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爱情?多年后,李木兰自问为何留疆,没有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她伫立窗前,凝望近在咫尺的雪山,清凉的雪意令人惬意。蓝天透彻,白云游走。思绪飘回细雨纷飞的夜晚,她从重庆站踏上开往西北的绿皮火车。刚毕业的大学生囊中羞涩,买不起机票,也贪恋慢行的风景。中文系毕业的她笃信“好诗要在远方风景里去寻”,一丝豪迈顿时涌上心头。列车驶入雨夜。醒来时,窗外已是茫茫戈壁。诗句未生,怅然袭来。
毛雪旺在伊犁火车站迎接她。毛雪旺三十岁模样,瘦高个,颜值一般,没有令她怦然心动。当然,这与她无关,她不是来相亲的,她是支援边疆建设来了。
她以为毛雪旺是来接她的干部,她以为接她的干部没带司机,他自己开车。到了单位她才知道,毛雪旺是他们师机关的专职司机。她的情绪下跌,她以为至少会有一个干部去接她,哪怕是一个小干事。也是后来才知道,团委办公室没有干事,就等着她来补缺填漏。
毛雪旺帮她拿行李箱时,自我介绍说他叫毛雪旺。她以为他是四川人,有可能还是重庆老乡,她对那道叫毛血旺的川菜念念不忘。毛雪旺说,不是的,他是新疆人,籍贯山东,兵二代。他妈生他那天,边疆雪大如席,他爸就给他起了这样一个名字,与川菜无关。
工作原因,李木兰经常坐毛雪旺的车,毛雪旺对她毕恭毕敬。停好车,他急忙跳下来,抢着给她开门关门,让她受宠若惊。她告诉他不必这样,她只是一个小干事,又不是领导,他们是同事,平等相处才好。他我行我素,凡她用车,他殷勤伺候,动作干脆利落,言语极其温柔体贴。她没想太多,只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暖男。她做梦都没想到,他会追求她。
“我喜欢你,我想对你好。”他的话,像一颗炸弹,在她心里炸开。他说这话是两年后,她结束大学生选调支边任务,准备返回重庆的时候。当时她正在喝汤,这餐饭是他坚持请的,本来团委给她饯行了,他非要单独再请她。他知道她喜欢喝羊肚菌汤。菌汤差点洒在她白色的裙子上。她掩饰自己的失态,心跳加速。
太突然了!这怎么可能!
“我喜欢你,我想对你好?!闭饩浠八煜?,他曾经对她说过,不过当时是引用他爸的话。那天她外出送材料,他出车。他们没赶上饭点,在一个小饭馆吃工作餐,有一道菜就是羊肚菌汤。他们边吃边聊,他讲他的父辈。那天他的话特别多,都是那些老军人的垦边故事,当然也有事故。尽管不是杀敌,不是剿匪,但对于她来说,是那么遥远而陌生,她喜欢听。他告诉她父辈们的爱情、婚姻和家庭。父亲和他的战友们,一路征战。解放了,和平了,来到这空旷的边关大漠,很多人才发觉自己不小了,三十多岁了,还没成家。
有很多女青年来支援边疆建设。在工作中,军垦老兵们喜欢上了她们,眼里望出水,却不好意思向人家表白,也不敢说出来。有人就想到一个特殊的相亲办法,让他们牵手成功。那个年代的人脸皮薄,去追求一个陌生女子,很难为情,只好通过相亲这个途径。
“你今年二十二了吧?我爸娶我妈那年,他都三十八了,那年我妈才二十二岁?!彼俅翁岬剿改傅幕橐觥K豢疾⒚挥卸嘞?,只是觉得他想倾诉,或者他可能觉得她喜欢听,就说给她听,单纯地给她讲故事。她没想到,他是在向她近乎求婚的示好。现在回想,他说到他爸和他妈妈的年龄,是在暗示他们的年龄差不是问题。她看着这一脸老实的男人,他狡黠,但也真诚。
她装作没听懂他的话。她不能留在这里,她不能嫁给真诚。她转身离去,几步之后,却忍不住回头,她看到他的失落、孤独、不舍。她从他眼里看到了他内心的苦痛。同情、怜悯、不忍……这些错综复杂的情感,汇聚成河,冲垮了她内心最后一道防线。她留了下来,嫁给了比她大八岁的毛雪旺。一年后,他们的儿子降临。儿子是她灵魂深处升起的一颗太阳,她感到她的整个世界都亮堂了。
“咱爸咱妈,就是那么牵手成功的?”婚后的某一天,她问他?!拔野治衣杳挥星J帧!彼?,“我爸拒绝去相亲,他爱上了另一个连队的女青年。她那么年轻、那么美丽,很多人嘲笑我爸,说他不自量力。我爸执着,他说要么娶汪迎梅,要么不娶。这个叫汪迎梅的山东女子,不久成为我的母亲。我爸真厉害,那是谁也不看好的婚姻,但他成功了。”“你爸是怎么做到的?”“我爸也没特别做什么,他只是对我妈说:‘我喜欢你,我要对你好!’”
