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鬼子蝗虫一样 涌进村里,来不及逃走的人 显然低估了野兽的心 她东藏西躲,脸上抹了锅灰 也没有躲过鬼子的兽行 大年三十那天,她—— 未曾许配人家的黄花姑娘 生下一个男孩儿 那些飞来的白眼和吐沫 让她立刻比人矮了半截 她使劲打那个被村里人 叫做“二鬼子”的孩子 然后又抱着他使劲地哭 两个人的哭声拧在一起 在街坊四邻的家中进进出出 八路军来了,劝她抬起头做人 她始终低着头,拼命地做鞋 拆了棉袄,拆了被子 用完了家里所有的布 她把所有的仇恨和屈辱 一针一线地缝进每一双鞋里 她做的鞋,每双后跟都有 两条布带儿,能系在脚腕子上 她说穿这样的鞋跟脚、跑得快 她想让每一个穿带带儿鞋的战士 都替她追回,那个干净的自己 才二十几岁,她的眼睛突然瞎了 有人说是晚上纳鞋底儿 灯油熏的,有人说是哭的 还有人说是被心火烧的 她的孩子——“二鬼子” 在她的打骂中长大 十八岁那年去参了军 在朝鲜战场,被敌人的炮弹炸飞 成了烈属的她,仿佛换了一个人 逢人就打自己,像打仇人一样 寡言寡语变成了絮絮叨叨: 我为啥总往死里打他 他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的亲儿子 他不会死,一定还活着,还活着 每一次,她的诉说 都被呜咽切割得断断续续 村里人都说她疯了 没几年,她就去世了 临死前,她拉着老支书的手 说自己不是疯子,心里亮堂着哪 她恳求老支书满足她一个愿望 把她埋在自家的院子里 儿子回来了,她第一眼就能看见 她要告诉儿子,他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谁再叫他“二鬼子”,她就和谁拼命…… 抗联战士赵尚志 老北风呼呼地往北吹 从起伏的辽西丘陵 一直吹到白山黑水 风走过的地方,就是你走过的地方 你把满洲走小,把自己走大 把三江平原走成辽阔 把大小兴安岭走成威名赫赫 你所向披靡,大东北 从来就没有断过神话和传说 这里,每一捧黝黑的泥土 生长出的血泪和耻辱 比大豆、高粱还要多 你倾尽所能医治土地的创伤 你是乡邻眼里的黑虎神星 抗联战士心中的无敌司令 就连强盗也称你是 飞虎将军、龙城李广 他们恨你入骨,却不得不向你致敬 以一两黄金一两银的天价 悬赏你的每一两骨和肉 你从不问得失和冤屈 两次免职,开除党籍 你只剩下了一个人、一杆枪 一粒火种、一条命 你用树皮、草根、冰雪 冰雪一样的信仰 武装起来的东北抗联 十四年的每一天,都让敌人 心惊胆战。你活着的每一天 都让强盗寝食不安。他们绞尽脑汁 你“死也要死在东北” 雪掩埋了血,山高林密 飞鸟也探勘不到你的踪迹 松花江痛哭,你起于山 葬于水。满江红,国有殇 没有人知道,将军的头颅 流落何方。般若寺沉睡六十二年 勇士的忠魂才返回故乡 安葬你于高岗,生死朝阳 那一天,流泪最多的 是云梦山血一样的红杜鹃 你用热血供养过的土地 先用血奠基,再以你的英名命名 城市、街道、村庄、学校 你把你的一切都奉献给了这里 这里,要将这里的一切都给你 清风岭 风吹拂一次 花草就把记忆复述一次 一枚锈蚀的弹壳 携带七十年前血的胎记 此刻,站立在它的面前 血又在我身体里盛开了一次 清风岭,辽西普通的小山村 平静簇着拥每一个日子 热炕头上,二两烧酒 就能把小日子喝得有滋有味 1931年9月18日 强盗们蓄意发动的战争 让男耕女织的幸福 中断在炮火之中 嗓子里举起的惨叫 阻挡不住人心迷失的东洋刀 王老凿,一根筋的辽西汉子 五十八岁了,大字不识一箩筐 一把老骨头,黄土埋到大半截 摔到地上的锄头 发出岩崩的巨响 塞满朔风的石崖上 他们藏身厚厚的积雪 把仇恨压进枪膛 一团团的怒火 从瞄准的枪口倾泻 射向侵略者的野蛮与骄横 这些营养不良的农民 用单薄的躯体 温暖那个冰冷的年代 用自己的一根筋 凿垮侵略者的野心 凿出一片明亮的世界 也把自己凿成了星星 风穿过谷底 仿佛仍有厮杀之声 身边的红杜鹃 把鲜血举过头顶 但绝不说出疼 在清风岭,我的每一块骨头 都淬了一遍火 体内的锋刃和尊严 一遍遍打磨着 精神上的铁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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