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灯。红绿灯。斑马线。
米小米一下子陷进了城市的车流人海。
米小米喘不过气来,她的两只脚不知道咋抬起,往哪儿挪动。十字街口,米小米小心地站着。一秒钟过去了,一分钟过去了,一刻钟过去了……米小米也没动一下,连转身都没有。有人绕过她走到前面,走出挺远了,还回头,把目光打在米小米的身上。
高高铁架上面,红灯亮一会儿,接着绿灯亮一会儿。
米小米瞅着,瞅着瞅着瞅明白了:红灯亮时,这条道上的车子就像接到命令,一辆一辆又一辆头尾相接着停下。道两边的人们开始踩着一条一条白线脚步加快或者小跑着过到这边和那边。绿灯亮时,那些停着,排长长一大串的车子就又接到命令,开始跑。这会儿的人们站着,看车跑。当又一次红灯亮的时候,米小米开始跟着别人的脚后跟穿过马路。米小米想,这城市里的规矩咋就多,连走路都管,竟然还不拿人来管。这城里人咋就这么听话,连不喘气儿摸不着够不着的灯的亮都听。米小米自己跟自己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哪里有咱乡下随便,想咋走就咋走,想往哪儿去就往哪儿去,谁会乐意管这点屁事。
大姐。住宿么?一个四十往上一点的女人的声音绊住米小米往前走的鞋子。
……米小米犹豫着摇手,心里嘀咕,咱有那么老么!
哑巴?那人的眼睛在米小米的脸上转悠,随后开始给米小米比划。
米小米瞧着,那人手和手指里的内容她明白。米小米不仅仅懂得哑语,她还会说哑语,她是在妈妈的比划中长大的。
米小米丢下自己比划的手语,丢下那女人,加快了脚步。
脚步和脚步,米小米一边走一边想,这一夜自己该睡哪里呢?这大的城市,这多的楼房,这多的旅店,咋没有一张自己可以睡在上面的床。米小米摸摸口袋,那里装着她全部积蓄:四十八块八毛五分钱,她全都掏给那女人也不够睡一晚的。姥姥的!这城里的床拿啥做的,咋那样金贵,睡一晚儿就要八十块。哪里是睡觉哩,明摆着是欺诈,是打劫,是要人的命。
街道上跑的车渐渐少了,走着的人也少了。
一条街道空了,宽了。宽的米小米心里空空的,没着没落地。米小米的脑袋左右乱瞅,寻找能够寄身一晚的地儿。
站在桥上,穿城而流的河水在霓虹的灯光下变换着色彩,饱含高雅。河两岸的堤坝上有序地散落着好几处玻璃房子,米小米的眼睛突然亮了。她顺着大理石台阶下到堤坝,走过去。房子里除摆一张长椅没有别的东西。米小米搓着手乐了,她跟自己说老天开眼老天公平,给她准备这样好的一个房子,这样好的一张床,给她住给她睡。米小米没有马上坐上去,拿手轻轻地抚摸椅子,一遍一遍又一遍地,那么亲切,像摸着女儿丫丫的脑袋,充满母爱。想到丫丫,米小米的身子情不自禁颤抖,眼睛潮湿,站不动地坐椅子上,一口气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米小米卸下包袱,掏出苞米面馍馍和萝卜咸菜。这会儿她才真的感到饿了,从早上到现在,米小米没有落肚里一粒米一口水。吃得急了,干硬的面馍馍卡住喉咙,咽不下去咳不出来。米小米赶紧捧河水往下顺,“咕”的一声,米小米长长长长舒出憋出泪水的这口气,整个身子舒服了很多,轻松很多。
米小米是被环卫工人“刷——刷——”扫地的声音弄醒的。
天才蒙蒙亮,影影忽忽的。
米小米抱着包袱呆坐,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这是在哪儿。
米小米来到水边,捧水洗脸,先用水润湿乱发,再拿手指梳顺。跟水里自己的眼睛说,你得赶快儿找赚钱的活儿干。找个可以睡觉做梦的地儿。
霓虹灯休息了。
车撵着车,人赶着人,清晨的大街开始一天的繁忙和喧闹了。
米小米在一家小餐馆门前犹豫,然后推门。
吃点啥?粥?馒头?还是浆子油条?正在油锅里往出夹油条的男人问。
不吃点啥。米小米张着嘴巴,您这儿……用工么?
啥?咱这儿是小吃,店小,不赚几个钱,凑合着自家人做。男人扒拉着油锅里的油条,你呢,去对面那家瞧瞧,也……也许会用的。
对面是一家足疗馆。
米小米转悠了好长时间,想着“足疗”这两个字,觉着别别扭扭地,脚就是脚,脚也要治疗?咱乡下人的脚顶多就是洗洗揉揉,莫非这揉揉就叫足疗?新鲜!