李木兰陷入沉思。原来他对她说的话,是学他爸的,还没学对。她记得很清楚,他对她说的是“我喜欢你,我想对你好”。而他爸的语气更坚决,是“我要对你好”。他显然没有他爸那种气魄,但她竟然被感动了。她有时觉得自己真的太单纯了——两年来,他对她那么好,她竟然以为只是一个司机对同事的关心,她没想到,他竟然怀揣了这样的心思。
“申请当个职工吧?!笔ν盼斓妓?,“你援疆的任务已结束,新的援疆大学生在来的路上?!彼晌┩钠拮又螅殖晌懦〉囊幻肮?,下到基层连队,来到某执勤点,加入巡逻的队伍,成为一名女巡边员。
第一次巡逻她就遇见离她们很近的狼。她们只是三个弱女子,即便手中有枪刺,她还是被吓得两腿打战。“不要害怕,即便害怕,也不要表露出来。”雪燕大姐说。雪燕大姐是老巡边员,她知道狼的本性,她说:“你弱它就强。你不能惧怕它,要在气势上压倒它?!彼θ米约赫蚨ㄏ吕?,她想狼要是冲过来,一定要将枪刺刺向它。狼果然被她的气势所吓倒,它离开了。让她感到奇怪的是,它不是飞奔而去,而是悠闲地朝远处走去。万物有灵,它感知到她不会伤害它,它也就没必要那么仓皇逃窜。
“你见过三十多头野猪在你面前行走吗?”李木兰说,“它们要是冲撞过来,我们也够呛,我们只有三个女巡边员,它们会把我们包围、淹没。幸好它们没有冲向我们,而是按照它们原来的方向一直前行。其实不用害怕,只要与我们有一定的距离,我们都不会轻易出击。枪刺主要是为外国人准备的,未经允许,他们不能进入?!?/p>
不久前,一个外国中年汉子把铁丝网弄出了一个窟窿,被巡边员发现。她们及时制止他,并与他交涉。她们发现那是一个醉汉。如果发现不及时,那个醉汉会爬到我们的国土上。这绝对不行,中国领土神圣不可侵犯!制服他的,正是李木兰。
每次巡逻,她都会在铁丝网边伫立,凝视对面。初春的时候,她看见他们平整土地,上面还有类似“东方红”那样的拖拉机。土地在拖拉机的轰鸣声中被翻开,黑亮黑亮的,闪动着耀眼的光,很快就会长出庄稼。有些地方不种庄稼,任野草疯长,似乎在一夜之间,那片土地上的野草,由枯黄变换成鹅黄、翠绿,直至绿色的草地长出无数的黄色小花。水草丰美、牛肥马壮,她心里却不是滋味,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她??唇绫潜叩哪橇止蘸樱窃臼且惶踅绾?,现在只有少部分流淌在我们的土地上。这是历史之殇,也是她内心之痛。这种隐痛,刻骨铭心,挥之不去。边境线上,也有她感到欣慰的地方,比如格登碑,那块屹立于格登山上的界碑,壮国人威风。格登碑属地在她所在的团场,全名为“平定准噶尔勒铭格登山之碑”。李木兰数次登上格登山,面对格登碑沉思。在她心里,团场每一个边防站、执勤点,都是一块“格登碑”,巡边员要做的,就是守住这一块块“格登碑”,让它们永远屹立于祖国的土地上。
