞虹泪眼蒙眬地说:“妈,您瞧这多感人呀。难道您想让向北把他哥拉下来?用不着,我嫂子会有办法的?!?/span>
孟庆雯和郭迎九朝女儿看去。郭雅玲已经起身,款款地向丈夫身边走来。
昨夜,住在隔壁卧室的丈夫起了两回夜,她都很清楚。第一回时间是1:37,第二回是3:42。他们这小区的房子,墙壁的隔音效果都非常好。只是这天晚上的气温不低,他们俩都喜欢开着窗户吹着自然风睡觉,所以,丈夫两次起夜她都听到了。丈夫两次悄悄地来到了她的房门前,两次门把手轻微地动了动,她都感觉到了。但她心乱如麻,两个人的关系越来越冷淡,她不会在这个夜晚选择原谅他。
她是有洁癖的,坐实了他的秘密,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与他分居。人间的夫妻上演着太多貌合神离的故事,只是故事的主角往往是别人,郭雅玲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也成了这样故事的主角。
她也没有把自己的故事告诉任何人,但有一天和瑞虹见面时,瑞虹从她憔悴的神色瞧出了端倪:“嫂子,你这指定不是工作上累的,啥工作能累着你?你是不是身体哪儿不舒服?”
“身体哪有不舒服的,我身体好着呢!”她笑起来,“瑞虹,你这是职业病,瞧谁都是病人了?!?/span>
“要不,你指定是在大哥那里遇到委屈了?!?/span>
瑞虹的话,像一把尖刀一下子插到她的心窝上,她嘴角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到底还是把自己内心的屈辱倾诉给了瑞虹,然后不忘嘱咐:“瑞虹,除了你,我可没有告诉过第二个人啊,连我的亲爹亲妈都没告诉。”
“你还不相信我?嫂子,话进我耳朵就烂在我心里了?!比鸷缛拔克?,“大哥这是犯糊涂了!大哥咋也是这样的人呢?看不出呀!唉,也不奇怪,男人嘛,尤其是成功的男人,不都是这德行嘛!但我还得劝你几句,事情既然发生了,你就得往宽处想,人无完人,还是要给大哥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啊?!?/span>
雅玲怨恨地问:“如果向北这样,你也给他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
瑞虹一听,立马柳眉倒竖,咬牙切齿地说:“他要敢那样,我就拿把刀削死他!”
雅玲气哼哼地道:“这不得了,说别人时都是站着说话不怕腰疼!这事还没落到你头上呢,这不一样也跳起来了?”
瑞虹不好意思地笑了,说:“郭校长,敢情你这是给我挖了个坑啊。那你说咋办?按你说的这样发展下去就得离!你俩离了,不正好合了小三的心意吗?人家要的就是‘天长地久’呢!”
雅玲皱起眉头:“瑞虹,你说不离咋整,我现在一看见刘向东都觉得恶心。”
瑞虹劝说:“你和大哥生活这么多年,大哥就没有对你好过?到这个时候了,你就多想想大哥对你的好呗!”
雅玲怨恨难平地说:“他哪有一点儿好,想想全是恶心。”
瑞虹眼睛里满是同情,可她想得更长远些,循循善诱地劝慰:“这时候,嫂子你可不能光想着自己,还得想着倩倩呀。你离了是解气,可你想过倩倩没有?倩倩和父母在一起,家才完整。原生家庭对孩子成长的重要性,你比我更懂的?!?/span>
雅玲不甘心:“那也不能这么便宜了他呀!”语气依然是冰冷的,但内心深处已经透进一缕温暖的光来。这是刘向东第二次东窗事发后,雅玲跟瑞虹的一段对话。瑞虹不知道还有第一次的剧情,雅玲没有向瑞虹提过半个字。
早晨,化妆师过来给新娘化完妆,之后给她和刘向东这两个一宿未睡的人化了妆。化妆师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带着两个二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儿做助手?;笔Φ幕奔际鹾茫煲睬?,会说奉承话,“哎呀呀,瞧你们这两口子相敬如宾、恩恩爱爱的,让我们看了都特别羡慕。怪不得新娘这么美丽,这么知书达理?;八祷乩?,也只有你们这样的父母、这样的家庭才能培养出这么美丽、这么知书达理的女儿啊?!?/span>
郭雅玲嘴角上翘,回应化妆师一个礼貌的微笑,内心却在悲哀地想,已经名存实亡的夫妻之间,哪里是‘相敬如宾’呀,这叫冷淡!这叫冷漠!这叫形如陌路!两个本来应该相互敞开的心房早已冻成了冰,然后日复一日地经历寒流,这冰就日复一日地坚硬。只怕坚硬到她和他在有生之年都不会化开了。
但刚才,自己那个至少目前还是名义上的丈夫在舞台上一哽咽,雅玲就突然觉得自己心头的坚冰发出了咔吱的一响——那是冰开始融化的声音。
刘向东的哽咽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春日的暖阳,有这么玄乎?
