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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肋
来源:《长江文艺》2025年第7期 | 作者:女 真  时间: 2025-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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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警官打来电话的时候,他差点没接。远离老家城市和过去的熟人后,他现在很少跟外界联系。偶尔给姐姐发几张儿子的生活照片,跟姐姐直接打电话每年也就那么两三次。平时跟儿子学校老师和同学家长的联系以肖燕为主。老师和家长有个群,他不在群里。肖燕说有她就行了,天天看那些信息,累眼睛又费心。肖燕跟他说:“你老人家负责保养身体就行,这种小事情我来。”肖燕高中毕业没读大学,但情商不低,说话得体,还有一点儿小幽默。这种事情他不跟肖燕争,就像当初得知肖燕怀孕,是不是生下孩子,最后的决定权应该说在肖燕的手里。他对再要一个孩子有恐惧,既忐忑又担忧。肖燕说她特别想要这个孩子,看她渴盼的表情,他最终心软了。那就要吧,即便他们年纪都挺大了。刘子健出生那年,他五十出头,肖燕四十岁。迄今为止,还没有学校老师或社会上的什么人给他打电话告孩子状,说明肖燕带儿子用心、处理儿子的各种事情给力,儿子无论校内还是校外都挺乖的,没惹下事端。陌生电话多数是卖房子、办贷款、推销商品之类无趣、讨厌的事,他懒得搭理,偶尔不小心误接,马上就会挂断、拉黑。不瞎联系就不会上当受骗,就像不炒股就不会被套牢,没有那种三天两头被割韭菜的伤心和难过。

  电话号码是陌生的。不是熟人。打骚扰电话的人晚上不休息吗?看来干什么都不容易。他犹豫着,让电话铃声一直响,他要考验对方是否有耐心。有的诈骗电话铃声响一下就断掉,诱使人主动回电,他才不会干那种蠢事。估计那边的人快坚持不住了,他才用手指轻轻摁了一下接听。他当然不会想到,这个举动、这个电话,会让他长夜难眠。

  电话里的声音是男性,年纪应该不小,明显是烟嗓儿,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口气:“你好,我是警察。请问是刘思远先生吗?你是刘子健的父亲吗?你现在在家里吗?你家孩子打电话报警,说他妈妈不在家里,他现在不敢回家,孩子担心回家以后会受到父亲的家暴。我正好经过你家楼下,已经把孩子送回来了。你现在马上下楼接孩子吧。”

  挂断电话,他感觉一阵胸闷,站起来时脚下无根。以他在驻京办时经常跑医院、在医院附近开过十几年民宿、接触过无数患者和患者家属的经验,他分析自己的心脏可能出问题了。不会是心绞痛吧?不会是心梗吧?他让自己坐下稳定稳定。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是震惊、伤心、意外导致的情绪激动而已。儿子竟然报警说害怕回家,担心自己会受到家暴,他无论如何没想到。这孩子什么时候学会说谎了?他为什么要说谎呢?从儿子出生到现在,他敢跟任何人发誓,真的从没碰过儿子一个手指头。半百得子,疼还疼不过来呢,含在嘴里怕化了,怎么可能动手打孩子!刘子健怎么能去跟警察说自己会受到家暴呢?而且还是电话报警?太意外了,他理解不了。肖燕不在家,他一日三餐老奴才般伺候着,换来的就是这?这个晚上他做了儿子爱吃的排骨炖油豆角、麻酱拌黄瓜丝,主食是盘锦蟹田有机大米,里面加了大红枣。儿子饭后回自己房间,通过半敞的卧室门,他看见儿子在摆弄手机,神情专注、手指飞动。假期玩一会儿手机是肖燕允许的,他不以为然,也没极力反对,但没想到手机、游戏对孩子有这么大的吸引力。他忍住心中不快,站门口,慢声细语:“待会儿我下楼去广场散步,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学一天了,出去活动活动?”刘子健同学不笨,听得出言外之意,放下手机说:“我早跟小松约好了,七点钟去打会儿篮球?!辈坏人卮穑影逊棵叛谏狭?,他也不好意思再推门进去。儿子也许是在换衣服吧。儿子长大了,自己洗澡,换衣服不再当他面。他安慰自己。肖燕常说,得给孩子留空间,不能管太严。肖燕有肖燕的道理,他心里却有不同意见,他有血淋淋的教训,他认为父母应该跟孩子及时沟通,知道孩子想法,但他不想跟肖燕争执。争执意味着大声说话甚至面红耳赤,他不喜欢那种感觉。他一直是一个说话慢声细语的人。当年单位选他去驻京办搞接待,应该跟他与人说话时的表情、语气和态度有关系,从前的熟人都说他是个面相和善的人,口气温和,听他讲话很舒服。

