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把兰奶奶的死讯带回来的,是我们村最勤快的女人秀姑。
那个夏天雨水勤,山林里蘑菇疯长。天蒙蒙亮,秀姑去山里的黑松林捡蘑菇,太阳刚冒红,就捡了满满一筐。回来时路过后山坡上兰奶奶的小土屋,秀姑口渴难耐,嘴里喊着兰奶奶,径直推门进了屋。秀姑见兰奶奶静静地躺在炕上,上身斜襟青布衫,下身青布裤子打着绑腿,脚上穿着千层底儿青布鞋。秀姑以为兰奶奶睡着了,凑到近前推了推,又摸了摸,掩着嘴巴退出门,随即爆发出一声惊恐的嚎叫,撒腿往山下狂奔。在她拉汽笛般的叫喊声中,兰奶奶死去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村庄。
不一会儿,村前的大柳树下就聚满了人,大家窃窃私语着,不时抻脖子向村东头的沟口瞭望。人们似乎在一遍遍确认,那个拄着拐棍儿的苍老身影,从此再也不会出现了。
队长田方来了,招呼大伙儿跟他走。兰奶奶孤寡一人,是村里的五保户。她的死自然就成了村里的事,大家的事。
男人在前,女人在后,一行人沿着废弃的村道向沟里走去。我们这些半大孩子跟在队伍后边,在大人们的呵斥和驱赶下,像一条甩不掉的小尾巴。怎么说呢,死亡对于我们来说,是恐惧的??志逯?,又有那么点儿好奇。
越往里走,两旁的山就越高,把一条沟挤得七扭八歪,愈发显得深邃幽长。伏在沟底的老村道好久没人走了,车辙间长出的荒草,宛如一条绿色的巨蟒,蜿蜒着爬向山里。沿途随处可见的旧房窠子,有的歪歪扭扭地伫立着,有的坍塌了,像一口没拔掉的蛀牙。
自打包产到户后,人们的日子越来越好,房子也越盖越新,我们这个村子就像长了脚,也就十多年光景,从深沟里走了出去,汇聚在沟口外的乡村公路旁。村子呢,还叫三道沟,可它已经不在沟里了。
兰奶奶家原本就游离于村子之外,这下离村子更远了。三间矮趴趴的小土屋,在山坡上孑然而立,像一枚被遗弃的棋子。兰奶奶的儿子宝山在世时,村里人经常光顾小土屋,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后来宝山死了,田方专门去找过兰奶奶,劝她也搬到山外去。乡里乡亲住得近了,彼此也有个照应。房子的事也不用她操心,生产队有的是成材的树,伐下来当檩木,乡亲们帮把手,也就盖起来了。兰奶奶却一口回绝了,说搬出去有啥好,好好的村子,风水搬没了,人心也坏了。这话听着有点儿含沙射影,人们就劝田方别再管她的闲事,羊肉贴不到狗身上,终究是个外来户,隔着心呢。
兰奶奶到底是哪儿的人,村里人至今也不甚清楚。听老人们讲,她是闹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逃荒来到我们村的。怀抱两岁大的儿子,身后跟着一条大黑狗,在最沟里的后山坡上搭了个窝棚,开了两片荒地,住下来就再也不走了。问她的来路,只知道她大名叫宋玉兰,来自一个叫二节梁的地方,那里饥荒闹得更厉害,男人连病带饿,死了。再问,便闭口不答了。当时的生产队长是田方的父亲,见母子俩可怜,便动议村里人接纳了他们,让兰奶奶入社劳动挣工分,秋后自然有她家的那份口粮。后来来了运动,有人想查一查她的底细,被田方父亲制止了,说孤儿寡母,逃荒来的,能有什么背景。于是人们便不再去刨根问底,最终也不知道那个叫二节梁的地方到底在哪儿。这也得益于我们这个村庄,隐于深山,远离尘嚣,几乎被外面的世界遗忘,跟形势也总是慢好几拍。再大的运动到了我们这儿,也都成了余波。