蛇山像一条在大地上蜿蜒行进的蛇,山上蛇成群。蛇不同于狼和野猪,蛇山是李木兰的一个噩梦,因为它带给女巡边员另一种恐惧。碰见蛇,李木兰都会头皮炸裂,骤然起一身鸡皮疙瘩,偏偏蛇山是必须巡逻之地。许多男巡边员都不愿到蛇山执勤,他们情愿与狼斗、与野猪斗,也不愿与蛇斗。李木兰服从上级安排,来到蛇山执勤点。为了保障蛇山哨所解放军战士的夜间通勤安全,夜班值守时无论多晚,她总是在军车到达边防站门前做好准备。她知道军人时间宝贵,一刻也不能耽误。这给她们值班员增添了工作量,加之巡边,赶上值班的夜晚,她们几乎整夜无法休息。她曾经看见过蛇群,有几十条,向同一个方向爬行,像军舰行驶过后涌起的浪线。她和另外两名巡边员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她感觉到自己毛发奓开,脊背冷汗直流。那情形,已在她心中留下阴影,但蛇山,每天必须巡逻两遍。夏日蛇多,她得去,冬天雪没了膝盖,她也得去。
那时她刚结婚,却不得不过着近似单身的生活。两地分居,是团场很多夫妻的现状。一个团场到另一个团场,少说也得一百公里,这超出她的想象。
她后来考上事业编,进了团场办公室,直到她晋升为办公室主任,一直都是毛雪旺带孩子。此时的毛雪旺,练就一手好厨艺。日子就这么平常、琐碎,像太阳穿透树叶留下的光斑,洒落一地,拾不起来,却也有着它独特的美。
她至今记得自己第一次巡边的情形。那天,她在山坡上遇见一位牧羊女。牧羊女的出现,生动了辽阔的草原?!澳裂蚬媚铮 彼芽诙?。姑娘朝着她笑。姑娘笑靥如花。
五年后的一天,李木兰作为团场一名干事,跟随团领导到木兰站点检查工作??醇桓瞿昵嵝闫墓媚?,她觉得很熟悉,一定在哪里见过。姑娘嘴唇上纯净恬淡的笑,映照姑娘纯洁的心灵。姑娘那么年轻。她眼前浮现出多年前那个姑娘放牧的情景,姑娘莫不就是那个牧羊姑娘?一问,果然是。姑娘叫乌兰,李木兰遇见她的那年年底,她卖了羊,去了乌鲁木齐的部队。两年义务兵,三年一级军士,然后她退伍还乡,回到这里,成为木兰站点的一员。李木兰想到当年的自己,竟然有些感动。她想起自己大学时代读到的博尔赫斯的诗句:“一朵玫瑰正马不停蹄地成为另一朵玫瑰,/你是云,是海,是忘却。/你也是你曾经失去的每一个自己?!?/p>
她觉得年轻的乌兰,正日渐成为她。她知道,乌兰在木兰执勤点不会待很久,她会像自己一样,考公务员,或考事业编。团场机关需要乌兰这样的人,那里有更适合她的工作需要她去做。她熟悉乌兰的日常,那是她自己曾经走过的路、爬过的山,是她的过往。
木兰站点正式更名为“木兰女子边防站”时,李木兰正在这个站点。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开始,这里就一直是女巡边员守边,驻守边境线,负责巡边护边工作,也就有了“木兰班”的称呼。久而久之,这个站点就被叫作木兰站。古有花木兰替父从军,今有“木兰”姑娘们为国护边,谁说女子不如男?
