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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辽河湾
来源: | 作者:李 箪  时间: 2019-12-02
  我总是这样想:夸父一定不是一个人与太阳竞走,一定有一个女人与他同行,女人有一张坚韧的脸和两条健硕的长腿,在逐日的漫漫行途中,忽然有一天,女人轰然倒下……
  女人倒下的地方,就是我脚下的土地,女人身体里丰富的血管,变成地上纵横的河流;女人浓密的毛发,变成丛生的芦苇;女人整齐的牙齿,变成有序的田畴……
  盘锦,一个美丽而神奇的地方,奔腾的辽河如一条玉龙在这里蜿蜒汇入大海。这里是九河下梢,境内大大小小的河流有数十条,河沟、海汊、水泡子多得像老柳树上的叶子数也数不清!
  儿时所有的记忆都与水有关,我和这里的所有孩子一样,像早春水泡子里的苇笋芽子,在水润的环境中一节节生长……
  
蒲草,水泡子,野鸭蛋
  
  小时候,我家住的是草房子,房顶是用蒲草苫的,蒲草柔韧绵密,防雨又保暖。我家草房子南面是一个水泡子,有十几亩田那么大,里面长满蒲草。春天,妈妈把嫩嫩的蒲笋做成美味,蒲笋长大后蒲心会钻出小鞭子一样的蒲黄,咬合在上下齿之间轻轻一捋,清香甜美的蒲黄就留在嘴里,把我们的唇舌都染成了草色。成熟的蒲黄是药材,采下来晒干可以换很多水果糖。长而柔韧的蒲草叶插在头上,就好比京戏武生帽子上的雉鸡翎。
  水泡子是鸭子和水鸟们的乐园,它们在蒲草中游弋,啄食小鱼、泥鳅和成群的小蝌蚪。那一年妈妈养了十几只麻鸭,那天一下子少了两只。好妈说:“小五,你去水泡子找一找,看那两只麻鸭是不是迷住找不到家了? ”
  家中五个姐妹中只有我像个男孩子,所有女孩不爱干的活最后都由我完成。像去水泡子里找鸭子,像在泥水和粪便中追赶挣脱了链子的母猪,像在泥泞中翻起快要烂到地里的土豆等等……家里没有男孩,这些活我不干谁干呢?
  周四叔是我们那里最有学问的人,周四叔说:“水泡子中间是个海眼,与大海相通,所以不管多旱,水泡子的水不干。”周四叔满脸皱纹,人们说他的学问都长在壕沟一样深的皱纹里。
  住在水泡子边的大哑巴最赞同周四叔的说法,大哑巴说:“水泡子里有一条张牙舞爪的大水怪,我亲眼看见的。”大哑巴小时候吞下顶针卡坏了小舌头,说话总像嘴里含了糖球似的,呜里哇啦地说不清,三十多岁了还没说上媳妇。
  周四叔取笑他:“那不是水怪,是母夜叉,你夜里想媳妇了,把母夜叉背回家当媳妇吧!”
  大哑巴涨红着脸,呜啦啦地说:“我才不要母夜叉,我想媳妇就把你周四的老婆背回家!”
  周四叔就骂大哑巴:“你这个不孝的龟儿子!”
  我越来越接近水泡子中央,听到了蒲草丛中鸭子“呷呷呷”的叫声,我随即发出热烈而亲切的呼唤,“鸭,鸭鸭;鸭,鸭鸭……”,麻鸭伸长脖子“嘎嘎嘎”地回应,就在我和鸭子越来越接近的时候,浓密的蒲草中忽地冒出来一个人,大叫一声“?。?rdquo;……惊惧像箭镞射穿了我湿漉漉的身体,我抬起手臂,手指绷得铅笔一样直,我的叫声像划破云层的闪电:“大哑巴,你——滚——”
  大哑巴骂了一句,“小毛孩子。”悻悻地走掉了。
  鸭子们来到我身边,扇动柔软的翅膀拍打我的腿儿与我亲昵,呷呷的低语声平息了我的愤怒和恐惧,我带领它们走向水草茂盛的浅水处,不时有泥鳅被我踩到脚底,它们扭动油滑的身体把我脚心弄得痒痒的,我咯咯地笑!蝌蚪在我脚背上游来游去,冒冒失失的穿丁鱼不停地冲撞我的脚脖儿。我看见蒲草丛中有一个用水葱和三楞草结的鸟窝,鸟窝里惊现着一窝晶莹如玉的野鸭蛋!它们像水浸的卵石一样圆润,像秋日的天幕一样幽蓝,像婴儿的眼眸一样莹白,其中的一枚还烟雾一样笼罩几缕娇羞的红血丝……我永远也忘不了它们当时的样子,它们带给我的喜悦持续了好长好长时间,此后经年,它们时常出现在我梦里,梦中的我光着脚丫,像一只鹭鸶站在蒲草中,眼前惊现着一窝野鸭蛋!
  
