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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满咒
来源: | 作者:老 藤  时间: 2013-10-15
  人老了,就像黄牛反刍一样,攒了一肚子的料,在安静时不自觉会翻上来咀嚼几回。
  1949年是丑年,尽管过去半个多世纪了,每当回忆起丑年往事,记忆仍像版画一样清晰。在诸多的人和事中,最为刻骨铭心的是兰姑,一个冷俊妖娆、来无影去无踪的女巫。兰姑看人时,鹰羽般的目光会从四十五度角照出,把你由头到脚扫描一番,然后再缓缓地摆正归位,那神态,传递出的是一种高贵和超然。每每想起兰姑,我都会产生某种穿越感,恍惚中空降到几十年前民风淳厚的都柿沟,再次领略她独特的眼神,被她的眼神扫描之后,人走了,眼神还在,这种魔力让兰姑好像无时无刻不在我的周边,我虽然看不到她,但我能感受到她的存在,让我哪怕一个人独处时也不敢造次。
  故乡的山叫樟子岭,位于小兴安岭末端,山上长满了成材的樟子松,樟子松又叫黑河赤松,树冠如伞,树干通直,四季常青。樟子岭是野生动物的天堂,我当猎人的爷爷就消失在这天堂的深处。站在樟子岭的高处朝南呈扇面望开去,便是水草丰茂的蓝甸。蓝甸是讷谟尔河蜿蜒流淌形成的一片湿地,湿地中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泡子,与西部把小型湖泊称作海子不同,东北则称泡子。春夏之时,大大小小的泡子周围开满了马兰花,让湿地像燃烧着团团蓝色篝火一般,蔚为壮观,不负蓝甸美名。我仔细观察过,马兰花的蓝是一种独特的靛蓝,这种蓝基色是绿,我由此悟出一个道理:蓝是绿的升华,绿到极致便是蓝。樟子岭和蓝甸交汇的一线,是茂密的有湿地先锋之称的白桦树,树下长满了一簇簇低矮的都柿丛,都柿成熟的季节,整个白桦林都变得酸甜可口,都柿沟因此得名。
  退休第八个年头,我去北京看望土改时的老领导叶梅。叶梅是个有着传奇经历的老干部,年轻时干练、聪明、铁面无私。终身未嫁的她在离休后性格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开始吃素、打坐、对无关紧要的小事变得敏感。叶梅说在整理皮箱时,发现了1949年冬天没收我的一个护身符,现在还给我。我依稀想起,这个护身符是当年在都柿沟搞土改时兰姑送我的,我上交当时的领导叶梅,没想到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身为高干的叶梅还留着它。进入耄耋之年的叶梅,脸上已经褪去了当年的石榴红,她穿一套紫色唐装,腕上戴一串蜜蜡佛珠,每天背诵《心经》,喜欢吃空心菜,那口字正腔圆的北京话依然动听。叶梅说的护身符是个四四方方的小红布包,颜色已经变暗,像旧年木器上的漆,包缝得针脚密实,没有打开。叶梅说这可能是北方少数民族的符咒,用来消灾驱邪、寄托心愿,让我回都柿沟时问个明白。与叶梅告别时,叶梅忽然没头没尾地说:真想喝点当年的都柿酒,我虽然只喝过一次,但味道一直没忘。
  都柿沟是个喧嚣大潮中偏安一隅的原生态村庄,因为种种情感上的原因,无论在职还是退休,我都不愿意去碰这块心中的圣地。这次,因为有了叶梅的嘱托,端午节过后,我回到了都柿沟。与许多愧对故乡的官员相比,我归乡之心还算踏实,因为我在任专员时,?;ち苏磷恿牒屠兜椋粝铝艘黄忌趾驮?。当时,县里打报告要开发蓝甸,想把这块辽阔的湿地开垦成万顷稻田,我没有批,不仅没批,为了阻止后来的领导动开发蓝甸的念头,我做工作把蓝甸申报成了国家级湿地公园,把樟子岭申报成了国家级森林公园。我这样做并不是有什么先见之明,全因为我对兰姑的一句承诺:要看好樟子岭和蓝甸。
  都柿沟现任村支书刁立伟对我的到来很上心,唯恐怠慢。刁立伟长颈似鹅,高颧深眼,喜欢盯着别人的下颌打量人。他安排我住他家二楼,说照顾起来方便。他的媳妇也是本村人,和我同姓,炖的鲶鱼茄子能撑死人。刁家楼房原址是当年的尼姑庵,属佛门宝地,不知怎么就成了刁家的宅基地,竟然盖起两层红砖楼房。刁立伟是当年大财主刁世雷的外孙子,刁世雷的女儿刁雪有智障,生的儿子却不傻,几十年后又像他姥爷一样在都柿沟富可敌村。我对住刁立伟家多少有些别扭,刁世雷是我在都柿沟搞土改时镇压的,想必刁立伟不会不知道这段历史。刁立伟靠养貂发家,他的貂场建在村北山坡上,处于上风口,刮北风的时候,都柿沟便会弥漫着一种浓重的腥臊味。
  刁立伟说:您老是厅级吧,高干。
  退了,平头百姓一个了,再说厅级算不上什么高干。我说。
  退了也是大干部,县上有交代,要像伺候老爷子一样伺候您。
  我没有说什么,老爷子的说法使我像起了刁世雷,当年都柿沟村民都这样称呼大财主刁世雷。
  二楼无床,盘了火炕,铺着苇席,苇席一看就是取材蓝甸,蓝甸的芦苇粗壮而有韧性,编出的炕席又软又滑。站在窗前,可俯瞰都柿沟全景,都柿沟布局还是老样子,如果说丑年以前它是一个烧饼,那么现在它则变成了一个煎饼,往周围摊开了许多。
  人过七旬,心如止水,很少有什么值得激动,但回到都柿沟当夜,入睡却难,躺在踏实温暖的火炕上,思绪像风刮的云,一片片从脑海掠过。勉强入睡后,却坠入了梦境,睡得很辛苦。我梦见了兰姑,梦中的兰姑头戴五彩缯条神冠,身穿细毛兽皮怀日背月神衣,一手持鼓,一手持槌,忽而展翅旋转,忽而潜水追鱼,忽而凌空御风,像一只癫狂的飞鸟,神衣前胸和后背两面铜镜耀眼夺目,腰中的铜铃小精灵般兴奋活跃,一缕黑漆般的头发从鹰冠里滑出,罩住半张脸颊,使她的脸成了黑白分明两部分。兰姑不见老,还是当年那样冷艳美丽。整个梦境里我一直在回避兰姑的脸,但这脸却总是四面迎向我,让我无处可躲。尤其是兰姑两只琥珀般的眼睛,如同两只不依不饶的蜜蜂,总想落在我的鼻子上。兰姑的唱腔很动听,歌声像一根绳索,牵着我来到尼姑庵山门前,我心生一颤,陡然惊醒,惊恐四顾,方觉是梦,摸摸颈后,是细密的一层汗。
  我披衣起床,临窗伫立,窗外是黑黢黢的夜色,夜色中偶然传来几声布谷鸟的鸣叫,丑年那些尘封的往事,断断续续又浮现出来。
  一
  丑年的春天因为一个女人美妙的声音变得有声有色。那年我19岁,正是浑身蛮力血气方刚的年龄。五月,蓝甸里的马兰花尚未绽放,樟子岭上冷风依旧,那是一个春脖子驴脸一样长的春天。都柿沟来了一个三人土改工作队,队长是个姑娘,叫叶梅,京郊柳河人,战场上动过真刀真枪。与都柿沟女人说话喜欢粗门大嗓不同,一身戎装的叶梅开口极富女性的柔媚,那口字正腔圆的京话让都柿沟的百姓如闻天籁,充满新奇。我直到几十年后还纳闷,一口婉转的女性京腔怎么会发出那些残酷的指令?尽管叶梅说话动听,但工作队还是遭受了冷遇。多少年来,都柿沟世外桃源般恬静闲适,村民相安无事,他们不想也不愿意去无偿分掉刁世雷的土地家财。叶梅在会上动员时,就有抄着袖的村民嘀咕:地主的家产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凭什么给分了?咱老实巴交的庄户人可不想当胡子。都柿沟的人认为抢别人的东西是胡子行径,本分人谁去当胡子?眼看着运动发动不起来,叶梅找到了我。我不知道她是怎么选中我的,她在开会讲话时,我总是专注地看她,我很喜欢她的声音,听她讲话就像听戏,能听出味道来,但我只是喜欢这种腔调,至于讲了些什么我并不感兴趣。
  我们的谈话是在鉄梨影班门前的大楸子树下进行的。那是一个下午,楸子树正抽芽,散发出来的味道有些怪异,我在这个下午之前从没有发现楸子树还会像人一样有狐臭。
  叶梅穿一身杏黄色军服,腰里挎一把带棕色皮套的小手枪。我对小手枪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小手枪叫撸子,大概是子弹上膛时需要撸一下的原因,这名字起得挺形象。叶梅说话那种卷起舌头的音调,抑扬顿挫,婉转动听,让我的耳朵很受用。也许是山风吹得久了,叶梅的脸红得过头,乍一看,像只熟透的石榴。
    和叶梅说话与兰姑不同,和兰姑说话我觉着脚踏在漂筏上,浑身的力气都被吸了去,会不由自主跟着她走。和叶梅说话却像听戏,脑子里不时会冒泡走神儿。叶梅和我说了许多话,她先是讲了为什么组织上会找我,因为我是个苦大仇深的孤儿,是旧社会夺去了我父母的命。她这话当时并没有打动我,我听爷爷说,父母都是因为误吃了山里的毒蘑而死,与社会的新旧无关。接着她开始讲一些我毫无兴趣的大道理,她的意图就是让我觉悟,让我参加土改工作队。我有些无所谓,嘴里衔着一根席篾,目光总是在她腰间撸子上打转转。叶梅的谈话并没使我生厌,尽管我约了伙伴丁奎去菱角湾钓鱼。叶梅的话像讷莫尔河的水,哗哗哗流淌个不停。后来,当我也当了领导后我才佩服叶梅的耐心,如果当时叶梅不像一个虔诚的传教士那么执着,如果叶梅不是有那么一口令人听来舒服的京腔,那么几十年后都柿沟这个闭塞的山村绝不会出一个行署专员。
  谈话进行了半个下午,叶梅看到我的目光总在她的腰际睃巡,就止住了正讲的大道理,问我:
  喜欢枪?
  我点点头。爷爷有一杆土铳,是打铁砂的,用它打飞龙和野鸡会打进一身铁砂,我的一颗臼齿就是吃野鸡时,被铁砂硌去了一半,害得我总是用一侧的牙齿嚼东西。我想,我要是有一支快抢,就能上樟子岭打黑瞎子了。
  参加革命队伍,你就有枪了。叶梅的目光玛瑙一样闪亮,她的解放头像漆过一般油黑。
  真的?我盯着她腰带上的撸子问。
  革命者怎么能没有枪?没有枪又怎么去革敌人的命?政权是枪杆子打出来的嘛。叶梅又开始讲大道理。
  我当时只想着枪的事,至于革谁的命我不在乎。我像一个空荡荡的口袋朝着风,鼓满气说:好!我跟你们干。
  叶梅笑了,她的笑让我想起盛开的石榴花。她说:我准备任命你做都柿沟贫协主席兼武委会主任,你总不能当光杆司令吧?你要发展几个民兵跟着你干。
  不就是拉杆子么,好办。我说,招兵买马不成问题,只要给我发枪就行。
  叶梅纠正我:发展民兵不是拉杆子,我们是干革命,不是当胡子。
  我当时分不清什么是干革命什么是当胡子,反正两者都是吃大户,区别不大。
  和叶梅谈话后,我由一个野小子变成了一个有组织的人,一个实际上主宰都柿沟命运的人。多少年来,都柿沟的大事小情都是地主刁世雷说了算,刁世雷的地位来自殷实的家产和他的仗义疏财,受其恩惠的村民尊称为他为老爷子顺理成章,而十九岁的我获取这样的地位,仅仅是靠一个京腔京味的女人和女人腰里的枪。连我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是,自和叶梅那次长谈后,我便自觉不自觉地开始模仿叶梅的腔调说话,当我用叶梅这种腔调说话时,都柿沟的老少都吃惊地望着我,仿佛我变了一个人,但没有人阻止我这种模仿,包括我爷爷,在他们眼里,既然我已经被工作队任命为都柿沟的官,那么说话自然就应该说官话。
  我发展的民兵是丁奎、葛明礼和白成才,他们是我幼时就滚在一起的伙伴,我发展他们不用多费口舌,只要招呼一声就行。丁奎的表态最干脆,就四个字:干他娘的。丁奎是猎人丁大桩子的独子,子承父业,从小就是个好猎手。丁奎尤其喜欢捕鹰,我随他捕过鹰,他在山间空地支起罗网,拴好活鸡做饵,然后躺在树林里说瞎话,如果空中有盘旋的老鹰,多半会被活鸡引诱,俯冲下来落入网中。丁奎当民兵连长,叫连长,民兵却不满一个班。葛明礼对的我号召一连说了三个中,中中中,其它话结结巴巴说不出来了。葛明礼口吃,少白头,个子细高,水蛇腰,尽管只比我大一岁,看上去却像高了一辈,他在三人中唯一识字而且花花肠子最多,担任村里文书。白成才是我的死党,憨厚老实,我说他没脑子,他说你有脑子就行了,我还要脑子干什么?我号召他闹土改,他说别说闹土改,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跟我干。白成才的毛病是恋酒,喝酒十有九回醉,人家办丧事他也能喝个沟满壕平。白成才主管村里的后勤,说白了就是火头军,他不挑不捡,服从分配。我常常想,如果自比唐僧,我们四人便是西游记中的一师三徒了。当我带着三人站在叶梅面前时,叶梅的脸色顿时红光四射,她说:你们是都柿沟四粒火种,有了你们,这蓝甸不愁烈火燎原。她的话让我吓了一跳,这蓝甸要是着起大火来,都柿沟不烧成了灰?
  叶梅兑现了她的承诺,发给我一支步枪。
  接到枪的那一天,我一夜没睡,这枪是汉阳造,枪栓和扳机磨得锃亮,枪带子毛了边,黑黑的,不知是汗渍还是油渍。尽管这样我还是很喜欢这支枪,我摩挲着枪栓、枪管和枪托,想象着一枪打在黑瞎子胸前那撮白毛上会是什么情形。这枪不知经了几人的手,枪托上隐约刻着几个字,我后来识了一些字,才知道这是“血债血偿”四个字。我猜想,这一定是哪个有仇的枪主刻上去的,不知刻字人是否报了血仇。
  四个人一条枪,不像一支队伍的样子,我就劝爷爷把他的土铳拿来,让丁奎背着。爷爷不同意,我对爷爷说等上级发了枪,就还爷爷一杆三八大盖。爷爷说小鼻子的东西我不稀罕。我吓唬爷爷,说这枪不借也得借,这是革命需要。爷爷亲眼看到地主刁世雷被绑着从家中押走的一幕,他当时问过我,说为什么抓刁老爷子?我就说是革命需要。我以为我一说革命需要,爷爷就会软下来,但我估计错了,爷爷生气了:想要我的洋炮,干脆把我像刁世雷一样关到尼姑庵里好了。爷爷把自己的土铳叫洋炮,这叫法在当地很流行。我看硬来不行,只好说软话,说我当了都柿沟的贫协主席,就相当于村长,村长大小也是个官,孙子当官当爷爷的还不支持吗?说不准将来孙子就能当区长、县长。爷爷沉默了,吧嗒吧嗒抽起烟袋来。我又说我当干部是叶队长提拔的,叶队长可是打过仗的人。平生不惧虎豹的爷爷对叶梅却有些敬畏,叶梅来我家吃派饭时,爷爷烤了刚打的几只山兔招待她,那天中午,叶梅很轻松地吃下了整只山兔外加一碗粘豆包。过后,爷爷说这个女人厉害,胃口大心就硬。后来,爷爷把他心爱的土铳给了我,爷爷在给我土铳时嘱咐道:洋炮是打野兽的,不要用来打人。看到爷爷的不舍,我许诺说,等区里发了新枪,这洋炮就还给爷爷。但爷爷并没有等到土铳还给他的一天,在我们镇压刁世雷后不久,爷爷失踪了!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夜,我一身汗水回家,却发现相依为命的爷爷不在家,屋中灶冷锅凉,炕桌上一盏獾油灯闪着豆粒大小的光,我以为爷爷有事出去了,但第二天早晨爷爷还没有回来,我预感事情不妙,爷爷会到哪里去呢?