乌兰与李木兰不同,她出生在这片土地上。乌兰与李木兰,又有那么多相似之处。在边防站乌兰迎来了自己的幸福,她认识了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他们在执勤点两个边防站巡边,两站相隔几千米,但巡逻队路段相连。他们很快有了感情,组成了家庭,之后有了女儿,是幸福的三口之家。
有一天,乌兰调休,回家给女儿过生日,才知道自己女儿已经两岁了,在她印象里,她以为女儿才一岁。她恍然发现,她陪伴家人的时间太少了。她躲到墙角落泪,父亲安慰她:“没事,家里还有我和你妈?!?/p>
乌兰觉得愧对父母。乌兰的父亲也曾经是一名军人,爷爷也是。到乌兰这儿,已是兵三代了。
李木兰立了功,当上了团长。这期间的付出,有的看得见,比如她加班工作;有的看不见,比如对孩子的陪伴缺席,与丈夫少有温存??吹眉床患?,生活都这么往前走。李木兰当上团长后,多次向政委提及乌兰。他们把乌兰调到机关办公室。乌兰的爱人,依然在边防站当巡边员。他们还是两地分居,这在边防线上还算好的。李木兰一家,分居三地。她与毛雪旺在不同的团场,儿子在可克达拉读寄宿学校。她与爱人、爱人与儿子、她与儿子,各自相隔二百多公里。有时毛雪旺单位有事,有时她有事,偶尔休息一个双休日,赶上不值班,她赶往可克达拉,毛雪旺也赶往可克达拉??煽舜锢闪怂切闹械娜登拧K窃谧庾〉姆孔永锵嗷?,一家人到朱雀湖边游玩,过一个温馨浪漫的周末。有时周末正与家人在一起,团场来了电话,有急事需要她处理,她只得暂别家人,驱车前往。
此刻,李木兰又一次站在办公室窗前,凝望窗外那片蔚蓝的天、纯白的云,眼前浮现木兰女子边防站的雪燕大姐。雪燕大姐多年来独身。早年婚姻的变故,与他们夫妻长期两地分居不无关联。她多年驻守边防站,把儿子托付给妹妹。儿子在妹妹的照顾下成人,去了军营,现在也回到团场,成为团场一名职工,种地、巡边,等待着他生命中的另一半出现。这种等待常常是漫长的,团场未婚的小伙子们,一直怀揣乐观的心态等待着。
木兰女子边防站,也称“木兰哨所”。哨所外是两道铁丝网,这边的和他们那边的。他们那边的铁丝网简单一些,是平面带铁刺的。这边的铁丝网是立体的,像巨龙盘桓在边境线上,无数小刀片像龙的鳞片,密布在一根根弯成弧形的铁丝上。这铁丝网严密锋利。一阵西北风吹来,那边干枯的玉米须、高粱叶,就会缠在铁丝网上。班长雪燕领着女巡边员,剔除这些杂物。虽然她们戴着厚厚的手套,但是手套被划开,手背手指被刺破,血流出来。铁丝网保卫着国家的安全,被枯枝烂叶缠绕,断然不行。
这件繁复的工作,李木兰下基层检查时,参与其中,手也被划烂了。她那天躲在厕所里流了泪,不是因为手疼,是心疼。她心疼她们。她只是偶尔亲历,她们隔一段时间就要干这种活儿。这种活儿,除了亲自上手,没别的办法。
操不完的心。木兰站点并非真空地带,人间烟火里,也会有不和谐声音或图景呈现。比如一个周末,两个女巡边员发生口角,电话打给李木兰,一个痛哭流涕,另一个似乎更委屈,吵着要见李木兰,否则就撂挑子不干。李木兰在电话里劝了半天,劝不好,那边的人很伤心,她的话无法平息那两个女巡边员的情绪。她连夜叫了车,赶回团场,继而驶向边防站。司机说路远天黑,危险,她说慢点开。她赶到木兰站点。这是女人的天地,大姑娘小媳妇、大嫂大妈都有。三个女人一台戏,木兰站点有二十多个人,彼此有些语言上的摩擦也正常。她当年就是那么过来的,她深有体会。她对她们很放心,她们平时彼此关系很好,偶尔两人拌嘴,其实是因为太在乎对方。李木兰找她们谈,一谈话她们就和好了。她在木兰站点住了一晚。这里条件有限,没有更多的床位和房间,司机在车里蜷缩着睡了一夜。