小宝,芦苇,丹顶鹤
  
  悠悠辽河湾,芦苇随处可见,沟边路旁、屋檐瓦缝全是自然生长的芦苇。芦苇喜欢聚集生活相依相存,平时看到单株或小片生长的芦苇往往面黄肌瘦,走进芦苇荡才发现芦苇蓬蓬勃勃抖抖擞擞,苇叶毛茸茸的,阳光下泛出一种如蓝的绿,浩浩荡荡的风,无际无涯的芦苇,芦苇荡里栖息着各种各样的水鸟,运气好还能看到美丽的丹顶鹤。
  在仲夏的一个黎明,随着一声嘹亮的啼哭,我朦胧的双眼看见妈妈身边蜷缩着一个粉嘟嘟的婴儿,屋里弥漫着淡淡的草腥味。他就是我的弟弟小宝,爸爸妈妈和姐姐们全围着小宝,好像我一下子不存在了似的。我像路边的一朵小花,在众人的视而不见中独自忧郁!
  一天,我穿上好看的花衣裳,打开我家的草房子木门,在尖顶屋檐下楚楚地靠着墙跟,圆盘似的太阳像抛稻谷一样把金色的光芒撒遍我的全身,我快乐而又忧伤等待爸爸归来!
  爸爸扛着铁锹走进院子,但是爸爸并没有注意他打扮一新的小女。我喊了一声:爸!爸爸潦草地看我一眼就进屋了。透过窄条玻璃窗,我看见爸爸带泥的大手掌托起小宝……我美丽的心情玫瑰花一样凋谢了,嫉妒像蚂蝗一样直钻我的心。
  小宝一天天长大。那时家里大米很少,爸爸是家中的壮劳力,妈妈会在烀土豆的锅里用铝钣盒蒸一盒大米饭,暄腾腾的饭粒像小棒槌一颗颗站着诱人,那是小宝和爸爸的主食。妈和我们姐几个吃苞米面糊糊粥,粥里星星似的散落一些大米饭粒。
  小宝会体恤地说:“妈,大米饭留给爸吃吧,给我烀一个小茄子就行啦!”
  爸爸用他的胡子茬蹭小宝的脸蛋。看他们亲热的样子,我嘴里的糊糊无法下咽。我躲到背人处,从水缸里舀一瓢水,糊糊粥扣在水瓢里用竹筷子搅,面糊糊飘上来,大米饭粒沉下去,我把面糊澄到泔水里,只吃沉底的那点大米饭粒。挑食让我的小脸迅速消瘦下去,嫉妒像阴沟里的黄鳝不时冒出来。
  那日傍晚,爸爸下地干活回来的早。小宝一见爸爸就小鸟一样扑了过去,爸爸像变魔术一样从兜里掏出一只白色带斑点的蛋。
  小宝惊呼:“鸟蛋!”
  爸爸说:“丹顶鹤的蛋,我看见丹顶鹤飞进苇塘。”
  小宝捧着蛋观赏,然后拿着蛋出去玩。妈说:“小五,你跟着点小宝。”
  我把嘴撇得像个瓢:“我像他那么大早满处疯跑了。”
  爸和妈没再说什么。小宝穿着草绿色的新衣裤,蹦蹦哒哒跑出院子,从墙缝里拔出一根芦苇,旗帜一样举过头顶。草绿色的小背影,高举一根芦苇旗,这就是小宝最后的样子,小宝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他草绿色的小身子永远留在了苇塘……
  他未成年不能进祖坟,就埋在离发现他不远的一座苇坝上,苇坝上有一个用苇叶做的鸟窝,鸟窝里放着那只丹顶鹤蛋……
  我常常偷偷去苇塘,我不相信小宝会死,他那草绿色的小身子一定会像芦苇一样从地里长出来……我在苇丛中辨识和寻找,哪一棵嫩绿修长的芦苇是我的弟弟小宝呢?
  