  我像只没头的苍蝇在都柿沟乱闯,每个旮旯胡同都找过了,从鉄梨影班的青砖老宅,到刁世雷家高高的粮囤,然后是一百二十七户人家的偏厦子和柴垛,一直到沟北高坡上的尼姑庵都找到了,都没有爷爷的行踪。我噙着满眼泪水往回走时,在鉄梨影班的门口,遇到了白荷。
  如果说在都柿沟我有所敬畏的话,那就是白荷,我相信这个小丫头前世肯定与我有瓜葛。
  白荷比我小三岁,人长得藕一样白。我平时几乎不敢看她,仿佛她的白会灼了我的眼,每次遇到白荷,我总是偷偷地觑一眼,只一眼,就会相机一样摄下她的身影,然后在脑海里洗出她的照片来。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怕白荷,儿时,我喜欢拧白松的耳朵,白松仗着自己识字,总爱和我作对,我收拾他的手段就是拧他的耳朵,白松的耳朵大而厚,捏在手里软软的,手感不错。但只要白荷一出现,我便会触电一样放了白松,把头沉到裤裆里。白荷喜欢穿白衫黑裙,这在都柿沟的女孩子里绝无仅有,她话不多,喜欢用刘海下一双大眼睛看人,两眼是两汪泉,泉水涌动,含情脉脉。我曾想,心肠再硬的人也会在这柔水里软下来。
  爷爷不见了,怎么不去找兰姑?白荷说。
  白荷说完就扭头回屋,好像是领着我进去。我站在鉄梨影班青砖门楼前,心里揣度着白荷的话。
  兰姑,我十分打怵见面的女人。
  兰姑究竟是哪个民族的谁也说不清,有人说她是鄂伦春,也有人说她是鄂温克,还有人说她是旗人。她怎么来到都柿沟的谁也说不清楚,对于村民来所,兰姑是个谜,是个法力无边的萨满,在她嘴里寄存着村民所有问题的答案。兰姑住在白鉄梨家的偏厦子里,过着优哉游哉的日子。
  村民传说白鉄梨能收留兰姑是因为兰姑怀有神奇的相术。
  那是一个酷热的夏夜,鉄梨影班正在给地主刁世雷家唱愿影,唱的曲目是《大西厢》。曲终人散,影棚前却单单留下了个头发梳得光光的女人。警惕的白铁梨看出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女人。女人穿一件蓝绸衫,领口和袖口用彩线绣着花纹,这绸衫长过膝盖,加之又是夜里,让人看不清她穿的是裙还是裤,只是一双白布鞋很醒目,后来村里人说,正是这双白布鞋让白铁梨收留了兰姑。白铁梨走过去,问是谁家来的客?该回家了。白铁梨问得并不唐突,都柿沟不大,乡邻们都彼此熟悉,突然出现这么个奇装异服的陌生女子,肯定是沟外的人了。兰姑说自己无处可去,问影班可否收留自己。她这一说,倒难住了白铁梨,凭空收留一个惹眼的女子这绝不是一件小事情。白铁梨就问她:是不是会唱影。借着月光,白铁梨一定看清了兰姑的脸,发现这是一个姿色非凡的女子。白铁梨的犹豫不无道理,如果是个流浪的乞丐,或者无所依附的寡妇,白铁梨都能在影班里匀出一双碗筷来接济,可是眼前是一个衣衫入流的女人,况且不知她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但白铁梨知道,对于漂亮的陌生女人,陷阱的可能远大于艳遇的机会。兰姑大概是看出了白铁梨的顾虑,就告诉他,自己是个云游四方的萨满,叫兰姑,是专门给人祛病消灾的。接着,她指了指正在拆影棚的蜘蛛王道:那个人要有祸事了。她这么一说,白鉄梨的头皮顿时揪紧了,蜘蛛王是影班的台柱子,是专司拿线兼唱小生的角儿,他会有什么祸事呢?兰姑轻叹一口气道:早备后事吧,此人命不过七天。白铁梨站在那里愣了半天,心中顿生不祥之感。
  他决定收留兰姑,如果七天以后,兰姑的话没有应验,再请她走也不迟。当夜,他找来蜘蛛王,问他最近是不是有事情?蜘蛛王是个刚过四十的汉子,人长得精瘦,看上去像一张镂空的皮影。蜘蛛王说最近挺郁闷的,不知怎么就喜欢上了影班里的朱小玉,可是朱小玉的心思却不在他身上,朱小玉喜欢的人是琴师阎师傅。白铁梨说:大家同在一个影班里,天天唱来唱去唱出点儿女情长也不奇怪,可人家朱小玉是有丈夫的人,你们这么争来争去有啥道理?蜘蛛王说:朱小玉的丈夫不着窑性,小玉嫁给他是守活寡。白鉄梨没有把兰姑的预言说给蜘蛛王,只是一再劝他不要做过头的事,白鉄梨知道劝赌不劝嫖的古训,这些儿女情长的事管是管不住的。兰姑预言后的第六天,鉄梨影班演完一出戏后,蜘蛛王倒在了影棚里,事先没有任何征兆。料理后事时,大伙发现蜘蛛王瘦骨嶙峋的胳膊上满是红点,白鉄梨这才知道蜘蛛王每次拿影前都要扎吗啡。出殡时,兰姑也去了,在墓地嘟嘟囔囔说了许多话,但没有人能听懂。蜘蛛王的事一出,白铁梨立马对兰姑刮目相看,觉得这是一个能预料凶吉的奇人,就让她留在影班,住在放置影箱的偏厦子,平时带带白荷。兰姑在铁梨影班住下后,影班的院子里竖起一根高高的索伦杆,杆顶吊着一个小木船,船里盛满五谷杂粮。
  白荷对于我来说是盛开在心湖的一朵莲花,有定风稳浪的魔力。她的话提醒了我,都说这个兰姑能掐会算,何不试试看呢?我进入院子,来到那个偏厦子门前,站在那里看木门上的雕花,门上的雕花很精致,但花纹过于错落,造门的工匠为什么雕这么些令人费解的花纹?我扭头看了看正堂台阶上的白荷,白荷向木门努努嘴,意思是示意我进去,我硬着头皮推开门,兰姑似乎在等我一样盘腿坐在一把很大的椅子上。
  没等我说话,兰姑先开了口:
  这一回,你是从门进来的。
  兰姑的话令我无地自容——个中缘由后面我肯定要叙述,但当时我听到这句话,我敢肯定这是兰姑在侮辱我。我想我一定是涨红了脸,要知道我当时已经是都柿沟的最高领导了,是一个能决定刁世雷生死的官,你一个跳大神儿的女人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但我无法发火,因为在兰姑面前我底气不足。
  我爷爷不见了,白荷让我来找你。我这样说。我的意思很明白,我来偏厦子,是听了白荷的话才来。
  兰姑挑衅的目光收敛回去,站起身,从墙上摘下一个带着两只铃铛的小鼓,坐在那里摇了摇,又闭上眼睛嘟囔了一会儿,然后睁开眼对我说:世上又一扇门永远地关上了。
  我不明白这话的意思,急切地问:怎么回事?啥门关上了?
  兰姑说:世上出生一个人,就是开了一个窗;而故去一个人,就等于关上一扇门。你爷爷应该嘛达山了。
  我一听头就大了,嘛达山就是谜山,爷爷的土铳被我拿走了,一个没有枪的猎人嘛达山会是什么结果我心里很清楚。兰姑又说:你爷爷归了樟子岭、归了蓝甸。
  我没有再问,马上组织人进山下甸,但找了几天,也没发现爷爷的影子,爷爷头戴毡帽、白须飘飘的形象永远定格在丑年的夏天。
  尽管无法验证兰姑预言之真伪,但爷爷却真的失踪了,爷爷像一团蓝甸上飘起的晨雾,无声无息消失在茂密的大山里。很长时间,我一直不敢承认兰姑说的这个结果,我宁可相信有人说爷爷是厌倦了都柿沟而离沟出走,也不愿意相信一个老猎人迷山的现实。因为一旦承认兰姑的说法,那么害死爷爷的凶手就是我,是我拿走了爷爷的火铳,如果爷爷手中有枪,他就是主宰樟子岭的老大。
  我和丁奎又进山找了几天。进山时,我用砍刀在路过的每一棵树干上都狠狠地砍一刀,那些缠脚的五味子、都柿秧和山葡萄,我索性就挥刀狂斩,直到我手腕发麻,杏黄色的军服上沾满植物绿色的血液。我俩发现了一个狼窝,窝里有几只狼崽,丁奎用枪托收拾了这些毛茸茸的狼崽。一般情况下猎人是不祸害狼崽的,因为怕母狼复仇,但我们不怕,因为我们手中有枪,有枪就有了理。我们还发现一株五品山参,山参开着红色的花,在榛树窠里,不留心很难发现。这样的运气是吉兆,我想爷爷一定没有死,爷爷或许像老山参一样隐身密林,不愿再回村里罢了。
  叶梅对爷爷的失踪却另有说法,她冷着那张石榴一样的脸对我说:遇事要动动脑子,用阶级分析的眼光看问题,这可能就不是个简单的失踪问题,你镇压了刁世雷,分了他家土地浮财,敌人会不会报复呢?
  我恍然大悟。我怎么没有想到坏人报复。叶梅的启发我至今难忘,一个年龄不大的姑娘能如此老道,这是大风大浪里练就的真功夫。叶梅在委任我之后,就很少到都柿沟来,她负责全区土改,有许多大事要办,小小的都柿沟只是她棋盘中一粒无足轻重的棋子而已。
  如果地主疯狂反扑,我们就要以更加革命的手段来回击。叶梅在送我走的时候,向我和同去的丁奎做出了明确的指示。丁奎摩拳擦掌,摇摇手中的土铳道:有了这玩意,咱就是都柿沟土皇帝。
  二
  都柿沟的土改之所以拖到1949年,是因区里当时忽略了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小村落。本来,都柿沟在区划上属于离它八十里的蓝店区,因为没有路,区里几年也没人来都柿沟一趟。其它村热火朝天搞土改时,工作队忘了地处偏僻的都柿沟,如果不是邻村一个喜欢皮影的村干部无意中提到都柿沟,都柿沟的土改还可能还要推迟些时日。
  我在区里开会的时候,边河村的这个干部向我炫耀了当时的情形。他说:你葛明仁能出人头地要谢我,要不是我当时提到你们村,你还有今天?我在叶梅那里证实了他的说法。在其它村土改都结束之后,区里搞总结,这个干部说土改结束了,总该庆祝一下,能不能请个皮影班子唱唱影?叶梅说可以呀,到哪里去请呢?他就说都柿沟有个鉄梨影班。叶梅问:都柿沟是什么地方?村干部就说:都柿沟是蓝甸子深处的一个小部落,在樟子岭南麓,讷莫尔河北岸,夏季出行划条小船,沿着讷莫尔河划上半天就到了。叶梅没有想皮影的事,她当时就想到区里土改出现了盲区,都柿沟既然是个自然村,地主总会有吧?就是没有地主,也会有那么几个富农。于是,叶梅亲自带工作队开进了都柿沟,这才有了我和叶梅的相识。
  我虽然对叶梅心存感激,但除了她说话的那口好听的京腔外我并不喜欢她,这是很奇怪的一种感觉。叶梅并不丑,匀称的身材像白桦林里出没的梅花鹿,只是那张石榴一样的脸太灼人,像一团火,会灼到人的皮肉里。在后来特定时代的宣传画里,我常常能找到叶梅脸庞上那种色彩,尤其是李铁梅高举红灯和女民兵手握钢枪这两张家喻户晓的宣传画,总是让我想起叶梅。退下来后,我曾反思过自己,为什么不喜欢叶梅?如果没有叶梅,我怎么能从一个偏远乡村的毛头孩子成为一个行署的专员?在无数次认真的思索之后,我认为问题出在白荷身上,是白荷的雪白让我排斥叶梅的血红。
  将叶梅脸色的石榴红和血联系起来,这是兰姑的发明。
  爷爷失踪后,我去区里见了叶梅,叶梅的话让我想到也许这是刁家的报复。但刁世雷死后,他只有一个儿子在省城上学,一个女儿虽在村里,却是个傻子,谁能组织这样的报复呢?而且报复对象又是人缘极好的爷爷。丁奎提醒我,丁奎说刁家有钱,结交江湖,说不准就有人替他家出气。丁奎的话不无道理,在我记事起,只要爷爷或丁大桩子打了野猪驯鹿这样大的猎物,就会家家户户分些猪肉鹿肉,而前脚分完肉,后脚刁世雷就派人家家户户分一瓢白面,刁世雷的小脚老婆乐善好施,给每家舀的面都冒尖。这样,每当打猎有了收获的时候,都柿沟就像过年一样喜庆,家家户户都会包饺子,萦绕在沟里的炊烟便会散发出诱人的肉香?;蛐硎堑笫览椎陌酌娑伦×舜迕竦淖?,在工作队动员批斗刁世雷时,村民们蔫头耷脑,没人出头挑事。我有段时间一直在想,刁世雷为什么要经常分发白面?要知道,当时的都柿沟因为麦地少,白面是很金贵的。爷爷打的野猪分给村民是沟里猎户的遗风,不仅爷爷和丁大桩子如此,其他能打到大型猎物的村民也会这样做,樟子岭里的猎物是属于老天爷的,老天爷的东西应该人人有份,无非是多少的问题,猎户们不想落个“吃独食”的骂名。而刁世雷家的白面却不是这样,因为刁家的地是自己家的,是他家一代代开垦出来的,据刁家的长工牛四讲,刁家也不是顿顿白面,他们更多的时候是吃粘豆包。我把这个情况汇报给叶梅的时候,叶梅说了四个字让我茅塞顿开:收买人心!
  爷爷失踪前,勿需更多的程序,我、丁奎、葛明礼还有白成才在一起碰头,就做出了镇压刁世雷的决定。在碰头时,区里两年前的一个通知才传达到都柿沟:土改中镇压地主恶霸的指标是每村三人。我们在贯彻这个通知时出现了一点分歧,丁奎的意见是杀刁家三口,就是刁世雷、刁世雷的老婆和刁世雷的弟弟兼账房刁世雨。丁奎说,斩草要除根,只是刁世雷的儿子在省城,要不连他一块镇压,咱睡觉也安省。葛明礼不同意,他结结巴巴地说:通、通知上讲指标三人,并不是非要杀三人,一个不、不杀也行,我们把他的房子地分了也就是了,人命是关、关天的大事。问白成才,他说:明仁哥怎么定,我就怎么听。我知道,我必须做出平生第一次重要的决策,因为我是都柿沟最高领导。
  刁世雷必须死。我记得当时我是这样说的。因为刁世雷有那么多地,地的多少是决定地主生死的唯一标准,不管这地是怎么来的,如同树粗了要伐、猪肥了要杀一个道理,刁世雷就是分过再多的白面,也救不了自己的命。至于刁世雷的老婆这个小脚女人,整天吃斋念佛,还是不杀为好;刁世雷胞弟刁世雨早就分家另过,地少屋小,不能再以大地主论处,就留条生路吧;傻姑娘刁雪,看看有没有贫雇农光棍愿意要,如果有人要就把她嫁了。都柿沟毕竟是个小部落,杀一个刁世雷,对叶梅也是交代了。
  执行对刁世雷的死刑时,都柿沟男女老少都出来了,叶梅也特意赶来监督执行。这是叶梅第二次来都柿沟,第一次来的时候这里空气沉闷,用叶梅的话说,那时村民还没觉悟;这一次来,她看到刁家门口集中了几乎全村的老少,她笑了。我记得叶梅当时是这样对我说的:你这星星之火,果真点燃蓝甸了。
  我把死刑的地点选在蓝甸,蓝甸草茂土松,行刑后随便挖个坑就埋了。请示叶梅,叶梅说:革命的行动为什么要在低洼处?就在沟北尼姑庵前的广场执行吧。尼姑庵的老尼姑叫妙青,年事已高,个子很矮,据说和兰姑私交不错。她躲在禅房里敲木鱼,拒绝看这血腥的场面。
  五花大绑的刁世雷被押到庵前时,正是晌午,由于行刑前要开宣判大会,村民都没有走,簇拥着刁世雷来到了庵前的小广场。丁奎自告奋勇要求由他来执行,此乃他的分内之事,没有人和他争。在执行前,我感到心里有个秤砣坠着,独自走过去问刁世雷:有什么话要留下吗?刁世雷很清醒,两条腿叉着,圆头黑布鞋似乎要抓进土里的样子。这个动作给我印象深刻,我觉得刁世雷还算是条汉子。刁世雷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仰望天空,我也随他仰望了一眼,天空什么也没有,只有一轮刺眼的白日。他突然说:天地良心,我刁世雷做过什么孽?我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用一块黑布蒙上了刁世雷的眼睛,在他耳边轻声道:你该知足,原本可不是要你一条命的,上级规定的指标是仨。我这样一说,刁世雷蒙着黑布的眼睛扭向了我,我发现里面有泪水透出来,黑布变得愈加的黑。几十年后,我在反思自己当年的暴力时,我给自己的解释是:土改,需要蘸着地主的血来划地界,这是无情的政治。
  让我后来心里有些安慰的是我、丁奎和白成才在都柿沟是分得刁家浮财、土地最少的人。丁奎只要了一个铜质的水壶,给他爹丁大桩子上山打猎装酒用;白成才烟瘾大,要了刁世雷一杆水烟袋,但他不会抽,抽了两次,咳了两天,这水烟袋也就放在家里当摆设了;我因为自己是贫协主席兼武委会主任,觉悟随着地位升,只是象征性地拿了一双包银的楠木筷子。抄刁世雷家时,在梳妆台上看到了一个鹅蛋大的白瓷瓶,出于好奇,我打开瓶盖闻了闻,闻到一股青黄瓜的香味,我知道这是刁世雷老婆用的雪花膏,葛明礼把这个小瓶拿了去,说是为我留着。令人遗憾的是葛明礼觉悟太低,分给他的五亩向阳田他欣然接受了,葛明礼没能成为一个吃供应粮的干部,除了结巴的原因外,还与他私心过重有关,他的私心如同一根扯不断的野山藤,总在关键时候缠住他进步之脚。我们三人没有分得一亩田的做法得到了叶梅的赞扬,叶梅的话我清晰地记得:只有解放全村人,才能最后解放自己。我当时不明白这话的含义,后来才知道,这是一句改装后的领袖名言。
  丁奎是站在离刁世雷十步远的地方举着土铳瞄准的。我看到原本也在人群中的爷爷扭头走了,爷爷和刁世雷在都柿沟威望旗鼓相当,爷爷显然不想看到是自己的洋炮要了刁世雷的性命。围观人群中一个穿蓝绸衫的女人很惹眼,不用问,那是兰姑。我瞭了兰姑一眼,在许多人都双手捂眼的时刻,她却直勾勾地望着面前的一幕。就在丁奎要扣动扳机的时候,她突然尖叫一声:等等!这一声喊,让丁奎放低了枪口,扭头疑惑地望着传出声音的人群。叶梅手捂皮带上的撸子,快步走过来,问为什么停下。兰姑从人群中缓缓地走出,来到刁世雷面前,解下围在刁世雷眼睛上的黑布,对叶梅说:为啥要蒙眼?敢杀人就别怕看。我被兰姑这一莽撞举动惊呆了,兰姑简直吃了黑瞎子胆,敢到法场来指手画脚。叶梅哈哈大笑了几声,然后说:这位大姐的话有道理,我们镇压了无数地主恶霸,还没有一个蒙眼,蒙眼多此一举,解了吧。就这样,在刁世雷一双污浊的泪眼里,丁奎扣动了扳机,火铳里装满铁砂,一声轰响后,刁世雷半个脑袋不见了,双腿在地上不停地抽搐,他的血如同倒了瓶的都柿酒,汩汩地冒出来。叶梅走过去察看一番,向丁奎点点头。兰姑也走过来,蹲下身,掏出一块白手帕小心翼翼盖在尸体血肉模糊的脸上,然后站起身看叶梅的脸,叶梅警惕地问:你看什么?兰姑说了句我一生难忘的话:
  你脸上崩了血。
  我不知道兰姑为什么会说这么一句话,这句话含有明显的敌意。我猜想叶梅一定会火冒三丈,叶梅是个上过战场的军人,军人是容不得别人侮辱的。但叶梅并没有火,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一下脸,接着哈哈大笑了两声,便不再理会兰姑?;蛐硎且睹酚卸攘浚部赡苁茄谝睹沸睦镆膊⒉皇鞘裁纯植莱舐亩?,反正在我眼里她的笑不是装出来的,是发自内心的一种笑,这种笑在刁世雷的尸体旁发出,令我的肩头有些战栗。兰姑的这句话如同一个奇怪的公式,使我每次看到叶梅一脸石榴红时,总是能推算出鲜血这个答案。枪毙刁世雷的意外收获是久旱多时的天空涌来大片大片的黑云,当夜,都柿沟下了一场透雨,旱情因此解除。
  事后叶梅问过我,这个穿蓝绸衫的女人是谁?和刁家有没有关系?我不能撒谎,我说兰姑既不是地主也不是富农,她就是个和乞丐差不多的萨满,只不过她爱梳头、喜欢穿蓝绸衫,是个热心肠的女人。说句实话,在缺医少药的都柿沟,通医道的兰姑颇有人缘。叶梅听后思忖片刻,说:闹革命不但要镇压一批人,而且要改造一批人,对这样的人,我们的政策就是两个字:改造。
  叶梅的政策水平的确把握很到位,如果当时她说把兰姑像刁世雷一样镇压了,我也只能执行,但她没有这样下令。临走时她突然问我:刁世雷死了,都柿沟的革命是不是就没有目标了?我一时无法回答,她骑在马上原地兜了个圈,很严肃地说:没有对象的革命是盲目的革命,革命需要随时确定目标,我看你下步的目标就是改造天地、改造兰姑。
  叶梅走后我陷入了苦恼,天地这么大,怎么改造?改造兰姑,可比枪毙刁世雷难多了,她那双玛瑙般的眼神有很强的穿透力,会把我的底牌看得一清二楚。因为白荷的原因,我去过鉄梨影班几次,每次都是以商议公事名义去的,兰姑像个警惕的母亲一样不离白荷左右。有一次,我编好理由来铁梨影班,一进正屋,见兰姑警惕地盯着我,我猜想兰姑一定是看透了我的心思,才用剪刀样的目光剜我,我语无伦次地和白铁梨说了几句话就起身告辞,离开鉄梨影班那贴着门神的大门,我发现自己已经浑身是汗。我仰天长叹,白荷是一朵美丽的芍药,而兰姑则是一条护花的青蛇。
  我想到了丁奎,改造兰姑的重任非他莫属。
  丁奎说:要治兰姑还不容易,把她的神衣、神鼓、神帽子一并没收来就是了,没了神器,她大神儿还怎么跳?
