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有善鬼兮鬼有恶鬼,
鬼有俊鬼兮鬼有丑鬼,
鬼有女鬼兮鬼有男鬼,
鬼有左鬼兮鬼有右鬼,
鬼有情鬼兮我为鬼歌,
鬼有冤鬼兮谁为我泣。
——老单爷酒后真言
一
堂叔秋收非要大庆回一趟老家,如果不回,就断绝关系。其实,大庆真不想回,他对故乡没有感情,况且,都死绝了,也没有直系亲属让他牵挂。如果不是因为妻子当了副书记,估计他也不会上赶着来请。大庆说很忙,妻子也很忙。永权就说,你要还是我大哥,再忙也得回去。永权说话到三不着两,总是讨人嫌。永权又说,都全域城市化了,都动迁了。永权让大庆回去签字,签房产过户的字。大庆这才想起,在老家,有一处房产,永权不说,他都忘了。
大庆的老家在南边,三面丘陵,一面冲着大海,中间是块巴掌大的平地。大庆一直想不明白,先人当初闯关东,为什么不一直朝北走下去?再走200里地,就不一样了。那土,全是黑的,抓一把,能捏出油来。老家的地泛黄,捧在手里,麻酥酥的。虽然是穷乡僻壤,却有一个挺文化的称呼——晾甲店。传说,薛礼征东,大军走到这,遇到了麻烦。传说都是一个模子,还没说到正题哪,先说遇到了麻烦。大庆一直当笑话听,他是教历史的,还能让人蒙了?其实,是一个叫呼来儿的将军,从登州起兵,渡海上来的。薛礼根本就没来过,还在西北边关扎着哪。那时,薛礼很有威慑力,各民族都怕他。怕他胯下的白马,怕他手里的弓弩。因此,呼来儿将军打着薛礼的旗号,是符合逻辑的。传说,薛礼被雨水淋了,受了风寒。这时,就遇到了一家客店,就被簇拥进店,躺在炕上,连喝几碗姜汤,睡了一觉,又变回那个神采飞扬的白袍将军了。转天,雨过天晴,士兵们解下盔甲,挂在客店周围晾晒。于是,这儿就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晾甲店。大庆他爷就是这么讲的,他爸也是这么讲的,讲得活灵活现,仿佛就在眼前。
先人留下来了。哎,再走200里,一切就大不一样了。这个家族就不会数代受穷,就不会有人饿死。只有贫瘠的土地才会饿死人,大庆他奶就是饿死的。这个破地方,要什么没什么,托生为人,倒了血霉!自从母亲也去世了,大庆就没了牵挂,也忘了晾甲店。永权提醒了大庆。永权说的全域城市化提醒了大庆。的确有一处房产等着继承哪。农村变城市了,房子值钱了。得回去,得抓紧时间回去。晚了,黄瓜菜都能凉了。堂叔秋收留了一手,说得很清楚,不是让他继承房产,是让他办理房屋拆迁手续。大庆的妻子不高兴,钱多钱少咱不争,不过,得给历史一个交代。妻子是副书记,有水平,有些话,只讲半截儿。大庆领会的意思就是,是我们的,就是我们的;不是我们的,就不是我们的。妻子很满意,说大庆,你理解得准确无误。还嘱咐大庆,别伤了和气。大庆说,不伤和气就讨不回房产。妻子打了他一拳,那就伤和气吧。她笑着,笑得很直率。大庆喜欢妻子的直率,也只有北面人才这么豪爽,这么直率。她老家就在晾甲店向北200多里的地方。那片土地富得冒油,人也是富得冒油。妻子就没有过挨饿的记忆,也没有过贫穷的概念。
曾经,大庆和妻子都是骨干教师,有个评选先进的名额,校长?;罚3に?,给张跃吧。大庆说行啊。妻子说,别呀,给我家大庆。校长说,大庆再红下去就得把我顶了。妻子连忙说,我家大庆老实,没有野心,也就配给您牵马缒凳。校长说张跃啊张跃,真会说话,你要是漂亮点儿,前途就不可限量了。妻子就唉声叹气,不是为了前途,是为长相叹气。其实,她长得不难看,只是不会打扮。再好的衣服,穿在身上,偷来似的,遮着藏着掖着,要多别扭有多别扭。那一次评先,成了转折点,从此,妻子搭上了顺风车,扶摇直上了。当上局长时说过,长相为她赢得了高分。大庆有些酸溜溜的,说你长得也不漂亮呀?妻子说,就是因为长得马马虎虎,才让各方面放心。如果像狐狸精,就不好提拔了。
二
据说,那辆破挖掘机并没有费多大的劲儿,一搂粗的宝贝就被掘了出来。仿佛老单爷显灵,指挥着挖掘。李宁跳下驾驶台,蹲在铲斗前看。宝贝有一米多长,包得严严实实。李宁的心揪在一起,都要蹦出嗓子眼儿了,肯定是祖坟冒青烟了,让他挖出老货了。李宁试了一把,太沉了,抱不动。他的犟劲儿来了,嗨哟嗨哟,喊起了号子。这么一喊,把人都招来了。冬生说李宁,你快住手!大涕喷举着铁锨,哪个敢动?老赵家的陆续上来了,站在大涕喷的身后,说这是他们家的地盘。老陈家的也上来了,站在冬生的身后,说谁不知老单爷是老陈家的女婿???姜明礼带着子侄们赶过来,说老单姓单,和谁家的女婿没有关系。李宁说,是我挖出来的呀,哥哥们哪。堂叔秋收紧跑慢跑,赶着过来。他是村长,也是晾甲店工业园区动迁办的副主任。堂叔秋收说谁都不准动手,谁动手谁理亏。他蹲下来,摸了摸,估摸着是个什么东西,估摸着该如何处理。好一会儿,站起来,笑着说,老单能攒下什么好东西?他拍着手上的土,散了吧,都散了吧。陈罗锅说,老单当过飞行员,好东西能少了吗?堂叔秋收说,得了吧,老单喝了一辈子大酒,连裤衩都脱下当了,还能剩下宝贝?大涕喷说无论如何,我们都要看上一眼。堂叔秋收说别跟着乱了,就算是个物件,也轮不到你们。老赵家的不高兴了,赵二亮阴阳怪气地说,秋收,你又想独吞了吧?赵长脖高声附和,这回动迁,你搂得还少吗?还嫌不足吗?堂叔秋收拉下脸,阴沉沉的,这是他最不愿听的话。这些日子,受苦受累,上挤下压,没少受煎熬,就怕落个出力不讨好的名声。果然,就有人质疑了。以前,他吐口唾沫就是钉,谁敢多说一个字?现在,全域城市化了,都要当城里人了。他这个村长突然就没了威风,成了光杆司令。
堂叔秋收为了公平起见,改变了主意,让每家每户都派人来监督。只要是宝贝,就当场处置。没一会儿,来了一大片,连刚停下车的大庆也被裹进来了。永权说去看看,也许是咱家的宝贝哪。大庆想不出晾甲店会有什么宝贝,这地方从来就没有出土过文物。解放前出了个老汉奸,倒是有两个臭钱,和日本人勾搭在一起,引来了一条铁路。解放后,老汉奸被毙了,家也被抄了个底朝天。即便有宝贝,那时,也划拉干净了。大庆研究过,辽南地区的宝贝,都是一个叫罗中玉的人从故宫里搜罗出来的,藏在旅顺口。俄国老毛子、日本小鼻子连着统治了那么多年,还能存下多少?