  儿子不愿意跟他一起出现在公共场合,作为老父亲,他早就知道——从儿子两岁半上幼儿园时就开始了。那次他前往幼儿园接儿子,一起走出大门的那个小男孩儿,歪着脑袋问他儿子:“他是你爷爷还是姥爷?我猜是爷爷!你们长得像!”儿子说:“猜错了,他是我爸!”第二天肖燕就委婉告诉他,以后去幼儿园接孩子都是她的活儿了,她每天都盼着早一点看到儿子。一定是儿子跟妈妈说什么了。他其实心里早有准备。那时候肖燕也有了白头发,但肖燕衣服以粉和红为主,头发焗得漆黑,看上去没那么老,不像他一眼就能看出年过半百。不是他不想焗头掩盖年龄,他当然希望自己看上去还年轻,那样自己也会更自信,但他对各种染发剂过敏,没办法。儿子很少跟他一起散步,他也没指望儿子真的跟自己一起出门,不过是想让他放下手机的一个由头而已。他不失望。

  差十分钟七点,儿子准时出门,穿一身打篮球的行头,一手托着篮球,另一只手拎着水瓶子,看上去都挺正常的。听说打篮球长个子,疫情刚结束,肖燕就做主给儿子报了班。没想过儿子去走职业篮球,那不现实。爸妈个子矮,家里没有打球基因,没有圈内人脉,不能指望儿子遗传变异、弯道超车。职业运动员要吃大苦,他们舍不得。只愿儿子长高点儿,锻炼身体的同时,能多交几个小伙伴朋友,今后更容易融入人群。儿子连表兄弟、表姐妹都见不到,太孤单了。

  出小区向南走不到五分钟,河边有露天的篮球场,刘子健和小松偶尔会去那里练运球或者投篮。俩孩子在一个学校,而且是一个篮球班的,还住在一个小区,这机缘不容易碰到。这个晚上,他不怀疑儿子确实是去打篮球,但他万万没想到儿子会出幺蛾子,会打电话报警。他很后悔刚才从广场散步回来时没顺便拐到篮球场看一眼。他心里还真动过念头,想去看看儿子运球到底什么水平,他是担心去了让儿子发现,以为爸爸在偷偷监视他。那样不合适。他见过小松,那孩子戴近视镜,看上去挺靠谱的,据说学习成绩不错。那个篮球场俩孩子也不是第一次去,那里打球的人挺多,都是附近小区的居民,大人、孩子都有。东北夏天的七八点钟,天还没黑透,不会有什么危险。他相信玩累了他们自己会按时回来的,像前几次一样。

  他又稳定了片刻,准备站起来出门时,忽然又想到,也许儿子根本就没报警,他接到的其实是一个诈骗电话?!新型诈骗吧,他以前没听说、也没经历过的。刘子健被绑架了?这想法让他瞬间出了一身冷汗。肖燕一周前临时回老家处理那边的突发事件,他能保证自己和儿子的一日三餐,但没做到随时跟踪保护儿子,这个父亲失职啊。难道他注定了是一个失职的父亲?早知如此,当初同意肖燕生下这个孩子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这种质疑不是第一次出现在他脑海中——儿子小时候得支原体肺炎打吊针嗷嗷哭叫,阿奇霉素药水导致胃肠菌群紊乱跑肚拉稀,儿子刚会走路时不听话,去附近商场买东西满地打滚闹腾的时候,他都质疑过自己,接到警察电话后质疑再次升起。他夺门而出,顺手带上房门,连家门钥匙都没带。两部电梯停在顶楼附近不动,他没有耐心等电梯,从楼道步梯往下跑。他们住在六楼,这个楼层是两口子商量好共同选下的。六六大顺,寓意好,住上新房子,但愿人生前半段所有的不愉快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六楼既可以坐电梯,紧急情况下,也可以走步梯。他和肖燕年纪一天比一天大,做任何事情都要多方面考虑,不出意外的话,这房子他们会住到老。现在,他必须早一点到达楼下,看看楼门口有没有亲爱的儿子,还有那个自称是警察的烟嗓儿男人。