  我觉得丁奎的说法有道理,就让丁奎带着葛明礼去影班没收兰姑的神器,其实我的理由并不充分,当时并没有此类政策,武委会没收兰姑的神器是一种超越职权的行为。
  丁奎和葛明礼去没收兰姑的神器很顺利,兰姑没有阻拦,倒是白荷死死地护着那顶神冠,那是一顶缀着鹰头标本的皮帽,鹿皮缝制,帽裙上一圈儿流苏,流苏中缀着兽骨制成的圆坠儿,戴上这神冠,只要一甩头,就会发出圆坠儿碰撞的声响,可以想象,当兰姑疯狂旋转时,其神采不会逊色今天年轻人的摇滚。
  白荷对抄走兰姑的神器极为愤怒,她说:你们回去告诉葛明仁,我一辈子都恨他!
  葛明礼抱着一堆神衣、神器来找我,说除了让白荷抢去一件神帽外,其它都没收来了,有鱼皮裙,有狍子筋做的神鞭,有蟒皮鼓,还有一把黄菠萝木神剑。丁奎说,我想把神帽夺来,可是明礼拦着我,不让我碰白荷,我才没有下手。我心里很感激葛明礼,这个鬼东西知道我在暗恋白荷,他阻拦丁奎这个愣小子是对的。我说一个帽子也就算了,没了神鞭、神鼓兰姑跳不成大神儿。葛明礼说:明仁哥,为、为了兰姑你可把白荷得罪了。我横了葛明礼一眼:白荷还是个小孩子,动什么?我吩咐丁奎把东西收好,应该说我不想毁掉这些神器完全是一种下意识行为,我心中的所谓改造与毁灭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这是我改造兰姑的第一步。
  后来我觉得这么做其实很幼稚,我理解了兰姑为什么没有任何反抗就让丁奎搜去了所有的神器,因为兰姑心里很清楚,只要想跳,就是一丝不挂也可以跳,神器这些外在的东西并不重要,这如同一个靠意念发功的人,兵器的长短无所谓,只要功夫到了,一片薄纸即可削掉人的头颅。
  遗憾的是丁奎把这些神器都烧了,当我知道丁奎为了图省事把这些东西一股脑投入火堆的时候,一切都晚了,这等于烧掉了白荷对我的希望。我不能埋怨丁奎,只是后悔当时没有让葛明礼来处置,如果此事交给这个私心重的结巴,很可能会把这些东西悄悄留下来。多年以后,我以专员的身份去新宾县赫图阿拉参观时,在一个博物馆里看到了同样的器物,我发现这些已成文物的神器远不如兰姑那些被烧掉的神器精致,我站在博物馆并不宽大的展厅里,粗粗地叹了一口气,解说员讲的话我一句也没有有听清,我脑子里总在闪现兰姑的身影。
  烧掉神器不久,沟里传出一个消息:白荷定亲了,但对象不是我。
  三
  多年以来,我和兰姑一直共守一个秘密,因为这个秘密,我对兰姑怀有复杂如乱麻的感情。当一个秘密只有两个人共守时,这个秘密就如同能穿越时空的血液一样,让两个原本不相干的生命有了联系。在叶梅告诉我要“改造”兰姑时,我为如改造这个女神般的女人大伤脑筋。当我知道了古代有一个叫西门豹的人,曾把装神弄鬼的巫婆当众扔到河里喂鱼时,我从心里佩服这个西门豹??上业辈怀晌髅疟?,善良的兰姑也不会被扔到讷莫尔河喂鱼,因为兰姑不是害人性命的巫婆,不是土匪恶霸,没有哪一条政策允许我像西门豹那样草菅人命。兰姑身上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这力量深藏在她的蓝绸衫上或她漆一般黑亮的头发里,这种力量会让图谋不轨之人在瞬间失去重心。我失去过一次重心,这就是我与兰姑共守的一个羞涩的秘密。
  十五岁那年,我迷上了侠偶,在看过鉄梨影班演出《秦琼卖马》之后,我崇拜英雄的情结像毒瘾一样折磨我的神经,梦中满是秦琼的影子飞来掠去,武艺高强的秦琼成了我的偶像,我特别想讨一张秦琼的侠偶挂在自家的土墙上,这个想法如同心头一根蠕动的虫子一直让我心神不宁。我冒冒失失来白铁梨家想要一张侠偶。我想,一张侠偶算不得什么,鉄梨影班盛影偶的箱子有十几个,影偶不下千八百张。在来鉄梨影班之前,我先问了白松,说想要一张侠偶挂在家里。白松斜视着我说:你做梦,影偶是我爹一刀一刀在驴皮上刻出来的,不是一个钱的玩意,怎么会送你?我一把捏住白松的耳朵,道:你等着瞧!白松在伙伴面前驳了我的面子,但却坚定了我讨一张侠偶的念头儿。
  我到白家见到白鉄梨时是一个蜻蜓纷飞的午后。白家老宅在亮晃晃的日头下显得很高大。在都柿沟,除了刁世雷家的青砖瓦房比鉄梨影班的房子气派外,再没有人家能和白家相比。当然,这是我儿时印象,几十年后,我再见到这个所谓的老宅时,我发现儿时心中高大无朋的建筑,其实很一般,也许是我长高了的原因,那原本威严的门楼已经显得窄小而低矮。但十五岁的我在走进这个门楼时,心里却怀着一种敬畏,一种忐忑,我甚至不敢走大门的中央,而是贴着门边溜进去的。最为不幸的是,我进到院子里见到的第一个人竟是白荷。我当时打着赤脚,穿一件皱巴巴的粗布汗衫,我的出现把白荷吓了一跳,她刚刚洗过头,两手捋着湿漉漉的头发看着我,好一会儿,才问:明仁哥有事吗?我忘了自己是怎么回答白荷的,这个水葱一样的女孩子是我自以为是的初恋,我在她的面前一向自卑,这种自卑几乎影响了我一生。我大概是说我来找你爹。白荷就回头朝屋里喊,她的声音很好听,有一点点沙哑,但哑得恰到好处,让声音里多了一份磁性。后来,我一直不喜欢女性太尖锐的声音,其中原因就来自白荷的这份轻轻的沙哑。
  白铁梨从屋里出来了,摇着一把扇子,他的两眼有两个大大的眼袋,让他很具备老者的风度。
  白铁梨很和善,笑着问:啥事?
  我说:白叔我想要一张侠偶,秦叔宝的。
  白鉄梨敛住笑,蹙了蹙眉道:你要侠偶干什么?
  我说:挂墙上,省得夜夜都梦他。
  白铁梨笑了,笑出了声:哈哈,一个小影迷。
  但白铁梨拒绝了我的要求,他讲了刻一张侠偶很费力气的大道理,需要一张上等驴皮,需要好的刀法,需要固胶,需要着色,需要连接关节等等,反正最后没有给我侠偶。
  我对白铁梨说:不给我影偶,我就拧白松的耳朵。
  白铁梨鼻子里哼一下,扭头回屋了。他猜想这是小孩子的气话,白松的耳朵也不是好拧的,白松的个头并不比我小,只是文弱了一些,白铁梨知道白松跟拿线的蜘蛛王学了一点功夫,真动起手来,应该不差什么。因为这一点,白铁梨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我在讪讪地离开鉄梨影班时,白荷跟上来说:别拧我哥的耳朵,我给你弄一张。
  我高兴坏了,真想把白荷抱起来,但我表面上还是很矜持,我说:算了吧,你爹连你哥的耳朵都不在乎,还会在乎你。听我这么说,白荷狠力在我腰间掐了一把,我差一点叫出声来,想还手,白荷已经跑了。
  我不相信白荷能给我弄一张侠偶,我当然要兑现我拧白松耳朵的诺言。说来也奇怪,正应了一物降一物的老话,会几手花拳绣腿的白松特别怕我,在我跟前他总是服服帖帖,但每当我要拧白松耳朵时,白荷便会出现,白荷一来,我的腰就会下意识地哆嗦,自然拧不成白松的耳朵。在白荷身上,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喜欢一个人,才会怕一个人。
  我决定到鉄梨影班的偏厦子去偷一张侠偶。
  行动前,我已经从白松那里探出了影班的影箱都放在偏厦子里。我注意到,偏厦子的窗是个能翻开的木窗,窗棂上没糊窗纸,白天时用一根木棍撑着,晚上则放下来。
  那应该是个月明星稀夜晚,我搬了一个草塔头来到偏厦子东侧窗户下,放好塔头后,我若无其事地在街上闲逛,不时睃一眼白家的窗户,昏黄的灯光里闪着几个人影,不时还传出几句掐着嗓子的练唱。白家的正房里住着白铁梨夫妇和一儿一女;两侧的厢房住着唱青衣的朱小玉、琴师阎师傅,还有一个顶替蜘蛛王的常小庆。皮影影班用不了几个人,每个演员都是多面手,这三个人的家都不在都柿沟,身份背景负杂,每个人身后都有一大堆故事。蓝甸里蛙声四起,大脚蚊子在我的脖子上叮了好几个大包,又痛又痒,沉闷湿热的夏夜对人是一种煎熬,我折了一棵蒿草驱赶蚊虫,心里却打鼓一样平静不下来。毕竟是偷东西,像秋天到瓜地偷瓜,即刺激又心跳,但得手后却有一种不可言状的快感。都柿沟民风淳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偷瓜是小孩子嘴馋,没人计较,除此之外,还没听说谁家丢过东西。现在这个记录要被我打破了,我感到一种负罪感,可是我实在经受不住拥有一张侠偶的诱惑,没有侠偶,我吃不香、睡不实。爷爷以为我有了什么毛病,老是用疑惑的眼光看我,我不能和爷爷说自己去影班要侠偶碰了钉子,更不能说自己要去偷一张侠偶,爷爷是个极重道义的老人,他把给别人东西当成一种享受,把获得别人的东西当成一种负担。在我的记忆里,除了刁家的白面,爷爷再没有接受过别人的东西,刁家的白面因为家家有一瓢,就像他分野猪肉一样,人人有一块,爷爷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如果刁家仅仅把白面给爷爷,爷爷是断然不会接受的。我知道如果我说了出了自己的想法,爷爷一定会痛骂我一顿,爷爷视名节如生命,谁要是嚼他的舌头,他会一洋炮轰了对方。
  白家的灯几乎是全村最晚熄灭的,随着白家最后一扇窗户的黯淡,我心中的火焰升腾起来。我山猫一样溜到那扇没有窗纸的木窗下,踩着塔头,轻轻推开木窗,用事先准备好的木棍支好,一纵身爬了进去。
  借着月光我找到了那些摞在一起的影箱。我搬下一个箱子,箱子是樟木的,很轻,没上锁,打开后一排排影偶黑乎乎的,分不清哪一张是秦叔宝的侠偶。正在我翻腾影偶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问:你找什么?黑暗中的这声问,犹如一条闷棍一下子把我敲瘫在那里,我想自己肯定遇见了鬼,因为都柿沟谁家的偏厦子也不会住人,更何况家境殷实的白家了。我惊恐地转过身来,一匹白光猛然把我罩住了,我像被漩涡吸住一样感觉天地在旋转。我的面前站着一个裸体的女人,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成熟女人的身体。一瀑月光从打开的窗子泄进,似乎都聚焦在眼前的胴体上,泛出柔滑的乳白,这白色让我的目光无处可逃。我想定定神,脑子里却一片茫然,我想我一定会被揪到白铁梨的面前,会在白松和白荷面前出尽洋相,白铁梨一定还会把我交给爷爷,高傲的爷爷不会饶过我。我低着头,恨不得把头塞进裤裆里。裸身的女人并无半点避讳,就站在我的对面,我想站起来,两条腿却不听话,我听说吓瘫的人容易终身瘫痪,自己没有瘫痪在那个倒霉的偏厦子里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你,是人还是鬼?我惴惴地问。女人不慌不忙地说:我是兰姑,孩子。我这才知道自己遇到的不是鬼。我试着要站起来,但兰姑的裸体挡在我面前,我无法抬头,弥漫的蚊香似乎是传说中的迷香,让我浑身乏力。你不该这样进入一个女人的房间。兰姑说,偷东西偷人都是要遭报应的,你一个孩子,要学好。我浑身已经被汗湿透了,难怪兰姑不穿衣服,在这湿热沉闷的夏夜,兰姑一个人在偏厦子里睡觉,衣服是多余的,因为她没有想到会有人从窗子里跳进来。也许兰姑完全把我看成一个孩子,也许她没有注意自己是一丝不挂,她平静地站在那注月光下,语气平缓地开导我。我不敢说话,我先是看到一双赤脚,再往上看是发亮的两条小腿,越过了圆圆的膝盖,是两段丰满的大腿,到此,我的目光再不敢往上走了,感觉浑身都有麦芒在扎。她又说:从哪里进来,就从哪里出去吧。这话提醒了我,此时不走,还等人家当贼逮住吗?魂飞魄散的我连滚带爬地从窗户逃了。我担心兰姑把这件事说出去,但事后,都柿沟并没有流传关于我的丑闻,我便从心里感激兰姑。尽管兰姑守口如瓶,但我的青春期被兰姑的裸体彻底毁了,此后大约七八年的时间里,我脑子里总有那注乳白色的月光晃来晃去,晃得我烦躁不已。
  我开始留心寄住在白家偏厦子里的兰姑。
  兰姑喜欢吃都柿,而且能在都柿上做许多文章。都柿沟盛产都柿,在樟子岭和蓝甸交汇的地方,都柿丛漫山遍野,这种靛蓝色的野果甜酸诱人。每当六月都柿成熟的季节,都柿沟的妇孺像采茶一样涌到都柿丛里,把一盆盆都柿采回家。兰姑似乎格外喜欢都柿的颜色,她一年四季,嘴唇总是像涂了蓝色的唇膏,那是吃都柿留下的痕迹,正是这蓝色的嘴唇和她喜爱穿蓝绸衫的装扮让她多了些神秘,也让她别于其它女人??迹铱床还哒庵肿齑缴系睦渡?,这种颜色的嘴唇和叶梅的石榴红相比,会让人联想到某种病态。九十年代初,在巴黎的一次时装表演上,我发现所有的模特都涂着这种颜色的唇膏,当时我就想到了兰姑,想到她一年四季总是被都柿染蓝的嘴唇,我记得自己对年轻的女导游说,浪漫之都的这种时尚,早在半个世纪前的中国农村,就被一个美丽的女巫演绎过了,导游不明白我的话,问我,那个美丽的女巫是谁?我的神经一阵痉挛,我说:一个我改造失败的女人。
  据白松说,兰姑把白家的坛坛罐罐都用来储存都柿,并用都柿酿酒,酿成的酒香稠如油。影班肥头大耳的阎师傅开始没瞧得起这种蓝墨水一样的酒,一连喝了几碗,结果醉得一塌糊涂,两天不能操琴。兰姑每次作法前都要喝都柿酒,她酒后脸色绯红,双目发亮,如同一个入戏的演员。我看过她跳大神,别人跳神都有领神的二神,兰姑却是一个人唱独角戏,一场戏下来,满头满脸都是汗水。兰姑平时梳得光光的头,只有在跳神时才披散开,蓬松的黑发遮住了半边脸,让念念有词的她越发显得扑朔迷离。跳大神儿是一件很辛苦的差事,没有点跳功唱功和舞功,干不了这个差事,而兰姑却浑身都是功夫,这功夫或许就来自她自酿的都柿酒。
  兰姑来到都柿沟后,酿造都柿酒的技术在村里传播,村中媳妇以会酿一坛香醇的都柿酒而荣耀。都柿酒适合女人饮,饮过都柿酒的女人会变得神采飞扬、魅力四射,在都柿沟,男人喝“烧刀子”、女人饮都柿酒已经成为一种风尚。都柿成熟后的日子,整个村落都笼罩在一种让人意乱情迷的酒香中。地主刁世雷给这种自然发酵的果酒起了个好听的名字:神娘酒。但叫来叫去,这个神娘酒被叫成了婶娘酒,这个名字在几十年后被一家公司注册,这个公司生产的“婶娘都柿酒”和一种叫“二房”的白酒畅销东北大地。
  兰姑和村里人相处融洽,白铁梨把她当成了家庭中的一员,兰姑整天和白荷厮守在一起,这给我接近白荷制造了难以逾越的障碍。白松说过,兰姑有文化,她能识一些曲里拐弯的字。现在想想,兰姑其实懂满文或蒙文,但她怎么会懂满文或蒙文,却谁也不知道,她的过去村里无人知晓。
  我亲历过一次兰姑的作法,其中的奥妙至今我无法理解。
  沟西的葛明臣患了癔病,躺在炕上胡说八道。葛明臣是个五十好几的老实人,平时十棒槌砸不出个屁来,患了病却立马换了一个人,不仅能慷慨陈词,云山雾罩当众讲演,而且还敢对自己身高马大的媳妇指手画脚。葛明臣的媳妇壮如骒马,扛起一麻袋黄豆说走就走,浑身有使不完的蛮劲,平时顺手就能把丈夫拎起来的悍妇,在丈夫发病时,却按不住丈夫的手脚。也不知葛明臣哪里来的神力,一人高的柞木杖子,搭手就过;敢把成碗的“烧刀子”一口气灌进肚里。烧刀子是一种高粱小烧,性猛劲足,喝一口像吞一把烧红的刀子,葛明臣平时滴酒不沾,犯病却酒量无边。他的胡说有鼻子有眼,说自己在九曲十八弯的地宫里享尽荣华富贵;说他看见丁大桩子捂着肚子在雪地里翻滚;说樟子岭上冒出滚滚黑烟,黑烟遮天蔽日,都柿沟每个人的脸都熏得黑如木炭;还说都柿沟将来会出一个知府大人,骑高头红马,穿金盔银甲。大伙听了都心里发笑,知道他是烧坏了脑子,信口胡说。亲友们纳闷:好端端的一个庄稼人,做梦的功夫怎么就颠倒了性情?