身为外来户,兰奶奶倒也懂得分寸。生产队分派活儿,苦点儿累点儿从无怨言,再大的好处也不争不抢,和人相处也是不即不离??墒窍钙罚故歉糇乓徊?,就像浮在水面的一滴油,热了便融进去,凉了便游离出来。那时兰奶奶还年轻,三十多岁的样子,模样也周正,村里的几个单身汉都动过她的心思。有人托媒人上门撮合,被兰奶奶婉拒了,说这辈子没别的指望,就是想把儿子养大成人。有个单身汉不信邪,半夜去扒她的门,被大黑狗撵得满山跑。大黑狗也随了主人,性格孤僻,从不和村里的狗纠缠,饿急了就跑山里逮兔子,久而久之就有了狼性。
人群上了北山坡,在小土屋前停下,隔着木栅栏向院里张望。小土屋泥皮剥落,茅草盖顶,像个披着蓑衣的耄耋老者。屋前的小菜园里,菜畦子打理得整整齐齐,各样青菜生机盎然地绿着。木栅栏围成的院墙上,丝蔓缠绕,开满了紫色的牵?;?。蝴蝶和蜜蜂似乎嗅不到死亡的气息,在花间欢快地飞来飞去。
田方进屋看了看,皱着眉头走出来,摇摇头说,真的走了。天气这么热,放不得,准备准备下葬吧。
几个胆子大的女人先进了屋,给兰奶奶洗脸,净身,穿衣。我们村的老人,活着时就为自己准备后事了,做好的棺材停在仓房里,隔几年用油漆刷一遍。装老衣服也是提前做好的,每年三伏天都拿出来晾晒一番。兰奶奶生前为自己准备好了装老衣服,却没来得及为自己准备一口棺材。田方正为难,人群里的田三老汉说话了,用我的吧,我这把老骨头,一年半载还死不了。田方冲田三老汉点点头,说三叔您放心,过后我找人给您做口崖柏木的。随后差人去田三老汉家抬棺材,又打发两个腿脚快的年轻人去买祭品和香裱烧纸。
等棺椁的空当儿,人们注意到了土屋后边土坎上那口裸露的地窖,话题就转到兰奶奶的儿子宝山身上,说宝山要是活着,今年该有三十五了,该当爹了。
算起来,宝山死的时候,我们这茬儿孩子刚出生。所以宝山对于我们来说,更像是个遥远的传说。
听老人们讲,宝山从小胆子就大、性子就野,整日满山架岭地跑,掏鸟窝、挖野蜂、抓草蛇,淘得没边儿。每当炊烟升起的黄昏,村庄上空就会响起兰奶奶牵肠挂肚的呼喊,宝山哎,宝——山,你个还大愿的。要是别人家的孩子,爹娘老子早就武力伺候了,轻则笤帚疙瘩,重则皮鞭子,杀杀你的野性?;蛐硎敲涣烁盖椎脑倒?,兰奶奶除了骂儿子几句“还大愿的”,从不动他一个手指头。有人劝她,小树不修不直溜儿,这孩子得管。兰奶奶却不以为然,说成人不用管,管死不成人。所以人们一致认为,宝山胆子越来越大,以至于后来惹出祸端,丢了命,都是兰奶奶惯的。
包产到户的时候,宝山已经长成了大小伙子。他不安心在家种地,整天往外面跑,地里的庄稼活儿都丢给了兰奶奶。人们就感叹说,瞧瞧吧,惯子如杀子,到底让他妈惯成了游手好闲的二流子。直到有一次,和宝山拜过把子的赵青无意说漏了嘴,人们才知道看走眼了。宝山这家伙,表面看着无所事事,背地里竟然在外面贩私,倒粮票、倒布票,什么紧俏倒什么。这是什么行为?投机倒把嘛。有人要去举报他,被田方制止了。田方说,小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儿。都啥年月了,还搞那一套,他贩他的私,你种你的地,井水不犯河水。
