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鼠标正在地图上游移。我正在寻找一个地方,或者说,我正在寻找一段记忆,一段常常被忽略的记忆。
在搜索栏输入地名,回车,然后点击地图上的加号,我所居住的城市便不出意料地被迅速放大。现代科技带给我们无穷无尽的享受和惊喜,网络环境下的我,很难回到过去。
凝视屏幕上那些纵横交错的街巷和道路,像是观察自己手臂上细密的纹路。我熟悉自己生活的这片区域,正像是熟悉自己的手臂。在我眼前逐渐清晰起来的,是隐藏在这些纹路深处的地名,它们纷纷浮现出来,密密麻麻地布满眼前的网页。
一个蓝色的水滴形圆点倒立着指向一处地名。这就是网络搜索的强大,这枚晶莹圆润的水滴,罩住了我所要搜索的地址,也如琥珀一般包裹着这里曾经发生的往事。
想不到,这个地方就在我的住处不远。有人说,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在我们的身边,往事已经安居多时。
我的脚步,有没有踩痛一段早已尘封的日子?
对,就是这里。没有亲身体验,恐怕永远也无法想象80年的岁月究竟有着怎样的长度和质地,正如此时此刻,我站在这条普通的街道上,无法伸出双手,拎起树叶间洒落的光阴。
车水马龙的城市,充满了喧闹与宁静,然而,二者却相互依存,构成不同寻常的和谐??醋叛矍暗恼庖磺校抗饨ソケ涞眯榭?,视野中的所见所闻仿佛已经渐渐剥离了色彩和声音,凝结成一幅幅朴素而静美的电影胶片,在天地之间一帧一帧地播放。
历史深处的记忆纷纷显露出红彤彤的颜色,仿佛烈火,仿佛鲜血。
是的,是与火有关的记忆。
是一道火光,冲天的火光。
2.
1935年6月25日晚8时许,日本“满洲石油株式会社”仓库突然燃起大火?;鸸獍盐薇叩暮谝顾嚎艘坏琅ㄑ坦龉龅目谧樱苄艿幕鹈绱滔蛐强?,像一把把跃动的利剑。
从已经泛黄的老照片来看,80年前的这里,荒疏而清寂。对多年来的兵荒马乱,人们也许已经习以为常。男人或者当差,或者做点苦力,也有做点小本生意的;女人在家相夫教子,日子过得清苦而麻木。但尽管如此,这场大火,一定还是能惊扰了远处民居里正在纳凉的人们。
不妨想象一下当时的情景。这场火,烧得太旺、烧得太猛了?;鸸庥痴兆湃嗣堑牧?,大家的脸色似乎有了黑黝黝的红润。
火光中,“满洲石油株式会社”的值班人员大惊失色,电话被摇得飞快,发出“吱吱”的哀鸣。消息迅速从电话的这一段向更广的范围传播,随即,附近所有的消防机关纷纷出动,一阵阵刺耳的警笛声和警报声划开了夜的宁静。
第二天夜里,纳凉的人们一定会再一次小声议论着这场大火,有胆子大些的人会压低嗓音嘟哝一句:“小日本的仓库,烧得好!”就有女人或长辈用严厉而低沉的声音呵斥道:“别瞎说,小心!”“据说损失不大。”语气里似乎有些失望,听的人也就不再说话。
在脑海中想象这样的场面并不难,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家族中的老人们,总习惯于用言语和皱纹再现这样的生活镜头。1898年至1945年间,近半个世纪的殖民时代,在每个人脑海中,必然刻下了深深的印记,甚至改变了很多人的思想和心灵,改变了很多人的生活方式。那种谨小慎微,是脱离了祖国怀抱的“关东州”百姓通常呈现出的精神面貌。
然而,就在这谨小慎微背后,一定有着某种力量在悄悄改变着什么。正如鲁迅所言:“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
3.
两天后,距此不远的“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器材仓库又一次被火舌舔舐,大量建筑材料被烧得糊焦乱啃。半个月后的7月13日,日本关东军大连仓库又冒出了冲天火光,大量军队给养化为灰烬。据当时的新闻报道,日军损失物资价值6.1万日元。
我无法揣度当时的新闻媒体采用什么样的口吻来报道这件事,但这终究使日本统治者颜面扫地。而且,我始终无法理解,两年后,当日本陆军大臣杉山狂妄地宣称“最多3个月就解决”侵华战争的时候,他们怎么就忽略了中国人的铮铮铁骨?