  兰姑进屋前,葛明臣正对着亲戚邻居们满嘴冒沫地白话。葛家炕上地下挤满了人,大人来帮手,小孩看光景。兰姑来了,一双犀利的眼睛缓缓地扫描屋里的摆设,她朝葛明臣媳妇要了一碗都柿酒,平端着酒碗默念着什么。说来奇怪,正在口若悬河的葛明臣,听到兰姑默念,马上缄了口,两手拢住膝盖蜷在炕头上一声不吭。众人给兰姑让开地方,兰姑走过来,一手端碗,一手拍拍病人的肩,问:又来了?病人开始哆嗦,鸡啄米一样点头。兰姑又说:够了,回去吧。病人还是不说话,只是哆嗦。兰姑抬头四处观察,众人随着她的目光也在房梁上四处看。兰姑端着那碗酒来到外屋,在灶台前站住,端起碗喝了一满口酒,突然朝着灶台上面的椽子“噗”地喷上去,大家还没有缓过神来,一条细长的猫一样的东西“嗖”地从椽子上跃起,夺门而去。谁也没有看清那是一条什么东西,也没有人注意外屋的椽子上会卧着这样一个东西。再看里屋炕上的病人,烂泥一样瘫下去,似乎睡了一般,安静了。
  有人说跑的是一只山猫,有人说是貔子,还有人说是黄鼠狼,问兰姑,兰姑说,你们都看花眼了,没有什么东西跑出去,你们看到的是我吹落的屋棚上的灰。
  不管跑的是什么,葛明臣的病却好了,问他,他对自己犯病的事一概不知。
  这件事在都柿沟越传越神,给兰姑的形象增添了更加神秘的色彩。都柿沟谁家有个大事小情,都愿意找兰姑来掐算一番,兰姑已经成了都柿沟冥冥之中的支配者。
  
  四
  如果没有兰姑和白荷整日形影不离,我接触白荷的机会会很多。在兰姑没来都柿沟之前,白荷一直跟着白松同我们大家玩耍。那时,感情懵懂的我为白荷做了件一傻事,差点丢了性命。
  那是春天的一个下午,樟子岭上的达子香竞相绽放,村口路边的蒲公英黄花耀眼。春天的躁动让我们几个十几岁的孩子在尼姑庵前的场院上疯跑。每个人都灰头土脸,跑累了,白松建议比下五子棋,我、丁奎、白成才、葛明礼、和白松进行淘汰赛,白荷在一旁当判官。
  白荷嘟着嘴说:谁赢了五子棋谁当老大。我下五子棋成竹在胸,当即同意白荷的提议,并附加了一条,这个赢来的老大可以揪败将的耳朵。比赛的结果是我赢了,白荷想让她哥哥当老大的企图落空了。我趾高气扬地宣布:不服的,再来!伙伴们棋艺和我旗鼓相当的只有白松,但白松下棋有个毛病,就是喜欢下顺风棋,如果走错了一步,他就会陷在后悔中乱了方寸不能自拔。我知道他这个毛病,和他下五子棋时,往往故意露个破绽,引他上钩,然后再提示他这一步上当了,如此一来,他就后悔得一塌糊涂。
  白松身边的白荷突然说话了:下棋不算本事,你能给我逮只小白兔,我就认你当老大,叫大哥。
  白荷的话没有人在意。葛明礼却听清了,他结巴着道:大伙都是你哥,不逮小白兔,你就不叫哥啦?大家“轰”的一声笑了。我偷看了一眼白荷,白荷两只脚并拢站着,剪齐的刘海一丝不乱。
  白荷咬住下唇,眼睛转了转,突然说:要不,谁能给我逮只小白兔,我就和谁过家家。
  这样一说,大伙都愣住了,一旁的白松在她后背上打了一巴掌,呵斥道:小孩子胡说些什么,不害臊!
  伙伴们都笑了。我没有笑,我止住大伙的哄笑,道:笑什么笑,有本事去抓只兔子来呀!接着问白荷:你喜欢小白兔?
  白荷点点头,两只山泉一样的眼睛望着我。我说:白兔可不好找,野兔灰的、黄的、青的都有,就是白的少。
  白松插话说:我妹妹隔路,我给她抓了一只灰的,她不要,只喜欢白的。她自己弄了个笼子,就想养只小白兔。
  白荷一脸渴求地望着我,抿着嘴角,两只酒窝深陷进去,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充满了期待。我想,我这个通过比赛赢来的老大应该有所作为,老大嘛,就该像公鸡一样,天经地义地给母鸡寻食、当?;ど?。我表面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拉白松接着下棋,但心里却暗暗定下了目标:一定给白荷弄只小白兔。
  晚上,我问爷爷:什么地方能逮到白野兔?通晓狩猎之道的爷爷告诉我,野兔的颜色是?;ど?,它随着周围草木的变化而变化,要逮白色的野兔,只能到蓝甸里有成片白色枯草的地方去找,等蓝甸返青后,白兔毛色也就暗了。
  第二天,我怀着自认为某种神圣的使命独自走进茫茫蓝甸。这是我第一次为一个女孩子去执行任务。尽管后来我为叶梅多次执行过任务,但那些任务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模糊,唯有这次出发像初恋一样难忘。
  我背着鱼篓,扛着搅罗子,领着大黄狗,昂首阔步向蓝甸进发。因为缺少经验,我忘了带吃的,我以为自己这个老大一出马就会旗开得胜,把白兔擒到囊中。走时,爷爷问我:是去讷莫尔河捞鱼?我点点头。我不想让爷爷知道我是去逮野兔,这是属于我的一个秘密。
  春天的蓝甸像刚刚进入青春期的羊羔,向每个走近她的人展现出一种掩饰不住的兴奋。在连串的泡子边,各种不知名字的野花竞相开放,尽情渲染着它们的色彩。可惜的是,除了明媚的阳光不忽视它们的存在外,其他一切都似乎无视它们的美丽,连垂头啃青的黄牛都不理睬它们。几头黄牛在高坡上啃那些刚刚吐绿的草尖,把倒影清晰地映在没有一丝涟漪的泡子里。不远处偶尔有早归的野鸭扑腾腾飞起来,笨笨地在蓝天上划了个不大不小的弧线,又落回刚才起飞的草丛,想必那里是野鸭孵蛋的窝了。泡子的南侧便是讷谟尔河,河畔,白色的棠棣花开得如絮如雪,把悠悠河水衬得白练一般,仿佛载满了天上的云。几只被大黄狗惊起的白头鹤从河中飞起,展翅在空中盘旋,不时发出悠长的叫声。
  蓝甸的草返青正急,叫人不忍心去踩踏。大黄狗似乎懂得我的心思,在草地上跑来跑去,用鼻子嗅每一处有洞窟的地方。大黄狗忙了半天只逮住一只刺猬,用前爪拨来拨去。刺猬这东西太棘手,白荷不会喜欢,我便把它放了。
  在大黄狗的引导下,我不知不觉地转到了菱角湾。菱角湾周围长满棠棣树,成片的白花倒映在河中,像将要消融的雪。在棠棣树丛中有一棵老榆树格外高大,鹤立鸡群般俯瞰着四周。我运气不佳,转了一个上午,连只野兔的影子都没看到,大黄狗吐着长长的舌头,露出少有的疲惫。我靠在老榆树下小憩,这时,肚子开始咕噜噜响起来,我舔舔干燥的嘴唇,方知打猎原来是个很辛苦的活,心中对爷爷陡增几分敬意,爷爷几乎天天上山打猎,要走多少路无法算得清。我紧了紧腰带,环视了一遭菱角湾,这里根本没有爷爷所说的白色枯草,知道自己找错了地方。蓝甸上空的云层很低,虽然风不大,但云走得极快。记忆中湿地上空的浓云很少有安分的时候,它们是天空的幕布,拉开时,清空万里,合上时,天昏地暗,而谁也不知操纵幕布的手在哪里。正看得出奇,身旁的大黄狗突然叫起来。我定了定神儿,朝着大黄沟狂吠的方向看,顿时,头皮像过电一样麻酥酥的:不远处,有两只黄色的狼正站在草丛里朝这边张望。完了,遇到狼了!
  春天的狼都是饿狼,它们在漫长的冬季里饿瘪了肚皮,正等着春天补膘后好生狼崽子。碰上这样的狼,连爷爷这样的老猎手都轻易不敢惹,我这个手无寸铁的半大孩子,岂不成了两只狼的午餐?我抓紧搅罗子­­——这是我唯一可以利用的武器了。大黄狗靠近我的腿,我感受到狗的身体在发抖。应该说,大黄狗是条勇敢的狗,跟随爷爷打猎多年,遇到黑熊都敢冲上去一搏,但今天,这两只饿狼让身经百战的大黄狗不知所措,狗大概知道我不是爷爷,我手里的搅罗子也不是爷爷手里的土铳。大黄狗和我靠得很紧,在气势上毫不示弱,吼声低沉,前爪快速地跺着草地。对面的饿狼已经缓缓地往这边逼近,我猛地站起身,头被树杈蹭了下,我缓过神来,心想,这老榆树就是救命树了。我转过身,抓着树杈蹭蹭爬了上去,老榆树有一抱粗,我爬上的高度让不会爬树的狼只能望洋兴叹。狼离我很近了,大黄狗还忠诚地守在树下,我知道,两只饿狼如果扑过来,大黄狗凶多吉少。我朝树下的大黄狗喊了声:大黄,快回家找爷爷去!我想,我的声音肯定是变了调儿,大黄狗似乎不认识我一样抬头看了我一眼,我赶紧向它做了个快跑的手势,并朝都柿沟方向指了指,大黄狗得令后,箭一般飞奔而去。好在两只饿狼的注意力不在大黄狗身上,它们驻足朝大黄狗跑去的方向看了看,便虎视眈眈地来到老榆树下,在树下团团转圈儿,不时贪婪地望着树上的我。我这是第一次近距离看狼,我发现狼的可怕之处在狼眼,狼眼似乎是冰做的,能透出一股寒气,直逼人心口。狼具备打持久战的素质,它们遇敌从容不迫,善于周旋。果然,其中一只竟然趴下来,用血红的舌头舔自己的前爪,大有守株待兔之意。我知道麻烦大了,狼如果呆在树下不走,我总有掉下去的时候,因为我不能总是抱着树枝不放,一旦掉下去,就会被饿狼撕烂。
  事后回想这段历险,我不得不佩服狼的耐心,爷爷说如果狼盯上了你,它会一直跟下去,几里、几十里,不达目的它不会罢休。这两只饥饿的狼,肚皮几乎贴在了脊梁骨上,像赛狗场上有着发达胸肌和收紧的肚子的狗,这是善于奔跑的特征,如果我不是爬上老榆树而是选择逃跑,只能死路一条。
  两只装作若无其事的狼,悠闲地呆在树下,偶尔抬头望一下,这偶尔的一眼,让我毛骨悚然。因为这是刀子剜人般的一眼,带着森森寒意。我索性闭上眼睛,不往树下看,心里有些埋怨白荷,你要什么不好,偏偏要小白兔?如果我被狼吃掉,有谁知道我是来菱角湾逮小白兔?鼻子一酸,眼角便有泪流下来,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放声大哭起来。我嚎啕哭声,让两只饿狼不知所措,它们不再趴着,警觉地在树下转圈,一只狼盯着我,另一只则警觉地四处张望。我心里有了底,原来狼是怕声音的,于是,我把看皮影戏时学的唱段用在了这里,不管腔调对不对,放开喉咙就唱。我在唱的时候,两只狼如同为我伴舞一样,一直在树下窜来窜去。从中午,一直到黄昏,我的嗓子哑了,但为了壮胆,我还是不停地唱,我看到夕阳如同一只鹅蛋的蛋黄一样在西边草地上摊下去,大甸里的寒气从脚下一点点升起。我绝望了,到了夜晚,我会被冻僵,冻僵的手脚怎么能抱住这光溜溜的老榆树,好在我的右脚踏在一条树枝上,我的左腋下,也卡着一根树枝,否则,我早就失手跌落了。夜空中星星渐渐明亮起来,蓝甸天空上的星星颜色发蓝,蓝得冰冷,我偷偷觑一眼树下的狼,狼的四只眼睛如同四颗蓝色的星星,透出幽幽的蓝光,我不敢再往下看,把目光投向北面都柿沟方向,那个方向的夜空,有颗格外亮的星星,满天星斗唯有此星发亮发白,我知道那颗星星的下边就是樟子岭拥抱的都柿沟。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远处传来几声狗吠,我顿时浑身一热,尽管声音模糊,我还是听出这是大黄狗的叫声。朝着狗吠的方向望去,我看到一只火把在远处闪耀,我知道肯定是爷爷来了,我哭喊着爷爷,无论如何用力就是发不出声音,一个下午的皮影,把嗓子唱哑了。
  火把光亮越来越大,两只饿狼躁动起来。狼是有灵性的动物,它们不怕大黄狗,却怕火把,它们大概知道火把后面是一支要命的土铳。当大黄狗的吠声变得清晰响亮起来时,两只狼仰天长吟了几声,缓缓的遁入夜色里。它们走得不慌不忙,如同来时的从容不迫,只是几声长吟充满无奈,透出几多遗憾。
  这是为了白荷的一次冒险。尽管我没有逮到小白兔,但我觉得白荷欠了我一笔债,这笔债几乎与生命同价,有了这笔债我见到白荷时不再那么心虚气短。
  爷爷并没有责备我,他夸我选择爬树是最好的逃命手段。爷爷说,草原狼一般是成群的,我遇到的是两只离群的弃狼,这狼特贼,善于伪装,看上去蔫巴巴的,一旦腾身跃起,连铁丝都能咬断。
  这件事发生后,我去找白荷。我去的那个上午,阳光暖融融的,杨花粘在衣袖上挥之不去。我来到鉄梨影班赭红色的门前,抚摸着酸痛的肋骨徘徊了好一会儿,才推门进来。院子里一身蓝衣的兰姑正和白荷在一个花坛上种什么。我站在那里看,一句话不说,院子里有一只兰姑养的白头鹤发现了我,警觉地叫了一声。白荷抬头看到我,问:明仁哥你看什么,过来帮我们干活呀。我说:能种几颗菜?这么小的地场。我心里纳闷,都柿沟不缺地,兰姑为啥非要在院子里鼓捣这么个小地方种菜。兰姑直起腰,她鬓角挂着汗,一绺黑黑的头发垂下来,让她原本梳得光光的头有些凌乱。兰姑说:不是菜,是罂粟。我不懂什么罂粟,后来,在叶梅的教导下,我才知道罂粟就是大烟,是应该严禁的毒品。罂粟是兰姑给都柿沟带来的三样东西之一,兰姑给都柿沟带来的另两样东西是都柿酒和索伦杆。罂粟花在鉄梨影班的花坛开放后,表现出超常的生命力,也就两三年的时间,都柿沟家家门前的院子里都盛开着美丽的罂粟花。我当时的心思并不在罂粟花上,我把白荷叫到一边,问她:你非要一只白兔吗?白兔太难逮了。白荷一双大眼睛看着我,很坚定地说:我不喜欢杂色。听到这话,我低下了头,忽然有一种想哭的念头,但没有哭,只是用力点点头。我想和白荷再说点什么,至少应该让她知道老榆树、狼和菱角湾的故事,但兰姑没有给我这个机会,她喊白荷过去提水。我讪讪地离开了鉄梨影班的院子,我无意中发现,兰姑双手拄着锄头,在警惕地看着我,她身边就有一桶水,根本不需要白荷再去提。
  罂粟花和都柿酒奠定了兰姑在都柿沟不可替代的地位,村里的女人也学着兰姑的样子做蓝色衣服,穿白色布鞋,她的话往往成为村民评事论理的依据。在兰姑到都柿沟之前,都柿沟最有威望的当属地主刁世雷和我爷爷,我爷爷靠他的野猪肉让村民口舌留香,刁世雷则靠他的白面让村民心满意足,但兰姑的出现改变了这一现状,兰姑靠她的法力让村民有了主心骨。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爷爷对兰姑从不臧否,爷爷与兰姑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距离。但因为我一场病,让爷爷对兰姑有了评价。
  菱角湾历险之后,大概抱着树干时间太长的缘故,我天天两侧肋骨疼,爷爷懂些偏方,可惜爷爷党的草药草药治不好我的肋痛,爷爷只好去找兰姑。我记得爷爷走之前,站在院子里犹豫了好一会儿,我不明白爷爷为什么这么顾虑重重。兰姑来了,一身蓝衣格外扎眼。我疼的直不起腰,两眼只能看到她腰以下的部位,我的眼前是一方蓝色绸布裹紧的腹部,微微有些隆起,但隆起中又有一处凹陷,那应该是肚脐了。不知怎么,我就想到了那天偷侠偶时看到的一幕,我的脸在发烧,我猜想兰姑一定在鄙视我,把我当成一个坏孩子。兰姑用手在我的肋骨上摸了摸,我感到她的手很滑很细腻。都柿沟的女人,大都长着一双粗糙的手,兰姑这嫩手也只有白荷与其相当,白荷除了皮肤藕一样白之外,还有一双葱根般的手。都说手是女人的第二张脸,准确极了,没有切肤体会不会有这般比喻。兰姑在抚摸我痛处的时候,我不由自主想到了白荷,白荷的手肯定也是这样一种感觉。正在瞎想,兰姑突然在我的后脊梁上拍了一掌,兰姑似乎没有用力,但我却感到一种震动五脏六腑的疼。兰姑一定是看透了我的心思,才这样击我一掌。我忍住了疼,却用目光狠狠剜了一下兰姑丰满的大腿,真想在这大腿上咬一口。
  肋骨淤了血。兰姑对爷爷说。
  擦了些活血化瘀的草药,就是不见好。爷爷说,你给开个方子吧。
  兰姑沉默了一会儿,说出了一个令我吃惊的方子。
  抓些老张焙干了吃,吃上半个月试试。
  天啊,老张就是蟑螂啊!兰姑竟然让我吃蟑螂!我至今认为这是兰姑在变着法子折腾我,世上有吃蟑螂治病的吗?蟑螂这种讨厌的虫子整天在灶台旮旯里窜来窜去,让人看着恶心,它怎么能治肋骨疼?