根子还在郭雅玲的性格上。郭雅玲这个人“吃软不吃硬”——凡事你不能和她对着干,你如果和她对着干,她不把你干到体无完肤、只剩下最后一口气都绝不罢休。
孟庆雯至今记得,女儿郭雅玲五岁上幼儿园中班时的那件事儿。有天晚上,孟庆雯约好了要和朋友去太原街谈点儿事情,晚饭就不做了,顺便去一家饺子馆吃饺子。那时候,郭迎九工作忙,往往到了晚上九十点钟家里还是见不到人影。孟庆雯儿女情长,把幼小的女儿一个人丢在家里实在不放心,就骑上自行车,后座上驮着女儿,一起去见朋友。
一路上都很顺利,到了太原街的饺子馆,麻烦来了。原来,孟庆雯的朋友也带了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儿,因为这个朋友也是双职工家庭,朋友的丈夫晚上也常常加班。
但朋友比孟庆雯讲究,出门时不但把自己捯饬得漂漂亮亮的,也把自己的女儿捯饬得漂漂亮亮的。小女孩儿本来就长得眉清目秀,又穿了一件新买没两天的漂亮裙子,小女孩儿自己也稀罕得不行,见到郭雅玲小朋友就特意地牵着裙摆转了两圈。孟庆雯啧啧称赞两声后,由衷地夸了这小女孩儿漂亮。
郭雅玲小朋友立刻生了气。一是母亲夸了朋友的孩子,没有夸她,而且母亲的朋友也没有夸她,不公平;二是她本来也有一条漂亮的裙子,可母亲出门时,特意没给她换上。郭雅玲小朋友当下就把嘴巴噘得比鼻子还高,不吃不喝,一个人别别扭扭地坐在椅子上生闷气。孟庆雯哄了四五次都没哄好,失去了耐心:“好,不吃是吗?不吃就是不饿,不吃咱们吃?!被耙粑绰洌帕嵝∨笥选巴邸钡囊簧罂奁鹄?,搞得饺子当场没吃成,只好各自打包往回带了。
在回程的自行车后座上,郭雅玲小朋友哼哼唧唧了一路,到家了,母亲在开房门时,她还在哼唧。把母亲实在哼唧得烦了,没忍住火气往女儿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亲生的女儿,做母亲的下手能有多狠?不料,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五岁的小人儿张开嗓子嗷嗷哭喊得惊动了全楼——那时候,孟庆雯一家住的是筒子楼。筒子楼隔音效果奇差,谁家冲个马桶,全楼都能听见一阵惊天动地的轰鸣声。
筒子楼里,小孩儿吵闹太稀松平常了,成天到晚不是这家孩子鬼哭,就是那家孩子狼嚎。所以郭雅玲小朋友啼哭,只引出一位邻居奶奶来探究竟。
孟庆雯赔着笑脸向邻居奶奶解释没事儿,又恶脸冲着女儿说了一句:“你有多大劲儿就使多大劲儿,你使劲嗷,都是平时把你娇惯坏了!”这句话又好比往火上泼了一瓢油。郭雅玲小朋友果然使出更大的劲儿嗷起来。邻居奶奶一看没事儿,劝慰了大人和孩子几句,离开了。
孟庆雯也是饿了,打开带回来的饺子,摆上酱油、醋和蒜瓣儿,故意不理女儿,一个人甩开腮帮子,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有意地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谁知没起到诱惑作用,五岁的小人儿反而闹起了绝食,只是已经没有力气张开嗓门儿号了,抽抽搭搭地,连瞅饺子一眼都不瞅。
孟庆雯的火气又呼地一下蹿了上来。老古话说“桑树苗儿要从小育”,这么小就管不住,长大了还不得翻上天?不吃就不吃吧,不吃是因为不饿,饿了自然就要找东西吃了——到这时候,孟庆雯还没往“绝食”这个词儿上想。
孟庆雯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五岁的女儿这么有志气,饺子硬是一口没吃,抽抽搭搭之后睡着了。夜里,郭迎九回来了。孟庆雯起身看到女儿熟睡后仍然挂着泪痕的脸,心里一酸,服了软。
长大后,凡是郭雅玲打定主意的事儿,谁也别想让她改变主意。
郭雅玲领着刘向东第一次上门见母亲时,孟庆雯就这么给刘向东打了预防针——“雅玲可是头顺毛驴投胎的呀,你千万不要逆着她的毛捋!”实际上婚后这么多年,在家庭生活中,一直强势的是郭雅玲。
郭雅玲这个人“吃软不吃硬”,她犯倔劲儿的时候,对手软下来,她也就软下来了。所以,刚才刘向东——哽咽,她的心肠就软了一下,一丝暖阳就照进了那已经对丈夫冰封起来的心房。
仔细分析,其实这暖阳,也不是无缘无故产生的,是往昔岁月里,丈夫对她各种“好”的余温。就像瑞虹当初劝她的:“你就多想想大哥的好!”