您这儿……米小米低低地声音,用不用工?
哦——会点啥?中年男人盯着米小米,会暖人么?
……米小米迎着男人的目光?;嵘账舛遣皇歉胖尾?,那得先把脚洗净了是不是?
是——可是咱这儿不缺烧水的。男人脸皮笑着,这岁数了,还是家去暖自己男人吧。
米小米说岁数大了咋?那点活早摸透了,不伸手就知道烫不烫。您用咱,保管着让客人舒服。米小米盯男人的眼睛,不信是不?要不咱试试?
试试?中年男人收起笑脸,咋不瞧瞧自己的模样!走吧你,咱没闲功夫跟你这儿磨牙。
米小米一家一家走过去,又一家一家走出来。
一条街走完了,一个上午走没了。
另一条街里,米小米重复着上午把下午和整个黄昏也走完了。
夜的玻璃房里,米小米重复着昨夜把今夜睡了了。
一天过去,两天过去……一个礼拜过去,米小米几乎把这座城市走完。那些苞米面馍馍和萝卜咸菜吃了了。四十八块八毛五分钱也减去了十八块四毛。米小米坐一处偏避的垃圾桶旁边抹着泪水,她知道剩下的钱用不了几天。她问自己,往前的日子咋过哩?
姑娘,咱可不能想不开哩!
米小米突然抬头,四处啥摸。只有一个拿蛇皮袋和铁钩子的婆婆站垃圾桶旁。
抹掉流出的泪水。米小米心里嘀咕:咋还出了幻觉哩,哑巴娘死了快三年了,咋能知道咱在这里难受?就是知道,娘也说不出哩。
姑娘,遇着啥难了?婆婆挪着脚步,给婆婆说道说道,一准儿能帮着点儿。
帮不了的。米小米这时哭出了声。
姑娘,别弄坏身子。婆婆丢下蛇皮袋和铁钩子,坐米小米旁边,拿黑瘦的手爱怜地摸米小米的脑袋。
米小米一下子感到了很久很久没有的母爱,扑进婆婆怀里,更大声地哭。
哭吧……把心口里的疼都哭出来。拍米小米的后背,这世上哩,没有啥可以把人难倒!难倒人的都是人自己。姑娘,咱好几天见你街巷里走,就知遇了难处,怕有个啥闪失,天天儿随着你。姑娘,瞧瞧这几天,婆婆的脚都肿了哩。
米小米抬头,止了泪水看婆婆,咱家遭了大水,房子没了,庄稼没了,男人和孩子也没了……剩咱一个人……咱咋也得往下活,寻思到城里寻个活路??墒?hellip;…可是……
婆婆都看见哩。抹着米小米眼角的泪水,只要咱活着,只要咱不灰心不低看自己。婆婆拍着自己的胸脯,瞧咱,一个孤老婆子,天天儿不是活得畅快自在,有滋有味儿么。咱不管别人咋看咋想,咱自己要把苦、痛和伤活出乐子来,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姑娘,你要不嫌烦咱这孤老婆子,就跟咱一起捡破烂卖钱。先养活自己,先有个落脚的地儿,往后再慢慢想法子。
米小米从婆婆怀里拿出身子,双膝跪地。婆婆,您老要不嫌烦咱,咱就是您老的女儿。
娘!娘!娘!米小米连叩三个头,连叫三声。
哎!哎!哎!婆婆答应着往起扶米小米,眼睛潮湿,老天开眼哩,怕咱老婆婆孤单,送这好的女儿哩!