  我不吃!我嘟哝了一句。谁爱吃谁吃,反正我不吃。爷爷伸手在我的后颈上拧了一把,问兰姑:怎个吃法?
  兰姑伸手抬了抬我的下颌,我目光翘起来,发现了她那张美丽瓜子脸后面的坏笑。但我直不起腰来,我的两手不得不按住两侧的肋骨,这样就把自己的下颌拱手送给了兰姑。兰姑眨着一双褐色如玛瑙一样的眼睛说:一天三次,每次九只。
  于是,爷爷动员了左邻右舍抓蟑螂,邻里们平时都没少吃爷爷的野猪肉,爷爷话一发话,村民捉的蟑螂就源源不断送到我家。爷爷专门用一个空水缸来养蟑螂,然后用瓦片焙干了让我吃。爷爷相信猛药治病快的道理,他把兰姑说的剂量加大了一倍,也就是说,每次由九只蟑螂变成了十八只。我是噙着眼泪在爷爷的威逼下吃下这些令人恶心的虫子。说来奇怪,吃到半个月,肋骨不疼了。爷爷喜笑颜开,专门打了只狍子送给兰姑,兰姑把狍子给了白铁梨。吃蟑螂治肋骨让我留下了终生的后遗症,不论什么场合地点,只要一提到蟑螂,我的肋骨就会出奇地疼几下。我担任县长时,一次到县防疫站检查工作,站长指着一种他们自己研制的蟑螂药满嘴冒沫讲个不停,我立马扭头走人,弄得防疫站长傻子一样楞了半天。
  兰姑治好我的病,爷爷对兰姑就多了几分尊重,爷爷曾亲口对丁大桩子说:咱都柿沟,差了谁也不能差兰姑,别看是个屋里的,却是都柿沟活菩萨。爷爷一向把妇女称为“屋里的”,他能这样评价兰姑实属不易。
  地主刁世雷对兰姑的话也是言听计从。刁世雷和他的老婆是姑表亲,生下的一双儿女反差极大。女儿刁雪,长相俊俏,胖胖的,感觉挺暄,见了谁都美美地笑,村里人都知道她痴。与刁雪的痴相反,儿子刁冰倒聪明绝顶,在兰姑建议下,刁冰去了省城读书。兰姑告诉刁世雷,刁冰如果在都柿沟子承父业,将来会有血光之灾,走出去才能逢凶化吉;至于刁雪,兰姑说痴人有痴命,只要不离开都柿沟,刁雪的来日并不比你这当爹的差,也是儿孙满堂的福分。
  刁世雷听了兰姑的话,刁冰成为都柿沟走出的第一个读书人,出走后再也没有回来,解放前去了台湾,后来又去美国,我的同事去美国招商时见过他,他的乡情已经很淡了。刁世雷的女儿刁雪,嫁给了本村也姓刁的一个农户,生了一男二女三个孩子,这男孩,就是现在都柿沟的首富兼最高掌门刁立伟。
  
  五
  兰姑是在丑年八月十五那天做媒把白荷介绍给村小学校长刘世成的。事先没有任何征兆,我、葛明礼和丁奎都沉浸在没收兰姑神器的兴奋里,突然间就出了这样一个新闻。
  消息是白铁梨告诉我的,因为是新社会,结婚需要区里出个手续,白铁梨便来找我,请我给区里打个招呼。他说刘世成这个眼镜再不中用,也是个读书人,读书人懂礼数,把白荷许给这样的人心里踏实。我听到这个消息时脑子一片空白,白荷是属于我的呀!怎么突然间就成了眼镜的老婆?
  白铁梨说的眼镜刘世成是望奎人,在卜奎城读书,喜欢研究植物。县人民政府成立时,他被招来办县报,不知怎么就迷上了樟子岭和蓝甸,主动要求到偏远的都柿沟来当老师。叶梅对这个人很看重,告诉我要让刘世成当都柿沟小学的校长。我当时就笑了,都柿沟连学校都没有,他给谁当校长?叶梅说,翻身农民的子弟要学文化,没有学校怎么学文化?要我抓紧组建村小学。就这样,我和尼姑庵的妙青师傅商量,借庵里一处厢房做学校,任命刘世成为都柿沟小学校长,把村里参差不齐的几十个孩子拢到尼姑庵,村小学就算开学了。刘世成一个人忙不过来,村里年轻人有文化的只有白松和白荷,而白松又在操持铁梨影班,我就安排白荷到学校当老师。
  说实在话,我根本没有想到带着一副眼镜、中间梳分头的刘世成会对我的爱情构成威胁,这个书呆子整天除了上课,就知道上山进甸收集植物标本,和村民很少说话,村民背后都叫他眼镜,这称呼包含了十足的贬义。我曾问过他,不在县城呆着,跑到这蚊子叮死人的都柿沟干啥?他说都柿沟好,都柿沟的樟子岭就像长白山,蓝甸就像亚马逊,是植物动物的宝库。我不知道什么长白山亚马逊,但经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都柿沟挺美。眼镜又酸又迂,干不成什么大事,如果没有白荷帮忙,他当不了这个校长。白荷天生就是个料理事物的好手,把一群野孩子管得服服帖帖,她成了都柿沟名副其实的孩子王。
  眼镜虽迂,却喜欢和兰姑交往,常常隔三差五往白铁梨家的偏厦子跑。我问过白荷,眼镜总去找兰姑干什么?白荷说也没什么,每次都是兰姑讲、校长拿着本子记。
  叶梅来村里检查工作,问刘世成工作怎么样,我如实说眼镜是个老实人,一个人住在尼姑庵里挺不容易的。叶梅听后沉思了一会儿说:你给他找个媳妇吧,成个家,他就把根儿留在都柿沟了。我说:别看沟里人没见过啥大世面,可眼光却不低,没有谁家姑娘会看上这个胳膊腿像麻杆一样的眼镜。
  叶梅在视察了村部和铁梨影班后,指示白铁梨的影班要为革命服务,具体的作法就是参加县里的文工团,随四野南下,为东北籍的战士演皮影。叶梅这一决定改变了铁梨影班的命运,白家除了白铁梨因病、白荷因为在学校当老师之外,阎师傅、朱小玉、常小庆等几个人都参了军,带队的是白松。后来,白松在南方一个城市当文化局长,还打过电话问叶梅的联系方式,很可惜他因病早逝。
  听到白荷定亲的消息,我没有难为白铁梨、白荷和眼镜,我忍下了这口气。几十年过去了,每每想起我当时的表现,我还为自己处理大事上的冷静感到欣慰。我在县里当县长时,和已经是省领导的叶梅说过此事,我说如果我当时用点手段,白荷还会是我的老婆,刘世成那个书呆子占不了这个大便宜,当时都柿沟毕竟我说了算。叶梅表扬了我,说她没有看错人,共产党人不是山大王,怎么能强男霸女呢?延安时一个红军将军,看上了一个女孩子,人家不愿意,他开枪把女孩子打死了,尽管这个将军战功赫赫,但毛主席还是判了他死刑。
  我忍下的气总要找个发泄的地方,这出口只能是兰姑,是兰姑给白荷做的媒。
  我找来白成才、葛明礼、丁奎三人,商议如何改造兰姑的问题。我对三人说:叶梅让我们改造兰姑,可我们做了什么呢?我们只是烧了那些破鼓烂锤,兰姑不还是一身蓝绸衫在都柿沟神灵活现吗?新社会不允许这样的人整天游手好闲不劳而获。丁奎说:干脆抓起来算了,像斗刁世雷一样揭揭她的老底。葛明礼说:兰姑在沟里有威望,一个女人家没没、没杀人放火,没吃租放、放、放债,就是治病跳、跳、跳大神儿,把她抓起来对乡亲咋交、交、交代?葛明礼的花花肠子里装着我和兰姑的蛛丝马迹,他这样说多半是为了我。白成才说:要不咱把兰姑抽到村部来吧,给值班民兵和咱几个做饭,算是劳动改造。白成才的提议很不错,这个原本没有主意的人偶尔也会有金点子。尽管我对兰姑一肚子火气,但把她关起来还真下不去手,自那个偏厦子里的夏夜开始,兰姑便是我心头的影子,谁能把心头上的影子抹去呢?问丁奎,丁奎说:不抓也行,但不能再住白家偏厦子,让她住到村部来,也好看管。问葛明礼,葛明礼没意见。这样,我决定让兰姑住到村部来,并为值班的民兵做饭,不给工钱,免费吃住。白成才听完决定后咧着满是黄牙的大嘴笑个不停,我知道他笑的原因,兰姑到村部做饭,这家伙就天天有都柿酒喝了。丁奎并不满意,说:做饭算啥改造?干脆,我把她种的大烟都砍了,抽大烟的哪有好人?我曾想到铲除这些罂粟,但我对罂粟的第一印象是花而不是毒,就迟迟没下手,既然丁奎要做,我也不能拦着,就由他干吧。丁奎也厉害,几天下来,就把都柿沟的罂粟铲得一株不留。
  我决定亲自找兰姑宣布这一决定。
  兰姑似乎预感到了将要发生的事情。她坐在偏厦子的土炕上用针线穿辣椒,一串串穿起的辣椒在屋檐下挂着,把黄土墙映成了金黄色。炕上一笸箩辣椒红艳夺目,与兰姑一身蓝色的稠衫十分相称,这情景年画一样印在我脑海里,以至于后来每次看到红辣椒,我都会想起兰姑坐在炕上穿辣椒这一幕。院子里的白头鹤叫了几声,似乎在提醒有人造访,但兰姑没有动身,只是斜视了一眼进来的我。
  兰姑先开口:为白荷定亲的事来找我?
  我站在那里,很严肃地说:我知道你在使坏。
  兰姑没停手中的活儿:是吗?说说看。
  说也没用了,你毁了我。
  不是,我这是救了你。兰姑说。
  你为什么要这样?你明明知道我对白荷好。我的声音很小,但不怯懦,我的确想知道兰姑这样做的动机。
  你们不合适,兰姑接着串辣椒,但不再凝视我,她的口吻毋庸置疑:打个比方吧:白荷是只白头鹤,而你是一只虎。
  兰姑的话我当时没有反应过来,今天,再回想兰姑的话,我似乎明白兰姑为什么这样说了。白氏家族成员梦魇一样的早夭似乎都在兰姑的掌握之中,白荷嫁给刘世成并没有改变这个可怕的规律,在都柿沟小学老师的职位上,她早早离开了这个世界,连个儿女也没有留下。
  说吧,怎么处置我?她抬起头,一双琥珀眼睛凝视着我。没有谁不承认这是一双美丽的眼睛,眼神中似乎藏着各色宝石,充满磁力。在这样一双眼睛的凝望中,我变得心虚起来。我与兰姑独处的时候,总会感到一种强大的气场的存在,这气场会产生一种磁力,让意志的指针变得摇摆。我宣布了兰姑去村部做饭的决定。出乎意料的是兰姑没有反对,她只是提出了一个要求,在村部的院子里竖一根索伦杆。
  竖一根索伦杆不是什么原则问题,无非费点粮食是喂喂过路的飞鸟而已,我答应了她。从此,都柿沟里有了第二根高高的索伦杆,村民私下称之为萨满旗。村部用的是刁世雷家的正房,刁家一正两厢,东厢是厨房,西厢放杂货和粮食,都是一色的青砖瓦房,东厢里连着灶台是一铺大炕,正好解决了兰姑的住处问题。
  兰姑厨艺精巧,做饭炖菜很受大家欢迎,喜欢喝酒的白成才一到吃饭时就咧着嘴笑,央求兰姑给他一碗都柿酒。葛明礼则总是最后一个吃完,把剩下的饭菜用钵子端回家。只是丁奎不说话,用敌视的目光审视兰姑。丁奎这家伙对女人从不感兴趣,他母亲过世早,他和父亲丁大桩子相依为命,家里没有女人的气息,这应该是他不适应女人的气场所在。
  叶梅到都柿沟,吃了兰姑的饭菜后对我说,她怀疑兰姑是大户人家出来的,穷人家的女人是做不出这种饭菜的。我现在还记得叶梅在喝了一口都柿酒之后那副奇怪的神情,她的眼睛在瞬间扩大了一倍,喉咙处似乎有个松鼠在上窜下跳。好一会儿,叶梅才说,以前只知道酒辣,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甜的酒 !叶梅让我留心兰姑,不要被美味佳肴迷昏了头,要知道,把胃口交给了人家,半条命就不在自己手里。我想兰姑不至于在饭菜里下毒害大伙,但叶梅的话不得不听,我把从刁世雷家分的那双楠木包银筷子带到村部,每次吃饭,都用筷子在饭菜里蘸一蘸,爷爷说过,银子沾毒会变黑。
  如果没有白荷的婚礼,如果没有令人迷幻的都柿酒,我对改造兰姑的改造也许会是另一种结果。
  那天是冬至, 白荷和刘世成成亲的日子。白家摆了宴席,我不能不去,因为白荷亲自来请我,白荷站在村部火炉旁,脖子上系一条红头巾,把脸衬得很红。白荷说:明仁哥,我哥随部队南下了,你就是我哥,你明天来不来?我注意到一旁的兰姑目光很柔和,没有以往的警觉。我说:干啥不去呢?你的婚姻大事哥总该喝一杯喜酒吧。说吧,要我随点什么礼呢?白荷甜甜地笑了,说:不用了哥,要是真想送就送我一只小白兔吧。我心里一热,白荷真是喜欢小白兔,可是我却没有满足她这一要求。
  白家喜事场面不小,酒席吃了三悠,村民几乎都来了,唯有丁奎缺席,丁奎生病咳得厉害,想来也来不成。我坐首席上位,心里多少有些忐忑,论辈分和年龄我不该坐上位,但白铁梨非要我坐,我只好客随主便。老少爷们敬酒,一拨接一拨,我只是粘粘唇而已,我不善饮酒,也没心情,我感到真正的我离开了自己,在酒席上空飘,在木凳上的只是我的躯壳。我看见一个个乡亲向我的躯壳敬酒,我的躯壳麻木地应付着,我忽然很可怜这个躯壳,鼻子酸酸的,樟子松木柴燃烧散发出的松烟模糊了眼下的一切。葛明礼、白成才是陪酒的,头上蒸着热气,开怀敞胸,最后踉踉跄跄被人搀回家里。离开酒席时,我倒了两碗烧酒来到刘世成面前,这个带着厚厚眼镜的家伙竟然好酒量,颇有点来者不拒的架势,他接过酒红着脸看我,我说:干了。一仰脖,一碗小烧就干了,他收回目光,一闭眼也干了这碗酒。我不知道此时白荷是不是在看我,但我听到了白铁梨一句实在话:这孩子,逞能。我分不清他是说我还是说眼镜。
  离开白家时,我特意看了看那间留下我少年记忆的偏厦子,眼圈儿有些紧。白荷啊白荷,嫁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眼镜将来怎么过日子?
  回到村部,头灌铅一样沉,嗓子冒烟,去厨房找水,水缸却是空的,我扔掉水瓢,手扶水缸四处打量,朦胧中,看到了一个红绸布盖着的酒坛,我知道这是兰姑酿的都柿酒。我对酒没有兴趣,兰姑酿的都柿酒,我从没有沾过,但在有了一碗小烧垫底的情形下,我忽然萌生了想喝都柿酒的念头。我过去解开红绸布,酒坛里有个白铁提斗,我提上来一尝,甜酸入口,便找了个碗,索性坐下来盛了一碗,有滋有味喝起来。我不知道自己喝了几碗,直到两眼视物不清才想站起来,但腿似乎长在了别人身上,两腿别来别去,把我别到了炕上,我看到了兰姑那床卷成一筒的蓝花棉被,顺手一拉,棉被便骨碌碌在炕上铺开了,我一头倒了下去,兰姑的被褥有一种奇怪的香味,应该是我那瓶雪花膏的味道,在雪花膏弥漫的清香中我沉沉入睡。
  冬至的都柿沟天短到了尽头,朦胧中我隐约感到白荷来了,看来白荷心中还是有我的,要不新婚之夜她怎会来村部?曲线突出的白荷站在炕前犹豫了一会儿,为我掖了掖被角,她大概想去点矮墙上的油灯,弯腰探过我头顶,去摸索火柴,我顺势拉住她,用力揽在怀里,她用力挣扎,群殴像一条饥饿的蟒蛇,把怀中猎物越缠越紧,她不再挣扎,我却嘤嘤哭泣起来,反复问她为什么,白荷不说话,听到我哭泣,她用富有弹性的胸脯堵住我嘴,我的压抑如火山爆发,莽莽撞撞把怀里的白荷搞得一塌糊涂。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凌晨。我发现自己躺在兰姑的炕上,身上盖着兰姑那床蓝花被。令我无地自容的是我没有穿衣服,我的衣服很整齐地叠在炕梢。兰姑坐在炕沿上,正眯着那双琥珀一样的眼睛看我。
  我惊恐地环视了一下四周,脱口问:白荷呢?