晾甲店共有400户人家,大多数姓赵,其余有姓王的、姓陈的、姓姜的、姓李的,还有姓司马的,嫌不好听,马字去掉,姓司。总共六大姓,其他的,都是外来户。堂叔秋收和这6家坐地户商议,决定不带外来户。外来户也不走,挤在人堆里看热闹。堂叔秋收有些紧张,手抖,抖个不停。永权喊了声爸,他就不抖了,抬头看见了大庆,问,回来了?人们都看大庆,有认识的还打声招呼。大庆说忙你们的,别管我。堂叔秋收大声喊,我侄子回来了!代表张跃书记来看望大家了!大庆的脸猛地就烫着了,慌忙朝堂叔秋收摆着手,示意不要乱说。司机说,你们不能把我撇下呀,是我李宁发现的呀。堂叔秋收说少啰唆,跟着喝口汤吧。他挥了下手,年轻一些的就跳下坑,抱住了宝贝。几个人搭手,抬了上来。搬抬时,不小心把塑料布扯碎了。堂叔秋收急得直跺脚,连说小心呀,小心!宝贝抬上来了,他的手又开始抖,抖得厉害。有人说秋收叔,你哆嗦个屌,碰坏了,你得赔。堂叔秋收就收了手,苦悲悲地看着大家。大庆说不会有宝贝的,大胆地干吧。堂叔秋收问,真的不是宝贝?大庆说,猜的。人们不满地瞪他,永权扯了扯大庆的衣服,哥,别多嘴。堂叔秋收猛地扯开塑料布,引来一片惊呼。大庆被挤了出来,踮着脚,什么也看不到。没一会儿,里头的人骂开了,接着,骂声不绝。
老单这个杂碎,啊呸!
老单这个缺德玩艺儿,啊呸!
我爸下雨天害头疼,原来是老单魇的!
我大爷腰腿疼,原来是老单害的!
我妹妹的胳膊总愿折,原来是拉老单咒的!
人们散开了,大庆看见了一根一米多高的人像。插着几把刀,插得深,只露出刀把。大腿上,插了一把,旁边刻着:陈秃子挨刀;头顶上插着一把,刻着:赵二亮挨刀;胳膊上的是姜明礼,还有李云彪、司树农。晾甲店六大姓,有五家挨了刀。只有胸口空着,雕了个桃子样的心,涂黑了,刻着堂叔秋收的名字,还打了叉。有人说秋收叔,就你特殊,还是个黑心的?人们一阵狂笑,都说,果然心黑手辣。堂叔秋收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干咽唾沫说不出话来。虽然有五姓挨了刀,不过,都没有他这么显眼。堂叔秋收站起来,喝醉了似的摇摆着,说老单啊!话没说完,一口痰吐在魇人脸上。
三
晚饭是在永权家吃的,大庆本打算带黑儿返回城里,遇到了魇人这等怪事,手续也办不成了。永权六神无主,牵着大庆的袖子不让走。饭后,大庆和永权去了堂叔秋收家?;姑唤?,就听到一声吼,像是骂人。堂婶慌慌张张地出来,迎面看见了大庆。扭过头喊,快进屋呀,快进屋呀!永权说妈呀,我爸呢?堂婶说,喝黄汤,灌马尿哪。堂婶和大庆还算熟悉,嫁过来那年,大庆13岁,寒冬腊月,跟着去接的亲。大庆他爸身子骨不好,也不是赶车的料,大车窝进雪坑里,连累了好多人。那天,堂婶哭了一道儿,大庆他爸骂了一道儿,知道在骂牲口,可是,听起来却像骂人。送亲的不乐意,差一点儿打了起来。大庆有印象,都记着哪。
堂叔秋收坐在炕上,喝着闷酒,眼珠子都红了。让大庆喝,大庆说不喝吧,哪有心思喝酒呀。堂叔秋收说,必须得喝,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乱了阵脚。酒没倒上,长长地叹了口气,大侄子呀,全域城市化了,农民都上了楼,不服管了。堂叔秋收举着酒盅,喝!大庆和他碰了杯,一口喝了。永权没喝几口,来了酒劲,他妈的,晾甲店的人全都是白眼儿狼。永权脱光了上衣,拍着肥白的胸脯,父一辈子一辈的,一项一项说给大庆听。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说得粘粘糊糊,大庆听得稀里糊涂。堂婶性急,不断地插嘴更正,娘儿俩越说越拧,就差动上手了。大庆不感兴趣,谁吃亏了,谁得便宜了,和他没有关系。堂叔秋收看闹得不像话了,摆摆手,阻止了。永权就和大庆讨论起汽车城的事来。永权问,像他这样的能不能在汽车城里谋个职位。大庆说不能。永权说为什么不能?我们把地都卖给了政府,总得有工作吧?总得吃饭吧?大庆说即便吃饭,也不是让你去汽车城吃。堂婶说,到哪儿吃去?大庆说年岁大的可以退休,医疗保险和养老保险由政府负担,岁数小的参加招聘会,聘得上的就到汽车城工作,聘不上的,哪儿风凉就到哪儿呆着。岁数不大不小像永权这样的就难办了,要文化没文化,要技术没技术,要体力没体力……大庆还没说完,永权就急了,哥呀,你就说我是个鸡巴灯得了。大庆笑了笑,也不是鸡巴灯,有你力所能及的工作。
什么是力所能及的?永权急着问。
比如说扫大街的环卫工人吧,比如说扫楼道的保洁员吧,比如说扫厕所的……大庆及时踩了刹车,闭上了嘴。
哥呀,你让我们家永权扫大街?永权媳妇蹿进屋,满脸的不高兴,你能丢起人,我们可丢不起。永权说对呀,张跃书记的小叔子扫大街、掏厕所,丢人哪。永权媳妇说,衣服上得绣几个字——张跃书记的小叔子。永权说,我就到政府里掏厕所,就给嫂子显眼去。两口子一唱一和,大庆只是笑,笑得有些不自然。永权说哥呀,你们真能欺负人。大庆不笑了,也不想和他纠缠下去。自己不是政府官员,没有义务去做他的思想工作。他想换个话题,打算说几句现成的话,烘托了气氛,找机会摊牌。大庆是带着目的来的,要把房子收回的。永权说哥呀,我们可是一个老祖宗呀,你是城里人,就能享福,我是老农民,就得遭罪。就是进城,也是民工,好比脸上贴了标签,摘扯不掉了。这好不容易全域城市化了吧,名正言顺的当了城里人吧,又得给你们当孙子。永权跳到地上,叉着腰说,你们城里人怎么不扫大街?你们城里人怎么不掏厕所?大庆说,混得不好也得扫大街,也得掏厕所。永权媳妇凑上来说,让张跃嫂子给找个工作不算难事吧?永权和堂婶都直勾勾地看着大庆,原来,这才是他们的目的哪。大庆看着堂叔秋收,堂叔秋收有点儿走神儿。堂婶捅了一下,堂叔秋收醒悟过来,说是呀是呀,侄媳妇可是副书记哪。永权抢着和大庆碰了杯,一口干了。在他看来,这件事就算定了。大庆想,找个好一点的工作,不算难事,难就难在不好张口。如果自己是副书记,别说这点儿事,比这更复杂的都会一口应承。可惜不是,他只是一名中学教师,说难听点的,只是张跃副书记的丈夫。很多场合,连个名号都没有。
