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经沧桑流年,一位学究式的英俊的男子,有时埋头整理陈年旧账,有时吟诵论语的之乎者也,有时耕作于广袤的土地。你猜对了吗?他是我的父亲。
父亲本是没有资格上学的,爷爷家里孩子多,很小就和大人一起下田干活。识文断字的二姑教会了父亲识字,导致他常拿自己的干粮去换别人的书看。爷爷见他倒背如流,狠狠心,东挪西借把他送进学校,同时分了一块田地给他,告诫道:田伺弄坏了,学也别上了。
父亲乐而不疲往返几十里外的学校,白天在书里耕耘,晨曦和月光下在田里劳作。苦尽甘来,父亲成了乡里第一名考进县高中的人,然而,他赶上了历史巨变的年代,读书梦于此夭折。一本《论语》成了他教导我们的启蒙书。
是金子不会腐烂于泥土。才华出众的父亲被聘为村会计,十几年未出一点差错,他的同事却犯科入监。他常说:文行忠信,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村委会合并,父亲不再做会计。账目交接后,一些旧账本也成了无用的废纸。父亲没有扔掉,把空白页也做了编号,视若珍宝不许我们动一下。他严肃地说,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万一谁用来查旧账,这都是证据的老底子。
他爱账本胜过稀缺的粮食。一个狂风暴雨的日子,屋顶的一块油毡被风掠走,屋内成了水帘洞。母亲原本珍藏木箱子内的白面和米,都被他搬出来,把留了十来年的旧账本用唯一完好的塑料布裹严实,放进去束之高阁。
让我没想到的是,脾气不和的父母,那一刻这般相爱和谐——归来的母亲看到完好的账本和泥水中湿透的粮食和衣物,竟未埋怨父亲,默默摊到热炕上晾干。这一年春节,我们吃的都是发霉白面包的饺子,
小时候,父亲最疼我,却因一张白纸痛打了我。为得赛船第一名,我偷撕了一张硬实的账页纸折叠成大纸船,暗自侥幸:撕无字的账纸是无罪的。当我还沉浸在纸船王的欢呼里时,父亲的柳条鞭已从天而降。我受不住痛打,晕头转向跳进河里,被救起时已快奄奄一息。母亲抱着屁股开花的我和他大吵,说他因为鸡毛蒜皮的事差点害死亲生骨肉。父亲怒吼,小孩子知法犯法、铤而走险还不去教育,大了悔之晚矣!
过后,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孩子,对不起,爸不该打你!可是,我不只一次和你讲过: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杌,其何以行之哉?这些账本是乡亲们对他的信任,不能辜负愧对。
自童年起,父亲的话就落进我心里生了根,让我不敢辜负人生这本沉甸甸的账。后来,当我的工作遇到重大转折向父亲求教时,他郑重地送我八个字:文行忠信,责任担当。我视此为家训,谨记一生。
父亲的旧账本终于等来了用场。家乡土地流转被政府征用后,一些多年外出的农民回来找地到处受阻,父亲的老账本成了他们最后的希望。村霸吴二非法占有了这些土地,他提着一大皮包钞票,来买这些旧账本,父亲拍着桌子把他骂跑了。
从此,家里也再无宁日,砖头经常破窗而入。当父亲头破血流倒在路上时,他却笑着安慰失魂落魄的家人: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邪不压正,不能做昧良心的事。胆小的母亲搂紧我们,默默和父亲一起扛着不可预知的危险。事后,找回土地的乡亲们送来酬金,他分文不收。
父母搬家数次,旧木箱也跟着辗转上楼。岁月的霜雪浸染了父亲的韶华,他眼睛里始终流淌着明亮的温暖,每天依旧喜欢拨打算盘,如坐禅敲木鱼般虔诚,依旧喜欢用手指敲击木箱如叩家门,翻出几十年前村委会的老账本和一本家谱,念叨上面每个人的名字,如同和老友们唠着家常。
当我敲击木箱,不止一次给女儿讲这些故事时,她眨着聪慧的眼睛,银铃般笑着问我,是把木箱当钟敲了吧?
是的,这么多年,我时常梦到父亲和木箱,梦里梦外都能听到洪钟亘古不变的沉甸甸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