我想到了1904年的日俄战争。这场战争,因为清政府的“中立”而使东北地区饱受蹂躏,大连所在的辽东半岛被日本从俄罗斯手中抢走。对大连的殖民统治有着很深根底的日本人,曾经骄傲地宣称大连是“无缝地带”,他们坚信,大连,没有其他势力见缝插针的机会,大连人,是低眉顺眼的亡国奴。
于是,我们便可以想象日本侵略者暴露在火光中的狰狞嘴脸。一场场神秘的大火,居然在戒备森严的日本工厂和仓库接二连三地烧了起来,燃烧所产生的爆炸声,噼噼啪啪地,仿佛打在日本人脸上的一个个响亮的耳光。
他们气急败坏,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因为他们不知道,下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又在哪里跃跃欲燃。日本人从国内找来消防专家勘察火场,结果一无所获。接下来的一年多时间里,就在最先发生火灾的“满洲石油株式会社”,又先后燃起了四次大火。
没有人知道起火的原因。人们干脆把这些大火称作“天火”,民间神话色彩的传言四起,说是火神爷来惩罚小鬼子。有一首歌谣秘密传遍了大连:
大火连三月,烧红半边天。
灰飞烟不散,痛快在人间。
4.
这些大火,看起来很像是自然发生的火灾,但天性狡诈的日本人知道,事情绝非这么简单。他们眯起眼睛,时刻逡巡着周围的一切,等待着谜底的大白天下。
两年后的1937年8月,谜底终于揭开。
“九•—八”事变后,日军像一头迅猛庞大起来的怪兽,不仅在中国作恶多端,而且把邪恶的目光瞄向了中苏边境,并且在此屡屡挑起事端。东亚地区,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中。
苏联红军迅速采取对策,组建了国际情报组,目的在于通过燃烧、爆破等活动,破坏日军的军事设施和战略物资,以钳制日军的行动。巨兽的背后,剑光正在闪烁。
让我们梳理一下那些普通年月里与此相关的记载。
1933年后,中共满洲省委根据中共中央的指示,先后选送几批中共党员和抗日爱国进步青年去苏联,接受以燃烧与爆破为主要内容的特殊训练;
1933年底,受训后的中共党员姬守先、黄振林、赵国文等人回到国内,在上海设立指挥部,姬守先成为中国国际情报组的总负责人;
1934年初,国际情报组在天津设立联络点,通过它指挥东北地区的大连、奉天、安东、营口等地情报组的活动。大连,是日军侵华的后方军需供应基地,是海陆联运的交通枢纽,因而成为情报组战略破坏的重点;
1934年夏,大连国际情报组建立,负责人是共产党员赵国文。这个“大连国际情报组”,还有另外一个响亮的名字——抗日放火团后来被人们熟知;
1935年6月,大连国际情报组首次实施对日本战略设施和物资的放火破坏活动,“满洲石油株式会社”仓库的大火,就是他们的小试牛刀;
1936年3月,上海指挥部调共产党员秋世显来大连,推动了大连国际情报组的发展和壮大,一场场“天火”在日军的眼皮底下熊熊燃起,大有燎原之势。
然而,事情终于有了转变。这种转变,像是藤椅中静坐的老人不经意的一个呵欠,像是蝴蝶在远方轻轻震颤了一下翅膀,像是晴空里一抹丝丝缕缕的云轻轻掠过。但是,历史就这样轻微地改变着事情的走向。
第二年8月,北满国际情报组负责人在哈尔滨被捕,从供词中,关东州厅警察署才知道大连也有国际情报组在活动。一个曾经令人狐疑的细节,倏地在日本军警脑海中跳跃起来:“满洲石油株式会社”仓库的火灾事件中,曾经发现用化学药品引爆的线索!过去的一系列火灾一定与大连国际情报组的活动有关!
形势空前严峻。大连国际情报组似乎看到了密布的阴云。
大连国际情报组的活动当然不会停止。“七七事变”后,抗战全面展开,全民族抗战热情风起云涌,大连国际情报组的斗争更加激烈。
今天,我们借助图书馆和网络上的资料,可以小心地揭开那段历史的封签,窥见80年前的抗战风云。据1941年日本关东军参谋本部统计,成立于1934年夏天的“大连抗日放火团”从1935年6月开始对日本在华军事目标进行放火、爆破等破坏活动,至1940年6月被破获,5年时间里成功地在大连放火57次,给日军造成的直接经济损失达日币2000多万元以上,当时,一日元能买三公斤的大米,3000万日元,足够日本关东军2个师团六七万人全年所需。
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数字的复制和粘贴是十分简单的事情。但我们或许永远无法想象这些数字背后的故事。这些数字,用坚定、果敢、机智、英勇、顽强、担当、忠诚汇成。
5.