  2

  他跟这座城市原本没有关系。认识肖燕前,他从没来过这里,更想不到自己未来会到这里定居。他曾在家乡城市驻京办工作。驻京办撤销时,他可以回内蒙老家,但他不想回去,准确地说,是不敢回去。父母去世,亲姐大学毕业留呼和浩特,媳妇离婚另嫁。最主要的是,刘子强没了。他以为离开认识他的人,离开刘子强出生、长大的地方,离开父子俩一起居住过的环境,距离和时间会淡化甚至让自己忘记那种痛。离婚时,他努力争取刘子强的抚养权,在财产方面一再让步。是男孩子,爷爷、奶奶唯一的孙子,疼爱得不得了。媳妇坚决不给他。媳妇说,她剖腹产、冒生命危险生下来的儿子,为什么要给他这个常年不在家的人?那时他还想不到驻京办有一天会撤销,以为自己再不会回家乡城市工作。京城不但米贵,别的什么也都贵,在北京没有房子和户口,孩子到北京上学不现实。他工作时间没有规律,老家那边来人,开会、招商、联系医院看病,看病的很多是领导或领导家属,忙起来没白天没黑夜,一个人带孩子生活不方便。把儿子放在老家,又担心年迈的爷爷、奶奶没有精力,也怕他们宠溺孙子。放暑假,他把儿子接到北京玩,去了天安门、故宫、颐和园、天坛、长城、十三陵,安排儿子吃了烤鸭。小学生刘子强临走时告诉爸爸,北京空气中到处都是汽油味,看不到瓦蓝的天,从马路的这边到那边,老半天也走不过去,地铁里面人挤人,牛羊肉没有老家的好吃,酸奶也没味道。孩子明显不想离开老家,跟他在一起时有距离感。他心疼孩子,跟媳妇妥协了,毕竟她是教师,家里外面一直跟孩子相处,抚养、教育孩子应该更有经验。刘子强出事后,那些失眠的夜晚,那些不想见任何人、不想跟任何人说话、在内心里无声哭泣的日子,他无数次后悔自己没有坚持。他们办离婚手续的时候,刘子强十岁,跟刘子健现在的年龄一样。媳妇早就跟别人好了,不想继续跟他保持夫妻名分。他努力挽回,但没有效果。他不想难为媳妇,不想找人查一查是不是她出轨在先,也不想指责她当年是多么支持他到北京工作。她可能以为自己也会借他的光调到北京工作吧,就像当年跟他结婚,他找关系把她从乡镇学校调到市区重点学校一样。他没那么大本事,没有那么大能力,那可是首都,你以为想来就来吗?他只是一个听从领导指派的小办事员而已。不爱就分手吧。不给我儿子抚养权,刘子强仍旧是我的骨血,我有探视权,我回老家就去看他,有假期就带他出去旅游,该给的抚养费我一分钱不会少的。将来他上大学、娶媳妇,我一样给他花钱。他没想到自己永远没有机会了。

  肖燕怀上孩子的时候——肖燕是他后来开民宿时认识的,他既欣喜不已又忧心忡忡。再生一个孩子,无论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也许多少会缓解自己无法也不敢跟外人言说的那种心痛,但他担心一个新的未曾谋面的孩子可能重蹈刘子强的覆辙。他必须告诉肖燕自己曾经有儿子,他不能欺骗她。刘子强出事那年十五岁,上初中三年级,还有一个月就要中考。刘子强成绩中等偏上,考重点高中没问题。他跟儿子承诺,上高中之前爸爸会接他再来北京,把没去过的地方走一走,他特别想带他去一次国家博物馆,他想让儿子看看这世上有许多瑰宝,在小地方生活的孩子需要开眼界。他怎能想到孩子会在自己家楼顶上用一根绳子结束自己!听到噩耗,他晕倒了,很多天不想再说一句话。从前他没恨过任何人,但从接到电话那一刻开始,他恨前妻——坚持要孩子,你就要养好他,儿子跟你天天一起上学、放学,同为学校老师,你不跟儿子班主任交流吗?看不到自己孩子不开心、不快乐吗?!是不是再婚的那个男人对孩子不够好?!那个男人有没有偷偷打孩子或者精神虐待孩子?你是不是回到家里也像在学校一样对孩子太严厉?你毁了我们的儿子!那个喜欢吃水煮羊肉、爱喝酸奶、长一对毛嘟嘟大眼睛的身体健康的男孩子,他来到这个世界,仅仅十五年,就那样决绝地离去。他想不到那个孩子会走这条路。最后的时刻,刘子强多么绝望、多么疼痛,他真不敢想象。作为父子,他们真正在一起的日子太短暂了,应该还不到一千天。他在外面工作养家糊口,没抽出时间陪伴儿子,他不知道儿子的脑瓜儿里动过什么念头,不知道儿子想没想过自己长大了要干什么。关于儿子,他知道的太少了。他是个失职的父亲。父子俩的出生地,也是他的伤心地。后来他只在清明的时候偶尔回老家。爷爷和奶奶失去孙子的那种伤心、绝望,他不敢回想。父亲作为在草原上驰骋鏖战过的老兵,却?;げ涣撕推侥甏乃镒印A踝忧啃∈焙蚰志?,奶奶宁可自己不睡觉,一直抱着孙子在地上走来走去。这还只是他亲眼看见的。把孙子养大费去他们多少心血啊。他永远自责。作为儿子,他没经营好自己的小家庭,给二老带去巨大痛苦,用多少语言都无法表达他心中的歉意和愧疚。