婆婆的家是在郊外一面向阳的山坡上。
婆婆的房子是用树枝,草帘,塑料和油毡纸搭起的窝棚。
婆婆的双手扶腰,很骄傲地,姑娘。这地儿好哩日日阳阳暖着哩。
米小米眯着笑眼,娘!您老儿可真会找地儿,清静。往这儿一站,眼眼亮亮地,透着骨头暖和。
姑娘,咱人就图活个儿心情。穷,咱不穷心。人哩,要是心穷了,就是个行尸走肉的皮囊。指着摆放整齐的锅碗瓢盆,这些一水儿捡来的,没用一分钱,烧火做饭,样样用着顺手?;褂心谴竺滓彩羌窭吹模顺孀?,挑出虫子做了,一样香喷喷的,一样填饱肚子。日出进城,日落回窝棚,这日子过得水润,有滋有味哩。
时间一天一天就过去了一个月。
一个月一个月就到了中秋节。
晚饭后,婆婆拉过米小米的手,姑娘,今儿是团圆节,按说该叫你家去看看老爹??墒?hellip;…唉……婆婆舍不得你离开。婆婆磨身掀开石板,拿出两叠钱票子,这是两千块钱,是咱这俩月赚的。这九百块是咱以前赚的。明儿咱进城带着,都给你老爹寄回。
咱先不急着寄。米小米揉着婆婆的手,咱先用这些钱来生更多的钱。娘!这些天咱心里合计,咱不能老是捡,咱要收。先上门上户收,等钱多了,咱也弄个废品收购点干。咱就不用风风雨雨起早贪黑地捡。咱也坐家里过秤给钱,一收一卖,咱可就日进斗金,给咱个老板都不干。不!那时咱就是老板。米小米的眼睛里放出光彩,美好的憧憬使她的脸颊微微有些红润,额头上经日的雾霾散了。
娘——你老想想,牛气不?!谁还敢低眼瞧看。咱要挺起胸膛腰板恁直地活着。
娘——到那时咱要好好地治好您老的老寒腿,只要能治好,花多少咱都要治。
娘——这天儿一天一天冷了,赶明儿咱找处便宜的房租下来,挨过冬天。来年春暖花开了,咱再住着不花钱又暖和又清静又眼亮的窝棚。
娘——女儿想这些在不在理,要是在理,您老就别跟咱犟。好不?
好——好——在理!在理!娘听你的。拿手指钱,收着。
米小米说娘,还是您老收着,用时跟您要。收着这多钱,咱睡不着觉了呢!
这一天的黄昏,娘儿俩朝向最后一处垃圾桶走着。远远地看见一个人,拎着一个黑色大塑料袋,一边儿走着一边儿接听电话。经过垃圾桶的旁边,随手把黑色塑料袋丢进垃圾桶里,然后小跑着上了前面街口的红色轿车。
米小米拿出那个黑色大塑料袋,挺沉。打开扣结,里面又是一个打着叩结的黑色塑料袋,米小米又打开,呈现在眼睛里的是牛皮纸包着的方方正正的一堆。米小米退掉塑料袋,慢慢打开。
米小米吓呆了,连气都喘不匀净,像是憋着了,好一会儿。
娘!娘!米小米喊。
咋了姑娘?婆婆的脑袋从垃圾桶里一点点浮出。
这——这——米小米抱着钱说,娘,咱活了三十四年,头一遭看见这恁多的钱,头一遭手里拿着,吓着哩。
数数。婆婆很平静地,看有多少!
米小米抖着手,123……10……20……40……50,五十捆哩!
赶快包了。婆婆催着米小米,别让旁人看见。
娘——咋办?包好钱的米小米问。
……婆婆没有回答。
那人一定要急死……会不会出人命?
……婆婆还是没有说话,好一会儿,那……姑娘,婆婆把问题丢回给米小米,你说咋办?
这会儿米小米镇定了,恢复了情智,娘,咱得还给人家。语气坚定。
咋还?婆婆说,咱连那人长啥模样,叫啥,都不知道哩。
搁这儿等,那人一定要来找的。米小米充满信心。
这天儿黑透了,咱娘俩弱女子,守着恁多的钱?婆婆顿着,万一遇着……咋办?
报警!娘!咱报警!米小米说。
不!婆婆坚定地,要不咱白天来守着,就不信那人不来吧!咱要亲手交给人家,心里才踏实。
垃圾桶对面的街道,路牙石上坐着的两个人,是婆婆和米小米。
时间。一分一分过去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一个小时过去了上午和下午,直到天要黑透了,一辆红色轿车嘎吱挺在垃圾桶旁。
米小米往起站,被婆婆一手拽了,等等。
车上下来一个人,快步奔到垃圾桶。那人把垃圾桶抱起,倒扣地上,蹲下身子一点一点扒拉。那么认真,那么着急。
借着路灯的光亮,婆婆和米小米相互对视一眼,点头之后站起,朝那人走过去。
嘿。捡垃圾不能这样捡。瞧瞧,弄得到处都是垃圾。影响市容市貌哩。婆婆说。
去!去!一边儿去!咋捡?咱愿意咋捡,就咋捡,关你屁事儿。那人头低着,十分厌烦地挥手。
娘哩,瞧人家的穿着,咋看都不像跟咱一样捡垃圾的。米小米观着色,莫非……找项链或者戒指吧。
那人的动作突然停下,似乎觉察到了什么。站起身子,咱找什么和你有啥关系么?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蹲下,继续找。
咱觉着这地儿不错,凉快!还能看看景儿。米小米说婆婆,娘!是不是?