搬网,干锅鱼,媳妇鱼
  
  我终于拥有一张属于自己的新搬网!一整块月白色的新窗纱,四角用麻绳系在竹劈上,顶端拴一根长竹杆,十字花上悬吊一块肉骨头,五支来水的时候,桥面上会有很多孩子搬鱼,我的新搬网也在众多的搬网中,贪吃的鱼儿忘情地啃啮肉骨头,我适时地起出搬网,一群欢蹦乱跳的鱼儿在纱网上跳跃,穿丁鱼、面条、鲫鱼壳子、白鲢和毛虾很快装满铝盆。
  我有时也走半小时路程去更远的四干搬鱼,陡峭的堤坝上,槐树、蛇和乌鸦共生共存,端午节前后,正是槐花飘香的时节,满树槐花灿灿烂烂,像棉花和雪一样洁白,走在槐树下让人心生喜悦,就是不小心撞见蜿蜓而过的草蛇我们也不再惊慌,也不会用泥块和吼声驱赶乌鸦这种不详鸟。在一丛茂盛的草丛中我意外地找到一束野姑妞,举着绿灯笼一样的果实,我刺破野姑妞把籽挤出来,野姑妞变成空皮皮,放在嘴里吹满气再用舌挤压,野姑妞发出颤抖的跟放屁一样的响声。我们吹野姑妞就像现在的小孩子吹泡泡糖一样迷恋。
  我搬鱼去的最远的地方是大闸,那是一条不知道名字的主干渠,我们叫它大闸。按照当时的步伐,我走了大约有一个半小时的路程。大闸里有一种鱼叫媳妇鱼。这种鱼全身靛青色鳞片,魔法一样闪着五彩的幽光,因为漂亮所以叫媳妇鱼,据说媳妇鱼有毒,抓到泥鳅和黄鳝可以喂鸭子,抓到这种媳妇鱼,我们就把她扔到岸上让她焦渴而死。媳妇鱼非常顽强,滚着一身泥土,树叶一样打着卷,暴晒一天晒成鱼干,一脚踢到水里,等到泥土褪去,靛青色鳞片重新泛起五色幽光,媳妇鱼甩动长尾缓缓游走了……多年以后,当我精心侍养的热带鱼一条条死在鱼缸里的时候,我开始怀念媳妇鱼,怀念她的健硕与顽强,怀念她鳞片上魔法一样的紫气和幽蓝,怀念她被忽略和遗弃的妖姬一样的美丽!现在,家乡的河流再也见不到这种媳妇鱼了!
  秋天,沟渠里的水逐渐干涸,隐隐可见水中鱼群的青灰色脊背,这是摸鱼、淘鱼和捡干锅鱼的最好时节。我把书包挂在树杈上,卷起裤脚踏入河渠里摸鱼,不小心会碰到水蛇和黄鳝,或被横行霸道的螃蟹夹住手指。
  有人在三支搭埝截流淘鱼,那是我力不能及的,摸鱼量又少,惟有捡干锅鱼像捡便宜一样让我不知疲倦。我提着水桶和笊篱,在埝棱和坝上穿梭,每每在水草繁茂处或者闸口,水位下降露出浅底,鱼儿为了生存寻找水源退隐到那里,弓起一片黑黢黢的鱼脊背,这时一笊篱伸进去就是一笊篱鱼,就像在自家的水缸里舀鱼一样,不问耕耘只管收获,那时,心中的喜悦就像笊篱上的鱼一样欢蹦乱跳!
  妈妈洗净鱼用泡子里的清水加大粒盐花去煮,待鱼虾的鳞片泛出浅浅的粉红,捞出来放在纱网上风干。这些吃苇根和蒲笋长大的鱼,风干后散发出让人久久缅怀的植物的味道,满院子弥漫着鱼香和草香,深深地吸入肺腑,让人对食物产生无限眷恋!
  
