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妹妹灵芝要维刚带她去讲武堂看看，维刚说不行。
娘替灵芝说情：三儿你就带丫头去玩玩呗。你在讲武堂做事，出来进去挺顺便的。
丫头是专指。家里四个孩子，仨秃小子，就灵芝一个女孩儿，说丫头就是指灵芝。
维刚很犯难。这几天讲武堂因为有涉外活动，加强了戒备，他不想这个时候带灵芝去闲逛。但灵芝是个“特殊”妹妹，维刚又不忍心拒绝。
这个“特殊”妹妹指的是，灵芝不是维刚的亲妹妹，是关家抱养的孩子。
灵芝身份的秘密，关维刚十多岁时才知道。
那年维刚小学毕业要上中学，娘不让他上，说要把他的学费省下来给妹妹灵芝念小学。家里穷，供不起两个学生，只能委屈一个。维刚上面的两个哥哥没比维刚大几岁，就走出家门，离开奉天去哈尔滨投奔亲戚做工，一家人勉强维持生活。
街坊邻居看不下眼：就是供一个孩子上学，那也是供小子不供丫头。娘敷衍着：丫头聪明会学，小子笨，学不会啥。
维刚哭了，偷偷地在被窝里哭。
月亮升起来，朦胧的月色穿过窄窄的窗户照着土炕上睡熟的孩子们。
娘悄悄捅咕醒含泪睡着的维刚，贴在他耳边，说了灵芝的事。
还没出满月，灵芝被抱到关家。她家里人因为自家房产被日本南满铁路的日本人野蛮征用，和日本人发生冲突。爷爷被逼死，他爹一怒之下杀了日本人，全家被日本兵血洗。她妈为留下后代，舍命抱孩子逃出。经熟人介绍，交给关家。
关家人心肠热，就把孩子留下了。为了封锁口风，灵芝周岁后，一家人从昭陵搬到城里的亲戚家住下，对外称灵芝是关家的闺女。就这样，灵芝在关家长成了大姑娘。
灵芝妈临走前叮嘱娘一件事：让女儿上学。
娘对维刚说：咱答应人家了，就得守信。只要灵芝愿意学，她上几年咱供几年。所以你得让着灵芝，是不三儿？
维刚点头。
维刚不考中学了，想去投奔在哈尔滨做工的大哥，学点手艺好吃饭。说来也巧，娘正为维刚出行张罗着，哈尔滨那边就来人了。娘把维刚和灵芝支出门外，和他关门唠嗑。
先生走了之后，娘的脸上明显地露出从未有过的光彩，看人的眼神都不一样。维刚在娘这种异样的眼神中得到了最大的实惠，那就是他又可以上学了——家里有余富钱给他交学费了。他很争气，考上了南满中学。
当时维刚猜想：一定是在哈尔滨的大哥托人给家里送钱回来，所以他有了上学的学费。
关维刚从南满中学毕业后，由东北军选派到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留学。两年后回来，在讲武堂做教官。凭这样身份，带自己妹妹去“溜达”，不是难事。
但是，现在不行。
关维刚表面上是讲武堂的教官，暗地里是中共情报组织打入讲武堂的地下工作者。1927年在日本留学时，他就已经秘密加入中国共产党。现在，他在中央特科（上海中共中央最高情报保卫机关）老蔡的领导下，开展情报工作。
关维刚和他的战友们，收集了东北地区特别是日本人的大量情报，还秘密保护中共满洲省委书记刘少奇在奉天的住地。1930年，满洲省委机关遭破坏，很多领导人被捕入入狱。关维刚四处打通关系，营救被捕同志，还在老蔡的指挥下，抢救出装了几个柳条包的党的文件。最有意思的行动，是共产党的情报员为“国民党”收集情报。
1930年，国民党政府为了解张学良东北军动向和日本人在东北情况，同时开展情报工作，秘密派情报小组潜入东北。没想到，刚落脚沈阳就遭到破坏，情报人员被日本人暗杀，死的死，逃的逃。国民党特务机关头子徐恩增只好派他的得力干将、机要秘书钱壮飞带胡底来东北。殊不知，钱壮飞和胡底均是打入国民党内部的共产党中央特科的情报人员。
钱壮飞和胡底还有陈赓（时任中央特科情报科科长）三人北上。就这样，一个由共产党情报人员组成的国民党情报小组秘密抵达沈阳。
上级指示关维刚等人支持钱壮飞的工作。在地下党和奉天情报人员的全力保护和支持下，钱壮飞取得大量“情报”素材。安全返回上海后，整理成数万字材料报给徐恩增，徐看后大加赞赏，更加信任钱、胡二人。
几年来，关维刚和他的战友潜伏在敌人内部，为中共情报保卫工作做出了很大贡献。在敌人的心脏里战斗，随时都会牺牲生命。维刚不愿意把自己的亲人带到众人面前，何况灵芝这样一个特殊妹妹。
但又怕灵芝不高兴，维刚便哄劝灵芝：这几天我忙完了就带你去。
灵芝撅嘴：不，我就明天去。
明天真不行。
为什么不行？灵芝盯盯问。
明天我有任务。
什么任务？灵芝不松口。这丫头，真是难缠。