  肖燕陪他流过眼泪,仍然坚持生下孩子。她说想要一个他俩的孩子,无论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他们刚认识的时候,肖燕在他经营的民宿打工,负责更换床单、打扫卫生等杂事。肖燕也是离异。前夫开出租车,酒后言语辱骂、动手动脚。她原谅过他——一米八的大男人,整天窝在小小驾驶室里,早出晚归,跟各种人打交道,开出租车养家确实不容易。男人酒后家暴的恶习改了犯,犯了再改,让她彻底心寒、失望。他们也有一个儿子。闹离婚时,男人坚决不放手,她不得不净身出户。她在老家没有固定工作,离婚后到处漂泊,靠打零工挣钱养活自己。她陪一个亲戚到北京看病,住他的日租房。她有眼力见儿,帮忙打扫卫生,从医院的陪护家属中帮他拉租客。亲戚看完病,肖燕把亲戚送回老家,自己又返回来帮工,从此他主外,她主内,两个人一起打理民宿。生意还行,两口人维持普通生活没问题。自费来北京看病的外地人,有人愿意到他们这种地方住宿,他们态度好,价格实惠,住处距一所著名医院近在咫尺,有的科室他还能帮忙找关系挂号。他在北京多年,各方面信息都灵通,能给病人和家属出主意、提供线索。他出的主意有人相信,也真的帮助到一些人。得知意外怀了孩子——肖燕自己说是意外,他内心感觉并不一定。刚住一起时,他担心她怀孕,每次都是主动戴套。肖燕说她戴着环儿呢,不用那么担心。在一起生活几年,肖燕认可他是一个靠谱男人,真想把自己托付给他了?也许她就是故意怀孕的,想以既成事实让他同意去办法律手续?受过伤害、对男人失望过还愿意跟你这个老北漂生孩子,说明她信得过你。他对尚未生下来的孩子既期望又担心。如果是一个儿子,但愿这个儿子跟从前的那个不完全一样,心理健康第一重要。他会用多少倍的爱抚养这个儿子。如果是个女儿,那当然也挺好。他们都不曾有过女儿,女儿更乖、更听话。他们登记结婚了。没有拍婚纱照,没有任何操办,没有盛大婚礼和亲朋好友见证,两个人悄悄完成了这件人生大事?;楹笏前岬嚼确荒潜呷プ?,他说让她在那边安心养胎。那里有他在房价不高时给自己买的养老房,他一度以为自己会孤老廊坊,在远离老家的谁都不认识他的地方,像老舍先生说的那样,像一只都市里的虫子。以前他们就在民宿这边凑合住,方便打理生意,那套房子出租了。

  刘子健出生三年多,夫妻俩决定搬家离开北京。日租房管理越来越严,生意不比从前好做了,最关键的是他们必须开始考虑刘子健的教育问题。听说很多城市都有买房子落户三年才能进学区学校的政策。在北京上学不现实,那就找个教育资源还可以,既能落户、他们也负担得起房价的城市。他不想回自己的老家,她也不想回自己的老家。备选的地方最好离双方的老家都不远,通高铁,方便需要时回去。他们卖掉廊坊的房子,选择了现在的城市。那时候廊坊的房子还能卖上价钱,不像后来价格一降再降。他们小赚一笔,买下现在的房子还富余些钱。房子在城市的北端,房价远远低于城市中心地带。他们是外地人,对住在这个城市的什么地方没有执念。一个安身之处而已。生活方面,他有一些积蓄,还有养老金。肖燕闲不住,在家附近的几个小区找了帮人遛狗的活儿,也不耽误接送孩子上学、放学。生活谈不上富裕,但压力不算大,日子过得下去。他们只希望一家三口大人孩子少得病,安安稳稳过日子,希望儿子健康成长。

