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的军装已穿过40个年头，但使我羞愧的是永远比不上父亲的那种老兵的站姿。
从我记事起，父亲的形象就是英武挺拔的，高高的个头，笔直的腰板，满脸的络腮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什么破旧衣服穿在身上都显得利利整整……
奶奶说，父亲的脚下有根。父亲曾在解放初期的上海当过6年兵，从公务员到通信员，直至复员……参军前，他一个大字不识，退伍后，能读报，会写信，还能哇啦哇啦地讲道理，于是就当了大队干部。这大队干部一干好多年就干成了“走资派”，运动来了就变为被批斗的对象。
以往大队开会，我们小孩子都去看热闹，可那段时间，奶奶把我关在家里不让去会场。有一次我偷着去了，立马就吓呆了：院子里坐着黑压压的人，都声嘶力竭地喊着父亲的名字，“打倒”“火烧”“油炸”……父亲站在中间，任人指责辱骂，一声不吭，他昂着头，挺着腰板，保持着他特有的军人姿势……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在挨批斗时之所以能有“站立”的尊严，是他抗争来的。那时的批判会对“走资派”极尽羞辱之能事，什么“九十度大弯腰”，什么“戴高帽”“坐喷气式”……父亲给“造反派”头头提出了条件：“你们怎么批斗我都行，但是我得站着，你们若要让我低头哈腰，我就去死！”他们知道父亲性格的刚烈，也因当时临村屡屡发生“走资派”上吊、跳井的事，怕再闹出人命，只得暂时让步?？傻搅嘶岢?，他们又按着父亲弯腰低头，父亲不肯……一场武斗就要爆发，就在这时，奶奶冲进了会场，她哭喊着：“各位父老乡亲，求大家别逼他了……他若有个好歹下面还有一帮孩子?。∥姨娑痈蠹夜蛳铝耍?rdquo;说着奶奶就“扑通”一声跪在了会场里……老人的这一举动震撼了全场的人们，也唤醒了一些乡亲的良知，他们在把奶奶扶起时，也默许了父亲在被批斗时的站姿……过后，村里的人每每提起这件事，父亲总是说“士可杀不可辱，我是当过兵的人，得有种！”
当过兵的人有傲骨，就是生活的压力再大也站直了不爬下。家中我姊妹七个，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为了多换几个工分，父亲每天三四点种就起床去捡粪，他说去“出早操”；傍晚下工后还要去砍柴，很晚才回来，这时我们姊妹几个已在炕上横倒竖歪地睡着了，父亲对我们一个个查看后才去吃饭，他说这是“晚点名”。父亲容得下我们在家中天翻地覆地打闹，但见不得我们生活中的懦弱、怂包。有一次，吃了晚饭，我带着弟弟们从南屋往北屋走，院里很黑，我害怕了，就喊了一声：“有鬼！”结果，把弟弟们都吓哭了，我蹿进北屋也跌倒在地上。当时父亲正在收拾一串绳子，他拎起手中的绳子就向我狠狠地抽来，他厉声喊到：“站起来，胆小鬼！在家里你都害怕，将来怎么去当兵？当兵得有种！”我在挺立的父亲的脚下爬起来，只见身上隆起了一道道血印子……这是我记忆中唯一一次父亲重重地打我，那绳子的印迹在我的心中刻下了：勇敢、坚强！
1978年2月，循着父亲的足迹我参军了，送我出发的那天清早，奶奶和妈妈都哭成了泪人，而父亲满脸的坚毅，一言不发，他一如那种老兵的站姿立在村口，望我远行……
当我探家时，我远远地望见父亲依然站在村口，见到已换上了“四个兜”的军服的我，并无话，只是脸上多了一分自豪。就是这样，在一位老兵的站立凝视中，我的肩章由“一道杠”变“两道杠”，由“一颗星”到“四颗星”……
当我又一次急匆匆地赶回家时，村口已少了那个站立的身影，父亲患脑血栓住进了医院。虽经多方救治，他站起来已很困难了，行走更是变成了一步步地往前挪。我们给他买了各种拐杖，还有轮椅，可他什么都不用，坚持艰难地站立，艰难地行走……家人劝他：不坐轮椅，不用双拐，拄个手杖总可以吧？可他发火了：“我是当过兵的人，手里怎么能拿根木头棍子？”就这样，父亲又顽强地站立了两年，终于在一天跌倒了，而且腿多处骨折，由此只能长期卧床了……
在尔后的6年里，我一次次地回家看望他，在病床上，他先是能立起身子，后能立起手臂，到最后能够立起的只有那根拇指了……
作为一名职业军人，我永远在读父亲“站立”的语言……现在再回老家时，虽然我已见不到那个熟悉的具有标准军人站姿的身影了，但在村口，我会情不自禁地整理一下军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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