后来,田方在村口拦住了正要出门的宝山,说,你小子能耐大了。宝山赔笑说,整天瞎逛,算啥能耐。田方说,甭打马虎眼,跟你说点儿正事。你也知道,村里日子好过了,可买点儿啥东西忒费劲。你在外面有门路,能不能带点儿回来,搂草打兔子,捎带脚儿的事儿。宝山说,有你这句话就行,擎好吧。
于是宝山再回来,肩上就多了个鼓囊囊的大提包,拉开拉链,里面塞满吃的、穿的、用的,全是紧俏货,质量不比供销社的差,价格却便宜好多。从那以后,宝山就成了村里的“采购员”,山坡上的小土屋就成了销售点。每次宝山回来,村里人便蜂拥而至,各取所需,或赊或买,或以物易物。遇到讨价还价的,守在一旁的兰奶奶就为儿子抱不平,捎脚儿带回来的,不沾你们一分,还让他亏老本儿。宝山也会作出一脸的痛苦状,最后总是手一挥,乡里乡亲的,亏就亏了,拿走!可买的人却不这样认为,从南京到北京,买的没有卖的精??髁嘶孤簦肯肜椿故亲?。
那几年,宝山的提包就像魔术师手中的百宝囊,不断翻着新花样,连续不断地为大山里的人们带来意外的惊喜。孩子们很早就吃到了乳酪和面包,缺奶水的婴儿吃上了奶粉,爱美的女人穿上了丝绸,喜欢摆阔的男人戴上了手表,田方也拥有了他梦寐以求的望远镜。就连一向节俭的田三老汉,也从宝山那里买了一顶皮棉帽子。人们当面管宝山叫“二道贩子”,背地里叫他“投机倒把分子”,宝山则自诩为“倒爷”。说起来,宝山算是我们村第一个搞活经济的人。如果活到现在,凭他那灵光的脑袋,早就发家致富了。
宝山越倒越大,装货的提包从一个变成了两个,开始骑着自行车游走于周边的村落。这回轮到田方担心了,劝宝山悠着点儿,可别出了事。宝山说,能出什么事。田方说,你懂我的意思,别拽着葫芦起了瓢。宝山说放心,我是兔子不吃窝边草。
可最终还是出了事。这话说过不到两年,突然有一天,村里来了一伙儿戴大盖帽的警察,悄悄摸到后山,包围了宝山家。他们没有抓到宝山,却在宝山家里查抄出了几十块“袁大头”。这时人们才知道,宝山背地里不但倒粮票,还倒卖银元。提包里兜售的日用品,不过是他掩人耳目的幌子。
也是从那时起,宝山就人间蒸发了。警察来过好几次,问村里人,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去哪儿了。审问兰奶奶,也是一问三不知。那些年,宝山的足迹遍布东北三省和蒙东,人们都以为他在外面避风头。直到三年后,警察突然又进了村,在菜窖里抓到了宝山。
我们这边的菜窖都是挖在地下,掘井一样向下挖三五米,再横向挖出一个屋子样的空间,用来存储萝卜、土豆和大白菜。兰奶奶家除了这样一口菜窖,还有一口窖挖在房后的土坎上,有点像陕北的窑洞。窖口常年堆着一垛干草。要不是宝山被抓,人们根本就不知道兰奶奶家有这样一口窖,更想不到宝山一直就藏在这里。
抓宝山那天,好多人都去了现场,亲眼目睹了那剑拔弩张的场面。十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察把兰奶奶家团团围住,推开虚掩的干草垛,露出一扇紧闭的窖门。警察向里面喊话,不一会儿,窖门向外推开了。宝山从里面走出来,须发蓬乱像个野人,脸色青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望着扬长而去的警车,兰奶奶瘫坐在地上,嘴里迸发出一声凄厉的悲号,谁?到底是谁?丧尽天良啊!