  所以,冲出楼道门的时刻,他只有一个明确的念头:儿子站在外面,手里仍旧托着篮球,健康地活着。

  3

  他一眼看见儿子和两个穿着制服的男人站在楼门口。儿子手里的篮球还在,矿泉水瓶子没了,应该是喝完扔掉了。儿子表情淡定,身上的衣裳还是出门时穿的那套白色篮球服,看上去完好,没有任何受过暴力伤害的迹象。跟儿子站在一起的那两个男人穿的是警服。他不太懂,应该是警服??醇宄龃竺?,儿子凝视他,却一动未动。两个男人,一个年长,一个年轻。那个年长的男人一定是从他的神情或长相判断出他是谁,主动跟他打招呼:“你是刘思远?是本人吗?我就是刚才给你打过电话的,我姓徐,你可以看一下我的证件。”

  嗯,徐警官。照片上的人明显比站他对面的这个人看起来年轻些,现实中的警官看上去快五十岁了,至少四十多吧,头顶上已经呈现出“地中?!?。那个年轻的警官出示证件时,他没看清姓名,像似刚毕业的大学生。他快速走上前去,握住徐警官的手:“谢谢您带孩子回来,给您添麻烦了!”徐警官回头问刘子?。骸昂⒆樱悄闶裁慈??是你爸爸没错吧?你先上楼,我们跟你爸唠两句。记着我们路上跟你说的话,好好学习,听大人话?!?/span>

  他看见儿子跟徐警官点了下头,没跟自己说话,偷偷瞄他一眼,跟老鼠看猫一样,从自己身边绕过去,直接打开楼门走了进去。他心里火冒三丈,但在两个警官面前并不想太明显表现出来。晚上八点多钟,外出乘凉的邻居开始陆续往回走,大楼门口时常有人走动。一栋高楼有三十多层,将近一百家住户,除同楼层的两家,别人他一概不认识,多数邻居也不认识他,但跟穿着警服的人站在一起说话,万一脸熟的邻居看见,难免心里犯嘀咕吧。他感觉别扭。徐警官明显看出他的心思,笑着跟他说:“咱们去那边说话?!笔种缸哦悦娴穆袒D抢镉惺?、有草坪、有长椅,夏天晚上蚊子多,现在那边没有人。

  站到绿化带那边,徐警官从兜里摸出烟,看一眼身边同伴,又放回去。问他:“大哥要孩子挺晚,是二胎?你真打过那个孩子吗?”他站得笔直,既不想像犯人在警察面前那样回答问题,也想真诚表达:“讲实话吧,跟孩子生气的时候,心里想过拍他几巴掌,但现实中从来没碰过一个手指头。我不打,孩子妈妈也不打。我们两口子算是惯孩子的?!毙炀偎担骸澳飧瞿昙陀行『⒆樱蝗菀?。这么大的孩子正是叛逆的时候,多注意吧,平时多听他想法,沟通效率高点。记下我电话,万一有事情找我——哈哈,没有任何事情最好。我也得走了,我家里有个稍大一点儿的孩子,也不省心,我也得回去看看,今天上班走时,他还没起床。再见?!绷礁鼍偕碛跋Ш螅乓馐兜阶约赫嬗Ω煤煤眯恍蝗思野驯ň暮⒆铀突乩炊皇侨盟飧黾页とソ?,还有耐心跟他讲话、谈心。徐警官抽烟,他应该买几盒烟送给人家聊表谢意,虽然徐警官不一定会收。反应确实太慢了。他搞接待服务多年,待人接物方面反应一直是很快的。离开那岗位多年,加上年纪大了吧,血管细了,脑供血不足,所以反应慢了?无论如何,这个晚上他虽然心里堵堵的,但还是庆幸刘子健只是打电话报警而已。如果儿子不声不响离家出走,他该如何是好?如何跟肖燕交代?她摊上那种事情,本来够闹心的了。这样一想,他的心里又稍稍有些宽慰。他让自己平复一下心情,尽量延长必须面对儿子的时刻。儿子已经回到家里,暂时不会有什么大事情。缓缓走出小区,一边走路一边叮嘱自己回家后一定不要发火,寻思寻思应该如何跟儿子讲话、讲什么吧。他在小区大门口的西瓜车上买了半个西瓜。儿子今天水果吃的不多,上午吃了一个桃子,下午吃了一个香瓜。他记得是这样。

