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21年。夏。奉天城外某小镇。
一
盛夏的傍晚,消散了白日的酷热,变得舒适凉爽。园子里的草木经过太阳一日的暴晒,此时正发散着浓郁的香气。在爬满红色蔷薇的花架下,穆欣兰手中握着一张信纸坐在石凳上出神。自从黄昏后她就一直坐在这儿。信是奉天省立女子师范学校的好友卓妍寄来的,信上说学联的积极分子们准备离开奉天,南下去投军,邀欣兰同去。
从前,欣兰参加过学联组织的一些活动:为灾区募捐,贴标语,撒传单,街头演讲,参加读书会,每次,接到通知时她都积极参加,从未犹豫,但这次……
“姐,你在这儿呀,让我好找。”随着一声悦耳的少女的娇音,妹妹清兰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眼前。15岁的小丫头已经出落的婷婷玉立了。
清兰在姐姐身边坐下,仰着脸看着姐姐。在她眼里,姐姐很漂亮,是那种文静中透出的不张扬的美丽,第一眼见到,也许不太夺目,但稍加注意,她的光彩就显露出来。
欣兰感觉到妹妹在看她,伸手摸了摸妹妹的辫子,柔声问:“找我什么事?”
“姐姐,你要出嫁了吗?”
欣兰摸着头发的手忽然停住了,神情稍稍有些变化,有些意外的看着妹妹:“你听说什么了吗?”
“媒婆六姑前两天来了,说刘家催着让你过门呢。”清兰眨着一双眼睛,尚未全脱稚气的看着她。
这个消息让欣兰很意外,但不吃惊。爷爷在世时就定下的亲事,男方是外镇刘家的二公子。欣兰懂事时就知道这个人,但从未见过。
二
月亮已经上来了,欣兰才从园子里出来。刚才妹妹的话,使她原本就不平静的心变得更乱了。经过上房父母的窗前,欣兰本欲进去请安,正好听到父母在说自己的事,就停下了脚步。
“她爹,兰子的事你是怎么和刘家定的?”
“下个月初二就成亲。”
“是不是太快了?兰子一直想把书念完,不能再等等吗?”欣兰用手抚着胸口,“还是娘最了解我。”
“等什么等,妇人之见。现在兵荒马乱的,早点嫁过去,我们也省心。学校现在停课了,还不知道哪天能复课?现在日本人占据着奉天城,”当爹爹说到“日本人”的时候,欣兰明显听出爹压低了声音,“这以后的日子越来越难了!”说到这儿,爹叹了口气。
“下个月初二,日子紧了点,虽然是闹兵的时候,也得为孩子准备些嫁妆,不能太寒酸了,委屈了孩子……”
欣兰没有进去,回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心情越发沉重起来。
三
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的到来,让欣兰一时理不出个头绪。她坐在梳妆台前,一手托着腮,一手把玩着梳子,“读书,日本人,投军,成亲,……”欣兰心里默默的念着。当想到“成亲”这两个字的时候,蓦的,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就那样浮现出来,在她眼前盘桓着,久久不肯隐去。那双深邃漆黑犹如夜空里的星星般明亮的眼睛,在看着别人说话的时候余光总是若有若无的从她的脸上扫过。欣兰不知不觉脸红了,她用双手蒙住脸,可是嘴角微微含着的笑泄露了她心底的秘密。
她是参加学联活动时认识他的,他的同学叫他“泽民”。他们之间交谈很少,见面时只用点头或微笑打招呼。只有一次,欣兰和他分在一组,她负责刷浆糊,他负责往墙上贴标语。忽然他对她说:“毕业后,你想做什么?”欣兰一时之间不知怎样回答,爹娘说过,毕业了,就让她成亲。欣兰忽然觉得心好像被人揪住似的莫名的痛,举着刷完浆糊的标语忘了交给他。他察觉出她的变化,接标语的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碰了她一下。欣兰一惊,慌得缩回手,心底里提醒自己,“我是一个定过亲的人。”