1940年6月22日,大连码头仓库又一次燃起大火。大连国际情报组的成员与往常一样,在平静的外表下,内心涌动着胜利的欢喜。但谁都想不到,这把火是黑夜中最后的一朵昙花。
日本“关东州警察部”加紧搜捕放火团成员。他们在中国劳工中间雇佣特工,悬赏重金,搜寻线索。
最先探听到抗日放火团线索的,是一个叫牛嗣义的小工头。这个牛嗣义,是日本警察雇佣的密探,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汉奸。情报组成员黄振先酒后失言,泄露了码头起火的实情。一同喝酒的他马上将线索报告了大连警察署巡捕长、汉奸隋云封。
在日本人统治下,一场由中国人发现线索、中国人组织抓捕中国人的行动开始了。
6月24日晚,抗日放火团大连地区负责人赵国文被捕,他抵刑不住,将放火团的情况和盘托出,致使大连抗日放火团很快倾覆。
对于在大连等地持续进行破坏活动五年之久、造成日军巨大损失的抗日放火团,日本侵略者早已恨之入骨。这些成员一旦被抓,就遭到了侵略者的疯狂报复,他们用各种离奇变态的酷刑来虐待放火团成员,以解心头之恨。
邹立升,是大连国际情报组在大连地区发展的第一名成员,妻子包玉侠是放火团的一名交通员。1940年7月,夫妻于大连黑石礁的家里一起被日寇逮捕,1942年12月,邹立升与时延寿、刘文录、黄振林等其他放火团骨干一起在旅顺监狱被敌人杀害。
“国破家亡,民族恨不共戴天。起来,反抗巨浪,革命狂澜,武装工农几百万,抵住强敌五六年。要生存不怕斗争久,决死战。身入狱,志愈坚,头可断。志不转??吹腥似?,进退两难。铁血冲开自由路,奋勇打破胜利关。建设起中华苏维埃,死无憾!”这是姬守先在旅顺监狱中写下的《满江红》,是他被折磨致死前的绝笔。
包玉侠受尽毒打和折磨后,被判处有期徒刑7年,直到日本投降时才被苏联红军解救出狱。
日本统治者终于剿灭了他们为之头疼的抗日放火团,他们或许可以扬起嘴角,露出得意的狞笑了。然而,他们的得意是短暂的,抗日防火团的英雄们,在烈火中得以永生。破敌之火,熄灭了?;鸬闹肿樱栽?。他们已经陷入了世界反法西斯的浪潮中无法自保,一个贪婪而不知忏悔的国家,永远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对于抗日放火团来说,悲壮的结束,也是光荣的开始。在民间,在后方,在前线,在战场,全民抗战的火,已经熊熊燃烧,照亮了整个天空。
建国后,包玉侠被政府安排到大连被服厂成了一名工人,先后当选辽宁省和大连市人民代表。老人家1972年退休,2011年辞世,享年98岁。她,终于过上了先烈们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新生活,用平凡而不普通的一生,见证了火光之后的幸福。
6.
我是在夏季的一个傍晚驱车来到这里的。我想看看,地图上那个倒置的蓝水滴里,在现实的时空里究竟可以袒露怎样的秘密。
夕阳正在天边涂抹出绚烂的霞光,让我忍不住回忆起80年前的火光。但我知道,匆匆走过的人们,恐怕无法揣测这里曾经的历史影像。
从甘井子老城区一路向东行驶两公里,右拐,眼前是一排开阔的双向六排车道,两边是六到八层的粉色墙皮的居民楼。
车道的尽头,是左边四层、右边八层的两座楼,两座楼中间的青石横梁上,镌刻着红色的“中国石油大连石化公司”的标志,这就是这家国内最大的炼油企业的正门。在宽阔的厂门两侧,各有一个门岗,门岗上方的LED显示屏上,分别有“禁带烟火”和“停车检查”红色字样的警示语。
这里,是任何一家大型企业门口的正常情形。我没有看到什么不同之处。甚至,我在大楼的墙面上,没有找到这里的门牌号。
但是,我知道,这里是大连市甘井子区山中街1号,是日本“满洲石油株式会社”旧址。
80年前的火光,在历史深处凝固成一段记忆。而在现实生活中,它并没有清晰可辨的痕迹。也许,并没有人在意这个地址。80个春秋的风雨,就像是挥动着岁月的油彩笔,先将那个时代的痕迹洗刷干净,然后涂抹上新的色调,5年,10年,50年,80年,更久。
但放火团永不熄灭的精神,连同抗战时期辽南地区所有的英雄事迹一起,滋养了这座美丽的海滨城市,滋养了城市里一代一代的后来人。
就在我驻足凝思的时候,一个大约七八岁的小男孩,从我身旁蹦跳着跑过,身上带着尖利的蝉声??此⑼坊⒛缘难?,真是可爱。我看着他跑远,跑到远处的男子身边,不知道说着什么。我断定他们是父子,他一定是向父亲炫耀刚刚捕的蝉。
80年前,那些抗日放火团的志士们,从这里燃起的冲天火光中,是不是已经看到了今天这样的场景?
此刻,繁华的街区,美丽的城市,正慢慢沉浸在黄昏的清凉与舒适中,又一个宁静祥和的夏夜,就在不远处??矗毂叩募缚判切?,正在眨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