当初她还不服:“他哪里有一点儿好?”
这会儿,这些“好”很奇怪地一股脑儿地化成那缕阳光涌上心头。
郭雅玲虽然倔,但胆子小,从小到大都不敢轻易过马路。认识刘向东后,两个人出行,总是刘向东牵着她的手。牵来牵去就结了婚,牵来牵去就有了孩子。
世纪之初,是在第三届沈阳车博会上,他们买了私家车,车是日产的阳光——因为当时听说日系车省油。她有驾驶证,可她是路痴,那些年也没有车载导航。他们家的私家车驾驶员,成了丈夫刘向东的专职……这些“好”不能想,一闭上眼这些“好”就纷至沓来。
还记得有一回,刘向东的司机把醉酒后的他送回家。她在刘向东的衬衣胸口位置发现了口红的印迹,顿时恼怒起来。女人都是天生的特工,轻车熟路地翻起他的衣服口袋。衣服口袋里没有发现任何罪证,甚至鞋子和袜子都仔细搜查了,也没有发现。工夫不负有心人,罪证终于还是被她发现了——在刘向东公文包的夹层里——一条包装很精美、辽西出产的战国红项链。
而此刻的丈夫像条狗似的侧卧在床上,口齿不清地嘟囔着口渴。她怎么可能还喂给他水喝呢!手握罪证,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儿,她想立刻揪住丈夫的衣领,左右开弓把他的脸扇成一个五彩铺。但她想起了“酒后吐真言”的说法,忍着十二分的厌烦,给他端来了水,把水杯凑到了他的唇边,然后轻声细语地盘问起他:“给谁买了这么一条精美的项链呀,是给你老婆买的吗?”他醉醺醺地大着舌头说:“他妈的,买给老婆,老婆干啥?我告诉你,我老婆的项链多,多着呢,全是我买,买的……”她心头蓄积的火药一下子被这句话引爆,双手立刻变成“九阴白骨爪”……
第二天早上他醒来,她才知道,原来这项链是他孝敬自己母亲的,是母亲的生日礼物。醒来后的刘向东苦笑着,摸着自己的脸,一连声地说:“老婆你真虎啊,你真虎啊?!彼挥幸蛭约旱拿稍┦芮忠捣?,她也没有向他道歉。一连好多天,当别人问起他脸上的抓痕,他都说是不小心被猫挠的。外人不知道,他们家根本没有养猫。其实,那天早上,她还忽略了一个细节,忘了追问他上衣胸口位置口红的印迹是怎么回事儿。
怀疑丈夫有了外遇后,她才联想到那口红的印迹,她又一次次地联想起那天晚上让他蒙冤受屈的事儿,她多么渴望还是出于自己无根据地多疑。
然而,那个女人是真实存在的,现在就差没有和她肩并肩地坐到了一起。
他再忏悔,再强调自己和大连女人只是逢场作戏,只是为了工作需要,她也不相信了。她的心里已经有了一架天平,天平的两个托盘,一个装着“离”,一个装着“不离”。本来天平已经向“离”的一方倾斜,但此刻,丈夫滚滚的泪珠,一颗颗都化成了一粒粒小小的砝码,纷纷坠入她心中那个“不离”的托盘里。
再给他一个悔改的机会吧,以观后效。不然怎么办呢?郭雅玲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郭雅玲的步伐依然那么优雅、笑容依然那么睿智,这么多年,她在多种场合发表演讲,她的台风已经练得沉着老到。
她走到丈夫身边,伸出两指轻轻擒起他手中的麦克风,轻轻地,但带着一种霸道,一种蛮不讲理的意味。
刘向东握着麦克风的手不自觉地松开了,他怔怔地看着妻子。
郭雅玲的目光由左到右、由近到远环顾了一下全场,她看见了自己父母赞赏的目光,看见了瑞虹鼓励的目光,看见了一些亲友静静期待的目光,甚至看见了倩倩同学那桌一双熟悉的、哀怨的目光……
这一切都化在了她的微微一笑里,她开始用得体的、带着感情的语调替丈夫,也是替自己说了下去:
“刚才,倩倩的爸爸实在是太激动了。他汩汩流下的其实不是眼泪,而是一颗颗喜悦的珍珠。倩倩从天真无邪的童年长到如今的亭亭玉立,其中的每一个美好瞬间都是一颗喜悦的珍珠。可是话又说回来,归根结底,倩倩爸爸汩汩流下的还是眼泪,这是一颗颗不舍的眼泪。
“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其实我也有很多不舍的话想对女儿说。千言万语、万语千言,凝聚成一句话:亲爱的倩倩,我的女儿,你永远是我们的心肝宝贝。妈妈永远爱你,爸爸也永远爱你。拥有你是我们这一生中最幸福的事情。未来无论你如何扬帆远航,请记住,爸爸和妈妈的家永远是你温暖的港湾。妈妈欢迎你,爸爸也欢迎你,欢迎你常回家看看!”
说到这里,郭雅玲也禁不住热泪滚滚,她流下的也是一颗颗喜悦和不舍的眼泪。舞台一侧的莹莹抽出几张纸巾,轻捷地跳上舞台,刘向东拦住侄女,接过侄女手中的纸巾,深情地伸向妻子的面颊。郭雅玲习惯性地抗拒,可是丈夫此刻的手也带着一种不由分说的执拗,她索性任由他替自己揩起泪水来。
瑞虹带头鼓起掌来,掌声像潮信,由一号和二号主桌往后蔓延,瞬间汇成全场的雷鸣?;槔裼执锏揭桓鲂「叱?。
第三十章
12时38分,新郎父母的致辞已经结束,婚礼进入新郎的单位领导致辞环节。师傅成春阳离开座位时先面向全场鞠了一躬,健步跳上舞台后又面向全场鞠了一躬。
为了参加徒弟的婚礼,成春阳今天穿着蓝西服白衬衣配红领带,头发更是难得一见地打了定型摩丝。
在外人眼里,成春阳常给人一种不苟言笑的感觉。但徒弟佟洋知道,其实师傅有时候也特别风趣。这么多年来,他和师傅处成了亦师亦友的关系。
成春阳的父亲老成师傅也是机床集团的一名钳工,在生产一线工作了一辈子,是厂子里的技术大拿,获得过机械工业部的奖励。
老成师傅只有初中文化水平,但不知从哪个师傅手上传承了记工作笔记的好习惯,日常工作中的操作流程、某个工件的操作要点,以及这一次的操作与前几次操作的不同等等心得体会,都事无巨细地记录了下来。
日积月累,几十年下来,老成师傅的工作笔记居然积攒了四只大纸箱,宝贝一般地存放在自个儿卧室的床底下。儿子成春阳到机床集团参加工作前,老成师傅把自己收藏的这四大纸箱宝贝都掏了出来。
成春阳从小就崇拜父亲,翻看着父亲的一本本工作日记,内心起了波澜。老成师傅文化低,说不出啥大道理教育儿子,只是掏心掏肺地告诉儿子要想成为一名优秀的钳工,必须放下身段,必须肯吃苦,必须踏实肯干,必须在技艺上精益求精,力求在每一个细节上都做到最好。
成春阳记住了父亲的话。成春阳自己也是有心人,他翻看着父亲的工作笔记,挑出了一条条要领,又把这些要领分出门类,整理成一本随身携带的小册子,不时掏出来翻看。入厂前,他就已经对钳工的要领了然于胸。入厂后,他又做到了像父亲要求的那样,放下身段、踏实肯干,对工作高标准、严要求,不断追求技术上的完美和创新。在火热的生产实践中摸滚打爬,又遇到了老韩师傅这样的好师傅。老韩师傅心里没有“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想法,对徒弟悉心传授,所以成春阳进步很快。一二十年的时光过去了,一二十年的时光就把一个毛头小伙子打磨成了机床集团钻攻中心的领导。
成春阳语气沉稳,他先向新郎新娘道了祝贺,接着就和男女司仪开起了玩笑:“其实今天,你们不应该让我作为新郎单位的领导出场,准确地说,应该让我作为新郎新娘的证婚人致辞才对。因为我,估计也只有我,自始至终见证了新郎是如何从自卑、失落到奋起直追,到最终抱得美人归的过程。”
“哦,竟然是这样!”成春阳的一番话,让全场的绝大多数嘉宾饶有兴趣地竖起了耳朵。
