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辽西的冬天雪是不咋下的，冷还是冷，咔咔地干冷，里面藏着风，不像四十年前的那样一种冷，里面是藏着绒毛冰凌的。那年月，一到除夕的晚上，都会有一场雪落下来要跟鞭呀炮呀什么的凑凑热闹。不过那年月好是好，就是太单调了没什么感觉。项前一到冬天就这么想以前的事，而且是一边走一边想，那时刻，项前穿着厚厚的防护服一个人在铁道线上巡道，那是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工作，从部队复员到现在，就这样巡了二十多年的铁道。
而辽西惟一不缺少的是风，不管白天黑夜，不管春秋冬夏，风一个劲儿地刮，一年刮两次，一次刮半年，性格固执不肯离开，风对这块土地爱得执着爱得忠贞，谁都比不了。这在项前看来也是美好的，风吹上他的脸时他就唱歌：“春风她吻上了我的脸，告诉我现在是春天”，在项前看来啥时候都是他的春天。因为项前可以把风感受成拉长了的音符，而铁轨就是五线谱，风就在五线谱上飘，一会儿这根铁轨一会儿那根铁轨，弄得整个铁道线呜呜地响，萨克斯的腔调。这时的项前也会用评戏小帽做一种和声。不过路基边的树枝们也来五线谱上凑热闹，像走了调儿的杂音，项前不喜欢它们，就急忙让它们离开。其实不是它们离开，而是项前继续着他的行走而已，他还继续他的中西合璧的和声，这对项前来说，是一件很有感觉的快乐事。
老天爷就这样设置，一人欢乐一人愁。项前哼着小曲巡道的时候，郑进行却在屋内坐卧不宁，他焦急地等待着投档的回音。前几天他在电脑上求职，凭他的学识、能力，北上广的职位不是问题，可就争取不到一个，连半个都没有。他毕业于南方的一所名牌医科大学，女友甄欢欢总是不离左右地可人，初中就你死我活地恋，家长拆不散他们，老师也拆不散他们。可现在不是从前了，他们现在时常吵架。
“郑进行我问你，上次你投出去的挂号信都过了这么长时间了，有一封回的吗？”郑进行窝在一个沙发里不哼声。“你倒是说话呀郑进行。你都快毕业两年了，在家乡给你找一份职业你不屑，嫌咱地方小，施展不开你的才华。你现在往北上广差不多都投出去九百九十九封简历了吧，要是给我买玫瑰的话，都能给我买九百九十九朵了吧，可到现在我连一朵都没得到，只得到你在校园里随便在什么树上给我揪的一朵什么破花。哼，你真让我生气，你调整一下自己的求职心态难道就不行。”“当时那朵破花最能代表我对你的心了，你不也乐得痛快接过去了吗？”郑进行也没有好脾气。“郑进行你给我打住，你别跟我说过去的事儿，现在是此一时彼一时了知道不。”郑进行听到甄欢欢的话不以为然，他无可奈何地摇头：“我的鸿鹄之志啊！”最近他们的关系就是这样。郑进行心想：以前不论什么花送给她，她都欣喜若狂?？上衷谀亍?br />
郑进行一想起现在就烦，他怨他爹给他起了个正在进行时的名字。
项前倚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有些出神，茶桌上有半杯酒，一盘小菜和两根香肠。项前望了一会儿，突然起身急着找东西，到最后找到了一个公私合营年代的算盘。于是就拨拉起了剩下的几排珠子，一边拨拉一边叨咕：“我每天背着工具包在铁道线上走二十公里，也就是两万米，我一米走两步，每天就得走四万步。 一个月刨去公休，平均每天工资两百元，除以四万步，就是，就是，每走一步能挣五厘钱，走一百步能挣五毛。哈哈，我一百步能挣五毛……嘿嘿，我可得给自己竖大拇指，好！好！”
项前一边收算盘一边喝酒，一边吃香肠一边翻看一本象棋书。他媳妇张敏婷经营着一家皮具店，为人敞亮，说话办事雷厉风行。这不风风火火地下班推门进屋，看老公小酒喝着，小书看着，刚才还哔哩啪啦地有响动，脸色就不咋好看。项前笑嘻嘻地解释：“我用算盘子算算我这每天巡道所走的路，一步到底值多少钱。”