欣兰把头抬起来,望着镜中的自己,忽然弥漫上来的伤感使她消去了刚刚的一丝红晕。接下来,是无尽的迷茫。
四
卓妍的到来让欣兰非常意外,也非常高兴。当屋子里只剩她们两个人的时候,卓妍看着炕上簇新的被子,嫁妆,略带嘲讽的说:“你真的准备嫁人了?你的理想呢?你和我说过的那些话都不算数了吗?”欣兰坐在炕沿边,用手抚摸着光滑的红缎子被面说:“我还没想好,这不是普通的事儿。单单是去投军,就够复杂的,如果只有爹娘这一关,也许不太难,现在还有刘家,十几年的约定,现在说不成亲,总觉得对不起人家。”
“你做事总是瞻前顾后,拖拖拉拉。国难当头,哪有时间想那么多。东北军都已经撤走了,现在整个东北都成了日本人的天下。奉天城里,人人胆战心惊,一不小心,就会惹祸上身。日本人还弄了一个傀儡皇帝来统治我们,难道我们就这样做顺民吗?中国人自己种植的大米却不准中国人吃,都要献给日本人。自从日本人来了,我们没有一天好好上过课,学堂里不许学汉语了,改说日本话,这样下去,岂不是要亡国灭种了吗?”说到激动处,卓妍声音大起来,好像她此时正在街头讲演一样。欣兰拉了她一下,“小点声,别让人听见。”
“怎么,你怕了?”卓妍有些小小的不满。
“我是怕了你了,”欣兰拉她在炕沿边坐下,“别让我爹娘听见,免得他们担心。”
“南下投军,要有一个周密的计划,不能漫无目的乱转,你去打听清楚,再来通知我,这边你容我再想一想。”
卓妍走后,欣兰仔细思考此事,她是一个心思缜密的姑娘,在没最后做出决定之前,她是不会轻举妄动的。但一旦下定了决心,她就会义无反顾的做下去。在这方面,她比卓妍要成熟。
五
就在欣兰为走或留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的时候,一件事的发生使她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镇上李屠户死了,是被日本人杀害的。街上的人都在谈论此事。当欣兰走进娘的屋子时,帮佣赵妈也正和娘说这事儿。“可怜李屠户的那个女儿,水灵灵的一个姑娘,白白被糟蹋了,真是作孽?。?rdquo;赵妈看到欣兰走进来,不再说了,起身出去干活了。
“娘,是怎么回事?”欣兰坐在娘的身边。
“女孩子家,别问了。总之,以后出门小心点。回头,你嘱咐清兰那丫头,别一天往外跑。躲着点日本人,他们简直就是禽兽!”娘边说边叹气。
欣兰是在园子里的蔷薇架下找到妹妹的。清兰趴在石桌上,欣兰叫她,她也不应。欣兰觉得很奇怪,当她扶起妹妹的头时,发现清兰满脸泪水。“怎么了,清兰?”欣兰心里一惊。
“姐,都是我不好,”说着,清兰扑到姐姐怀里,大哭起来。欣兰一边拍着妹妹的背,一边安慰说:“清兰,别哭,快跟姐姐说说是怎么回事?”
清兰一边哭一边说着事情的经过,“……那天如果文秀能和我一起回来,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那李大叔也就不会死??闪奈男闶俏易詈玫呐笥?,可是现在她疯了。姐,我好后悔,当时没有拉她一起走。”欣兰听得一身冷汗,如果那天清兰不是先离开,而是和文秀一起留在河边,那后果不堪设想。李大叔,杀猪为生,那么健壮豪横的一个人,在镇上几乎没人敢惹,却没想到竟惨死在日本人手里。虽然没有替女儿讨回公道,但也不枉是条汉子。如果清兰发生这样的事,家里恐怕连替她出头的人都没有。
晚上,欣兰来到爹的书房,她想找爹谈一谈。穆文礼正在埋头看书,他是清末的秀才,是一个饱读诗书的文人。
“爹,您听说李叔的事了吗?”