成春阳手执麦克风,在舞台上缓缓地走了一个半圈,他的话语中每一个音节都跳动着喜悦:“全场最美丽的无疑是新娘,全场最帅气的无疑是新郎。我觉得这种美丽和帅气不仅是外在的,更是内在的。大家知道,新娘是人民教师,诲人不倦,传道授业,教书育人,可谓功德无量。新郎也在自己平凡的岗位上,将责任心、使命感化作美妙的音符,演奏出了一位新时代青年工人的最动听华章。此时此刻,我作为新郎的同事,怀着万分激动、万分喜悦的心情宣布,目前我们的新郎,已经获得了集团公司‘青年技术标兵’的称号,并且集团把他作为‘辽宁工匠’候选人之一,已经报送给省有关部门!”
“哗——”掌声果然像雷霆一样轰鸣,像春潮一般翻卷。
舞台上的新娘兴奋地亲了新郎一口,小鸟依人地依偎在新郎的身边。新郎向师傅感激地一笑,喜气洋洋地冲全场挥了挥手。
在雷霆一般的掌声中,邵宇激动地抓起了莹莹的手。昨天在婚礼彩排现场,对刘莹一见钟情的邵宇,嬉皮笑脸地向师傅佟洋求取成功抱得美人归的真经。师傅扬起嘴角说:“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鄙塾畎研馗煌?,收敛了嬉皮笑脸说:“只要能像师傅这样修成正果,哪怕要经历八百八十一难,我也心甘情愿!”昨天在婚礼彩排现场,邵宇总是有意无意地想牵起刘莹的手。刘莹贼精贼精的,邵宇连她一根手指都没有碰到。
可是现在,刘莹没有抗拒,两个年轻人就那么手拉着手地在舞台前方的一角激动地跳了起来。瑞虹想起身提醒女儿,想想又作罢了。
李淑芹激动得流下了热泪,佟卫红激动得站了起来,钱总站了起来,米海兰、李富诚、钱敏、乔乔站了起来,张金凤也撑着桌边站了起来。
一号主桌的刘存义带头站起身,然后是辛月娥、郭迎九和孟庆雯、刘向北和朱瑞虹……
刘存义兴高采烈地说:“咱沈阳有着非常优良的工匠基因,我早就在呼吁,要在全社会弘扬这样的工匠精神,共同营造尊重劳动、尊重知识、尊重人才、尊重创造的社会氛围。我觉得大国工匠不仅是支撑中国制造、中国创造的重要力量,也是咱们沈阳这座正在崛起的东北老工业基地奉献给全国人民的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
“大国工匠精神是民族精神和时代精神的生动体现?!惫旁尥准业幕?,又自得地对女儿说:“我就说嘛,洋洋这个小伙子是一只绩优股,倩倩的眼光没有错?!?/span>
郭雅玲是最后一个站起来的,全场的欢呼雷动,让她在这一刻才彻底相信了女儿的选择。她笑了起来,在婚礼现场,她是第一次真正地无限欣慰地笑了起来。李淑芹一见,心里绷起来的要与郭雅玲较量一场的弦儿就彻底松弛了下来。
靠近泰山厅门口的那两张桌子,同学们也都站了起来,他们齐声冲着舞台上喊:“倩倩,倩倩……”“绩优股,绩优股……”
眼瞅着婚宴马上就要开始,还是不见小任姑娘的身影。毅臣到底还是沉不住气,走出了泰山厅,拨打了那个一直在心中盘桓的手机号码,“任总,现在看来,我还是回苏州发展了。不知以后我俩有没有业务上的交集呢。”
手机那头,小任姑娘气喘吁吁地说:“毅臣呀,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抱歉得很!刚才我正往锦天饭店赶呢,突然接到一个天上掉馅饼一样的单——有个客户急要一批极品的海鲜。这个客户对我很重要,毅臣你明白吧?”小任姑娘的声音平和了些,“我得马上去一趟大连,得亲自到长海取货,我才放心……”
“你做得对,生意场如战场,任总,只有‘人无我有,人有我优’,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币愠夹牡椎幕鹧嬷匦氯忌掌鹄?,小任姑娘说,刚才她正往锦天饭店赶呢!