张敏婷一听这话蹦高了：“你还真有这个闲心，你还是不累呀。跟你说多少回了，咱家的食草堂开得也算不小了，你辞了职帮我一把就不行，你非得愿意一个人在铁道线上走？还一步多少钱，难道咱家还缺你那几步钱，帮帮我就不行？”
“你不知道，我干了二十多年的巡道工了，还有几年就退休了。我走了这么多年的铁道线，都跟它有感情了，我舍不得它呀。我每天一个人在路上走，山鸡看着我高兴，野兔看着我高兴，连火车看着我都高兴得唱歌。所以呀你的店还是你自己受累多照看几眼吧，别指望我了，我就是个在路上的人。”“哟哟哟，瞧你说得倒是好听，你走了有十几万公里了吧，可现实是你走出你那二十公里以外了吗？你抬头是钢轨，低头是钢轨，你连二十公里外的钢轨都没走出呢，做你的梦去吧！”
项前对媳妇的话不置可否，用舌尖舔着嘴唇认真地研究自己手头上的残棋。
而现在的郑进行在干什么呢？他什么都没干，只是比以前更焦躁了，他不停地打电话给甄欢欢，希望得到甄欢欢的安慰，而甄欢欢却一次次地把手机扔在桌子上，任它在那里响。郑进行无奈地扔掉电话，在客厅里来回走绺。
郑妈妈本来爱静，看着眼前晃来晃去的儿子，让她心烦不已。郑妈妈在商场做保洁，闹哄哄的场面天天在她眼前一刻不停地出现，再加上一回到家又看着儿子这般状态，她能不心烦吗。人心一烦，说话当然就没好气了：“郑进行，你也老大不小了，大学四年几乎就是我一个人供你，你那个远走高飞的爹也没给你寄过一分钱，这我都什么也不说。谁让你是我的儿子呢?？纱幽惚弦档较衷冢荚诩掖袅侥炅?，什么也不干，还口口声声说能被北上广那些大城市招聘到，真能被人家给招了聘，你妈我也高兴，可现在有一个聘书给你邮过来吗你说说。你说你一个大学生放不下架子，不愿与那些出大力流大汗的人为伍，那你怎么好意思在家啃老，我真是受够了。”其实郑妈妈本来想柔声细语跟儿子说话的，不成想一张嘴却变了这样的调子。女人谁不想着优雅，可条件呢？有百样条件可以做百样女人嘛。
郑进行听了母亲一番言语，忽地站起来，他也心烦，甚至心烦得像猫抓一样，这让他无法理智下来，便将一堆书从桌子上一下子推到地上，指着母亲道：“告诉你别逼我好不好？你会逼出人命的。”
郑妈妈突然间笑了：“郑进行呀郑进行，你这样说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的耳朵都快要听出茧子来了，你若是个有刚儿的好小伙子，早把自己给料理好了，还用得着你妈我逼你。”郑进行一下子捂住了耳朵，踢翻了一把椅子夺门而出。
这真是个百事不顺的家呀。郑进行想着走着，他想改变家庭的环境，想改变自己的命运，想让妈妈和自己过上体面的生活，而出路呢？站在街上的郑进行一脸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让人看了心疼。他迟疑了一会儿，掏出了电话，向一栋写字楼走去
甄欢欢仍然不肯和郑进行通话。她在网上跟一个青年男人视频聊天，并且看上去非常投入的样子，以至房门被推开时，因她戴着耳机都没有听见，直到郑进行立在了她的身后，她才手忙脚乱地处理电脑。
“行呀甄欢欢，你这工作可真是轻闲自在，你不接我电话原来是上网跟帅哥聊天呢，也不怕暗访组抓到你。”“郑进行你怎么不敲门就进来了？你给我出去！
”“怎么了甄欢欢？被我发现你的底细就恼羞成怒了呗。”“那好吧郑进行，既然被你发现了，那我也就正式告诉你，我们的关系到此为止。”“甄欢欢这是你说的话吗？你也不是这样的人呀。”“告诉你吧郑进行，我早已不是以前的甄欢欢了，我现在是非常现实、非常物质的一个人了。”“那你就不考虑考虑我？我正努力找一份体面的工作，我甚至希望我们落户在像北上广一样的大城市，相守一辈子。现在我的处境非常难，我妈不理解我，逼我，你若再不理解我，逼我，我只有死路一条了。”