那天晚上,注定是个不眠的夜晚,掌灯的时候,来了一些人。坐着站着蹲着,满屋子都是。永权瞪着眼珠子挨个瞅,瞅完了这个瞅那个,有的胆小,不敢和他对视。有的胆大,和他瞪眼扒皮。堂叔秋收说,知道你们为什么来。他慢声细语地说,动迁是政府行为,是大势所趋。众人都盯着他,都不表态。堂叔秋收说,都摸摸良心,哪一家没有占公家便宜的?我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说歹说求动迁办多补偿点,你们不念好,还好意思跟我叫劲儿?赵长脖说,秋收呀,你说老单爷他怎么就把你的名上打叉了呢?姜明礼说,老单爷怎么就给你画了个黑心呢?堂叔秋收顿时就挂不住了,脸皮红得发紫,说我对得起他。众人都摇头。堂叔秋收说,要是不相信,那咱就从头到尾捋,从头到尾掰扯吧。
四
老单是北边人,一直念书。先是在省城念,后来,到东京,念早稻田大学。只是放假的时候才来,有时,住上十天半月,有时,一住就是一个假期。都不拿他当外人,有事都愿求他。他这个人脸皮薄,逢求必应。他大姑,也就是汉奸婆,也是他丈母娘,说他破车滥揽债。老单就笑,债照样揽,事照样办,而且,办得挺明白。人们喜欢他,逢晌了都要招呼,老单,去吃韭菜盒吧,放了好些虾皮哪。无论真心的还是假意的,听起来让人舒服。老单说不了,家里头有。如果死拖着,就知道有事要求,韭菜盒是幌子,吃不吃都得去。闲了时,人们问,你到底姓什么?他说姓单,人们问,哪个单?他说好汉单雄信那个单,和善良的善一个调儿。人们就笑,说不是骟驴骟马的骟吧?他就笑,就追着疯打闹。人们就阴阳怪气地喊,老单(骟)老单(骟)。那时候,也就十八九岁吧?除了不让下河,可是松了嚼头的。他喜欢骑马,大姑惯他,好好的大骡子专让他骑,把牲口骑洋性了,人都回城了,还懒得下地。他喜欢打鸟,大姑就让人做弹弓,有把精钢打造的弓子,百十米的目标都能打得到。鸟没打下几只,人让他伤了不少。人家找他大姑算帐,有时能得些补偿,有时还给骂出来。不过,都不恨他,知道是失手的。白天玩野了,人们就说,老单呀,晚上唱大戏呗?老单说话不过脑子,张口就应了。真到了晚上,都聚到场院等着。老单就在大姑的房里磨叽,急眼了,还闹着收拾东西要走。他媳妇怕了,担心他耍驴脾气。老闺女比他大3岁,拿他当眼珠子一样宠着。就偷着把戏匣子抱出去,然后,递个声。老单转怒为喜,撒腿跑了出去。他大姑就推开窗户,扯着嗓子骂,你个破车滥揽债的货呀!
托老单的福,晾甲店人见识了留声机,见识了唱大戏,名角,马连良的。很快,都会拐弯抹角地亮一嗓儿——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哪。只会这一句半句的,都是半吊子。老单不愿听京戏,喜欢听歌。他偷了老汉奸的唱片,拿来放。其中有李小姐的,呜呀呀地,清凉凉地,百转千回,莺歌燕舞……都听傻了,月亮地里,个个像吃了块西瓜,甜到心底里去了。老汉奸听着了,举着文明棍跑出来,满场院地撵,敲他脊梁骨。老单就捂着脑袋跑,他腿脚快,老汉奸追不上,就跺脚大骂。都不敢劝,眼看着文明棍砸在老单身上,都疼在心里。老单还介绍电话,介绍电报。别人不信,老单就偷出电话机,爬上了电线杆,接了线让人听。人们听到说话声,以为遇到了鬼。老单拿过话筒,猫西猫西,操你七妈……乱说一通,人们笑得直打滚。闹过了,赶紧把电话机抱回老汉奸屋里。他还讲汽车是怎么回事,讲一辆汽车顶多少匹马?;菇卜苫笈?。老单说他就想当飞行员。人们就疑惑,那鸡巴玩艺儿既然是铁做的,怎么就能飞上天呢?老单就在地上划,写上公式,算给大家听。都让他说困了,老单呀,回家睡觉吧。
最后一次回来,是来告别的。老单穿了一身军装,大皮靴子擦得锃亮。过青云河的时候,让马车澎了一身泥,蹲在河边擦。人们说老单呀,真的要上天吗?老单连忙站起来,朝这边敬礼,说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有明白的,都唬青了脸,忙说,咱是满洲国呀,你这是跟谁急眼呢?
解放后,老汉奸被毙了。一家子死的死,逃的逃。有说老单去台湾了,有说去美国了。有说驾着小燕飞机走的,小燕飞机还拉线,拉了很长很长的白线,从晾甲店一直拉到天边。后来,都不说了,都忘了,都想着干革命了。他大姑和老闺女熬了一年又一年,熬不住,喝了卤水,死了。她们前脚刚走,老单就回来了。腊八那天,被推下车,站在街口,四处乱看。一阵风吹来,大胡子遮了半边脸。赵二亮就喊,是老单不?老单说,是小亮子不?两个人都点头,都笑,都说是。老单跑过来,一把抱住了赵二亮,小亮子,长这么高了?人们这才知道,老单回来了。都来打招呼,都要请他喝酒。老单说得先去看丈母娘,回头再喝。人们就冷了脸,苦悲悲地,把他领到茔地。老单懵了,傻一阵儿,明白一阵,跪下来,抓了把土,捏着,还不过瘾,就朝嘴里塞,就嚼,嚼得嘎嘣响。他一句话也不说,一滴泪也没掉。老单站起来,要去看看娘儿俩死在什么地方。人们就把他领到大庆家。大庆他妈先得了信,搬了条杌凳坐在门口,凳子上放把菜刀,朝老单喊,想死的就来试试。老单没有停步,迎着刀朝屋里闯。大庆他妈挡不住,扔了菜刀,打滚儿哭。边哭边骂,骂老单,骂大庆他爸,骂大庆。大庆吓坏了,吓傻了,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大庆他妈说,老瘪犊子,你就踩着我的身子进去吧。大庆他爸推开窗户,扯着嗓子喊,咱贫下中农,能受这个气吗?老单到底没能进去。仰着脸,看天,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老单说,谁能告诉我,她娘儿俩临死前都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天上飘了大雪,雪花盖在脸上,透心凉,刺骨寒。书记来了,来了就得解决问题。大庆他妈坚决不搬家,死也不搬。大庆他爸还在房梁上挂了几条绳子,一家三口把脑袋伸进绳套里,就等书记一句话,说不好,就吊死拉倒。书记也没有办法,总不能让贫下中农受气吧?书记让老单搬进下房。老单说只要在这一片住就好,管他上房下房的。人们帮着收拾出来,垒了灶,盘了炕。老单买了酒,钻进屋里,喝了一宿。早晨,天刚蒙蒙亮,大庆他妈冲到下房,跳着脚地骂,骂老单是个大流氓。老单出来了,满身的酒气,腆着脸笑。大庆他妈说,老瘪犊子,趁早死了吧。老单嘻皮笑脸,说现在还不想死。来了一帮看热闹的,大庆他妈就指着家门口的一泡屎,边说边骂??慈饶值亩家⊥?,都觉得老单过分了。
老单爷什么时候雕了个魇人?什么时候魇人的?无从考证。他曾经无家可归,是晾甲店收留了他,基本上没折腾过他。这在当时,就他那个条件,简直是做梦?;槐鸬牡胤?,早就扒下一层皮了。为什么要魇人呢?老单爷呀老单爷,人心都是肉长的啊,为什么要这样呢?