李木兰顾不上吃早餐,她要去参加一个会议。这样连轴转的日子,在团场司空见惯。团场大多数时候是寂静的,只有两条街,一条从东到西,一千多米距离;一条从北到南,不足千米。只有两幢像样的建筑:团场机关和学校。这里没有专门的水果店,水果只在菜市场代卖,那水果并不新鲜。而初秋时,水果堆得像山,到处都是。如何招商引资,把团场的水果运出去,或建厂将水果酿成酒,制成罐头,是李木兰近年的一大想法。幸运的是,这些工作正在推进。
团场对面的派出所警务室是平房,平房于深蓝中透着威严。团场像一个屯子,见面都是熟悉的人。约几个人吃饭,遇见熟悉的人,就叫坐下来一起,吃块烤羊排,喝杯伊犁老窖。饭店只有那几家,最好的饭店也只有二层楼。每家饭店都有大包间。吃着喝着,三两个人的饭局,变成十人二十人。不在乎吃什么、喝什么,就是想聚,就是想在一起说说话。很多人像李木兰一样,与家人两地或三地分居,他们寂寞、孤独,有着强烈的诉说欲望。
这里的每一天都显得特别漫长,晚上九点,夕阳的光线还是那么强烈,十点天才暗下来。时间过得很慢,慢时光是给人享受的。每天处理完繁杂的事务,李木兰就坐在办公室里,远眺窗外。夕阳的光线袭来,一天就要逝去,这感觉,是如此充实,又如此美好。
当团长后,每隔一段时间,李木兰就要把团场所属边防站点走一遍。她常常半夜出发,那时边境线的美丽景色还被夜的黑遮掩,风中的云朵,像黑色的活蹦乱跳的马儿向她奔来。夜的黑暗与灯光明亮的光线交织,道路、监控杆、两国铁丝网呈现在眼前。巡边员向她汇报站点情况。夜间进站抽查、停车巡检边境铁丝网、核对出巡人员情况,一趟百十公里的边境线巡逻下来,东边天际开始泛白,她却并不感到疲劳,反倒如同喝了一杯浓咖啡,莫名兴奋。她没想到,一次通宵夜间巡逻,竟如此有成就感。虽然巡逻的只是边防一百公里,但守护的是祖国山河。那种偶尔生出的与家人异地产生的烦恼,突然就淡了,对家人的思念,遁入黎明的光线里,融入大地和天空。
边疆地大物博,每个职工有八十亩土地,这是老垦边人留给他们的财富。李木兰动员他们种瓜果、种薰衣草。一亩薰衣草,看上去孤独、寂寞,香味很难在空中散发出来。万亩薰衣草在风中摇摆,在彩虹的映照下,就是一幅壮丽的画卷。香飘四野,六七月引来万人旅游。薰衣草做的香袋、香精油,远销东南亚。桃花红,杏花白,苹果花粉红粉白?!叭ń凇鄙希鹤?、维吾尔族、蒙古族、哈萨克族的同胞们载歌载舞,现场抖音、快手直播,是赏花,也顺带把未长成的果实提前预售出去。秋日水果售完,冰葡萄酒热销。通过勤劳努力,这里的职工日子越过越好了。
边疆开展“结亲”活动,当地干部把结对帮扶的少数民族家庭称为“亲戚”,定期去走亲串门,了解他们,尽可能给予他们帮助。李木兰与哈萨克族群众克米尔汗家“结亲”,她一有空闲就到克米尔汗家走动??嗣锥辜曳孔永锿馕逖樟?,装扮得很漂亮,房前屋后鲜花遍地。古尔邦节,李木兰给他们家孩子压岁钱,给老人买礼物,这些都是她自掏腰包。在李木兰印象里,哈萨克族人家干净整洁。他们的饭菜简单,生活也很简单。他们知足常乐,没有太多的压力和烦恼,生活得很快乐。
那天清晨,李木兰接到一个电话:雪燕大姐在木兰边防站值勤时,突发心肌梗死,没能抢救过来。李木兰平时叫她雪燕大姐,却以一个女儿的身份,出现在葬礼现场,一切都是她安排的。她是团场的领导,也是团场的女儿。她更是自己父亲母亲的女儿。想起父亲母亲,她热泪暗流。