嗯……嗯……婆婆盯着米小米,那意思不该这么贫嘴。
求你别给咱拧好不好,咱这儿都火烧眉毛了。站起,瞅一眼婆婆和米小米,咱不找了,行不!抬脚就走。
婆婆拽了米小米的衣襟,阻止她还要说出的话。向那男人喊,孩子,到底找啥?
站??!你给咱站住!米小米追着喊。
男人站停,说你有完没完?
没完!米小米严肃了,没说找啥就没完。
……男人摸支烟点着,烟雾里吐出,找钱。
多少?
五十万。
用啥装着的?
黑色熟料袋。
用啥包的?
牛皮纸。
几层?
三层。
还有啥?
没了!
真没了?
没……男人想着,哦——捆钱的纸绳子没了,剩两捆是用橡皮筋捆的。
错了。
没错!男人肯定地,咱记得清楚,是跟女儿要的橡皮筋。
婆婆看米小米,用目光示意。
米小米拖过蛇皮袋,拎出塑料袋递那男人,是不是?
那人的眼睛湿了,双唇动着却说不出一声儿。探手拿出一捆往米小米手里塞,米小米吓着跳躲。那人就往婆婆怀里送。婆婆接过,拿手掂着,继而把钱放进塑料袋里。那人再探手进袋里,拿出五捆,往婆婆怀里送。婆婆又接了说,咱是缺钱,很缺。咱是需要钱,很需要。不过,咱不能收你的钱。要收,咱何苦在这地儿蹲了一天等着你来。咱有手有脚,咱可以自己赚,花着心里踏实。谁活着都不容易,谁赚钱都不容易。弯腰把钱放回塑料袋,招呼米小米。
姑娘,咱回家。
陈东感觉自己找到了,感觉要有事情发生。他的眼睛里反反复复映现自己站起身子看见的那张和善的脸,那亮闪的眼睛里分明就是自己多年来看不见的诚实和朴素。买回工地急需的水泥的第二天,一个人大街小巷里寻找,远远地跟随。回来后他找到米小米经常卖废品那个收购站的老板。以高出市场一倍的价格收购下来,对那人如此这般吩咐。
米小米收好钱要走时,吴老板叫住了她。
妹子,急么?不急的话,咱借一步说话。
说啥?米小米迷惑。
办公室里,吴老板递杯凉开水给米小米,咱这地儿中不中意?
好哩!好哩!拍打转椅,够气派。
想没想自己做老板?
啥意思?这么说吧,咱做梦都想。米小米笑了,也就做做梦。
咱这会儿有更赚钱的生意要做,忙不过来,想着……
你是……米小米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她使劲咽下,可是……咱没钱。
这样……咱观察你有些日子了……你别介意。咱想找一个合作伙伴,如果你信得过咱,有想法,咱合作,这地儿往后你来经营管理。吴老板深吸一口烟,利润么,咱对半分,你拿一半咱拿一半。中不中?
不是开玩笑?
那咱就说定了,明天交接。
米小米把一天卖废品的二十三块三毛钱,全都割了肉,买了菜。
咋?啥日子?以后日子咱不过了?婆婆拎着肉。
当然过,还要好好着过,高高兴兴地过,舒舒服服地过。米小米笑着。
遇着啥好事?婆婆也笑,这是要庆贺?
娘!您说的一点没错,大好事,大大的好事!米小米就把事情的原委给婆婆说了。
米小米已经不是刚来城市的那个胆怯、手足无措的米小米了。她对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熟悉了,对生活在城市里的人们有了自己从前没有的认识和深刻理解。米小米诚实,诚实成就了米小米的野心。米小米也藏着心机,心机增加了米小米经商的经验。米小米热情、大方、更是精明。相对收购过程中的零头钱,别人家是往里面拐,集腋成裘么,这样财富就能滚雪球增长。而米小米却是往外拐。比如一块八毛七分,要在别人家就给一块八毛。米小米不,她要给一块九毛,遇到找不开零钱,干脆就给两块或者五块,说下次咱再找平。由此,米小米的回头顾客特别多,卖废品的散户都愿来她这里。不是为那多出的分分毛毛,只是为那一份踏实的心情。对于那些大卖家。比如什么铲车换下的废铲斗,搅拌机的滚筒,大货车轮轴等等几百斤上千斤甚至几千斤的家伙,米小米热情微笑的背后总要扣下百分之一的斤两。米小米认为卖这些大家伙的人都是有钱人,扣下的那点斤两谁都看不出来。劫富济贫,米小米就可以用这些补齐那些小客户们抹掉的零头。大家都皆大欢喜,为啥不去做呢?成就大伙又成就自己的生意,为啥不去做呢?月底结算,着实把米小米吓着了,她推婆婆,声儿有些颤抖喊,娘!娘!咱发财了哩!已经睡着的婆婆给她推醒,给她喊开了眼睛。
姑娘!这晚的折腾啥嘛!