你说,世界上真的有鬼吗?大多数人不信,大多数人说扯淡??墒牵猿げ钡牟弊釉趺此的??一年比一年长,简直像长颈鹿了。医院给看了,还拍了CT,没查出毛病。也不疼,也不痒,就是难看。一出门就得缩脖。冬天还好一些,闺女给买的羊绒围脖,扎在脖子上,不求挡风,但求遮丑。夏天就不好过了,长脖上顶着个脑袋,晃来晃去,刮台风时都能折了。赵长脖做梦都没想到会是老单魇的,他又气又急,回忆起老单时,没一句好听的。陈罗锅魇的是大腿。人们说罗锅叔,和你没关系的。陈罗锅想想,是啊,怎么会魇在大腿上呢?应该在后背才对呀。陈罗锅的儿子女婿翻来覆去地探讨,争论,忽然,发现了秘密。原来,陈罗锅的侄孙女崴过脚,至今走路不利索。陈家人那个气呀,那个恨呀。陈罗锅仰头大骂,单老鬼,有本事朝我来!
五
由于门口那泡屎,大庆他妈就不把老单当知识分子了。也是因为那泡屎,老单就不把自己当知识分子了。他脱掉中山装,穿上了一套对襟衣裤,那管钢笔也没了踪影。他酗酒,整天醉了不醒。他从不生火做饭,萝卜、花生、大枣,甚至豆饼胚儿,只要能吃,只要不用烧熟了吃,都喜欢。队里的活一点儿都不干,即便干了,还不如不干,还得给他擦屁股。书记没办法,考虑到他有文化,就让他去当代课老师。教了能有十天吧,学生们说他结巴。书记不相信,说好赖是个臭老九哪。书记瞅空听了一课,结果,老单一紧张,出了大错。由于太在意板书效果了,他擦了写,写了擦,鬼使神差地就加了个“不”字,结果,意思就反了,成了反动标语。等发现了,来不及了。他转过身,绝望地看着书记,绝望地看着学生们。书记蹦起来,直了嗓子吼,什么?什么?什么?老单看着黑板,久久没有出声。学生们跟着起哄,齐声喊,完了!完了!完了!老单扭过头,眼睛瞪得像核桃,学生们吓坏了,顿时,哑了火。他伸手想擦掉那个“不”字,书记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推开,厉声喊,老实交代!老单的手哆嗦着,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书记急得直跺脚,快交代呀,我的活祖宗,快交代呀。老单跪了下来,接着,像条赖皮狗一样趴在地上,抖个不停。
书记看着学生们,又转脸看老单。书记也是浑身发抖,脸都变色了。他抽了一袋又一袋的烟,不知该如何处理。校长来了,老师们都来了。脸色都变了,变得比任何时候都吓人。这件事最终不了了之,足以说明晾甲店人的宽容,不过,书记却担了老大的责任。直到后来,也是因为这件事,让人抓了尾巴,下台了。老单被撵回家,学校缺老师,没办法,书记把一个女知青调去代课。女知青是个大嗓儿,半里地都能听到她的吵吵声。不过,有个好本事,会用小嗓儿唱歌,唱马玉涛的歌——马儿呀,你慢些跑呀,慢些跑呀……唱着唱着就忘形了,就改用大嗓儿了,就都捂起了耳朵。书记得了空就钻进教室里,如醉如痴地听她讲课,如醉如痴地跟着她唱。
那时候,堂叔秋收还在边防部队,盼着打仗,盼着立功,可惜,一直到退伍,都没有机会。复员回来时,老单作得不像样了。夏天,家里的臭味儿比猪圈、鸡窝还要难闻,熏得大庆他们一家下晚都睡不着觉。大庆他妈气不过,去闹。走到门口了,又一溜烟儿跑了回来,蹲在门口呕。大庆他爸老实,除了叹气,没有别的办法。既不能打,也不能骂,顶多就是一个不搭理。老单倒是没脸没皮,进来出去的都要搭讪几句,大庆他妈嘱咐不准和他打交道,说老单是特务,全世界最坏最坏的狗特务。大庆他爸板着脸问,你是他的同伙吗?要不,你怎么知道他是特务?大庆他妈闹了个大红脸,嚅了半天才说,反正不要和他说话就是了。
堂叔秋收复员回来,红得不得了。他是冬天回来的,没到腊月,就把老书记顶下了台,他当了书记。上任后,号召晾甲店人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就带着劳动力去青云河打鱼。可恨就可恨在这儿,守着大海不去,偏要到河里打鱼。打了一冬天,连个鱼尾巴都没捞着。后来,都不愿意去,都偷懒?;?。从古到今就没听说过,冬天还能去河里打鱼。堂叔秋收不信邪,非要人们都去,即便捞不着,也要锻炼出一支意志过硬的队伍来。见了寒气,大庆他爸的病就加重了。后来,说起堂叔秋收,总是一肚子的气。大庆他妈有意见,大庆是知道的。这种关系,能把房子抵押给他?
六
堂叔秋收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晾甲店人合起伙来告他,告他突击建房,告他骗取动迁费。区里派来了调查组,堂叔秋收又是写材料又是按手印,忙了好几天,才把调查组打发走。又有一拨人上去告,告他私卖集体土地。上面又派来了工作组,堂叔秋收又是写材料又是按手印,又把工作组哄走了。送工作组出门,对岸有一拨人起哄,齐声喊,贪官!贪官!堂叔秋收赶忙朝那边作揖,就差跪下来磕头了。工作组前脚刚走,他就四处叫屈,城里人下来承包山地,都是同意的,都得了好处的。怎么转眼就翻脸了?他挨家挨户地走,挨家挨户地解释,都有谁盖了手印,钱都干什么用了,一五一十地说。人们不听则罢,听了,更加愤愤不平。堂叔秋收又介绍起全域城市化的意义,着重说明这是上面的意图,他本人说得不算。又央求不要把怨气撒在他身上。堂叔秋收说自己就是一条狗,全域城市化以前是,全域城市化以后,恐怕连当条狗的资格都没有了。有些人信了,就劝他先道个歉,把私吞的吐出来。堂叔秋收当即傻了眼,说了半天,白说了。赵长脖找人算过了,按照海洋村的征地补偿办法,晾甲店这回至少少收1000万,每个人起码少得两万块钱。赵长脖的话传出去以后,整个晾甲店都炸了。老少爷们儿见到堂叔秋收都闪着白眼儿,都呸呸地啐。去区里的路上到处都是上访的人,到处都是义愤填膺的人。堂叔秋收绝望了。
区里来了两拨调查组,都没能查处堂叔秋收。都不服,说他隐藏得深。连永权都疑惑了,他不敢直接问爸,就去问妈。他妈一阵破口大骂,把他撵了出去。晚上,两口子睡不着觉,越想越怕,不禁唉声叹气起来。堂叔秋收说,这不是往死里逼吗?堂婶说都是全域城市化给闹的,上楼有什么好处呀?堂叔秋收说,都争着当城里人哪,都去扫大街,都去扫厕所吧。都不去打粮食,让他们喝西北风,拉石头屎去吧。堂婶说,这些白眼儿狼,往日见咱就会低眉顺眼,净捡好听的说,现在可好,倒过来了。堂叔秋收说全域城市化了,自家支门过自家的日子,没人怕咱了。堂婶说,人和人就没有感情了?堂叔秋收说还谈什么感情,没有村委会了,也就无政府主义了。
第二天,公鸡叫了3遍,堂叔秋收还想再懒一会儿,忽然,被一阵鞭炮声惊起来。他怔了半天,赶紧穿衣服下炕,心慌慌的。堂婶跑回来说,好像是冲着你来的。堂叔秋收就立住了,瞪着眼睛朝外面瞅,瞅了半天。堂婶说,是冲你来的。堂叔秋收背着手,走出家门,看见永权堵在大门口和人吵,看见铲车停在外面,看见一群人站在门前。堂叔秋收看见了车斗上立着的魇人,当即傻了眼。魇人身上的5把刀已经起掉了,连名字都抹去了。只有黑心留在上头,写着他的名字,还打了叉。堂叔秋收说,找茬吗?人们看着他,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堂叔秋收说我是好人,老单没朝我心上扎一刀,就足以说明我是好人。
姜明礼说哥呀,好人怎么还打个叉呢?又说,哥呀,好人怎么画了个黑心?赵二亮说,老单显灵了。陈罗锅说老单心里有数,谁是黑心的谁是红心的他都知道。司树农说秋收叔,你得把贪的钱给俺们吐出来。堂叔秋收跺了下脚,捂着脸,哭了。边哭边说,我没贪,拿什么吐?众人就忽拉拉地跪在魇人身前,都拍着地皮号,都说,老单爷呀,赶紧显灵呀。堂叔秋收拍着大腿,说你们不了解老单的,他还得谢我哪。人们站起来,阵阵冷笑。堂叔秋收说,我对老单不薄呀,他都懒成什么样了,你们知道吗?人们阴沉着脸,冷笑变成了出怪声。堂叔秋收说,老单他连口粮都懒得往家里背,你们知道吗?都是我背去的呀。人们瞪着他,怪声变成了吼声。堂叔秋收急了,指着半空,跳着脚地嚷,老单你显灵吧,咱们当面对质吧。永权气得满院子跑,找了把斧头奔过去,要劈了魇人,让人挡住了。人们说,就要一个公平,就想看看你秋收是个什么样的人,红心的还是黑心的。堂叔秋收拽开衣服,拍着胸脯,有本事就拿刀宰了我!