“啥任总呀,毅臣,你就叫我慧杰呗?!毙∪喂媚锎蟠蠓椒降厮?,“我都喊你毅臣了,你是想让我也喊你郭总吗?”
毅臣觉得自己此刻的心情就像窗外的蓝天一样清爽:“慧杰,你这是到沈阳站还是沈阳北站上车,我去送送你,咱俩也见个面呗。见见面,哪怕一两分钟都行?!?/span>
“沈阳站,我已经到了东广场,马上要进站了?!毙∪喂媚锍烈髁似趟?,“毅臣,真是非常抱歉,真是特别着急,我去去就回来,好吗?你不会今天就要回苏州吧?真要那么急,你就先回苏州,把苏州那边的事情处理处理,我在沈阳等你。”
“这么说,我必须回沈阳?”毅臣故意地问。
“必须的呀,必须回来?!毙∪喂媚镄α?,笑声嘎嘣脆,“像东哥说的,及时回来还有机会。及时回来,咱俩还要强强联合呀!”
毅臣身上产生了一股不可遏止的冲动:“慧杰,你就在沈阳站等等我,我立刻赶过去,十分钟都用不上,我就是想见见你,就是现在……”
小任姑娘扑哧笑了一下,曼声说:“毅臣,今天我连夜从大连赶回来,连夜就赶回来好不好?你说过,咱们都是成年人了,成年人要对自己的言行负责呀。难道,你连为我多等一个晚上都不肯?”
“那好,我等你,别说是一个晚上,就是一年、一辈子,我也等得起!”毅臣激动地说。挂了电话,他推开泰山厅的门,看见婚宴已经开始了,又把脚缩了回来,直接坐电梯下到锦天饭店的地下停车场,情不自禁地驾车来到沈阳站站前广场。
站前广场人来人往,人流如潮水一般涌动。
此刻,人潮中涌现出刘晓彤的影子。一周前,她回到了锦州,办完了母亲的丧事。她选择原谅了过往,也原谅了自己。她从锦州坐高铁到了沈阳,想在这座城市打捞自己三十年前的回忆,同时也有在这座城市开拓国内业务的打算。她没有提前和刘思倩联系,她想等在沈阳住下来再和刘思倩联系,她也不知道今天刘思倩在举行婚礼。
出了沈阳站,站在站前广场,三十年前的自己闪现在眼前。那时的自己是那么年轻,那么瘦小,那么怯生生。然后,那么年轻、那么瘦小、那么怯生生的她就融入了这座城市,四年后又离开了这座城市……刘晓彤热泪横流,她真想扑下身去,把自己的怀抱交给这片让她人生在此启航的土地??墒?,已经不再年轻、阅遍千帆归来的她却没有这么做。
毅臣不认识刘晓彤,往后他们的人生也许不会有任何交集。毅臣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位正在尽情挥洒自己眼泪的女人,以为她刚刚和亲人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
毅臣看着这人潮汹涌的广场,想起这潮水曾经裹走了他的影子,把他一直裹挟到苏州,现在又把他裹挟着回到了这里。小任姑娘应该已经乘上去大连的高铁了,人潮中虽然看不见她的影子,但毅臣知道,人潮一定还会将她裹挟着回来,因为沈阳是她的家,也是他的家。
毅臣记得,从前的站前广场有一座带坦克模型的苏军阵亡烈士纪念碑,后来为了建地铁,纪念碑迁到了沈阳城北的苏军烈士陵园。但那座带坦克模型的纪念碑留在他的脑海里,与现实中的沈阳站叠加在一起,记忆与现实混杂,发酵出更加丰富的内涵,让毅臣心潮澎湃。
眼前,被国庆元素装点的沈阳站,比往日更加美丽——鲜艳的国旗、墨绿色的铁皮穹顶、红白相间的墙面、高大的钟楼,在高天流云下面,显得那么壮美、那么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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