  白荷应该在新房呀,兰姑说。
  我似乎明白了昨夜发生的一切,我酒后错把兰姑当成了白荷。我让兰姑先回避一下,手忙脚乱穿上衣服,再叫兰姑进来,对她说:我错了,我要上区里自首。兰姑说:你自首什么呢?你不过喝醉了,在村部的炕上睡了一宿。听到这话我很是感动,兰姑太善良了,她两次拯救了我的自尊。
  可是,昨夜我好像欺负你了。我声音很小,小得像蚊子。
  兰姑理了理黑漆般的头发,凝望着窗上的冰花,喃喃地说:你不是坏孩子。她说这话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她的侧影和白荷很像。
  
  六
  冬月,丁大桩子突然得了急症。丁大桩子个子瘦高,肚子却孕妇一样鼓起,像个直立行走的刀螂。丁奎对别人狠,对老爹却堪称孝子,他心急火燎来找我商议法子。丁奎低着头,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很可怜。冬季大雪封山交通不便,出沟要套马爬犁走上一个整天,加之冬天正是草原狼觅食的季节,蓝甸与樟子岭相连的地方经常有群狼出没,一两杆步枪对付不了狼群,外出请大夫等于过一趟鬼门关。我说去求求兰姑吧,兰姑的偏方虽说嘎咕,却能治病。丁奎说他去了,兰姑不肯来,说她治不了。我说我去找兰姑,我了解兰姑,她不会见死不救。我知道兰姑对丁奎有成见,因为丁奎烧了她的神器,丁奎去请自然碰钉子。我找到兰姑,兰姑叹了口气,道:去,可以,可我有个条件。我说什么条件你说吧,我替丁奎答应你。兰姑说,丁奎从此不能再猎鹰。我问为什么不能猎鹰?兰姑说鹰是萨满神鸟,猎鹰有损萨满之道。我答应了兰姑,说丁奎在村里有工作,将来不打猎就是了。兰姑跟我来到丁奎家,丁奎见到兰姑,神情怪异,机械地点了点头,看出来他想说话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兰姑在炕沿上坐下,揭开棉被,食指轻轻地扣着丁大桩子鼓起的肚子,敲声很怪,像扣一个熟透的西瓜。又察看眼睑、指甲,然后问:你打猎都打什么?丁大桩子一张汗涔涔的黄脸抽动着道:我见啥打啥。兰姑又问:下膛线?丁大桩子说,是的,下膛线打黄貔子。下膛线是猎人打猎常用的一种手段,利用动物习惯走老路的特点,在动物必经之处暗伏绷紧的一条皮筋,动物经过触动机关,皮筋就会弹起来,正好击中动物肚皮,把它抽死或抽晕,这种下膛线的手段,不损伤动物皮毛,比枪打下套更经济。兰姑说:知道膛线抽到肚子上会多疼吗?丁大桩子捂着肚子说:我这肚子就像叫膛线抽了,疼死了。那以后你还下膛线吗?兰姑问。丁大桩子嘟哝着:都说这黄貔子犯邪,我还不信,这回算领教了,都找上来了,你救救我吧。兰姑说:我想救也没有咒念,神鼓叫你儿子收了去,没有鼓我也唤不来各路大神。兰姑这是故意说给丁大桩子听的,想让丁大桩子逼儿子把她那些神器要回来。果然,丁大桩子命丁奎快把神鼓还给兰姑。丁奎看看我,我说:都烧了,怎么还?兰姑冷笑一声,对丁大桩子说:鼓是领神的幡,没有幡,神灵找不到来你家的路。丁大桩子恶狠狠地盯着我,道:你俩鳖犊子造孽呢!干啥不好,偏要烧人家神鼓!我压低了声音对兰姑说:你要求的条件我可答应了。兰姑不看我,却一直盯着丁奎,她希望听到丁奎的承诺。丁奎被看得很难堪,小声说:明仁和我说了,我以后不打猎就是了。兰姑尖锐的目光钝了些。丁奎又说:偏方治大病,你给出个偏方吧。兰姑说:出偏方可以,可我的偏方不好找,说了也没用。丁奎急了,道:你尽管说吧,你要熊胆,我就去抠仓,你要犴鼻子,我晚上就进山下套儿。丁奎说的抠仓,是指到深山老林去打冬天蹲仓的黑瞎子。兰姑说:刚说过不打猎,却又要抠仓下套。我横了丁奎一眼,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兰姑说:不用什么熊胆犴鼻子,你去找些活泥鳅来,要黄色的,每天活吞九条黄泥鳅,半个月肚子就消肿了。
  兰姑这个偏方够绝的,大冬天到哪儿去找活泥鳅?我说:还有别的偏方吗?这泥鳅都在冰下猫冬呢。兰姑说:知道卧冰求鲤的故事吗?只要感天动地,黄泥鳅不难找。丁大桩子又在炕上哼哼,我说:有啥法子能止疼?老人家太遭罪了。兰姑从衣兜里摸出一个蜡纸包的黑丸,说:疼的厉害时吃一点,记住,一次就半个黄豆粒大,多吃要没命的。
  啥东西?丁奎抻着脖子问。兰姑道:这就是被你铲除的罂粟。我也脱口道:这大烟不是坏东西吗?还能止疼?
  兰姑叹了口气,说:世上万物无所谓好坏,关键在人心,就拿罂粟来说,人心善,它是药,人心恶,它是毒。
  兰姑说完,斜视了丁奎一眼,转身走了。
  丁奎说:找黄泥鳅难不倒我,我去蓝甸河套里钻就是了。我说:讷莫尔河又深又宽,泥鳅都藏在泥里,你怎能钻到泥鳅?丁奎蛮有信心地道:找水缓的河汊子,多钻几个冰眼,不愁钻不到黄泥鳅。
  丁奎是我的左右手,都柿沟闹土改不能没有丁奎,这节骨眼儿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借了冰穿、搅罗子,陪他进蓝甸。丁奎人粗心却细,他拿起我借的冰穿看了看,发现有些钝,就到铁匠炉打尖淬火。抚摸着淬火后锋利的冰穿,丁奎眼光蓝盈盈的,透出一种屠夫才有的贪婪。
  冬天的蓝甸像一条没有边际的棉被,软软的能吸尽人的力气。我们的爬犁腿是加宽的,在厚厚的雪地里陷不下去,可马蹄子就不行了,每一步都是在跋涉,马的鼻息响声如雷,喷出的热气令雪花四溅。我隐隐有种不祥之兆,这种感觉来自爬犁出沟的那一刻。拉爬犁的马是一匹白马,通体没有杂色,站在雪地上只有眼睛和鼻孔提醒你这是一匹马。马的眼睛都是顺着的,从不抬头看人,但我发现这匹马在出沟时却回头望了一眼,出于好奇和本能,我也回头望了一眼,这一望,心里不免“咯噔”一下,我看到了兰姑,正站在沟北尼姑庵前的小广场上,抄着袖远远地看我们,她黑围巾蓝棉袍,在天地一片雪白里显得十分醒目。我不知道她站在那里干什么,因为冬天的都柿沟,猫冬的村民没有早起的习惯。这么寒冷的清晨,兰姑站在庵前干什么呢?她应该在村部厢房的火炕上睡觉呀。我对丁奎说:兰姑在庵前看我们呢,不会是看笑话吧?丁奎回头看了半天,问:哪有人呀?我再回头,却发现兰姑不见了。真是见了鬼!我嘟囔了一句,我相信刚才眼睛不会花。
  约摸走出一个钟头,我们来到了我遭遇过野狼的菱角湾。浩浩荡荡的讷莫尔河在进入一片茂密的棠棣林后,突然分成七八条曲曲弯弯的河道,化整为零了。分解后的讷莫尔河变得低缓温顺,河道里菱角蓬生,此湾因此得名。菱角湾在都柿沟人心里是个恐怖的地方,村民都说菱角湾的水忒馋,犯邪,常常淹死人,夏天,湾里会看到水面飘着几尺长的黑鱼,像死猪一样半翻着肚皮,曾有放牛的人下水去捞,那死鱼却一翻肚皮没入水里,而下去的人则被菱角秧缠住溺水而死。于是村民传言,说湾里漂筏都是吊死鬼变的,水下缠着数不清的索命绳,专牵下水的人。应该说丁奎选择菱角湾是有道理的,生长菱角的河道就会有淤泥,有淤泥的地方自然会有泥鳅。
  进入菱角湾后,我们在河面较为开阔的一个地方停下,丁奎用他的牛皮靰鞡在冰面跺了跺,扒开积雪,选了一块冰色稍深的河面开始钻冰。我和丁奎一人钻,一人往外清,快到中午时,一个两米深六尺见方的冰眼钻成了。打冰眼是实打实的重体力活儿,成功率很低。打在干冰上白费力气,打在水面上稍有不慎又会打穿泄了压力。正确的打法是在离水大概几寸深的地方停住,清净残冰,选好位置,仔细精雕细刻,钻出一方薄面来,然后倒提冰穿,用盆口粗的冰穿顶头狠狠撴下去,撴出一个圆口,靠自然的压力,让冰下的水喷涌而出,把冰层下的大鱼小虾一股脑抽出来,再用搅罗子在水中不停地翻搅,一兜兜的鱼就成了囊中之物。钻鱼很难,更难的是钻黄泥鳅,蓝甸子里大大小小的水泡子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可是钻出来的多是老头鱼、蛤蟆,再就是柳根鱼和鲫瓜子,黄泥鳅只有活水里有,死泡子就是有,也是黑色的,不符合兰姑所交代的标准,钻黄泥鳅只能到讷莫尔河。
  打好冰眼,丁奎卸下了冰穿的两个把手,用衣袖擦拭冰穿的顶面,顶面是柞木的,很硬,打了铁箍,一看凸凹不平的顶面,就知道这是砸过无数冰眼的冰穿。我握好搅罗子,对丁奎说:你下去砸吧,我来搅。丁奎因为钻得急,忘了在冰眼上留阶梯,使冰眼成了一个直上直下的长方形深坑。我问:要不要钻个蹬脚的地方?省得爬慢了弄湿衣服。丁奎道:别说一个冰眼,就是再深的陷阱,我也一个跟头翻上来。我相信丁奎的话,打猎的人没有一套攀爬的功夫怎么行。
  丁奎摘了貉皮帽子,脱了棉袄,只穿一件兔皮背心下去了,他俯下身用手拂了拂冰面,拂出面盆大的一块地方,站起身来。我看到他拂出的冰面颜色发深,知道冰眼选对了,颜色发深,说明透过冰层能看到河底的淤泥,鱼活动的空间有限,容易成堆聚群。丁奎双手握住铁钎,低低地吼了声:开!冰穿狠狠砸下去,一股黄黑色的水注喷涌而出。丁奎一纵身跳了上来,我急忙用搅罗子在水注中全力翻搅,翻搅也是个技术活儿,需要把冰眼中的水搅转起来,而且越快越好,搅不及时,有些鱼就会从冰眼中溜回去。
  收获是可观的,这一冰眼,我足足搅上来半麻袋鱼,有鲇鱼、鲫鱼、雅罗,甚至还有一条狗鱼,但就是不见半条黄泥鳅。丁奎坐在雪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我盯着一汪浑水发愣,心想,这泥鳅莫不是都中了兰姑的魔咒,躲到什么鬼地方开会去了?
  时间已是近晌,我们生火烤了粘豆包,丁奎吃了几个豆包,盘算着再到哪块河面上下手。我说:去连河口试试吧,那里夏天钓鱼每次鱼篓都不空。
  说走就走,冬天日头溜得贼快,我们不敢多歇,赶着爬犁直奔连河口。连河口是两条河汊子在菱角湾交汇流出后形成的一个肘子湾,这里水浅,草盛,河底淤泥厚,到这里碰碰运气也许会有收获。
  在连河口,我选了一块冰面上长着苇草的冰面,对丁奎说:这回你听我的,我看这个地方准行。丁奎摸了摸有些钝的冰钻,对我说:好吧,这回你当领导的选地方。我们开始轮流钻冰,已经不锋利的冰钻钻到冰上咚咚的,像鼓一样,没了上午的清脆。让人感到奇怪的是,这个冰眼钻出的冰总是带着一些菱角的茎叶,茎叶有些腐烂,夹杂在冰中,让每一块冰都像浑浊的猪皮冻一样。我说,这回是钻到乱泥塘上了,肯定不会空。丁奎也来了精神,卯足了劲儿钻冰。太阳西下的时候,我们钻出了大约一人深五尺见方一个冰眼。丁奎在钻冰时,捡到了一条冻在冰里的泥鳅,仔细查看,果然是黄泥鳅,丁奎兴奋得像徒手逮了只狍子,擦着脖颈后的汗说:老天有眼,我爹有救了!我也松了口气,心想这一趟终归没白跑,兰姑出的难题我俩给解了!
  按照上午钻的冰眼估计,冰眼的冰层离水面还应该有半人深的厚度。丁奎头发洗过一样蒸着白气,一脸热汗像油坊里的伙计。鬼晓得连河口的冰层要比菱角湾那里薄,丁奎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只是拼命往下钻,突然,扑哧一下,冰眼被钻漏了,一股泥浆扎枪一样直刺丁奎的裤裆。丁奎一看冰眼被钻漏,知道坏菜了,便不顾一切地往下猛钻,他想努力扩大被钻透的钻孔,让喷出的水柱粗一些。丁奎的举动在这数九寒天里,显然是一种舍生忘死的壮举,因为他几乎是在泥水里扑腾,突然,我发现冰眼里有一球球黄乎乎的东西在翻滚:泥鳅!我大喊了一声,猛力把发疯般的丁奎从泥水里拖上来,然后操起搅罗子拼命地搅。搅上来的几乎都是黄泥鳅,倒在冰面上蛇一样乱窜,片刻间,便冻成了弯曲的一团。我不知搅了多少下,一直到搅罗子里搅不到泥鳅,才直起腰来对丁奎说:好了,给连河口留点泥鳅种吧。我没听到丁奎回答,扭头一看,丁奎这家伙脸色通红靠在爬犁上,两条腿直直地叉开来,像个硬梆梆的泥人。丁奎已经冻僵了。我刚才只顾捞鱼忘了浑身湿透的丁奎。丁奎衣服已经湿透,几乎冻成了一个冰坨!我扔了搅罗子,给丁奎往下扒衣服,湿衣服不脱,寒气一逼心,体内的血就凝了。我把丁奎扒了个溜光,然后用爬犁上的羊皮大衣把他裹起来,紧紧地抱着他,好一会儿,丁奎的下巴能动了,哆哆嗦嗦地说:包好泥鳅,泥鳅不能冻死。
  我收了泥鳅,赶着爬犁往回赶。拉爬犁的白马没了来时粗重的鼻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马蹄格外轻松。蓝甸北面的樟子岭松涛阵阵,回响着我甩出的鞭声。裸身的丁奎裹着羊皮袄,缩成一团,好在貂皮帽没有湿,貂皮帽的两个帽耳系起来,几乎包住了他的整张脸。我担心他睡,就一再提醒他要睁着眼,眼千万不能闭。丁奎哆哆嗦嗦地说:不敢闭,一闭眼,就看见火堆和火堆里的鼓。我愈发担心,山里人都知道,冻死的人死前都会出现火堆的幻觉,会解开衣扣烤火,我拼命地打马快跑,爬犁像顺水顺风的舢板,直插远处的都柿沟。
  谢天谢地,我们回到村里时,丁奎没有冻死,但两脚的脚趾却已经泛黑,基本上残了。我知道这已经是个奇迹了,如果丁奎不是个抗冻耐寒的猎手,他早就完蛋了。
  有了黄泥鳅,丁大桩子的肚子一天天瘪下去了,这真是个奇迹。冻僵的泥鳅在冷水里一缓,条条竟活过来了,丁大桩子把泥鳅养在水缸里,每天活吞九条,半个月下来,丁大桩子的病竟然好了。丁大桩子为了感谢兰姑,为影班送去一头黑毛还愿猪。
  脚趾冻伤的丁奎狩猎之心不死,他一瘸一拐地偷偷跑到樟子岭上捕了一只雀鹰,他要熬只猎鹰,让鹰为他打猎。他把鹰锁在摇晃的小秋千上,拿着荆条天天晚上不让鹰睡觉,鹰看他,他看鹰,两者赌气一样熬着,但这只鹰很有性格,根本不吃丁奎那一套,对丁奎总是怒目而视,结果鹰没熬成,丁奎却熬倒了。
  我埋怨他:你违背了诺言。丁奎说:这是最后一回,熬只鹰替我抓兔子鹌鹑,碗里也好有个荤腥。我说:诺言如金,食言如吞金,这是爷爷常告诫的话,你糊弄谁也不该糊弄兰姑,兰姑是谁你不是不知道,快把鹰放生吧。自钻鱼回来开始,丁奎就一个劲儿地咳,经过这么一熬,生生熬尽了他的精神,他咳嗽着道:兰姑的话也不全在理,她不让杀生,可她给出的方子却是吃泥鳅,我爹给的还愿猪她也收了,这不矛盾吗?
  丁奎没听我的话,盛怒之下,一刀剁了老鹰的头,把老鹰剥皮熬汤喝了。
  丁奎病情加重,我只能硬着头皮去求救兰姑。兰姑碍于我的面子不好不来,但她这次来,进屋后连脖子上的黑围巾都没有解,只是嗅了嗅屋内的空气,便长长叹了口气,扭头走了。丁大桩子见状一腚坐在门槛上,吧嗒吧嗒落泪,兰姑的神态无异判了丁奎死刑,因为都柿沟以往也遇到过这种情况,只要兰姑不管不问扭头离开,病人就该准备后事了。我想,兰姑就是能治也不会给丁奎治,因为丁奎熬鹰的事一定瞒不过她。
  我决定把丁奎送到区里去,区里有卫生所,总不能眼看着丁奎就这样死去。送丁奎出沟的头天夜里,我找兰姑问丁奎的病情,兰姑眯着眼正盘腿在炕上抽烟,我很惊讶,在此之前我从没发现兰姑还抽烟。村部里烟香弥漫,像三月初三尼姑庵的菩萨殿。兰姑对我的到来没有任何表示,炕头半截土墙上有一盏獾油灯,因我的进入灯火开始摇动,灯光下兰姑的身影有些迷幻。兰姑的头发一反常态地披散开,她梳得光溜溜的头发一旦披散开来,便像开了闸口的泉,会把一切弄湿,冬至那天醉酒,若不是她的头发披散开,我也不至于神魂颠倒错认成白荷。
  我知道你会来。兰姑说:来也没有用。
  你一定有办法。我说。
  我只治病,不治命。
  丁奎都咳出血了,这不是病吗?病和命有什么两样?
  兰姑端坐着,语气很平静地说:病,是后天所患,可以审视调理;命,是先天所定,不能更改变化,圣人说要听天由命。
  我听不懂她的话,问:那么,丁奎性命该绝啦?
  废了。兰姑头都没摇一下,吐出的这两个字却十分清晰。
  我想这个时候,我应该为丁奎担当一些责任。就说:我知道你心里恨丁奎,丁奎没收你的神器责任在我,是我让他去的,你骂我打我我都认,有气撒到我身上好了,打骂过后你还是给丁奎看看吧。
  我简直是在说软话了,当然,这是在队部昏暗的油灯下说软话,只有我和兰姑两人。我说:当年,我肋骨受伤,不是你用蟑螂治好的吗?