铲车举着魇人离开了。堂叔秋收脸没洗,饭没吃,抬腿就去了城里,找侄子大庆去了。大庆正在上课,老孙站在门口朝他使眼色。大庆走出教室,一眼就看见了堂叔秋收。堂叔秋收想笑,脸上的肉却扭曲了,看起来像哭。他抓住大庆的手,说再不帮忙可就出人命了。当天晚上,大庆把堂叔秋收带回家,顺便买了几份现成的菜,打包带回去吃。爷儿俩坐下,大庆开了一瓶酒,堂叔秋收装假,抿了两口就不喝了。大庆说,该喝得喝,该吃得吃。堂叔秋收叹了口气,勉强又喝了一口。他打量着大庆的家,很吃惊大庆的生活如此富裕,很吃惊大庆的妻子可以不回家吃饭。他说副书记,那得多大的官呀?大庆给妻子打电话,告诉她堂叔秋收来了。妻子哦了一声,就挂了电话。堂叔秋收问,她怎么说?大庆说,她能说什么?堂叔秋收说侄媳妇当了大官,咱一大家不分老少,都得尊敬她。大庆心里不是滋味,麻酥酥的。堂叔秋收扣上酒盅,不喝了,还去漱了口。他担心酒味太冲,惹侄媳妇烦。又找了一盒牛奶,喝了,朝大庆的脸上哈气,连着问,还有味儿吗?还有味儿吗?大庆没理他,皱着眉头,继续喝酒。
大庆的妻子很会做人,一点架子也没有。刚一见面,就热乎乎地喊,堂叔秋收来了,堂叔秋收您坐,堂叔秋收您想吃点啥?她拿出一瓶五粮液,让堂叔秋收喝。堂叔秋收受宠若惊,一个劲儿地推辞。大庆的妻子说,我陪堂叔秋收喝一杯。她果真喝了一盅。堂叔秋收高兴了,端起酒杯一口干了。大庆说这是五粮液,你得咂巴咂巴滋味再下肚。3个人围着,说了一会儿闲话,堂叔秋收一个劲儿地夸赞大庆的妻子是场面人,说话得体。又说起在电视上看到她时的感受,忽然问,那头奶牛真的那么好用吗?大庆的妻子笑了笑,说事多,想不起来了。堂叔秋收又说起全域城市化来,说政府真英明。大庆的妻子不笑了,问,真心话吗?堂叔秋收也不笑了,说,想听真心话吗?大庆的妻子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说了声,累了,便起身朝卧室走。堂叔秋收没反应过来,没想到她说退席就退席。堂叔秋收还端着酒杯,有滋有味地品着哪。等大庆的妻子推门进了卧室,他突然明白了,哎哎地叫着。大庆说,干什么?堂叔秋收说,你看我这个猪脑袋。他使劲拍了下脑袋,我今天来是干什么的?他起身就朝卧室奔,让大庆拦住了。
大庆说,这可是卧室呀。堂叔秋收急得要哭,哀求着,快把你媳妇哄出来吧。堂叔秋收说,不能一句正经话没说,就把我打发了呀。大庆让他稳住情绪,大庆走进卧室,说小茵她妈。妻子白了他一眼,没理他。大庆拔高了嗓门,说张跃。妻子还是没理他。大庆就软了下来,笑嘻嘻地说,我的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张书记呀。妻子噗地一声,笑了。大庆说你就给个面子,出去听听吧。妻子问,他来的目的是什么?大庆说,肯定是遇到麻烦事了。妻子说,咱可得说清楚了,还是老原则,该是咱们的,就是咱们的;不是咱们的,就不是咱们的。大庆说行了行了,都让你绕腾晕了。
堂叔秋收见大庆的妻子出来了,赶上去,攥着她的手,说侄媳妇呀,你可得帮我呀。堂叔秋收便把目前的困境一五一十地说了,求她出面打个招呼,别再派调查组下去了。大庆的妻子光听,没说话。她一直盯着堂叔秋收的脸,盯得他有些不自在。堂叔秋收红着脸说,侄媳妇呀,人有脸,树有皮,咱丢不起那个人。大庆的妻子说,这个招呼我不好打,打了也不一定管用。堂叔秋收说你是副书记,谁敢不听?大庆的妻子说,我不管纪检工作,不好插手的。堂叔秋收说侄媳妇,还用我给你下跪吗?大庆的妻子想了又想,真的没有问题吗?堂叔秋收拍着胸脯,没有问题,绝对没有问题。堂叔秋收捏了一下鼻头,一点儿都没有也不现实,量房的时候,多估了三平五平也是有的。大庆的妻子看着他,没说话。堂叔秋收挠了一下后脑勺,多算了一些树木也是有的。大庆的妻子说,还有呢?堂叔秋收说没有了,绝对没有了。大庆的妻子说,我婆婆在世的时候好像还有一处房子被你占着。堂叔秋收连忙说,当初是你婆婆顶给我的,都算清楚了。大庆的妻子说,那几间房子是我婆婆的,怎么会是你的呢?再说,你说是顶给你的,过户了吗?堂叔秋收一拍大腿,说别提了,一念之差呀。他痛心地说,真后悔当初没有过户。堂叔秋收说,大庆他爸刚死,你说我怎么忍心过户?大庆忍不住插了一句嘴,说这套房子从法律上说就是他的,谁也霸占不去。堂叔秋收说,我当初可是花了钱的,你爸在医院里一治就是一个月呀,花得可都是我的钱。大庆的火一下子就顶上了脑门儿,空口无凭,你可有证据?堂叔秋收跺着脚说,当时就是心软啊,考虑都是一家子,就没逼着写字据。大庆冷笑着,不说了。大庆的妻子说堂叔呀,你的事很复杂,自己掂量吧,你看是钱重要呢?还是亲情重要?堂叔秋收低下了头,大庆的妻子看了丈夫一眼,微微点了点头。大庆明白,这是欲擒故纵之计,在官场上屡试不爽的。
堂叔秋收抖了几下肩膀,忽然,哭了。大庆和妻子吃惊地看着,没想到他老大岁数的人了,会这样无聊。大庆的妻子有些不高兴,不管了,不管了。说完,转身就走。她的步伐带着风,不用问就能猜出有多恼火。堂叔秋收一个趔趄,摔在地上,紧爬了几步,侄媳妇你别恼呀。大庆的妻子说,没恼没恼。又说,值得跟你恼?堂叔秋收问,她说什么?大庆说,什么都没说。堂叔秋收说侄媳妇呀,明天就去办理手续吧,你们家的房子就归你们家了,咱们可是至亲呀,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呀。大庆的妻子转过身,笑了笑,一句话没说,转身进了卧室。大庆心里一阵高兴,觉得挺畅快的,还是妻子有本事,三下五除二,治住了他。在一个铁公鸡身上硬是拔了几根毛,真不容易。他们又坐下来,继续喝酒。这回,爷儿俩没了纠结,喝得有滋有味儿的。没一会儿,一瓶五粮液就落进了肚里。
七