  抱着半个西瓜走到楼门口,发现自己没带家门钥匙。他摁对讲,心里有一点小忐忑。儿子会给他开门吧?不知道这孩子怎么了,是有特异功能,靠意念发现爸爸想过要打他吗?他是一个能读懂人心的孩子?说到特异功能,他是不相信的。他刚到办事处不久,当时老家城市的一个退休市长得了癌症到北京治病,他陪着去医院看专家,后来又去山东潍坊用什么伽马刀治疗,据说当时潍坊是国内最早引进伽马刀技术的。后来他又陪那位领导去见过气功师,据说那个气功师有特异功能会治病。那时他虽然年轻,心里也是半信半疑。那位老市长很快病重去世了,从此再有人跟他说起特异功能他一概不信。那么,儿子也不会是有什么特异功能吧?只不过是男孩子的逆反心理而已。但愿如此。

  4

  楼道门打开了。家里门开着,但儿子没在客厅。切好西瓜,他去敲儿子卧室门:“子健啊,出来吃西瓜,是新民小梁山的西瓜,我尝了,挺甜?!痹诩依?,只要儿子关上自己卧室门,他很少过去敲门。跟儿子打交道是肖燕的事情。母子和父子毕竟不一样,儿子是妈妈身上掉下来的肉,天生跟妈亲。刘子强除外。在他的内心里,尽管他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个儿子,怕自己万一说话说漏嘴——他和肖燕达成共识,不跟刘子健讲刘子强的事情,不告诉他爸爸曾经有另外一个儿子,但他时?;够岵蛔跃醯叵肫鹉歉龊⒆?,暗自拿两个孩子做比较。两个孩子都是像妈妈,长得明显不太一样。在智力方面,刘子强好像更聪明些,当然刘子健也不差。每个孩子都不一样,无法替代。刘子健夏天很爱吃西瓜。他们一起坐在餐桌旁。今年天旱,西瓜挺甜。他想问儿子究竟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想到打电话报警,几次张嘴,又把疑问和不满全部吞回肚子里。算了,明天再说。明天肖燕也许就回来了。这里距离肖燕的老家,高铁不过三十分钟。他不会想到,自己的这种退却和犹豫,也许错过了跟儿子挑明真相、深度交心的最佳时间。有些机会,真的是转瞬即逝,再没有可能补救。

  那天晚上他没睡好觉,被尿憋醒了。西瓜吃多了吧。他悄悄去儿子房间。儿子睡得正酣,他不敢抚摸儿子,怕把他惊醒。肖燕生刘子健的时候剖腹产,年纪大了奶水不好,儿子出生后,他抱孩子、冲奶粉、换尿不湿。面对那个小奶娃,他记得自己默默想过,儿子你慢点长,你长得慢,爸爸也老得慢。月窠儿里的刘子健软软绵绵,每次抱起孩子他的心里都是颤抖的,生怕抱不好摔到孩子。要是爸爸、妈妈还在,看到小孙子会高兴的。很遗憾,他后来回想,刘子强小时候,他好像没抱过几次。那时爸爸、妈妈都还在,前岳母也在,刘子强小时候是爷爷、奶奶和前妻那边的老人一起带大的。到刘子健出生的时候,他和肖燕都没有老人可以倚靠,凡事必须亲力亲为,一切靠自己。从儿子房间悄悄回来,他在心里急切地盼望肖燕早一点回来。他发现,自从跟肖燕相识、结婚,自己好像越来越保守,胆子越来越小了,遇到事情喜欢逃避。难道,这就是老了?躺回床上,他仍旧睡不着,默默祈祷儿子不会有事。儿子是福娃,不会有事情的。如果不是为了生下儿子,他和肖燕未必会登记结婚,不会有现在这样稳定的家庭生活。岁数大了,还是有家、有老伴儿陪伴好。如果不是儿子出生、长大,他们肯定不会因为考虑他的教育问题而结束日租房生意、卖掉廊坊的房子、搬离北京。疫情期间,他们困在现在的六楼、困在小区里、困在这座本来没有任何关系的城市,他在心里默默感激过儿子。缺少人口流动的情况下,日租房不会有任何生意,他们只能干给房东交租金,一家三口,没有收入的日子不敢想象。廊坊的房子后来也不好卖了,至少卖不上价钱。他们算是在较高位套现。这一切都是因为儿子。