  兰姑睁大了眼,必须承认,兰姑的眼很好看,白天迷离朦胧;夜晚却明亮有神。你是你,丁奎是丁奎,命不同。兰姑这样说。
  我知道自己再呆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了,有了上次的越轨,我在队部里有一种心虚的感觉,我对兰姑说:我知道你有你的道理,我不勉强你。
  离开队部,踩着吱吱作响的积雪,想着叶梅交给我的任务,心像挂在秋千上荡来荡去,当初镇压刁世雷,“呯”的一枪什么都结束了,而改造兰姑,却狗咬刺猬不知如何下口,消灭一条生命容易,改造一种思想很难。
          
  七
  丁奎是在我送他去区里的路上死的。他的死不是因为他的病,他是被一枚手榴弹炸死的。我直到今天也不知道是谁在柞树林中抛出了那么一颗要命的手榴弹,手榴弹不仅炸死了爬犁上躺着的丁奎,还炸伤了拉爬犁的马,那是一匹拉着我和丁奎去菱角湾钻鱼的白马,我认为它特有灵性,正是这匹马觉察到了暗藏在林中的袭击者,我才躲过一劫。
  和丁奎一起送命的还有村民大平。
  大平本名叫白平福,是个脑子活泛的农民,少白头,不过四十,俨然一副白发苍苍的老者形象。他因为和堂弟白平富打架伤了腰子,佝偻着直不起腰,这次搭爬犁去区里看病,不想却成了丁奎的殉葬者。
  说到大平,他的后事问题让我费了不少脑筋,他和丁奎不同,丁奎活着是革命工作者,死了当然是烈士,而大平呢?怎么说都算个倒霉蛋。
  自从镇压了地主刁世雷,都柿沟的日子就不再那么四平八稳,闹心的事总是接二连三地冒出来。叫人苦笑不得的是,村里一向和睦相处的白氏二兄弟差点闹出人命来。白氏二兄弟是白成才的两个远亲,一个叫白平福,一个叫白平富,村民们习惯上叫他们大平小平。大平小平都是四十上下,平日里走得挺近,不想却因为刁世雷的一口棺材反目成仇。那是刁世雷一口黄菠萝木棺材,分刁家浮财时,大平小平都看中了这口漆得油亮的寿材,主持分浮财的白成才把棺材分给了大平,这让小平很恼火。小平恼火的原因是因为自己多嘴,大平本来不知道刁家这口棺材,是小平到大平家串门时,说到这口棺材如何如何好,他曾经帮刁世雷刷过漆,刁世雷亲口说这棺材就是埋到蓝甸子里两百年也烂不透。小平的话引起了大平的兴趣,大平和白成才走得更频一些,就说通白成才把原本分给他的一张鸡翅木大床,改成了这口棺材。白成才当时还犹豫了一下,说这棺材小平看上了,已经打过招呼。大平说都是自家兄弟,差不了,我比小平大几岁,要进棺材也是我先进。白成才这才把棺材分给了大平。窝了一口气的小平来找白成才讨说法,脾气挺大,吵吵巴火,恰好我在场,我训斥小平:这棺材是共产党没收刁世雷的,党说给谁就给谁,咋你先打招呼就成你的了?小平看了看我桌旁戳着的步枪,脸胀得猴腚一样红,不再争辩什么。我以为棺材之争到此没事了,谁知一天清早,大平家的几垄豆子被人给锄了,时间正是盛夏,毁了苗的地只能补种白菜,这意味着大平家这个农季就白忙活了。大平报案后,我和白成才到现场去过,我按叶梅的思路先想会不会是刁世雷的家人干的,可是这想法被我自己否定了,刁世雷的儿子刁冰早就逃到南方,解放后死活不知音讯,家里剩下个痴闺女白雪,连话都说不囫囵,怎去锄豆子?大平怀疑是小平干的,因为小平上门找他讨过棺材,两人为此红了脸,但这只能是怀疑,小平不是地主富农,不能捆起来拷问,这可是政策问题。大平小平自此结仇,由夏到冬,这仇也由水成冰,只要一见面就斗鸡一样四眼喷血。两家的矛盾终于在我送丁奎去区里的头一天激化了。两人都去找兰姑,都想让兰姑给出个主意,不想冤家路窄,两人在队部大门口碰面了,话不投机,动手在所难免,大平心眼多力气却少,被小平骑在身上捶了个半死,若不白成才听到叫骂声跑出来拉架,大平恐怕真的进了那口黄菠萝棺材。打架后大平说自己腰子被小平踢坏了,当天夜里开始尿血。我拉丁奎去区里看病,就把他也捎上了,当然,大平看病的花销由小平来出,小平因为打人被民兵绑成了粽子,扔到村部院子里冻了半天,把小平的锐气给冻了去,怎么吆喝怎么听令。从小平身上我懂得了一个道理:干大事的人不能手软,手一软,套就松。我命小平卖了年猪,凑了钱交到村部给大平看病,大平哆哆嗦嗦地数好钱,把钱掖在棉裤腰里。
  离开都柿沟那天恰好是腊月二十三,农历小年。早晨,我在村部里吃兰姑包的酸菜馅饺子,吃得正香,冷不丁叫一块碎骨碴硌了石牙。那个年代还没有刷牙的习惯,从小我就被牙病折磨得苦不堪言,而被硌的正是一颗虫牙,原本睡着的虫子被硌醒,在牙龈里乱钻,把我的半边脸都钻遍了。一碗饺子吃了一半,就忍着疼拴好爬犁,背上步枪,让民兵把卧床的丁奎抬上爬犁,又拉上弓成了一只大虾的大平,开始打马上路。白成才、葛明礼和丁大桩子一大早赶来送行。
  我特意选择了那匹白马来拉爬犁,这匹当时拉着我和丁奎去菱角湾钻鱼的白马有灵性,我记得在听白铁梨皮影戏时,戏中唐僧坐骑就是白马,是一条小白龙变的,为此,我对这匹浑身没有一丝杂毛的白马格外留心。这匹马原本是刁世雷家的,按照土改的规定,这马应该分给贫雇农,但我请示叶梅,把这匹马留在了村部,我的理由也很简单,都柿沟离区里太远,总不能步行去开会吧。这匹白马平时由葛明礼饲养,村里有公务,就牵来用。
  离开冰雪覆盖的都柿沟时,我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沟北的尼姑庵,这一看,如同盯在针刺上,心头顿时收紧了。我看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一动不动都站立在山坡上,又是兰姑!别人谁会跑到那个四方台上神经兮兮的张望?兰姑刚才还在村部伙房,怎么突然就跑尼姑庵去了呢?上次我们去菱角湾,她也是这么看的。凉飕飕的北风掠过后颈,我周身一阵发凉。我后悔没有听葛明礼的话,葛明礼建议我带上两个民兵,再栓一副爬犁,这样路上也好有个照顾。我没有同意,村里没钱,多带一个人,就要加一份盘缠,我只是带上了大黄狗,我不在家,大黄狗没人喂,我只能带着它。
  冬天的樟子岭,因为林密雪厚显得格外苍茫,雪地上布满一道道兔子爪印,这爪印都是直线,直通目标,看来兔子善走捷径。兔子是从樟子岭林间到蓝甸里觅食的,爬犁经过时,它们早已无影无踪。爬犁沿着大甸边缘逶迤前行,白马四蹄有力,无须扬鞭,我把鞭子横在爬犁上,鞭梢上的一簇红缨火焰般跳来跳去,爬犁后面的大黄狗兴奋异常。我不时为丁奎掖掖皮袄,丁奎处于半昏迷状态,但还有知觉,我摸摸他裹在貂皮帽子里的脸,他喉咙里咕噜了一声,似乎想说什么,但已经说不出来了。我心里一阵酸楚,丁奎是一员虎将,如果丁奎走了,我便失了左膀右臂,冲锋陷阵的事情还有谁来担当?白成才管管吃喝还行,干革命却当不了先锋;葛明礼私心重,成不了大器;其它人我早在心里过了几遍,没有谁能豁出性命干大事。
  佝偻在爬犁上的大平大概是冷了,哆哆嗦嗦地问我:明仁队长,我们不会迷路吧?
  大平平生没离开过都柿沟,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对都柿沟之外的事情一概不知。我很瞧不起这个为棺材挨打的大平,尽管他比我年长一倍,他通过白成才得了那口棺材,有点不地道,小平是他的堂弟,他就是想要也该和弟弟商量一下,这下可好,豆子被毁,腰子受伤,这菠萝木棺材不但没给他带来官和财,倒让他厄运不断。我纠正他道:不要叫什么队长,我是武委会主任兼贫协主席,哪来的队长?
  大平不懂这些职务,他自言自语说:我听你管那个红脸姑娘叫队长,我就叫你队长,我以为队长比主任大。大平称叶梅红脸姑娘倒很新鲜,叫法挺贴切。
  由于目光总在一片白色的世界里缺乏参照,我的眼有些花,这是可怕的雪盲,我不能再往远处看,收回的目光就聚焦在爬犁前白马屁股上,我第一次这么认真地观察白马的屁股,看着白马浑圆抖动的屁股,不知怎么脑子里就想到了兰姑,想到了冬至那一夜,我想,兰姑看上去并不胖,可给我的感觉却像是面做的。我的脑子正随着白马的屁股乱颤,小步快跑的白马在进入菱角湾时突然止住了步伐。
  由于惯性作用,驻足的白马在雪地上前滑了几步,翘起前蹄,“恢恢儿”叫了几声。我的第一反应是遇到野兽了,抄起枪跳下爬犁,单腿跪在雪地里四下张望。大黄狗没有发现目标,东张西望很茫然。北面是茂密的柞树林,这些黑且弯曲的大树枝桠间缀满了枯干的树叶,让树林显得深邃神秘。爬犁上佝偻着的大平毫无敌情意识,睁着一双干涩的眼睛问:主任,你怎么端着鞭子?我低头一看,发现因为紧张,拿枪时竟错拿了鞭子。我站起身拿了枪,却听到大黄狗朝北面的树林叫了几声,并往前冲了几步,我拉开枪栓,也跟着大黄狗往前跑,我知道大黄狗肯定是发现了什么。跑了十几步,突然看到有只飞龙样的鸟从侧翼飞过来,越过我的头顶,直接奔着爬犁飞去。我停下来,回头想看看这只飞龙为什么会选择爬犁降落,然而,当我看清了那不是一只飞龙,而是一枚冒着蓝烟的手榴弹时,一切都晚了,我没有来的急喊一声,手榴弹已经在爬犁上爆炸了,佝偻着的大平突然被抛到半空抻直了,然后大头朝下扎到雪地里;裹在被子里的丁奎则像个画轴一样猛然被打开,在雪地里剥笋般一直滚到我的跟前;白马的屁股受了伤,刹那间那片浑圆的白色变成了血红的一片,受惊的白马拖着散了架的爬犁一路狂奔,一会儿的功夫,便消失在茫茫的山坳里。
  说实话,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这种被袭击的遭遇和镇压刁世雷是完全两码事,当我成为一个被袭击对象而又对袭击者没有丝毫控制的时候,我感到了一种恐惧。我下意识卧倒在雪地里,举起枪瞄准手榴弹飞起的那片树林。视野里没有人,这枚手榴弹好像是从天外飞来的,飞来之后就炸了。后来在影视作品中描写手留弹爆炸都会出现很大的烟尘,那是手榴弹在土地上炸开才有的效果,在雪地里爆炸,腾起的烟尘是很小的,就像二踢脚开花一样,只会出现一团小小的蓝烟。我趴在雪地里,不知将枪口指向哪里,也许,第二枚、第三枚手榴弹马上就要飞过来,我必须把身子压低,这样自己才会躲在爆炸的死角里。我趴了好一会儿,再没有看到可怕的手榴弹,我便朝大黄狗努努嘴,大黄狗领意后朝前面扑了过去,我以为自己会听到大黄狗的狂吠、听到枪响或是人的脚步声,但这一切都没有出现,过了一会儿,大黄狗摇着尾巴、耷拉着舌头从柞树林中跑了出来,它没有搜索到扔手榴弹的人。我扭头看看身边的丁奎,可怜的丁奎已经直挺庭地仰面躺在那里,一块弹片击中了他的脖子,一大滩凝血把他的脸衬得雪一样白。再过去看大平,口中也没了气息,我的腿有些抽筋,软软地瘫下来,满世界只有自己咚咚的心跳。
  白马跑失,爬犁已碎,我无法带走两具尸体。我只好领着大黄狗回都柿沟找人?;厝サ穆飞希炱璞?,蓝甸上刮起了大烟泡,为了不迷路,我沿着樟子岭与蓝甸的边缘走,回到都柿沟天已经黑透。
  我带上所有的民兵擎着火把赶往菱角湾,夜幕里,所有人都看到了一幅可怕的情景:丁奎的尸体遭到野狼撕咬,五脏六腹已被掏空,身上带肉的地方几乎被啃光,囫囵只有那颗头,头上两只半睁的眼睛没了黑眸,像剥了皮的鸟卵;大平的尸体因为在涡风的地方,被刮起的雪埋了起来才得以幸存。丁大桩子老泪纵横,喃喃地说:是寻仇母狼干的,你们夏天为啥要祸害那窝狼崽子?
  两条人命一匹马,菱角湾这个带血的地名,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头上。
  在尼姑庵的后山坡上,我带人埋葬了丁奎,椴木板的墓碑是葛明礼写的,葛明礼第一次写墓碑,放不开笔,丁奎同志不朽六个字不太工整。我病倒了,高烧不退。晚上一闭眼,就会看到有飞龙一样的手榴弹从头顶砸下来,接着是丁奎在雪地里翻滚的样子;即使勉强入睡,睡梦里自己的脸总是朝着大白马那被炸红的屁股,我想扭过头去,但无论怎么扭,大白马的屁股都像铁梨影班的幕布一样罩着我的脸。有时,白荷和兰姑的影子交替着在我的脑子里闪现,每次做梦,都是我和白荷亲热缠绵,正在巅峰之时兰姑那梳得光光的头便会浮现出来,这个头影一出现,我就会从迷迷糊糊中醒过来,空出一身热汗。白成才天天抹鼻涕,兰姑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顿顿送饭来,兰姑每顿饭都变着花样,但我的食欲都被体内的火焰烧掉了,只能勉强喝一点稀粥。白成才烟瘾大,关东红的烟袋一锅接着一锅,把我炕上的烟笸箩都舀见了底。白成才忧心忡忡地道:明仁哥,你是都柿沟的主心骨,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咱都柿沟谁说了算?
  我明白,在都柿沟能说了算的,只能是兰姑。这个我奉命要改造的女人,她的影子渗透到都柿沟每一处角落,像看不见的风,你能感受得到,却无法说清她的形态。
  反正不能让明礼说了算,他私心重。白成才一边抽烟一边说,村里管事的,要紧一条是大公无私。我说:成才呀,你这是怎么了,我不还没死嘛。
  白成才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的大年三十是和兰姑一起过的。除夕夜,我让白成才葛明礼回家守岁,我一个人躺在炕上想心事,想爷爷,想白荷,想兰姑,还想叶梅。如果没有兰姑,我应该和白荷一起过年,那将是一副多么温馨的情景!正在瞎想,兰姑来了,兰姑用桦皮盆端着一盆冻饺子,进屋后并不言语,点火、烧水、煮饺子,把一盘热乎乎的水饺端到炕沿上,摆好筷子,剥好蒜瓣后就走了。我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兰姑忙碌的身影,兰姑走后我泣不成声。
  丁大桩子自丁奎牺牲后,就把我当成了丁奎,有好吃的猎物总是送给我。正月十五这一天,我正蒙着被子发汗,丁大桩子来了,他是从山上直接来我家的,手里拎着鼓囊囊的麻袋。他胡须挂满霜花,扑打着靰鞡上的雪说:大侄子,我在山上给你逮了两只兔子,你杀了吃吧。现吃现杀,兔子肉一冻就没滋味了。我让白成才收了兔子,谢过丁大桩子,心里一阵酸楚,老人在正月十五上山打猎,其实不是为打猎,他是怕在家里想儿子,失子之痛,何以解脱?只好上山打猎打发时日。自兰姑治好他的病后,他打猎方式发生了转变,不再下膛线,也不再打狐狸、黄鼬这样的东西,他只打狍子、野猪和山兔。丁大桩子走后,我让白成才找个笼子把两只山兔养起来,我烧得混身无力,闻不得油腥,这兔子还是先不杀。但是,当白成才把两只兔子放进笼子后,我的眼前突然一亮:两只兔子竞然有一只是纯白色的!我从炕上坐起来,让白成才拎过笼子,仔细看了看,果然是一只纯白的山兔。我欣喜若狂,仰面躺下去,用被子蒙住头,心口咚咚跳个不停。白兔子,白兔子,我差点付出生命的白兔子终于有了!。
  兰姑再来送饭时,我说想把这只白兔送给白荷,这是多年前我答应白荷的一件事,尽管白荷已经嫁人,但说过的话还是要算数的。
  兰姑端详了我好一会儿,突然说:人心一软,命就不那么硬了,你命不该绝。她没有把话说完,我以为她是因为这只白兔替兰姑感谢我。多年后我再重新思忖兰姑的话,脑子似乎才开了点窍。
  把手伸出来,兰说。她挨着我身体坐下,我感到一种熟悉的弹性。我乖乖地把手伸了出去,兰姑捏住我的右手,认真看了一会儿,不慌不忙地从梳得光光的头上拔下一根细细的银簪,在我的中指中缝上刺了一下,我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兰姑那双玛瑙般的眼睛绣花一样盯住我的中指,用力往外挤着血液。我估计她一定挤出了不少血,因为我感到身体里有一种被挤空的感觉。
  出来了。屏着呼吸的兰姑舒了口气。我扭头一看,见中指的指缝间被挤出一些黄色的液体,既不是血,也不是浓,像掺了水的黄酒。是什么病?我问。兰姑把银簪插回头上,柔软的目光沐着我,道:攻心翻。
  攻心翻是一种致命的地方病,又称克山病,生活在蓝甸周边很多人都被它夺去了生命,这种病的发病原因复杂,与潮湿和烟熏有关,我是因惊吓和寒冷而发烧,这怎么会是攻心翻呢?但中指上被挤出的黄色液体证实了兰姑的说法,兰姑救了我的命,因为攻心翻一旦病情耽误,到了不能大便的程度,就只能等着阎王爷来领了。兰姑神奇的一针,把我从死神那里夺了回来。
  葛明礼会办事,为了感谢兰姑,把没收刁世雷老婆的一瓶雪花膏拿来送给兰姑。葛明礼说话很有高度,说感谢兰姑对都柿沟解放事业做出的贡献,救了葛明仁,就等于救了都柿沟的革命。葛明礼在说这几句时,很奇怪没有结巴,我不知道葛明礼这些官话是从哪里学来的,但把这瓶雪花膏送给兰姑,我心里却有种物归其主的感觉。

  八 
  人,是个很奇怪的动物,两性间一旦有了肌肤之亲,便有了彼此分享秘密的渠道。冬至夜之后,我更加想解开兰姑身上一层层谜面,找到蓝绸衫下充满诱惑的谜底。叶梅给我的任务无法完成,是我心中很纠结的一件事,我分析过问题的原因,结论是我没有做到知彼知己,我很清楚,兰姑对我的内外一切了如指掌,而我对兰姑,除了冬至之夜模糊的记忆外,她的一切我都捉摸不透。
  我和兰姑长谈了一次,谈话选在村部正房。我不想在厨房里谈话,兰姑叠在炕上的被子会让我难以平静。自从那次事情后,每次在厨房吃饭,我都背对着火炕,因为我怕看到那床柔软的、带着雪花膏香味的被子,我担心一旦那被子放开来,我会冰雪一样融化掉。方桌的四个座位是以我的位置区别主次,我调了庄,坐到了白成才的座位,白成才不敢坐我座位,就只好坐葛明礼的座,这样葛明礼就被转成了主席,把葛明礼弄得一双左右分视的眼睛不知往哪儿聚焦。好在几天过后也就习惯了,我相信没有人知道我换座的原因,除了兰姑。
  我让白成才提前把村部的火炉烧好,向葛明礼和白成才宣布,我要以一个改造者的身份正式与兰姑谈话,向她宣传革命道理。
  葛明礼结结巴巴地说:兰姑可不不不是好谈的,你别别让她把你谈了。
  白成才说:你非要改造一个女人干啥?