穆文礼放下手中的书,看着欣兰,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点了点头。
“爹,如果我是个男孩子,你会同意我参军吗?”欣兰定定的看着爹的眼睛,她想知道爹的想法。
“兰儿啊,爹从来都没觉得女儿有什么不好,但现在,爹真希望你是个儿子。‘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可惜爹老了,看着那些贼人横行霸道,无能为力。”
这个晚上,欣兰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索性起来,点上油灯,随手翻看书案上的书,心里一直默念着李清照的两句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她起身来到窗前,望着天空,今天是十五,月亮是那么的亮,那么的圆。她忽然想起一年前九·一八事变发生后,在奉天学联组织的抗议日军罪行的游行示威中遇难的东北大学的两个学生。社会各界为他们开追悼会的那天也是十五。人间发生了如此残剧,那晚的月亮竟还是那么明亮。文秀,那个像清兰一样美好的女孩子,见到欣兰时总是亲切而羞涩的叫姐姐15岁姑娘,没想到竟遭如此厄运。想到这儿,欣兰的眼中盈满了泪水,觉得胸中升起一种无法言说的怒气。自己的国家,竟会让日本人在这里如此横行。在自己的家乡,出个门也要胆战心惊。每次看到奉天城门口荷枪持弹的日本兵,欣兰心里的怒火就不断上升。
“爹娘,对不起了,如果仅仅是为我自己,我绝不会置你们于不信不义的境地”,想到这儿,那双黑眼睛在眼前消失了,“为了像文秀这样的女孩子不再遭受如此厄运;为了姐妹们可以在家门口放心大胆的自由行走;为了家乡的父老乡亲不再经过自己的城门口时忍气吞声失掉做人的尊严;为了把闯进我们家里来的强盗赶出去,女儿决定投军去了。”
想到这儿,欣兰拿出纸笔,飞快的写了一封信,然后灭了油灯,和衣睡了。
第二日,欣兰出去了一趟,买回了一包东西,放在衣箱里。
快月底的时候,卓妍又来了一趟,名义上是为了恭喜欣兰出阁,其实这次她是来商议出发的事。
“后天一早的火车,全国学联派人来接我们走,先到南方的大学落脚,然后由学联安排今后的工作。欣兰,你决定走了吗?”卓妍有些不放心,“大后天就是你成亲的日子,到时候伯父伯母怎么办?刘家没有接到新媳妇会怎么样?”
“上次你是怎么说的,现在替我操心了。”欣兰此时反而镇定了,“不必担心,事情都会解决的。”
卓妍上前抱住欣兰的脖子,“欣兰,能跟你一起走真好。”欣兰拍拍她,心里在想着办法。
虽然女儿出阁是大事,但非常时期,穆家只通知了至近的亲属,这也是欣兰的意思。明明不能成这个亲,但还是要装装样子,越少人来,到时候丢的脸就越少些。
初一的一大早,天还没有亮,穆家的大门里走去一个短衣打扮的年轻人,“他”手里拎着一个柳条箱子,坐上了早已等在墙角处的一辆黄包车,匆匆朝火车站的方向奔去。
六
奉天火车站,站台上有几个人在焦急的等待。卓妍,欣兰,还有另外的几个人都到了,全国学联派来的人在清点人数。一位男生说:“还差我们学长。”接应的人掏出怀表,看了下时间,“火车马上就要进站了,一会儿你们先走,我留下来等他,然后我们在事先指定的地点汇合。”这时,刚才那位男生指着远处说:“不必分头走了,你们看,他来了。”待那个人走近,欣兰的心不由得“扑通、扑通”地狂跳了几下,“是他”。那个人看到欣兰时眼中也闪过一丝惊喜,而这份惊喜也自然被欣兰尽收眼底。她微笑着朝他点点头。
火车带着这些心怀救国梦想的年轻人上路了,前面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呢?东北大地走出去的儿女,你们是一粒?;鹬?,母亲在等待你们回来燃起一丛丛大火,驱除黑暗,赶走强盗,拯救陷于水深火热中父老乡亲。
后记
穆文礼看着女儿留下的信:“……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爹,这是您从小教女儿背的诗,您一定理解女儿这么做的原因。原谅没有事前和您还有娘商量。对刘家很抱歉,有劳爹替女儿解释。国难当头,岂能只顾着自己的幸福而置国家安危于不顾。‘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最终自家的那点幸福也会荡然无存。……”
穆文礼放下女儿的信,“到底是念过书的孩子,心胸见地就是不一样,我女儿和当年的花木兰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欣兰的娘走过来,“听说刘家亲家公来过了,他怎么说,有没有发火?”
穆文礼苦笑了一下,“老婆子,幸亏女儿对出阁的事是这个态度,否者,要伤心了。刘家的二公子今天早上留下一封信也离家出走了,不知这门亲事日后还做不做数了?”
“小时候见过那孩子,长得不错,不知长大后是个什么样子?她爹,那孩子叫什么名字来着?”
“原先的名字叫效廷,上了大学之后,自己改了名,叫泽民,也是一个不省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