娘!咱发大财哩。米小米府过身子,趴婆婆耳朵。
多少?婆婆爬起来。
三万四千多呢?!米小米说,一半对一半,咱能赚一万七千多块。
没……没算错?
没……咱算了四遍哩。
恁……人要走运可真是挡都挡不住。婆婆搓手,姑娘,从娘遇见你,就掉进福堆里哩。婆婆的眼里忽然落下泪水。
娘——咋!咋还哭了?娘,要不是您老收留咱,咱还不知咱现在咋的哩,说不定早见了丫丫和她爹呢。
呸!呸!呸!婆婆吐着,咋说不吉利!
红色越野车停在收购站大门旁。好一会儿车门打开,驾驶座上那人慢悠悠挪下来。
米小米停下按计算器的手指,抬头瞧。那人戴着黢黑的大墨镜,遮掉小半个脸面,一只手拎着男士文件包,一只手正在往嘴里送烟抽。米小米心里嘀咕,这人咋恁牛气吧唧。咱这地儿废品收购,不卖废品跑这地儿呈啥子姿态。这其间,那人已走到跟前,盯着米小米的计算器,眼睛的意思说你不给人家算钱愣着做啥?快给人家算钱!
米小米把眼睛从那人身上拿下来,手指一戳就关了计算器,随手掏出五十块钱,递给等着拿钱的瘦女人。瘦女人没有接钱,犹豫着,没得这样子多。米小米瞅瘦女人,咋?抖着钱票子,假的?还是它咬手?拉过瘦女人停在半空的手,“啪”拍进去。
嘿嘿……仗义!男人终于说话。
……米小米拿眼睛打那人,关你屁事。
嘿哎哟,咱没招你吧。男人笑着。
招了!咋!又把钱弄丢了?米小米眯起眼睛。
嘿。米小米。你那是眼睛吗?X光吧。男人退掉墨镜,咱俩黑地里见一次面,隔了九个月零八天,居然一眼认出!
得得得——打住。米小米挥手,你咋知道咱叫米小米。
咋?名字不是让人叫的?那要名字干嘛!咱要知道就知道呗?;八祷乩矗垡让魅私猩抖疾恢?,咱还叫一撇一捺么?丢掉烟屁股,这么说吧,咱还知道这块地儿……
你就是……
是啥?
莫非……老板!
米小米一下子明白了所有,怪不得一切的一切那么顺风顺水,怪不得几次催吴老板过来取分成钱。吴老板总是支支吾吾地不说取也不说不取,说总会有人去的。原来真正的老板是他。米小米想,他咋就知道咱心里。忽然感到自己在这个男人面前没有任何可以隐藏的东西了。身子热了,额头冒出一层细密的汗。
男人这时伸出手,认识一下吧,咱姓陈,单字一个东,东方红的东,陈东。咱属虎,比你虚长了一个冬天。如果你同意,叫咱陈哥好了。
米小米又是惊愕,嘴张了又张,没有说出一声,慢慢把自己的手伸给陈东。
陈东握住,今儿咱来,不为拿分成,只为赔礼道歉。咱自作主张,是咱不对,咱独断专行了。你说你骂你擂咱几个拳头,咱心里都是乐,是安慰,是难得的享受。这些年,没人说咱没人骂咱,有的只是咱说人咱骂人。有时咱自己都觉得自己这不是起贱哩。
这会儿的米小米,像钉子扎进轮胎,彻底瘪气,不过嘴头上没半点气馁。
你行。你厉害。咱这辈子还没骂过谁,也不知道咋骂。打人倒是打过,那都是打淘气孩子的屁股。你不是孩子,不能打,打了,就是孩子了。打了,就是孩子了。说着说着米小米的眼泪就出来了。米小米想到死去的女儿丫丫了??煲荒炅?,该回去看看女儿了,看看爹了。
陈东无措了,他善良的嘴巴派不上用场了。他咋能知道米小米心窝子里的疼和痛呢。
两人相对默默良久。
米小米抹掉眼角泪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咱失礼,咱失礼,进屋里说吧。朝婆婆喊,娘——娘——瞧瞧谁来了哩。
婆婆跑出门口,端详着陈东,这位是……是……
丢钱的那个。
哎呦!瞧瞧,老婆子眼花哩。
婆婆。陈东扶着,您老有女儿了,您老要是愿意,就收咱当儿子,咱给您养老。说着,陈东扑通跪地。
婆婆先是惊着,然后上前,愿意!一百个愿意!咱老婆子上辈子积德哩。
进屋。落座。
米小米说拿茶叶泡壶茶吃。
咱今天来是有顶重要的事儿商量落实。陈东说。
米小米说咱能给你商量啥?