这是军事秘密，不能告诉你。
灵芝不吭声。维刚劝慰她：这样吧，过完五月节，三哥带你去。
灵芝嘟囔着：过完五月节，黄瓜菜都凉了。说着，她凑近维刚，很神秘地说了一句让关维刚心跳急剧加速的话：
三哥，你要是不带我去，我就把你的秘密说出来。
关维刚大吃一惊。什么秘密？难道灵芝知道自己的身份了？不能啊。自己和上下级都是单线联系，每次会面都很隐秘，灵芝不可能知道。
B．
灵芝中学毕业后，到一所小学做了教师。姑娘大了，人越来越时髦，有一阵子非要改名，说叫“灵芝”土气，要改成洋名儿。娘死活不答应。“灵芝”这名是她亲娘临走时留下的，怎么能改呢。
灵芝别不过娘，就不改名了，改打扮了。不穿对襟袄大棉裤，穿洋裙西服，还满嘴跑新词。让娘着急的是，邻居们跟娘告状：你家灵芝在家外面跟很多人来往，还在北市场的杂八地逛游。
娘为这事，把维刚叫回家好几次，让维刚规劝灵芝。每次维刚和灵芝说，灵芝总是嘻嘻一笑：三哥别担心，阴天下雨我猜不准，好人赖人我能分清。维刚也觉得，灵芝不会是那种轻浮孩子。
可现在，灵芝提到了自己的秘密，这是什么意思？
维刚暗示自己冷静下来。即便灵芝发现了什么，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向任何人表明自己的隐蔽身份。
什么秘密你说呀。维刚故作轻松地问。
灵芝直视三哥的眼睛：你在外面有女人了。
啊——这个秘密呀。关维刚总算松口气。这个秘密不涉及自己的隐蔽身份，不必惊慌。
什么样女人呢？关维刚忽然对这个话题有些好奇，问了灵芝一句。
灵芝说：三哥是讲武堂的大军官，自然得找摩登女人啊。
关维刚笑：别拿三哥闹着玩。
灵芝撇着小嘴：我可没闹着玩，是亲眼所见。
你看见什么了？
大前天，在小东路上，你和一个女人在一起，我看见了。
听到这里，关维刚的心再一次提到嗓子眼儿。
那个女人是关维刚的联络员。那天两个人在路边“散步”，实为交换情报。怎么这么巧，就让灵芝看见了。
怎样能解除灵芝的疑虑。关维刚快速思考，说：她是我同学，我们见面唠唠。
灵芝鬼精灵：三哥想没想过，把人家唠成我嫂子呀？紧接着说，你娶嫂子得我答应，不比我好，一律不行。
你啥样儿啊？
我呀，好看，仗义，最重要的是，我真心对你好。灵芝一字一句地说。
傻丫头，和你一模一样，那就是兄妹了。
灵芝定定地看着维刚一会儿，旋即笑了：那不行。
和灵芝唠了几句话，关维刚心跳加快好几次。这丫头，莫非她真是自己的前世冤家？
半晌灵芝不说一句话，看得出，没能去讲武堂她特别失落。
维刚也觉得不好受，但还是没答应妹妹的要求。因为现在带她去讲武堂不合适。
这两天有一个人叫中村的日本人要来讲武堂。这个中村，表面上他是日本满铁株式会社的职员，实际上是日军参谋本部派驻东北的特务，无数个中国人死在他手里。
1928年6月4日皇姑屯事件，日本人炸死张作霖，中村是暗杀行动的策划和参与者。
在皇姑屯事件之前，中村就制造了刺杀张作霖行动。在张作霖从火车站回帅府的路上，中村安排两个日本杀手手握炸弹埋伏在小西路上。两个日本杀手一个扔错了目标，没炸到张作霖，跑了；一个不小心把自己炸着了，死了。
1928年12月，张学良宣布东北易帜，日本加快侵略中国的步伐。中村配合日本侵略计划，四处安插日本特务，对当时日本管辖区内的中共地下党大肆逮捕杀害。提起中村，很多中国人都想杀了他。据说各个方面都在实施对他的暗杀行动。
端午节前一天，中村以日本满铁株式会社节日慰问名义，来讲武堂看望这里的日本教员、翻译等日本人，并给中国学员做演讲，邀请新闻媒体的很多记者采访报道，说是宣传大东亚共荣圈和“中日亲善”，实为掩盖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意图，为即将发动侵华战争放烟幕弹。
拒绝灵芝来讲武堂，就是因为中村要来。
关维刚刚回到讲武堂，接到组织指示，命令他在端午节前一天的早晨，把一把手枪放在讲武堂礼堂外厕所后窗台的一块活动砖块底下，另有同志来取枪。
C．
清晨，天还没亮，关维刚确定厕所无人，把一支从兵工厂搞到的手枪放在窗台一块活动的砖块底下，并做好伪装，又回到宿舍躺在床上。
关维刚没有睡着，心里一直琢磨：谁来执行刺杀中村的行动？为什么上级不把这个任务安排给自己？杀掉这样一个双手沾满中国人鲜血的魔鬼，就是牺牲了也是值得的。同时他也担忧：这个人能不能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