某一天,记者问李木兰:“在边境这些年,你印象最深的人和事是什么?”她说:“说事吧。”但她随即表示无从说起,每天都在做事,每天都有不同的事情发生。记者要她说记忆最深的。她努力回想,说了一件事。一次,团场去慰问夏季牧场的牧民,给他们送药、送生活物资。原本是让管后勤的副团长和卫生所两个医生去的,她坚持要去。他们告诉她,那是高山牧场,没有路,车行不了,得骑马去。她说:“牧民不也是骑马去的牧???牧民还得赶着羊群,更艰辛。”
路越来越难走,越走海拔越高,心口难受,胸闷气短,途中她还摔下了马背,疼了好几天。令她感动的是那匹马,它处处照顾她、护着她。当时她正考虑团场接下来的一次会议,分了神。她跌下马的一瞬间,马身子一歪,将她甩到坡的里侧,马的四条腿闪电般落下,像栅栏一样将她拦住。那次她若从坡的外侧摔下,就会跌入几丈深的溪沟,后果不敢想。而这样的路,牧民经常行走。团场送供给和药品的后勤干部,每半个月就得走一次。道路如此险峻,后勤干部却从未提及,每次回去,只告诉她,任务完成了,牧民情况很好。他们从未说过自己路上的辛苦。
那次他们走了一天一夜,到达那个高山牧场。他们在牧民的帐篷里休息,在那里住了一个晚上。帐篷里的潮湿让她一夜无眠。这还没下雨,下雨更糟糕。李木兰体验着牧民的不易,他们在夏季三个月的时间里,都会在这一带放牧。牧民热情,奶茶浓香、烤全羊的香味在坡地的青草上飘荡。
山坡那边就是他国的土地。对牧民而言,放牧就是巡逻,种地就是站岗。她对牧民有着很深的情感。他们的一举一动,常让她鼻眼酸涩。她内心感动的同时也滋生出幸福感。
“人呢?印象最深刻的人?”记者总喜欢追问个不停?!叭??说不清,来来往往,太多了。哪个民兵,哪个巡边员印象都深刻?!彼怠?/p>
这不是事实,她对那个叫郑雪松的人印象更深,只是她不说出来,她要把他留在记忆深处。他是隔壁团的团长。说是隔壁团,两个团场机关相隔一百多公里。雄鹰在头顶飞翔,雄鹰的背后,是深蓝的天、洁白的云。河边广场上的人们跳着舞着,音箱里播放着歌曲《草原之夜》。她喜欢这首歌,也知道这首歌的创作背景,是老垦边人的爱情故事,那么伤感,却又那么浪漫。美丽的大草原,就是容易上演浪漫伤感的故事。
在一次全师团长培训班上,她认识了郑雪松。他来自内地,他人如其名,有着青松般挺拔的腰板,壮实,浑身透着一股力量。单眼皮使他看上去少了一些温和,多了几分阳刚。他那透过上衣凸显出来的胸肌,像马腱子肉。他皮肤黝黑。“黑骏马!”她在心里喊出这三个字。
培训班在石河子举行。他们的名牌摆在一起,出于礼貌,她同他打招呼,于是就认识了。结业前汇报工作,团长们畅所欲言,说出各自团场的艰苦、困难。他一声不吭,直到领导点到他的名字,他才说:“我们团没有困难!”他这句话让她泪目。这么大一个团,怎么会没有困难?她心里清楚,他和她一样,选择了沉默,选择自己带着战士们去扛、去闯。
他是转业军官,曾在西藏戍边十年,他从连长位置转业,回到江苏。在地方十年时间,他坐上副处的位置,援疆干部名额一下,他立马申请来疆。他任代理团长,荣立兵团二等功,据说回去他可能会调实职正处。关于这一点,他看得很淡,他说升不升官,是上级领导的决定,他关注的是当下的工作。他说他的人生多以十年计算:十年寒窗苦读,十年西藏戍边,十年在体制里尽职尽责。他未来有着什么样的雄心壮志,他没说,她也没问,可以肯定的是,他和她是一样的人,不会虚度光阴。
七天培训时间转瞬即逝,他们各自回团场。也是缘分未尽,她明明与“黑骏马”告别过了,但因她的车坏了,司机去修车,需要从厂家调配件,要等两天才能修好。团场里有事,她一天也等不得。“坐我的车吧?!奔涣吵钊?,他说。
他们是同一个方向,她离得更远,她所在的团场在山的脚下、路的尽头、水的尽头、电的尽头。这意味着,他到了自己的团场,还得让司机再送她一百多公里。她犹豫着。他说:“没事,正好我到你们团看看。”这当然是他的借口。他和司机把她送到她的团,他们掉转车头就走,连饭都没吃。