陈东说这事非你不行,是咱这些年竭心竭力才找到的,你是唯一。十一年了,咱在这座城里活着,商场里打拼。咱真有点累了,想换换生活方式。城市的喧闹。浮华。汽车尾气。雾霾。交易。陷阱。时刻绷紧的神经。叫咱不敢有半点松懈,不敢有一点的闪失。有了,那就意味着失败和破产。因此人要深谋远虑,提早规划。咱一直向往田园生活的那种宁静祥和,想投资小城镇建设。并且努力,巴苦巴命地拼,想尽法子赚钱。现在钱有了,咱不是推不开身子下不了决心,是机会没有成熟,咱得有自己完全可以托付和信任的人。从你和娘还咱钱那天开始到现在,所有一切都具备了,只欠的东风也刮到了跟前,这东风就是你。妹子,你就是咱这几年一直寻找的合作伙伴。
陈东点根烟,深抽一口。
娘!小米妹子!咱是搞房地产开发的。这些年房地产市场红红火火,咱也跟着风生水起。摸爬滚打,一个项目下来,不赚它个三五千万就不叫赚钱。但是,其中的权钱交易,钱钱交易,相互利用相互防范。咱心累了,想着迟早要退出这个市场,还不如早些退,把行动切实落到长久以来的愿望上。先期的评估工作已经有了眉目,前些日子,咱去你老家八盘岭村呆了五天,走遍那里的山山水水。
米小米拉开抽屉,拿出一个铁皮盒子给陈东弹烟灰。
陈东拉开手包,从里面取出一叠彩照,抽出一张递米小米。
瞧——哪儿?
好像……不会是咱家南沟吧。米小米小心地。
没错。是南沟??醋拍芨尚┥叮?br />
米小米摇头,只是隐隐约约有些感觉。
瞧这一面缓坡,咱量过,大约有近四万平米。坡底有河,常年流水不断。多么适合建一个养牛场,养三五百头牛不是问题。有人建议咱养奶牛,咱没采用,咱要养肉牛,好养,不用太多技术。
陈东又抽出一张,米小米一眼就认出这眼冒着水盆大小泉水花的泉眼。
这可是宝贝哩,就是它让咱下了最后的决心。这冒出来的哪里是水,都是白花花的银子。陈东弹落烟灰,咱把这水拿来化验,水里富含对人体有用的钾、硒以及硅酸根等离子,PH七点四三,微碱,是极优良的天然矿泉水。咱建水厂,咱不多赚,一瓶四百五十毫升的瓶装水赚一角钱。算算,一天多少,一个月一年多少。陈东看着米小米惊愕,怀疑的眼睛说,可惜了没早知道?;购茫以耸窃圩钕戎?,咱是一刻都不想耽误。这不,咱一拿到结果就跑来找你。
陈东越说越激动,全神贯注,拿着照片比划。
这儿,大顶子沟,沟深林密,咱可以用铁丝网沿山梁全给封死,在里面养猪,猪要散养,让猪在里面随便跑。跑跑猪跑跑猪。那肉质一定别一番风味,咱就注册跑跑猪。卖出的价格准保不低。恁大沟筒子,养三五千头不是问题。
还有这儿,房身子沟,荒草凄凄的秃山,咱可以种植果树建果园。咱就种桃树大樱桃和苹果梨树这三种。四月桃花开,可以赏花;苹果梨耐储存,水分大,甜酸可口;反季节的大樱桃,一斤可是一两百块,金贵得很哩;边边角角咱也要用好,种上枸杞子;林下种草莓,既固土又可收获果子。
还有这儿,两百多亩的整块优良耕地,咱不种传统作物,咱种水果苞米水果蔬菜,可以当水果生吃,一棒水果苞米,可以顶好几棒普通苞米;一斤水果蔬菜可以顶好几斤普通蔬菜,一亩地就顶好几亩地的收成……
米小米听着听着走了精神。心里嘀咕,这个陈东,脑袋里咋就这么多赚钱的道道儿,咋就说出咱心里想做却做不了的事儿,这人儿该敬,也该打。
陈东突然不说了。
陈东不说是因为米小米把手拍到桌上的墨镜,是因为碎镜片扎出米小米身体里血红血红的血吓着了。惊吓之后,陈东赶紧捧起,从手包里拿出酒精棉花球小心擦,贴上创可贴说,咋哩!吓着咱和娘哩!