  改造兰姑是叶梅给我们的任务,我说,不改造兰姑无法和叶梅交代。其实,我早就发现在改造兰姑问题上,葛明礼和白成才都没有丁奎坚决,可惜丁奎已经不在了。葛明礼和白成才见我提到叶梅,两人不再说什么,只是说,和兰姑谈话你自己谈吧,我俩跟不上话,把屋子烧热就行了。他俩的想法正合我意,我和兰姑交心,也不希望被别人听到,就说:你俩能躲,我当领导的没法躲,话,由我一个人来谈。
  谈话那天兰姑精神不错,我们围炉而坐,樟子松木柴燃烧散发出的松香让人神清气爽。
  兰姑问:你吃饭用得上换座位吗?对着火炕和不对火炕没什么两样,只要你心里踏实。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兰姑的话。我做不到心里踏实,一种负罪感总在折磨我。我曾想,如果叶梅知道这件事,会像枪毙刁世雷那样也一枪把我毙了,叶梅天生不会心软,她是个能被鲜血激发豪情的人。我的额头有汗水渗出,在炉火的映照下,这些汗珠无法隐藏,会明晃晃展示给对面的兰姑。
  我必须转换话题。
  白铁梨说过,你是一个萨满,萨满是怎么一回事?
  兰姑微微笑了,这笑容如同瞬间绽放的达子香,让我眼前一亮。兰姑抬手理了理头发,目光从我的耳边望过去,我耳后应该是关紧的屋门,我不知道兰姑从屋门上看到了什么,因为她的目光很专注。你知道生命的门和窗吗?兰姑说,屋子有门窗,生命也有门窗,生命的门窗总要有人开吧?萨满就是一个开门窗的人。
  我疑惑地望着她,希望她说下去。
  我们能看到的世界只是一界,其实,我们的头上和脚下还各有一界,三界之间谁来当信使呢?兰姑问。
  萨满?我脱口道。
  对了,是萨满。兰姑还是从我的耳边望过去,接着说:其实,萨满也不是万能的,萨满仅仅是个使者,借众神之力来实现意念,萨满上天,要借鹰鹫之翅;萨满入地,要靠虫蛇引路,没有这些生灵,萨满就无法通灵,引不来各路神仙。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灵?我问。
  怎么说呢?圣人有句话:祭如在,就是说如果你信,它就在。神灵是有自尊的,你不供它,它凭什么理你?
  我听不懂她的话。后来我想,兰姑话中的哲理不是我当时能理解的,因为我是一个没有读过书的农村青年,我所有都柿沟以外的知识,大都来自于铁梨影班的皮影,皮影中那些经过艺术加工的传说让我深信不疑,这也是我为什么那么喜欢并想拥有一张侠偶的原因。
  我问,丁奎的死和神灵有关吗?丁奎之死一直令我费解,身体强健的小伙子怎么突然间就咳得那么厉害?怎么凭空就会从柞树林里飞出一颗手榴弹?怎么狼群偏偏吃空了他的五脏六腑?兰姑一定能解开这个谜。
  兰姑没有说丁奎,她把目光从我耳后的大门上收回来,直视着我好一会儿,才说:上天给了老虎一副锋利的牙齿,就不会再给它坚硬的犄角,给了狍鹿犄角,就只能让它有吃草的磨牙;给了飞鸟一双翅膀,就让它少长两只足,而给了四条腿的就不再给翅膀,这是什么道理?就是说上天是公平的,发生的所有不公平,早晚都会找回来。
  丁奎喜欢捕鹰,你说鹰是萨满升天的引路者,丁奎杀了鹰,岂不让萨满在天上迷路?因为这个,你不治他的?。?br />   兰姑摇摇头,往火炉中填了几块干柴,炉中火势顿时旺起来,噼噼啪啪像爆竹。
  兰姑说:萨满之心就像这炉火,烧掉自己来烤暖族人,在给你温暖的时候,是不分妇孺、不分善恶的,哪怕是一只冻僵的狼,萨满也会给它温暖,这就是拯救,拯救生命是萨满的本分,我怎么能违背本分去报复丁奎呢?对于丁奎的死,我也无能为力,跨入丁家屋门,我就嗅到了一股死亡之气,我知道我已经无力回天。
  死亡之气?我疑惑不解。
  是的,人和其它动物一样,在死亡之前会散发出一种气息,这种气息乌鸦能嗅到,人体上的虱子都能嗅得到,萨满当然也能嗅得到。
  乌鸦和虱子能嗅到死亡气息?我+很好奇。
  兰姑说:乌鸦靠食腐来保持山野的干净,死亡之气即腐朽之气,当家有病人且病入膏肓,就会散发出这种看不见的气,乌鸦会循着这种气息飞来鸣叫,有人因此叫它不祥之鸟。虱子也是如此,久病的病人身上发生虱子纷纷从衣缝中出逃的现象,是因为它们嗅到了死亡之气,虱子虽小,却是吃活血的,它不愿意随着死亡之人埋入坟墓,才会四处逃命。
  我忽然明白了,兰姑为什么进到丁奎家扭头就走,她一定是闻到了这种气。
  那次谈话,我们谈了很多,基本上是我问她答,就像一个学生在请教老师,我们谈到了葛明礼、白成才和白荷的未来。在谈到葛明礼时,兰姑说葛明礼太聪明,聪明会被聪明误。她的断言后来果然验证,我到县里当领导后,葛明礼主政都柿沟,因为爱占小便宜,他威信不高,经常被公社书记点名批评。文革时,公社书记倒霉,葛明礼带头造书记的反,给书记贴大字报,在批斗书记时薅掉书记一缕头发。这个书记一身清廉,造反派抓不住什么辫子,很快就恢复了职务,葛明礼村干部当不成了,从此郁郁寡欢,年纪不大就中风偏瘫,林彪出事那年,他因病去世。
  说到白成才,兰姑还是有些赞许之词的,说他有恻隐之心。白成才的未来,她说会毁在酒上。兰姑一语成谶,白成才后来饮酒丢了性命。那是七五年,我在行署当专员,给都柿沟无偿拨了一台东方红康麦因,康麦因是佳木斯生产的,体态庞大,威武异常,专门用于收割小麦。那时,白成才已经当上公社农机站长,康麦因一到,他很兴奋,亲自押运到都柿沟。午饭时,就着大葱大酱他喝不少都柿酒,然后,兴奋地到麦田看康麦因收割。康麦因收割小麦后吐出的麦秸像锤好的靰鞡草一样芳香柔软,中午喝了都柿酒的白成才看了一会儿光景开始犯困,就在一团麦秸里睡了,大家都在观看那台威风凛凛的康麦因,没有谁注意麦秸里熟睡的白成才,结果,睡梦中的白成才被一台运麦粒的拖拉机给轧死了。收工时,人们才发现白站长不见了,四处喊叫没有回应,感到不妙,于是撒丫子满地里找,最后在一堆麦秸里发现了他的尸体。此事县里专门下发了通报,严禁干部下乡饮酒,严禁机械收割时社员在麦秸垛里睡觉。
  说到白荷时,兰姑总是用那个比方说事,白荷是白头鹤,而我是虎,是狮子?;⒑桶缀刹荒茉僖黄鹑ρ?,不般配的结合对两个人来说是灾难。
  那次谈话,我还解释了冬至那件事,我表明自己决不是个想占便宜的人,我说:冬至那天喝多了酒,脑子乱套,稀里糊涂就做了傻事。对于白荷,心存一份念想也就行了,我不会难为白荷,也不会难为眼镜。
  兰姑若有所思地道:万事随缘。
  一九四九年的腊月,兰姑在尼姑庵院子里竖起了第三根索伦杆,这是三根索伦杆中最高的一根,成了都柿沟的旗杆。在区里开会时我向叶梅汇报此事,叶梅警觉地皱了皱眉头,说会不会是什么新动向呢?这样竖旗杆不是在传递什么信号吧?
  我说,也就是喂喂鸟,兰姑喜欢喂鸟。
  叶梅教训我道:看问题要有高度和深度,要掰开饽饽看馅儿。
  叶梅的话我没放在心上,我认同了兰姑说的萨满之心就像炉火的说法,否则无法解释丁奎说的泥鳅也是生灵为什么可以吃的疑问。
  不知什么原因,兰姑还是离开了都柿沟。
  年关过后,一次,在厢房里吃完饭,当葛明礼和白成才离开后,兰姑突然对我说她要走了,说她不能在都柿沟住了。我愣了,问:为啥要走?死冷寒天的,到哪儿去呢?她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我走了,你就知道了。 问她去哪里怎么走,她平静地道:只要有索伦杆的地方,她就会飘过去。我不能再问,兰姑是个能守住秘密的人,她不想说,谁也问不出来。但我的心却凭空悬起来,像秋千一样荡来荡去。兰姑把桌子收拾好,双手按着炕沿坐下来,那双琥珀一样的眸子亲切而温暖地望着我。忽然,她起身走过来,双手捧住我的脸,很郑重地说:能求你一件事吗?兰姑的手软软的,像长着羽毛。我点点头,万事不求人的兰姑说出这句话绝非易事,这个时候不管兰姑提什么要求我都必须答应她。兰姑说:替萨满看好樟子岭,看好蓝甸,这是我们的家。我说:我可以向你起誓兰姑,只要有我在谁也不敢祸害樟子岭和蓝甸。兰姑的眼角有泪水盈出,白皙的脸庞微微泛红。她放开手,凝视着窗外喃喃地说:安身才能立命,神灵无处安身,将是众生灾难。她从脖子上摘下一个系着红绳的小红布包递给我,道:给你,留个念想吧。红包呈四方形,火柴盒那么大,上面用黄线绣着一个卍字型的图案。她说:把它戴在身上,众神会保佑你。我把红布包放进贴身的口袋,问:你什么时候走,我套爬犁送你。她摇摇头说:不用了,也许明天,也许后天,我走的时候不希望见到任何人。
  兰姑走得离奇,神不知鬼不觉。兰姑走后,白成才和葛明礼闹上了情绪,整天嘴撅得能拴住驴,埋怨我逼走了兰姑。一向对我言听计从的白成才竟然质问我:人家兰姑活得好好的,你闲着没事非要改造人家干啥?葛明礼反复问我那天到底对兰姑说了些什么,我说只是谈了些萨满的问题,没有威胁吓唬她。葛明礼结结巴巴地说:谁谁谁信?没吓唬兰姑怎么就就就走了。我有口难辨,仿佛兰姑的出走真是我造成的,我们这个自土改以来团结一致的集体,因为兰姑的出走而有了裂痕。
  几天后,叶梅带人来到了都柿沟,叶梅一干人骑着马,全副武装,如临大敌的样子。叶梅对手榴弹袭击爬犁一事做了细致排查,全村一百二十七户人人过一遍筛子,结论是怀疑兰姑干的。联系到她是都柿沟唯一来路不明的人,又到处竖索伦杆,估计十有八九是特嫌。叶梅下了逮捕兰姑的命令,让我安排民兵马上执行。我心里暗暗吃惊,兰姑果然能预料凶吉,如果不走,后果如何可想而知。我说:兰姑不见了,没法逮捕。叶梅说:这就更验证了我的分析,兰姑肯定是逃了,她是怎么逃的呢?我说:谁知道呢,不翼而飞了。这是我参加革命以来学到的为数不多的几个成语,这次却用上了,几十年后我还认为我用得恰到好处。叶梅问:她留下什么没有,要好好查查。叶梅的人在白成才葛明礼张大的嘴巴下去厢房检查,结果一无所获,兰姑走得很彻底,什么也没有留下。白成才像是先知先觉,说:早查过了,炕上溜净,连根头发都没有。兰姑看着我,却不说话,我心里发虚,就说兰姑走之前给我一个小布包,说是要随身带着。我把兰姑留下的小红布包交给兰姑,那个时候觉悟高,不容我私留特嫌的东西,当然,兰姑的话除外。叶梅接过小红布包,很不屑地说:什么护身符,装神弄鬼封建迷信,革命战士的身体岂能靠一个小小护身符来?;?。但叶梅没有把小红包还给我,而是收进了她的牛皮公文包。
  九
  这次回都柿沟,拄着拐杖的刘世成特意来看我,一再感谢我给家乡留下了樟子岭和蓝甸,现在,樟子岭和蓝甸?;で闪耸∧谕庥忻谋Φ?,风光片经常上电视。刘世成还是那么书生气,说话文绉绉的,两叶厚厚的眼镜片像啤酒瓶的底子。他说:都柿沟虽不富裕,可是幸福指数高,与喜马拉雅山南面的不丹王国不相上下。我问起白荷,自从离开都柿沟后,我就没有再见过白荷,只知道她在小学教书。我问白荷和他们的孩子怎么样?刘世成吃惊地看着我,说你不知道吗?我和白荷没有孩子。我吃了一惊,白荷没有孩子我没有想到。刘世成说:白荷不生育,兰姑当年给看过。我说不对呀,听说你们有个孩子呀,还挺出息的。刘世成说:那是我们的养子,是尼姑庵妙青老师傅收留的一个孤儿,妙青圆寂前托付给我们两口子收养,孩子上学当兵提干,也是个不小的干部,总算没辜负我俩。那么,白荷呢?我问。刘世成说:走了,已经二十多年了,白荷家有血液病史,白铁梨短寿,白松短寿,白荷也没能躲过这个宿命,早早地没了。刘世成还带来一个纸盒,两手捧着递给我,说:白荷临终前说有机会把它送给你。我接过纸盒,小心打开,纸盒里面原来是一张颜色变黑的秦叔宝侠偶!
  我收下了这份白荷的遗赠,颤抖的双手失去常态,差点把纸盒掉在地上。白荷临终前还记得我少年时想要的东西,这让我情何以堪?
  我想起了来都柿沟的使命,拿出叶梅给我的红布包给刘世成看,问知不知道这包的寓意,刘世成接过红布包,看了看上面的图案,道:这是萨满咒,是护身符,谁给你的?我说,是丑年腊月兰姑走之前亲手交给我的。刘世成要来剪刀,仔细拆开缝线,包中竟有一方折叠起来的黄布,展开那方小黄布,上面有几行曲曲弯弯的文字。
  看了文字后,刘世成很肯定地说:这是满文写的萨满咒语,四句话,翻译过来就是:自然之子,上有神灵,逆天者死,顺天者生。意思就是告诫人们要敬畏自然。
  念完,他把黄布翻过来,忽然,他的眼镜开始抖动,脸色变得煞白,像中了风一样。
  你怎么了?我问。
  好久,刘世成才喃喃地说:你和兰姑有个孩子。
  你瞎说什么?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刘世成说:黄布上用满文写着这样一句话:我们的孩子将在寅年八月尼姑庵降生,他是自然之子。
  你、我和白荷原来有同一个儿子!刘世成说:也许白荷从妙青师傅嘴里早就知道这一切。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大脑一片空白,眼前兰姑和白荷交替出现,两人都深情地望着我,有喜悦,也有怨恨,我无所适从。兰姑、白荷,我生命中的两个女人竟然接力一样为我延续着血脉。
  离开都柿沟时,刁立伟摆酒给我饯行,当年的白成才、葛明礼早已不在人世,我提议把刘世成叫来,这顿饭便成了三人宴。刁立伟把吃饭的点定在他的办公室,也就是原来的村部,这房子本来就是刁家的老宅,刁立伟当政后,又买了回来,做自己养貂场的办公室。席间,问到当年的兰姑,刁立伟提起一件旧事:二十年前,他在尼姑庵废墟上建房挖地基时,发现一个土窖,窖里有一口黄泥封盖的大缸,缸里是满满的一缸酱油样的液体,散发着酒味。村里不知这是什么东西,给县文物局打电话,文物局让把大缸连同缸里的液体拉到县里去,他就派人赶着马车把大缸往县里送。谁知马车走到菱角湾时,车陷住了,大伙下来推车,没想到大缸滚下车来摔碎了,那些酱油一样的液体都流到草甸子里了,这时他们才发现,水缸里原来还有一具尸骨。
  刘世成说,当时他就在马车上,他退休前是镇文化站的站长,在研究植物动物的同时,对文物也感兴趣,他怀疑缸里是陈年的都柿酒,可惜都洒在蓝甸里了。刘世成说,经了这都柿酒灌溉的菱角湾,马兰花火焰般疯长,成了一道远近闻名的风景。至于那具尸骨,他认为或许是妙青的师傅,或许是妙青师傅的师傅,佛家有用缸封尸的作法。对刘世成的说法,我没有表态,因为我知道,都柿沟酿都柿酒,始自兰姑,妙青的师傅哪里来的都柿酒?
  那副尸骨呢?我迫不及待地问。
  就埋在菱角湾了,刁立伟说,我当时还立了块桦木板当墓碑,可惜早被草吃了。我的鼻子有些酸,我敢肯定这是谁的尸骨,能把自己葬在都柿酒里的人,还能有谁呢?
  饭后,我提议去看看丁奎的墓,这个死于土改的伙伴时常在梦中浮现,不去祭奠丁奎我会心生不安。记得丁奎的墓在尼姑庵后山坡上,当年是我亲自选址,葛明礼用椴木板写的墓碑。如今,尼姑庵已经被养貂场取代,丁奎的墓便缺少了参照。刁世伟、刘世成陪我登上了貂场后面的山坡,站在一块石砬子上,只见满坡荒草,荆棘连片,哪里还有丁奎的土塚。
  离开都柿沟时我对刁立伟说:如果方便,给我带桶都柿酒吧,我捎给在北京的叶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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