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和姥爷都是书痴,但两个人痴的方式不同。爷爷读书活络,能读能说能讲,把读书和生产实践紧密结合,比如,忙时种田,闲时读书,不仅给自己读,还给歇了晌挂了锄猫了冬的乡亲们读,像现今流行的单车一样,一人读书,全屯共享;姥爷呢,默读,或者叫闷读,种田时读,不种田时也读,读个什么书得个啥教义,都自行收纳,只进不出。
爷爷祖上闯关东过来,在辽西阜新的大山里盘了许多地,到太爷爷时家境渐渐丰隆,自家建了炮楼(我觉得我爸他们这个叫法不妥,这让人总是和抗战电影里鬼子用的那个混淆),我想其实就是略微高出房子的土楼子,还养了枪。辽西胡子多,胡子来了,为了放枪报警方便而已。家都是我太爷和大爷爷守着,我爷属于不务正业,好念闲书,种地极别属于菜鸟级。他念书有个特征,要读出声来,不仅读出声,念到有节奏的章节,还要唱出来。我妈说,我爷爷读书时,我奶奶总要一边做活计一边在旁边听,还不停地问。是不是为了我那不识字的奶奶,我爷爷形成了这个习惯呢?人已做古,无法考证。但我爷爷记忆好,据我叔叔说,当他困了懒了不愿干活时,我爷爷就哄着他给他说书,一说书我叔叔就精神了。叔叔说,全本的《小五义》爷爷能背着讲下来。何止,在我爷爷很老的时候,我爸爸拿个当时最流行的录音机,把我爷爷说唱的那些“书”都录了下来,我还记得有《王华买爹》《孙二娘开店》,《小五义》都不包括在内。
我爷爷是个乐观派,说话就喜欢逗着乐说。三句话有个小乐子,五句话里有个大乐子。所以,他喜欢把自己的情绪加进书里,他说的书既接地气又好听。那个叫卧凤沟乡金凤山的小山村里,每天晚上,人们最快乐的事是围到井台子那边,听我爷爷说书。我爸说,有个比我爷爷小但我得叫太爷的老景太爷,会弹弦,说到兴奋处,三弦一响,我爷自然就唱出来,相当于两个人的单出头。俩人一弹一唱,想想那乡间的傍晚,晚风一吹,一辈子都没出过村子的老少爷们一定会被书中入迷的故事迷住,也会在“且听下回分解”中被说书人迷住,盼望着美好明天的到来。
想必爷爷说书,再加上奶奶的乐善好施,人缘好,解放后在划成分时,尽管土地不少,但贫雇农给说了话,成分被定为了中农。接近下中农,是可团结的对象。
话说我姥爷,姓关,满族瓜尔佳氏,家居沈阳,小时候留辫子穿旗服,是位典型的八旗子弟。我曾写了一篇散文,叫《本世纪最后一位老地主和八旗子弟》,写98岁的我姥爷极富韧性的生命。我姥爷家祖上治家有道,在沈阳近郊买了农田百余亩,可我姥爷不懂耕作;开有店铺,家有店铺二十几间,可我姥爷不懂经营。姥爷五谷分不分得清我没问过,但是做饭肯定不会——倒是严格遵循了君子远庖厨的古训。唯一热爱的,就是看书。还好,有一个像《大宅门》里拿得起放得下的我姥姥,里里外外事事全能,我姥爷难得整日闲,一头扎进书里。我记忆里,我姥爷嗜书到什么程度呢?只要给他一本书——不管是什么书,好像是书就行,他就忘了所有的事,头不抬眼不睁地看起来,直到喊他吃饭。标准书痴一枚。我想要是他年轻时光景好,这么饱学,一定能中个举或考个秀啥的,顶不济也得是个乡绅啊。我爸送给我姥爷两句话,我觉得挺贴合。第一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尽管后来也没啥圣贤书,但我估计在他眼里,是书就有圣贤味)。第二句: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
有这样两位祖上,热爱读书的两扇大门在我是个基因的时候就徐徐开启了。生命的底色总是在人不谙世事的时候就悄无声息地打好了。
这么喜欢钻书本却与事无争的姥爷,却命运多舛,土改时家产全部收为国有,成分被划为了地主。我妈也因此,毕业后被分配到偏远的辽西。我曾写了一首诗《小地主》。我六七岁时翻箱子玩,发现户口本上我妈成分那一栏写着两个字:地主,我的眼睛被刺疼了。当我涨红着脸拍着桌子问我妈是怎么回事时,我那妈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满脸愧疚。我到现在还记得,我那妈妈,满脸愧疚。
爸爸妈妈也都爱读书。爸爸被我们的孩子称为百科全书,人家读书读的广泛精深。我们小时候,爸爸像爷爷一样,常给我们念书,但是不像爷爷那样唱着念,倒是念得有点像收音机里说评书的,有声有色。我记得念的书有《烈火金刚》,《三侠五义》《肖飞买药》什么的。到节假日,就一整本一整本给我们从头读到尾。妈妈呢,每天晚上都给我读书,带着沈阳口音的念书声那么好,我把这种感觉写进了散文《小屋》,还被收入了小学教材。在城里工作的爸爸不断地往家里拿书,在乡下的妈妈不断地给我读。就这样,我爱上了看书,一爱,一辈子。
我妈明年就80岁,已不爱看书了。但两个人的,必看。爸爸去世快三年了,他写了不少散文,妈妈现在打开电脑第一件事就是看那些文章,一遍一遍,每每都看到含泪。因为她爱看,我爸才写了那些吧?;褂形业?,只要出一本书,妈妈就读一本,一字不漏。然后给予温和的点评。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我的每一本书,都是献给她的。
我得好好写,为这么好的一位读者。
我真得好好写。我女儿也爱读书,这个不用教——虽然不太爱读我的书。但没关系,家风也是风,刮在一脉相承的生命里,拂动着相似的灵魂,从未停止。我相信会在哪一天,或者我已成了一个符号,她一定会在众多的书中捧起我的一本,拂去灰尘,珍爱地读。人不在,字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