堂叔秋收叹着气,说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得罪了老单。大庆问,怎么得罪的?他想了半天,说也不算是得罪。只是,大冬天撵他去捞鱼,有些狠了。大庆想起了他爸受的伤病,越发地恼火。没好气地说,你当初是怎么想的?堂叔秋收说谁想了,想什么了?不就是要求积极吗?他喝了一口酒,说还有一次,看见老单抓人家的小公鸡,忍不住动了舞巴扇,闹了起来。那天,堂叔秋收有些急躁,也不问青红皂白,堵住了,伸手打了一个耳光。堂叔秋收说没想到打错了,老单不是偷鸡,是帮着撵鸡。老单委屈毁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他家就没有开过火,就没有吃过热乎饭,他偷鸡干什么?还能连皮带毛生吃了吗?晾甲店人因为凿冰捞鱼的事都忍着气,这回,都站在老单的身后,齐刷刷地支持他,证明他是清白的。堂叔秋收说那架实,真吓人,他差一点儿就懵了。堂叔秋收说,老单追到大队部里闹,打着滚儿地闹,让他赔礼道歉。堂叔秋收又气又恼,踹了他两脚。老单急眼了,趁人不备,就去摸电门。都吓坏了,都央求他别想不开。到底,赔了不是,老单才罢休。从那以后,堂叔秋收再也不理他了,是吃饱了还是饿着了,都不像以前那么上心。人们就转过头来数落老单,你就闹吧,你都不知道谁好谁孬了。老单瘦驴拉硬屎,梗着脖子,谁打我谁就孬。
大庆又拿出一瓶酒,爷儿俩继续喝。堂叔秋收忽然说,老单这家伙真不白给,和宋楚瑜还是亲戚哪。大庆愣了一下,哪个宋楚瑜?堂叔秋收说还能是谁?台湾民进党的那个宋楚瑜呗。大庆想了想,是亲民党的,民进党是陈水扁是蔡英文是苏贞昌。堂叔秋收说,谁记得住这么长的一串。大庆连忙问,什么亲戚?堂叔秋收说好像是姑表亲,也可能是两姨亲。前些年,宋楚瑜还来过,找过,是他代表村里和宋见的面,还合了影。说起老单的死,宋楚瑜有些激动,闭着眼,连连叹息。
老单怎么死的?是喝死的!不是喝酒喝死的,是喝药喝死的。死的时候,大庆已经是个少年了。大庆记得,动静挺大的,县里的公安都下来了,拿着照相机转圈儿照。后来,排除了他杀,不过,也没说是自杀。堂叔秋收说老单就像《岳飞传》里的牛皋,笑死的。堂叔秋收的观点很新颖,大庆刨根问底,想弄个清楚。
老单平反昭雪了。航校给他寄来了落实政策的信函,让他等调令。老单拿着信函跑来跑去的,没一会儿,晾甲店人就都知道了,都替他高兴。小一辈的开始改口了,叫一声老单爷。老单爷又折头跑向大庆家,大庆他妈喝住了,堵着不让进屋。老单爷也不恼,举着信让她看,平反了,平反了。大庆他妈说平反好,平反也不能进我家。老单爷泄了气,站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拿出信函,小学生一样,一板一眼地念。大庆趴在窗台上写大字,觉得好玩,就不写了,抬头听他念。老单爷念了一遍,又换了一个腔调,念完了,又换一个腔调。念了整整一晌午。大庆都听烦了,听恶心了。大庆搞不懂他念给谁听,好像是念给他听,又不像。大庆他妈说老单,你真不讲究,孩子身体不好,你忍心闹他?老单爷说,我没闹他,我是念给她们听的。大庆他妈猛地就惊了,奓撒着手,谁呀?老单爷说,她们娘儿俩呗。大庆浑身一激灵,就看见两个女人从眼前走过,还回头看他,一眼一眼地看,还朝他伸舌头。大庆他妈说老单,你想作死吗?老单说她们屈死在屋里头,一直没走。老单爷说,我平反了,得告诉她们一声,让她们的魂儿得以安息。大庆他妈说老单,你真不是个东西,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大庆忽然喊了一声,妈呀,我怎么冷呢?就倒在了窗台上,口吐白沫。大庆他妈急眼了,伸手挠向老单爷,疯了一样地骂,你不得好死呀!老单爷躲着,闪着,看大庆不好,拼着挨了几下,过去给大庆掐人中,给他按摩。好一会儿,大庆不冷了,也不吐白沫了。老单爷说,没什么大病,只是免疫力下降了。大庆他妈半信半疑,怎么才能升上来?老单爷说练气功行,不过,那是慢功夫。又说,下河游泳也行。大庆他妈瞪了他一眼,放屁,让水淹了怎么办?老单爷说,你不能把大庆当闺女养,对他没有好处的。大庆他妈说有没有好处我自个儿清楚,你算哪根葱?老单爷摊着手,扮着怪脸。看热闹的都笑。大庆他妈说,快滚吧,不用你管。老单爷摸薮着大庆的脑袋,得管得管,等我回北京了,大庆你也考航校吧??⊙喾苫匚匚?hellip;…老单爷张开双臂,像个孩子似的转开了。
晾甲店人都知道老单爷平反了,都知道他要回北京当教授了。都替他高兴,都重温了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的道理,只是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福气。老单爷挺直了腰板,成了名人,人人都要恭敬他,见了面,都要打声招呼,即便不打招呼,也要笑一笑。他很是受用,再也不用低头哈腰了。老单爷要调教大庆,把他的免疫力提起来。大庆他爸二话不说就同意了。当时,爷俩都闹病,他担心儿子随根儿,身体不好。老单爷上赶子来调教,再好不过了。大庆他爸说,孩子交给你了,从此,任打任骂。老单爷说,也不打也不骂,因材施教吧。
早晨,天还没亮,老单爷就开始吊嗓儿,嘿儿哈的,像要呕吐,听着恶心。这时,大庆就得一骨碌爬起来,稍微慢一点,他爸的巴掌就能扇过来。大庆跟老单爷先是慢跑,跑到河堤上练气。练一会儿,老单爷说你瞧,我肚子上有个小耗子。大庆凑过去看,果然,肚皮上鼓个包,有鸡蛋那么大,还能左右蹿动。老单爷说这就是气功,等你也练出一只来,能全身上下转一圈,你就长命百岁了。大庆说,什么时候能练成啊?老单爷想了想,快了得10年,慢了得等到胡子白了。大庆吐了下舌头,谁有耐心?老单爷怔住了,变了一个人,猛地就抓住大庆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急吼吼地说,10年很长吗?他伸出两根手指头,我在监狱里练了20年,才练成了小耗子。大庆说,我宁愿练不成小耗子也不想像你那样蹲20年监狱。老单傻了眼,好一会儿才醒过来,摸薮着大庆的脑袋,长吁短叹。