  辗转反侧,仍旧睡不着,翻看手机打发时间。他在网上查找自闭症、抑郁症的症状,一样一样跟儿子对照。他有一个刘子强那样的孩子,他必须时刻警惕。他没觉得刘子健有典型的症状,又觉得好像也有能对上的地方。儿子从小不爱说话。他偶尔听到儿子在自己房间自言自语,过去问他说了什么,他会否认,不承认自己说过什么。儿子说起来也是可怜,看起来衣食无忧,但周围缺少父母以外的亲人,上小学是从疫情期间的网课开始的,天天在家里对着平板电脑学习,出门旅游不可能,下楼去河边玩一会儿是奢侈。小区里孩子本来不多,疫情期间大家防范心重,很少有家长让孩子长时间近距离接触,在小区里偶尔碰见下楼放风的同龄孩子,多数也是远远点头,然后各玩各的,掐时间各回各家。解封后,儿子可以去学校上学了,也没见他交下什么朋友,能遇见小松这样还能玩到一起的孩子已经十分难得,必须得珍惜,为此肖燕还几次给小松买小礼物,经常跟小松妈妈互动。肖燕说,小松妈妈是大学毕业生,在本地读书,毕业后留在这边工作,她老家是黑龙江伊春那边,人很淳朴。他见过小松的妈妈,但没跟她说过几句话。肖燕对那个女人评价不错。真的盼望肖燕能快点回来。肖燕跟小松妈妈有联系,儿子的事情,肖燕或许可以侧面从小松那里打听一下情况。小松不会有事情吧?刘子健是徐警官送回来的,他不是说跟小松一起去打球吗?昨晚那个时间没看到小松啊……

  5

  新的一天,是从给两口人做早饭开始的。肖燕在家时,早饭通常也是他做。他起得早。每天四点就醒,没别的事干,还不如让肖燕多睡会儿。肖燕也不年轻,五十岁的人了。外面的事情让她去,他现在宁愿在家里做事,懒得跟外人打交道。人这一辈子,能做多少事情好像是定数,比如与人交际,比如喝酒。他在办事处上班时,与各色人等打交道,察言观色,会说各种话。现在他跟外人连话都懒得说。年轻时他有酒量,当领导的“酒替”,在酒桌上打圈儿是常事,一斤高度白酒下肚,脸红,但说话不会走板。内蒙老家那边的男人普遍能喝些酒,他还不算酒量最大的。现在他酒量越来越小,主要是不想喝,连啤酒都觉得难以下咽。对下一代的投入也是这样。他年轻时没怎么关注刘子强吃什么,孩子饿不饿或者吃了几样水果这类事情自有别人操心,现在他每天要考虑营养搭配,刘子健少吃一样水果他都会感觉内疚。

  爷儿俩在饭桌上对坐,谁也不说话,好像昨晚上没有发生任何插曲。吃过饭,刘子健去卫生间洗漱,然后回自己房间,又把房门关上了。他后悔刚才没及时问一声儿子中午想吃什么。算了,自己琢磨吧。问了可能也就是一句“随便”,就像昨天和前天。

  收拾完饭桌,掏出手机,肖燕的一段留言让他瞬间打起精神。肖燕说她定了今天上午的票,中午就能到家。这消息让他有了名正言顺推开儿子房门的理由,他走过去敲一下门,探进头去跟儿子说:“妈妈中午就回来了,我现在出去买点吃的,你要不要跟我出去一趟?”儿子回说:“我自己在家写作业。爸爸,你给妈妈买点她爱吃的吧,她喜欢虾和香瓜。”儿子的回答竟让他有些小感动。儿子喊他爸爸了。这是昨晚被警察送回来后儿子第一次喊爸爸。儿子知道妈妈爱吃什么,说明孩子心里有妈妈。肖燕离开一个星期,儿子心里肯定惦记,虽然他没说出来。自从刘子健出生,肖燕从来没跟儿子分开过这么久,这是第一次。没办法,如果不是那个儿子摊上那种事情,肖燕不会轻易回老家待这么久的。