仲夏刮起了北风，凉意许许。维刚在凉意中感到几分紧张。
太阳升起的时候，关维刚又去了趟厕所，留意看了藏枪的窗台一眼，砖块有了细微的变化，可以确认自己人已经把手枪取走。
中午时分，中村到了，后面跟了一队日本兵和一群新闻记者。日本兵在讲武堂大门口设了岗哨，对进去的人搜身检查。
礼堂里，讲武堂的学员整齐地坐在座位上，关维刚等教官坐在前排。随着中村等人走进，呼啦啦跟进来很多人。纷杂的人群从关维刚面前走过，维刚一眼盯住了一个特殊的“男人”……
那个男人是灵芝。
别看她把自己打扮成男人的样子：黑皮鞋，直筒裤，长风衣，短西服，扎领带，戴眼镜，胸前挂了一架带着闪光灯的相机，头上戴着深灰色的礼帽，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半个脸，但维刚还是能认出。
一起生活十几年了，一颦一笑都在心里，维刚一眼就认出来。
维刚第一个反应是：灵芝为什么这身打扮，她来这里干什么？维刚想起身和灵芝打招呼，但不知为什么，他的直觉提醒自己，坐着别动。
礼堂里，一排排全是穿军装的青壮年男人，一样的军服一样的人，灵芝还是从众人中看见了前排挺拔端坐的三哥。
两人眼神刚一对视，灵芝马上用食指抵住双唇，做出一个不说话的动作，浅浅一笑，深深地看了维刚一眼。
这个眼神不像以前那样调皮、单纯，而是深沉复杂，是灵芝在这个家生活了二十年中从未有过的。好像就在这一刹那，灵芝从一个小姑娘变成了一个女人。
灵芝转身进入人群中，走向讲台。维刚的心紧张起来，眼神跟着灵芝的身影转向讲台。
中村在台前停下，围在他身边的记者开始采访，有的问题很尖锐，甚至提到日本关东军近期是否有军事调动。一些人举着照相机不停地拍照，闪光灯响声此起彼伏。关维刚知道，就在这看似正常的喧闹中，很快会发生一件大事。
果然，伴着闪光灯的啪啪声，沉闷的枪声响起。关维刚看不到开枪的人，却清楚地看见，枪声中，身材矮胖、面目狰狞的中村猝然倒下。紧接着又是几声枪响，中村身边的两个日本兵倒下。与此同时，惊呼声一片，人群涌向礼堂大门，跑出门，四处跑散。
中村倒在台上，乌血染透了半个身子，魔鬼在这一刻被终结。
这时关维刚才腾出空来想灵芝：她和这件事是不是有关系？她是否跑出讲武堂？现在在哪里？关维刚离开讲武堂，赶紧回家，看灵芝在家不。
娘说，灵芝走了，跟娘说往南边去。
娘还告诉关维刚：那年那个从哈尔滨来的男人，是灵芝的远房舅舅。他替灵芝妈找闺女，终于找到关家。他说灵芝是大人物的后代，早先年间，住在奉天城内的大宅子里?？吹搅橹ピ诠丶页ご蟪扇?，决定把灵芝留在这里。临走前，他留下几块银元。这几块银元，解了燃眉之急，关维刚有了上学的学费。
原来是这样。
娘担忧地说：灵芝别有什么闪失，不然我没法跟她亲妈交代。
听娘说完，关维刚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难道灵芝就是那个刺杀中村的枪手？难道自己藏在窗台砖块底下的那把枪，是为灵芝准备的？假如灵芝是枪手，那她是什么时候练就的好枪法？难道她也是在做秘密工作？就像自己一样。关维刚弄不清楚这一切，但娘说得对，不管加入什么队，报仇雪耻就是干正事。
灵芝是否安全离开是维刚最关心的?；氐浇参涮?，他有意引出话题，和同事议论刺杀现场的具体情形，渴望从他们的叙述里，得到关于灵芝的点点踪迹。
有人说，枪一响礼堂就乱了，大门口的日本兵往礼堂里面跑，一帮人从礼堂往外跑。
有人说，一帮人跑出大门口，有人坐上人力车，有人坐上小轿车，转眼就没影儿了。
关维刚暗中祈祷：灵芝一定能跑掉。
1931年的9月18日深夜，日本帝国主义制造了震惊世界的九一八事件，武装占领奉天。这一夜，讲武堂损失惨重，损失大炮八十门，枪四百支，小部分学员违抗命令，砸开武器库，取出枪支弹药进行抵抗，大部分学员及教职人员撤出奉天城。关维刚跟着队伍向辉山方向撤去，把讲武堂那青砖瓦房远远地抛在身后，把对妹妹灵芝的牵挂深藏心中……
他设想出这样一个情景：某一天在某一个地方，他见到了灵芝，直截了当地问她，要是她愿意为抗日救国这个理想奋斗，那就和三哥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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