老单爷变了,变得利索起来。他又穿上了中山装,口袋上别着钢笔。他主动剃去了胡子,上一次是堂叔秋收摁着,让人剃的。除了屋里还是臭和脏,他看起来已经很体面了。有一样事,大庆不愿回忆,感觉心里头有阴影。老单爷有个贱毛病,有时,突然紧搂着大庆,搂得让他窒息;有时,又轻轻抚摸大庆,摸得让他心里痒痒。这些都不是问题,有一次,竟然讲起了男人和女人。讲起了性,还在地上画。大庆神情恍惚?;丶伊?,还沉浸在神秘的世界里。大庆他妈问怎么了。大庆不说。妈让他们爷儿俩先吃,她一个人出门了。没等大庆吃完饭,她回来了,说老单爷全都交代了。妈让大庆自己坦白。大庆害怕了,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妈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跑出去,一顿臭骂,专捡难听的骂。街坊邻居都来看热闹,都听明白了,都说老单轻腚二两半,刚过上几天好日子,就刁歪了。老单爷躲在屋里,从头到尾没敢吭一声。
一连几天,老单爷都像耗子似的,贴着墙根儿走。大庆他们一家也不理他。大庆和他刚一朝面,妈就会冷不丁蹿出来,把他拽回家。大庆又过上了平淡的日子,依然无法念书,只能趴在窗台上写大字。大庆他爸倚着被垛,拉风匣一样地喘。大字写满了一页,拿给他看,爸一边喘,一边点评,然后让他继续写。
八
老单爷喝大酒,远近闻名的酒鬼。尤其是等着回北京的那些日子,整天喝。不但自己喝,还要招呼别人来喝。一家一家去请,有的不请自到,有的请了也不去。大庆他爸就属于磨破了嘴皮都请不去的,一是大庆他妈不让去,另外,大庆他爸也嫌他脏。有不嫌脏的,为了一口酒什么都不顾的。那些日子里,老单爷家天天莺歌燕舞,过节一样热闹。有嫌臭的,不愿意进屋喝。老单爷就把饭桌搬到院里,省得人家捂鼻子。来的人全凭心情,随便拿点吃的,摆在桌上当酒咬。有人朝大庆他爸喊,哥呀,出来喝两盅吧。大庆他爸就笑,不行啊,喘不上气呀。大庆他爸让大庆关上窗户,大庆不愿意,想看着他们喝酒,听他们说话。尤其是老单爷,瞎话太多了,没有不懂的。三皇五帝神怪妖仙,拿个话题就能说得头头是道。大庆最感兴趣的是闹妖,喝到兴奋,老单爷就会左拨弄一下,右拨弄一下,煞有介事地说,去去去,别闹?;蛘咚担痪褪呛攘娇诼??也管?开始都愣,都看着他,后来,明白了,都笑,说老单,遇到鬼了?人们仗着酒劲儿,问鬼长什么样?老单爷不说,再喝两盅,又问,鬼长什么样?老单爷还是不说,扯袖子擦眼角。人们赶紧劝酒,说喝吧喝吧喝吧。喝得五迷三倒了,大庆趁他爸打盹儿,跑出去,扯了一把老单爷的袖子,鬼长得什么样?老单爷眯着眼,看清是大庆,笑了。他摇着脑袋,抓住大庆的胳膊,摸着。大庆恼了,摔开他的手,转身就走。老单爷慌忙说,鬼嘛,鬼就是死了的人呗。又说,人长什么样鬼就长什么样。接着就唱:
鬼有善鬼兮鬼有恶鬼,
鬼有俊鬼兮鬼有丑鬼,
鬼有女鬼兮鬼有男鬼,
鬼有左鬼兮鬼有右鬼,
鬼有情鬼兮我为鬼歌,
鬼有冤鬼兮谁为我泣。
大庆回头看,老单爷手指头叩着桌面,唱得有板有眼,唱得字正腔圆。大庆他爸趴在窗台上,厉声喊,小瘪犊子,还不回家?
老单爷等调令等得心焦,不喝酒的时候就总往队部跑,打听消息。堂叔秋收对他冷了,就不给好脸子,见了就撵。有人逗他,说航校那边怎么还没有动静?老单爷就说,等等嘛,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嘴里说不急,其实,比谁都急,唇边都起了一溜水泡。邮递员来了,他先迎上去,递给一瓢水,讨好地看着人家脸色。邮递员说老单,还是没有你的信。堂叔秋收说,去去去,别碍着我们工作。老单爷讪讪地往外走,回头说,秋收呀,有信了,务必喊一声。堂叔秋收说,去吧去吧去吧,咱可说好了,你不能再喝了,别误了正经事。老单爷就点头,鸡啄米似的。会计姜明礼说老单叔,听说,你得过花柳???老单爷恼了,拉下脸喊,胡说八道。姜明礼就笑,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别不承认,要不,老闺女怎么就喝卤水了?老单爷中了邪似的,浑身发抖,好半天才说,她彪呗,她听风就是雨呗。
堂叔秋收说去吧,别说些没滋蜡味儿的事了。老单爷瞪了一眼姜明礼,气哼哼地朝外走。姜明礼说老单,你等等。老单爷回过头,胸膛一起一伏,看起来还在生气。姜明礼问,你说鬼长什么样?堂叔秋收也笑了,捂着嘴说,你说,你说。老单爷的脸红了,不和你们瞎闹了。姜明礼说不是闹,鬼长得什么样?老单爷的脸更加红了,看着堂叔秋收。堂叔秋收不看他,看房梁。老单爷有些紧张,又有些扭捏,鬼嘛,和人一样,比人小半截,走路一跳一跳的。鬼嘛,有男的有女的有丑的也有俊的,有夫妻鬼,也有光棍儿鬼。要问光棍儿鬼嘛,还得从大跃进那时候说起,大跃进的时候,那天都是红色的,都烧红了,砍得那树呀,成山成海的,比明末李自成那会儿还要多得多,都砍光了?;笨彻饬?,地就下沉了。整个北方都砍秃了,砍成荒山秃岭了。还有铁矿石,说起铁矿石,我得交代清楚了,我这个人吧,就这点儿不好,没有觉悟,冷酷无情,骨子里还是剥削阶级的思想。就说铁矿石吧,上哪儿去找呀?最后把锅都端了,都砸了,都拿去炼了。我吧,我就那什么了……他还要说,脑门上冒出了一层汗。姜明礼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去去去,胡咧咧。老单爷住了嘴,水里捞出来似的,衣服上湿了一片。堂叔秋收忍着笑,老单,他逗你哪。老单爷缓过一口气,小姜你真不讲究,有这么撩拨人的嘛?姜明礼说老单,以后你就是北京人了,我们就是想逗你,也逗不着了。老单挺直了腰杆,走出了大队部。堂叔秋收总觉得不踏实,总觉得老单爷有问题。他怀疑老单爷吹牛皮,怀疑他动机不纯。就去了趟县里,县里说,时代变了,老单这号人要吃香了,迟早会调走的,迟早会安排工作的。堂叔秋收这才收起疑心,相信老单真的要被起用了。