她站在团场机关楼前,眼前是那远去的车痕,脑海里是郑团长的影子。他那么年轻,像一个刚成熟的青苹果,短而黑亮的头发,看上去像毛刷那么坚硬,散发着蓬勃生气。他像三十岁的小伙子,像她团场下那些连队的连长,以至于她几次叫他“郑连长”,他用洁净的笑回应了她。当她意识到自己叫错了时,脸倏地一红。他及时笑着喊她“李团长”,转移注意力,化解尴尬。
时间就像纳林果勒河的水,悄无声息地流逝。三年时间就这么过去了,他们这批援疆干部要回江苏,郑团长也要回。
这次,他没有开车,而是骑马,行走一百多公里,来到师部,与一同回江苏的援疆干部会合。各团场团长、政委来送行,李木兰自然也来了。很多援疆干部骑着他那匹黑骏马照相,他们骑在马背上的样子,像一幅幅剪影,定格在夕阳里。她凝视着,为之动容。那些照片,成为他们在西北这片土地上的“援疆记忆”。
许多年前,她对天山的向往,源自《冰山上的来客》,但真正打动她的,还是那首《怀念战友》的主题歌,那动人而感伤的旋律,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啊,亲爱的战友……”
她走向他,还有他的黑骏马。他除了马和一个挂包,几乎什么也没带,衣服、被褥、生活用品,他都送给了牧民。而他脚上穿的是牧民亲手为他缝制的牛皮马靴。
“有这双靴子就足够了?!彼ψ潘怠K苁悄敲慈魍?。
“黑骏马!”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时,在心里这么喊他。看来自己的审美是准确的,他与他的黑骏马一样健壮、年轻,看上去有一股子蛮力。
他和他们乘坐大客车去往机场。他登车的那一刻,黑骏马前蹄高抬,仰天长啸。一个牧民安抚了它。她看见它眼角的泪珠,像豆子滚落。黑骏马的眼泪如同子弹将她击中,她的心也被撕扯了一下。她想哭,但她控制住了自己的眼泪。
他离开后,她惦念着他,像惦记着与他一同来伊犁又一同离开的所有援疆干部,他们都是与她并肩作战过的战友,她忘不了他们。他也关心她,发微信对她说:“李团长,有空欢迎带着毛大哥和你儿子,一起到江苏来转转?!彼馗此担骸昂玫模恍?,也随时欢迎你回第二故乡指导工作?!彼掌鹗只?,眺望窗外。天依然那么蓝,纯净得像要流出液汁。山顶的白雪和空中飘荡的白云交相辉映。
春节来临。年复一年,李木兰记得很清楚,自“黑骏马”离开后,她在天山脚下又经历了三个春秋。眼前是一望无际金黄色的油菜花,山顶是白雪,山腰是绿色的针叶松。这景色诱惑着多少人,他们从遥远的内地而来,她还碰到过不少来自重庆的老乡。
辽阔的土地,一片寂静,静静聆听,能听见花开的声音、小麦拔节的声音。万物有爱,向阳生长。人也在生长,人的生长,当然不只是年龄的增加。
她想起郑团长,想起雪燕大姐,想起很多人。她仰望头顶蔚蓝的天、纯白的云。她闭目沉思。她想写一首诗,冥想片刻,到底一句诗也没写出。她放下笔。她想,或许自己的生活本身就是诗,无须任何文字修饰。
【曾剑,湖北红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发表中短篇小说五百万字,出版长篇小说《枪炮与玫瑰》《向阳生长》《山河望》、小说集《玉龙湖》《整个世界都在下雪》等,多篇作品被《新华文摘》等选刊转载,入选多种小说年度选本及中国军事文学年度选本。曾获多个军内外重要文学奖项。】
上一篇: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