  肖燕即将回来的消息既让他振奋,也让他渐生忐忑,心里像有无数团乱麻缠绕。一周前,肖燕接到那个电话时,只说了几句,立刻跑回卧室,关上房门抽泣,但房门并不能关住她的悲伤。他推门进去,悄声问她怎么了,肖燕抱住他,继续哭,抽噎着告诉他,老大确诊为白血病。老大是他们之间谈论那个儿子时的称呼。那个电话是她前夫的姐姐打来的。前夫家认为不能跟孩子妈妈隐瞒这么重的病。肖燕眼睛是红的,发根瞬间更白了,白色的头茬异常扎眼,透露出她极力掩饰的真实年龄。那个儿子,她离婚时不愿意放弃却没拿到抚养权的孩子,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老大高中毕业考上本市的师范学院,已经念到大三了。如果能够顺利考下教师证,毕业后到中小学当个老师也挺好的,中小学女教师多,男孩子进去有性别优势,找对象应该也不愁吧。老大会有一份比开出租车更稳定的工作,过平常人的日子挺好的。肖燕很少跟他讲老大,应该是不想让他知道自己跟前夫家里有联系吧。其实他没那么狭隘。他知道肖燕挣的钱有一部分偷偷给了那个儿子,他不在意。他有什么资格不让她去怜恤那个远离亲生母亲的孩子?确诊白血病的消息让他震惊。他替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难过。刘子健有一个同母异父的哥哥,那孩子跟他没有关系,却是儿子的亲人,两个孩子有血缘。儿子跟老大从未谋面,但从血缘上讲,老大是刘子健除了亲生父母以外最亲近的人。这联想让他心情复杂。肖燕以前没讲过老大身体不好。也许老大身体不好是近期的事情?他跟医院打过交道,知道白血病的危险和治疗的难度。替肖燕愁,也是替自己愁。肖燕不会不管老大,毕竟是她的亲骨肉,当年闹离婚她还争取过抚养权的,但她想管到什么程度、能管到什么程度呢?如果她执意管那个孩子,他应该怎么办?肖燕会不会想把老大接到身边?肖燕会不会承诺拿出多少钱做手术?以他对肖燕的了解,她对那个儿子应该是有愧疚的,他能感觉到。面对子健的时候,她有时候看上去神色恍惚,那也许就是她想起老大的时候。他不过问,不代表不仔细观察她。半路夫妻,双方难免多少会有一些不方便、不愿意向另一半倾吐的秘密。如果肖燕提出把老大带过来,他该怎么办?也许,当初买房子时坚持买三居而不是两居室,肖燕那时候就留心计、留后手了?这样的猜测让他心里沉甸甸的。如果说他曾盼着肖燕早点回来,一旦知道肖燕很快到家,他们即将面对考验,他的心不能不沉重起来,甚至希望肖燕晚一点到家。

  6

  肖燕推开家门进来时,好像一下子老了至少十岁。白色的发根露出头皮将近半寸,暴露出她的真实年龄,也表明她离开家这一周很忙,没有时间、没有心思打理自己的头发。刘子健听见声音,迅速从自己房间冲出来,投进妈妈的怀抱。肖燕紧紧抱住儿子。他看见肖燕的眼窝里有强忍的泪水。

  他们一起吃午饭。肖燕回来了,儿子的神情开朗许多。他绝口不提头天晚上刘子健报警的插曲。不能当着妻子的面揭儿子短,他不准备当面告状。晚上睡觉时再跟肖燕说吧。他也没急着问老大怎么样了。刘子健知道自己有个同母异父的哥哥,但肖燕从来没让他们见面。两个孩子没见过面,没有来往。关于老大的病情,他也准备背着儿子再问肖燕。这种沉重的话题,别让孩子知道太多。

  上床睡觉时,他感觉肖燕更瘦了。在黑暗中抚摸一周未见的妻子,他能感觉到女人身体僵硬,没有迎合他的意思。他不会勉强她。他能理解妻子,摊上这么大的事情,她可能不会再有心思接受来自男人的欢爱,至少短时间之内可能不会吧。他有心理准备。他的抚摸更像欢迎妻子回家的一种仪式。肖燕迟迟不反应,他停止抚摸,小声问她:“退休手续办完了?”肖燕五十周岁,可以拿养老金了。肖燕回说:“办完了。就是太少,连三千块钱都不到?!薄暗且院蟛挥米约涸俳磺?,挺好的。”“是的,以后不用交钱了。”“老大怎么样?”尽管他打心眼儿里不愿问,但他必须得问,否则太没有人情味儿了。他自认为不是那么无情的人。

  最后一个问题,让肖燕陷入静默。肖燕不回答。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吗?他等待着答案,心中无限忐忑。他不知道肖燕会说什么,不知道肖燕的回答是不是自己期待的,不知道肖燕会做出什么决定。肖燕是一个有主见的女人,万一她的决定是他难以接受的呢?他等待着肖燕说话。他听到肖燕说:“明天再说吧。这几天太累了,我想好好睡一觉?!?/span>

  好的,那就好好睡一觉。关灯,睡觉。

  他没跟肖燕说儿子打电话报警的事情。时机不对。肖燕明显疲惫,应该好好歇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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