上水线,水稻,大米水饭
  
  来水啦!来水啦!一年当中首次开闸放水,人们像过节一样兴奋,泡子里的水已经见底,泡子与上水线之间的水道已经挖通,只等着把上游的水引进泡子,全村人吃上清洌洌的新水。
  三支、五支、四干这些上水线坝上,小草像汗毛一样钻出泥土,不久芦苇出芽、打碗花开出白色的花,杨花柳絮很快飞舞起来,田字格一样的稻田里青青水稻如少女一样亭亭玉立。四干远离居住区,沟渠里芦苇丛生,鸥鸟鸣唱,马莲花在堤上盛开……四下是一望无际的稻田,我无语失声站在桥面上,那无边无际、接地连天的绿,像丝绸和湖水似的荡漾……今天当我描述这段文字的时候,当年那望断天涯的绿依然像漫漶的远古相思一样涌起我满眼的泪水……
  放暑假我和其他孩子在家里搓草绳,一双小手燕子似的上下翻飞,姐姐在草袋机前啪啦啪啦打草袋子,草袋子装土用来垒堤坝。一个草袋子按质量可以卖一两毛钱,密实一些的可以多买几分钱,我的童年没有游戏,我们要在假期挣够自己的学费和书本费。
  雨季来临,常常有某条不听话的河开了口子。男人忙完水稻,留下女人管理田间,男劳动力都去三角洲修渠引水开水田,水渠修得越来越多,三支、五支、七支、八支,十支,一干、二干、四干,水网纵横,辽河及其它的支流河越来越温顺,水稻种植越来越广。
  秋凉以后,水稻开始扬花。深秋时节,整个大地变成一块金色的棋盘,农人像剃头匠收割头发似的收割水稻,留下齐崭崭的稻茬。一堆堆稻码子被戴着红头巾的健壮的辽西妇女搬到马车上,孩子们像逡巡百花的蜜蜂在空旷的大地上飞来跑去拾稻穗,沉实饱满的稻穗放进布口袋就像放进胃里一样充实。刚刚收割的稻田像一个巨大的场院,弥漫着稻茬、稻谷和辽河湾特有的土地的清香。
  日子好起来了,妈妈要做一盆大米水饭才够全家人吃,大米水饭呀!没有一种食物能像家乡的大米水饭那样怡香爽口,让口腔、牙齿和胃永不餍足,小小的我一顿能吃四碗大米水饭,我的肚肠已经出现隐隐的胀痛,我的口腔和牙齿仍旧渴望继续吞食、永无休止去咀嚼和吞咽。大米水饭把我变成一架贪吃的机器,有好几次睡觉前,我不得不蹲在猪槽子上,用小手指抠我的嗓子眼,吐出一些大米水饭,否则就不能入睡。
  大片大片的苇塘里,芦苇花悄悄开放,茂密的蒲草丛伸出一支支蒲草棒,散发出独特的草药香,我在这片纯净的土地上呼吸,享受雨露和阳光!我长高了,身体在拔节并且含苞待放,终于有一天,美丽的生命之花绚丽盛开,一条远古而常新的生命流泉在身体里流淌,我含笑挥手与童稚告别,走进人生的夏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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