此刻的甄欢欢不仅对郑进行没有给出温暖，相反露出轻蔑的表情，说：“郑进行你这话是怎么说的？你已经是成年人了，不是小孩子了，我当不成你的监护人，你的生与死由你做决定，跟我有一毛钱的关系吗？走吧我的郑同学，回家等着北上广招聘你的好消息吧，本姑娘现在开始工作了。”
郑进行在甄欢欢那里没有求得温暖与安慰，却又被人家给狠损了一顿，便有了一种走投无路的感觉。他将自己的一些投档简历一页页地撕碎扔在了火里，面部表情怪异麻木，哭笑难分。
而铁道边的项前在干什么呢？他就像个终南的隐士，在贴着钢轨修自己的心呢。他不紧不慢地走着，边走边仔细地查看线路，还用工具包里的工具这里敲敲那里拧拧。一辆火车轰轰隆隆地行驶而来，火车来的时刻是项前最高兴的时刻。像是久违的伙伴，兴奋地站在铁道边举着旗子看着火车咧嘴笑，有时还挥挥旗子和火车上的司机打声招呼。
而失魂落魄的郑进行在干什么呢？他正跌跌撞撞地奔火车而来呢。其实这一幕早就被机警的项前看在眼里：“小样，能绕过我算你狠！”项前知道这样的人是要作死呢，网络语就是不作死就不会死，这小子是作死呢。项前经历这样的事情太多了，于是他做出了一扑的动作，就死死地把郑进行压在了身下。
“别拦着我，我不活了我不活了。”项前喘匀了气后说：“小伙子你这是干什么？你这不是影响我们铁路行车安全吗？你这不是给我们铁路制造路外伤亡事故吗？”
项前看到郑进行的情绪平稳了下来，说：“小伙子，像你这样的人，这二十我都扑倒过十多个了。小样吧，有什么想不开的事儿跟我说说。”郑进行不吱声。项前拽起郑进行：“走，小伙子，跟我一起巡一轱辘道，我跟你说说人生是怎么回事儿。”郑进行就这样被项前掐着胳膊一起走。
项前把身上二三十斤重的工具包挂在郑进行身上。“怎么样，沉不？”项前就冲郑进行打开了话匣子：“我每天都背着这个包在这条铁道线上走，白天有太阳伴着，黑夜有星辰伴着，春天有花草伴着，冬天有风雪伴着，它们一年四季一刻不离左右都在始终伴着我，而且就伴着我一个人和我一个人的影子。”郑进行听得有些往心里走了，这一走，便在心里走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这么单调枯燥的工作项前为什么还要坚持呢？其实他有许多机会可以回到机关挣比巡道更多的钱，那次铁路局的人都来调档了，可项前愣是谢绝了，好多人替他惋惜，后来我找到了答案。其实他要完成自己的一个心愿，也算是梦想?；褂形辶晁屯诵萘?，在这二十多年中，他走的里程，若用咱国家的陆地边防线的里程来丈量，到现在他都走了九遍了，就差这一遍就到第十遍了，他还有五年就退休了，这五年他还能走一遍边防线，他就是想给自己留下一个十全十美的退休心情。所以他高兴着呢。
虽然项前只是仅仅走这二十公里的铁道线，可道边的哪棵树长得啥样他都知道。在我为了采访跟他一起巡道的时候，他把我带到了一棵文冠果树下。那时还是春意盎然时节，他说他没有时间和驴友一起去建平看万亩文冠果树开成的花海， 但他就在他巡路途中依旧风光旖旎地看见这株文冠果树。我去的时候，看见去年的一两棵果实还挂树丫上。他说树上有几个鸟洞他都知道，到了春天这棵树哪天伸芽他也知道，他跟我说：“我能把这棵树放在了咱国家的最东边、最北边、最南边，最西边。你知道我为什么能这样放吗？”说时他就诡异地笑，考验你的智力。
别以为项前几十年走这二十公里如同老驴拉磨没动地方，可其实他的心在不停地动呢。举个例子吧，有一年我去他所在的北票组稿，在一个座谈会上我发现他坐在角落里，别人夸夸其谈文学的时候，他从容地到最后给我一沓厚厚的小说，十多篇都是写象棋的，后来我仔细地读过，其实他写的也不是象棋，是通过象棋写人情世故的，再后来，凡是我责编的刊物就用他的小说做头题，如今都快三年了。