都怪你!说得咱热血沸腾的。米小米抽回手。
嘿——没完呢。咱才说了冰山一角。停下问米小米,愿意做么?
你说呢?米小米反问。然后伸出手。
陈东会意,伸手握住。
妹子,明天咱就回八盘岭,咱是一刻都不能耽搁哩。先把合作社搞起来,把全村人的心拢在一起,劲儿往一处使,咱才可以把事业做大做强。咱合计着先投资把水厂,养猪和养牛场,果园建起来,运转起来。再投资建村民住宅楼,让全村五十八户二百九十三口人全住进去,让咱农村人也享受城市人的生活,还有城里人享受不到的蓝天,白云,碧水,星星,月亮,干净空气,白菜顶着露水的清透。修沼气池,用烧掉废弃的秸秆制沼气,用沼气做饭烧菜,用沼气取暖。咱不用煤,既可节约,保护咱环境,又可以使资源得到最大程度的利用。
这儿,指着最后一张照片,修几道拦河堤坝,弄几个可以养鱼,可以划船的水池。坝上修凉亭,修钓鱼台。闲来,可以钓鱼可以划船可以纳凉下棋。咱还要把柏油马路修进村里,安装路灯,让咱村里也像城里一样把灯亮到天亮。建宾馆,咱要有健身房,棋牌室,阅览室,还要有舞厅,KTV,卡啦OK.别墅型农家乐。咱要深度开发,搞乡村休闲游:游客可以自己钓鱼,自己地里摘菜山上摘果,自己划船……
米小米被这美好埋没了,喘气有点粗,脸颊红红,翻了天地哩!翻了天地哩!一遍一遍又一遍重复。忽然停住,似在思考,可是咱还是没弄明白,你咋就选中咱村?
信任!陈东看着米小米,一来是你村的地理位置,那里的自然资源;二来就是你,咱信任你,信任村里的人们。他们城实、朴素、善良,心不设防,与人不欺,靠得住。妹子,能遇到你和你们村里的人,是咱一辈子修来的福,咱相信发展前景不可预估。那里的一山一水一树一果,甚至一草一石都叫咱亲切,“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尤其是村里的人,老少男女,跟他们交谈,透着踏实,轻松。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不用考虑话的内容该不该延伸到别人的耳朵里,引来不必要的尴尬。每当饭口,都争着让咱去家里喝酒,把最好的东西弄给咱吃。给钱。不要。有的甚至跟咱急赤白脸,咋?!跟咱隔肚子不是?出门在外,多双筷子的事儿,至于么。陈东抬头,眼睛望着窗外,这样的地儿不去,咱还要去哪?咱心里知道,咱这一百多斤,下半辈子就全交给八盘岭了。咱要让八盘岭人全都过上老有所养,病有所医。城里人享有的社会公共待遇,咱这有,不仅仅有,还要更高更好。城里人没有的,咱还要有。比如孩子上学,从小学到大学到研究生甚至读博,所有一切的费用,全由咱合作社集体负责,不用村民个人拿一分钱。咱想着,有好山,有好水,有咱们掏心窝子的村民,有咱们肩膀上的脑袋,就不愁赚钱的事儿。
公元2013年7月29日。
八盘岭梨树沟那面向阳山坡上。
米小米采了一大抱小朵的开着黄的白的粉的紫的野花。不急不忙,动作缓慢地一枝一枝摆放。有人要帮她,米小米拿手阻止。一个多小时后,一座花坟绽放在米小米的眼睛里,也绽放在全村人的眼睛里。米小米跪下,全村人跟着跪下,包括三两岁的孩子。没有说话的声音,只有人们眼眶里闪动的泪光。
米小米拿出果盘,先摆一盘清早樱桃树上摘的还带着露水的樱桃,一盘鱼池里打捞的清蒸鲤鱼,一盘大顶子沟跑跑猪的猪肘子,一盘地里拔出的水果萝卜,一盘肉联厂刚下线的牛肉火腿;然后点三炷香,三支烟;最后倒三杯村酿酒厂酿的八盘岭酒。叩拜一次,再叩拜,三叩拜之后。米小米说。
哥——咱村的人都来看你哩。米小米双手端杯。
哥——妹子陪你。仰头喝了。
哥——咱吃,这都是咱村产的哩,都是你带着咱村脱了贫致了福,过上城里人的生活,咱村外出打工的人都回了,不出去了,连咱万春大哥那个念农学院的二娃都回来了,还把城里的女朋友一起带回了。现在全面接手果园和那两百多亩耕地的管理,还说要引进南方的水果蔬菜进行研究试种,扩大发展规模;咱跑跑猪深加工产品已经打入省城的大超市,成了品牌,成了人们舌尖上不能缺少的美味;咱矿泉水日销售近两百吨,白花花的银子流进咱村人的钱袋里。……可是……哥……米小米哽咽,你咋就丢下大伙丢下咱,一个人走了!