到底有没有人告密?告密者到底是谁?自始至终是个谜。每每谈及此事,村庄上空便升起一片猜疑的阴霾。
宝山犯投机倒把罪和倒卖文物罪,被判了三年刑,半年后病死在狱中。村民们纷纷叹息,真是想不通,又不是杀人放火,为什么要藏呢?地窖里藏三年,连点儿阳光都照不到,和蹲三年牢有什么两样。好好的身体藏亏了,最终死在了狱中。这也许就是命吧。
那时我们村还实行土葬,宝山回来的却是一盒骨灰。埋葬了宝山,兰奶奶大病一场,在炕上躺了半个多月。那段日子,村里的女人轮流去照顾她,命是熬过来了,精气神儿却没了,人也变得阴郁沉默了。走路佝偻着腰,手里多了根枣木拐棍儿。见人也不打招呼,打招呼她也不应。等人走过去了,她却突然驻足转身,目光凛凛地盯着人的后背,看得人心里发毛。
想她白发人送黑发人,从此没了依靠,田方向村上打报告,给兰奶奶申请了五保。兰奶奶却丝毫不领情,说,我老太太逃过荒,要过饭,这辈子吃够了下眼食,不想再吃了。下眼食是我们那儿的方言土语,意思就是靠别人施舍过日子。
田方知道,宝山死了,兰奶奶心里的坎儿过不去,就不再跟她理论,依然按五?;У谋曜迹阉玫玫那肝锛堑酱謇锏拇笳松?。背地里说,她无儿无靠,总有老了干不动那一天吧,我就不信她不吃这个五保。
直到有一天,兰奶奶拄着拐棍儿来到村里,敲响了田方家的大门,田方才知道自己把事情想简单了。
田队长记得吧?你还短我家两块钱。兰奶奶说话很硬气。
啥时候的事,我怎么不记得了。田方懵了。
望远镜,宝山卖给你的,十五块五,你给了十四。手电筒三块五,你给了三块。兰奶奶掰着手指,嘴里叨叨咕咕。
田方犹疑了半晌,回屋给兰奶奶拿了两块钱。事后对村里人说,当年他从宝山手里买手电筒和望远镜时,宝山的确要价十九块,讨价还价后,他花了十七块。这怎么算是欠呢。给她两块钱,是不想伤了乡亲的面子。
离开田方家,兰奶奶又走了两家,拢共讨到手八元五角钱,转头去了临村的供销社,买了盐和红糖,外带二斤炉果,拄着拐棍儿回了山里。
这时村里人才意识到,当年大家都没少在宝山那儿买东西,或多或少都赊过账。有些人用急,甚至还从宝山手里借过钱。更尴尬的是,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遗忘。
从那以后,兰奶奶隔三差五就进村讨一次账。有时走了三两家,才讨回几元钱。有时只走了一家,便讨回十几元。讨来的欠款,也就成了维持她日?;ㄏ闹饕?。每当她的身影出现在村东头的沟口,村里人就都紧张起来。不知道谁家的门,又要被敲响了。
无论赊账还是借钱,当年都经宝山之手,兰奶奶大多不在场,她怎么会知道呢。想必躲在地窖里的那段日子,宝山已经预料到自己命运未卜,万一母亲日后有难处,也好有个接济,于是就把外面的欠款,一笔一笔地悉数说给母亲听。这也让人们对死去的宝山有了新的认识,看着阔绰大方,实则心细得很。当母亲的也没白疼这个儿子,人都死了,还留下一笔钱。
可就算是这样,她怎么能记得这么清。村里上百户人家,零零散散的欠账多如牛毛。兰奶奶每讨一笔都不会出错,何年何月何日,谁家买的什么东西,欠多少,赊多少,都摆得清清楚楚,说得明明白白。难不成宝山给她留下一本账?可大家又都知道,兰奶奶根本不识字。当年生产队分粮食,她总是拿个小印章,领完粮食盖个章。有一次印章找不见了,会计抓着她的手,才歪歪扭扭签下了她的名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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