项前是个很有趣味的人，想象也超脱，我还是用树说吧，他说：“我用心把这棵树放在最北边的漠河，那我就在漠河了；我用心把这棵树放在最南边的三亚，那我就在三亚了；我用心把这棵树种在心里，那我就一直是有故乡的人。人活着要看清自己，如果一个人不切实际，那么他就应该把放下架子这件事儿，当成他现阶段的梦想才对，做梦也应该脚踏实地啊。”哈哈，当我听到做梦也要脚踏实地这一著名论断时，我想项前是有思想的，是思想，让他在这里走了二十多年，甚至一直走到退休那天为止。
项前是个有故事的人，他做事都是出其不意的，他居然会下棋。下棋是更多的平民娱乐，关键是他把下棋当做了另一项事业。这不，就在他的棋校，有一天碰上了送快递的郑进行。
接下来的情节就是他们互相认出了对方，郑进行这才知道项前，这个普通的铁路巡道工，不仅是我们市的象棋冠军，还兼着两本象棋杂志的专栏作家，同时也是象棋学校的辅导老师。这些足够让郑进行张大了嘴巴。别惊讶，野百合也有春天呀。
郑进行是个聪明的小伙子，也是个非常懂事理的小伙子。自从那次去作死被救之后，他彻底改变了自己，他在心里发誓：去他的北上广吧，从今后我要脚踏实地活出个人样来。现在，他应聘到了一家快递公司，每天奔波在在大街小巷，遇到过许多人和许多事，居然有一次他发现个小偷尾随在一个中年女子的身后。这个小偷拉开了中年女子背包的拉链，在用镊子往外夹一个钱包。郑进行扔下邮件就冲小偷扑了过去。两人随后发生了打斗，小偷用镊子扎伤了郑进行的胳膊，但最终被郑进行及路人合力制服。这个过程被拍客用手机拍了视频，做为突发新闻事件，本市电视台播出。正是这个电视新闻，让项前找到了正在长江医院住院的郑进行。
郑进行虽然胳膊上吊着绷带，但穿着白大褂却在病房间忙来忙去。他看到项前莞尔一笑：“项叔，我已经是长江医院的一名医生了，这是护士童焰。童焰是个乖巧的女孩儿：“项叔叔，郑哥总说起您，说您虽然不是医生但可以治疗他的心病。”三个人说笑起来，这时孙院长拿着聘书走过来：“别高兴得太早，聘书还在我的手里。”郑进行正式接过长江医院的聘书，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如今，项前与郑进行都休息的时候，他俩就凑在一起下棋，项前也喜欢象棋，在大学，他还是校象棋协会的秘书长呢。两个人下棋的时候，项前赢的时候多，郑进行赢的时候少，毕竟项前是全市象棋冠军嘛。不过项前总说他老了，眼神和智力跟不上了，以此激励郑进行。项前上班的时候，郑进行就经常打电话过去，问他走到哪儿了。有一次，项前刚好走出南岭山洞。南岭山洞是1923年英国人侵占北票时为了掠夺资源时修建的，现在还在使用。我听说后，不止一次地去北票考察，考察的还有日本侵略中国时，在北票修建的车站和住宅，那里有还很结实的院落，我就想外国人总去北票就是为着那些资源，北票的煤炭很优质，哪也比不上，是炼钢的上等燃料。
其实项前有项前的幽默与达观，他不管太多的事，他不听媳妇张敏婷的唠叨，还在计算现在所走的里程正在边境线的什么位置上。那天郑进行打电话问项前走到哪儿了，项前就回电话说：“我正走在咱国家雄鸡版图鸡冠那个位置上呢。”说完后他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惊动了树上觅食的鸟儿和地上玩耍的獾子。他说他在巡道的时候还看见过狼，还看见过两只傻狍子在铁道边打架呢，这些跟他长样迥异的家伙，都是他的朋友，他和它们昼夜不停地守着铁道线，彼此亲近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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