哥——咱想你,大伙都想你。你说你后半辈子要……
米小米说不下去了,泪水汹涌。
四年,短短四年。陈东从房地产市场急流勇退,从繁华的城市退出,带着发展的理念,和米小米一起,和八盘岭村人一起,脚踏实地苦干实干。一期二期的规划已经结束,投入的资金已经有了相当可观的回笼,村里人均收入就要越过五万。
米小米记得清楚,那是2012年3月18日。她和陈东就坐在这里。陈东点根烟抽着,没抽几口就大声咳嗽。米小米伸手抹掉陈东咳出的泪水,戒掉吧。陈东缓过气,咱就这么一个知冷知热的老朋友了,哪里说丢就丢?站起身子,手指着山下,这里敞亮,能看见整个村子;这里暖和,阳光最先照到。妹子,咱要是早死了,你要把咱埋在这里。咱要看着咱村,看着咱村人幸福地活着 。米小米说,成!顿了顿,要是咱先死了呢?陈东说,咱就把你埋这里。好哩,咱说定了。米小米站起,勾出右手小指。陈东犹豫,继而也伸出右手小指,拉钩!一百年不许变!米小米当时没想那么多,米小米以为死离她离陈东还远着呢。
小米,陈东两只手掐腰,咱已经把咱余下的七千五百九十万都打进合作社的账户里。四期要建的罐头厂和肉联厂该上议题了。咱们要对产品进行深加工,提高经济效益,越早开工越好。
可是……咱三期还在要劲儿哩,倒不开手,腾不出身子。米小米说。
……陈东没有往下说,目不转睛地看着正在往村里修的柏油马路,显着无限依恋。良久,转过身子,走。去工地瞧瞧。
米小米没有想到,估摸陈东自己也没想到,死亡来的那么快。陈东弯腰捡地上那包香烟时,突然倒地。他努力着没有站起,米小米帮着也没能站起。一天之后,公元2012年7月29日上午九时十三分,陈东由于脑干大面积出血,永远永远地闭上眼睛。
鸟的鸣叫把米小米从回忆里拽回来。
米小米缓缓站起,转过身子,大伙起来吧,回吧。
人们一个一个接一个默默叩头,默默离开,下山去了。
米小米抚摸墓碑,轻轻轻轻地。
哥。肉联厂罐头厂都已经投产。这些天儿,咱琢磨着还要发展啥?往哪个方面发展?
哥。你说,咱还要做啥?前面的路往哪走?
哥。没有你,咱拿不出好主意了。
哥。你要不说呢,夜梦里跟妹说也成。前日你梦里跟妹说,咱老来这里,别人会说闲话的。别人是谁?闲话是啥?咱不在意。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咱太阳底下正正道道的,咱做的事儿干净,管那些做啥!
哥。妹是怕你一个人寂寞,孤单。陪你唠唠嗑儿。妹就想陪你,心想骨头想连头发丝都想。
哥。咱给你说,咱可是跟你拉过勾儿的,等咱死了,咱就埋你指的那地儿。
哥。这些天来,咱爸和婆婆总催咱嫁人。说他们想要弄个外孙儿打发寂寞。咱不是不想嫁人,咱梦里大红的盖头蒙着脑袋,咱把自己嫁了好些回。
哥。你放心,咱不争嫂子的位置,啥时候都不争。咱知道你爱嫂子,嫂子也爱你,能爱着,每天即使平淡,也能把平淡过得抑扬顿挫,有味道。
哥。过几天咱就去省城,说啥也要把嫂子接来,嫂子是董事长不二人选。这一回咱不能听哥的了。你要想骂,就梦里骂咱。想咋骂就咋骂,想骂啥就骂啥,想打也成。咱听着,舒服。咱挨着,也舒服。
哥——哥——
泪眼里,一只黑色马莲蝴蝶绕着米小米头顶飞,飞了一圈,又飞了一圈。米小米看见一对眼睛朝着她笑,要给她说些什么。奇怪的是,不等米小米说话。它的脖子一扭翅膀一拍,就飞走了。米小米急着跟过去,一步一步就到了那眼冒着脸盆大小泉水花儿的泉边。这时候阳光斜射,水的反光一闪,蝴蝶就顺上那些光落了,一直落进水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