谁能料到,老单爷居然死了,喝死了。县里下来了两卡车的公安,把晾甲店前前后后都上了岗,只准进不准出。经过两天调查,发现打酒的瓶子是药水瓶,经过化验,有巨毒。有人说那天晚上,下着小雨,一个女人进了他屋。公安很重视,认为老单爷一个光棍,家里又脏又臭,哪个女人能进他家?能进他家的女人一定可疑。公安开始调查,让人背对背检举。大庆他妈就被检举出来,公安进屋抓人的时候,她都吓傻了。公安问她去老单家干什么。她浑身哆嗦,上下牙捉对儿厮打,就是说不出一句囫囵话。经过做工作,总算平静下来,说是老单让去的。只要进家,只要脱鞋上炕,只要盘腿坐上10分钟,就白送给她10块钱。大庆他妈说都是让钱给闹的,就贪了小便宜。大庆他爸就喘,就骂,就满院子撵着揍人。大庆他妈说别打呀,我可什么都没干呀。她捂着脸,哭着说,就坐了10分钟呀,就数了500个豆子呀,数完了,拿了钱就出来了,一点儿都没耽搁呀。公安的说,这不符合逻辑!大庆他妈就哭,就说让老单给害了。人们都看她,搞不明白老单爷为什么要害她?搞不明白老单爷为什么害她不成却把自己害死了。大庆他妈哭得不详,跺着脚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死了得了!就一头撞向墙角。这时候,一阵风,打了个旋儿,卷起一个草包垫过来。大庆他妈一头撞在草包上,倒在地上,毫发未伤。姜明礼突然乱蹦乱跳,说鬼,鬼呀!蹦来蹦去,眼睛直了,比划着,这么个小人,伸舌头,是老单,还掐了我的腚,你们别不信,你们看呀。姜明礼脱了裤子,撅着腚给人看。果然,腚上有一大块掐青,有巴掌那么大。姜明礼说,是他,是老单,拽着草垫子垫过去的。
院子里静静的,忽然,大庆他妈哭了,没一会儿,大庆他爸也哭了。大庆也跟着哭。接着,姜明礼他们都哭了。人们走向老单家门前,朝黑洞洞的屋里哭。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只觉得眼里的泪啊,流也流不尽,只觉得不哭都不行。大庆一边哭一边想着老单爷,想着他肚子上乱蹿着的小耗子。
火化那天,北京来了电报,让老单爷带着调令火速进京。这么说,调令早就到了??墒?,哪儿去了呢?没人去查,即便查,也查不明白。老单爷就这么走了,到那个世界里去了,找他大姑去了,找他的老闺女去了。
九
堂叔秋收心满意足地回去了,第三天,大庆请了假也回去了。堂叔秋收一早就在路口等着,带着大庆直接到了动迁办。办理了手续后,竟然得了3套房。从动迁办出来,堂叔秋收捅了一下大庆,说你就偷着乐吧。又叹了口气,说如果没有堂叔秋收,你能得3套新房?大庆说是啊是啊,的确超面积了。堂叔秋收说,县官不如现管,我现在还是村长,不占点儿便宜才是傻瓜哪。大庆想想也是这个理,觉得堂叔秋收挺实在的,也没那么可憎了。
大庆说我要回去了,下午还有一堂课哪。堂叔秋收说不能走,你得跟我走一遭。堂叔秋收说咱俩还得并排走,得肩膀挨着肩膀。大庆就笑,轧马路吗?同性恋吗?堂叔秋收没听懂,愣怔着。大庆觉得没趣儿,走吧走吧。走了没几步,大庆就明白了,堂叔秋收是想让人们知道,张跃副书记支持他。大庆有些反感,刚刚聚集起来的一点好感,霎时就没了。堂叔秋收看出来了,低三下四地说,好侄子,你就帮帮忙吧,我让这帮兔崽子快逼死了。大庆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跟着走。堂叔秋收很高兴,一边走一边哼,哼了几段样板戏。人们不冷不热,有的还朝他们翻白眼儿。大庆觉得挺无聊,被绑架了一般。看得出堂叔秋收的处境很糟糕,也猜到他在动迁中肯定贪得无厌了。
忽然,来了一队人,吹着喇叭,呜啦呜啦地响了一片。赵长脖冲过来,长脖子摇得像立起伤人的蛇。他兄弟赵二亮跟在后头,兄弟俩都穿了白袍,细看是孝服。赵长脖摇着鞭子,四处抽了一阵,回身摆了下手,赵二亮跟着说,停!喇叭就停了。堂叔秋收慌忙问,是谁走了啊?赵长脖没理他,朝半空抽了一鞭子,唱道:鬼有情鬼兮鬼有情,鬼有情兮我为鬼歌……大庆听着耳熟,赵二亮打着拍子,跟着哼。赵长脖朝着堂叔秋收反复地唱:鬼有情鬼兮鬼有情,鬼有情兮我为鬼歌……一边唱一边抖着手腕子,鞭子抽得奇响。堂叔秋收虎着脸说,发洋贱。说完,转身就走。大庆扯了下袖子,使眼色让他等等。有人把魇人抬到墙边,靠在了墙上。有人拿着瓦刀和泥,有人捡砖头,没一会儿,盖起了一个小龛。魇人立在龛里。这些人又像模像样地跪下,然后,一起喊,老单爷呀!然后就哭,然后就呸呸地啐。大庆注意到,这些动作都是整齐划一的,显然都是演练过的。赵长脖带的头,他怎么做别人就怎么跟着。堂叔秋收跺了下脚,走了。有人说,老秋收臊也臊死了。赵长脖站起来,抽了鞭子,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有意识地看了大庆一眼,仿佛说给大庆听。
回到家,堂叔秋收靠着被垛,睁着眼看屋顶,说大侄子,你都看到了,他们欺负人呀。堂叔秋收又坚持认为是全域城市化闹的。以前叫晾甲店中心村,现在叫晾甲店居民委员会,才差了几个字呀,就都不听摆弄了。以前,堂叔秋收可是说一不二,吐口吐沫就是钉。现在,霜打的茄子,蔫了。大庆想起了爸,多么老实的一个人,一辈子就知道干活,就知道听话,从不说一个不字。结果呢?寒冬腊月被逼着凿冰捞鱼,眼看着就一命呜呼了。大庆那个恨哪。
永权来了,除了骂人就不会说别的。永权媳妇也不省心,没一会儿就和婆婆吵了起来。堂婶气不过,要打电话让永德永昆都回来。堂叔秋收拍着炕沿,说省点心吧。两个女人这才住了嘴,不吵了。堂叔秋收说永权,带你哥下饭馆去。你张跃嫂子答应帮忙了,有你嫂子一句话,调查组就不敢来了。永权忽然问,你把房照转给了大庆?永权指着大庆的脸,居然不叫一声哥。堂叔秋收叹了口气,说不给又能怎么办?永权说那可是我们家的房子,大娘在世的时候咱买下来的。永权说他那时候还记事,大爷治病需要钱,他大庆念书也需要钱,都是一家子从嘴里省下来的。永权说爸,你不能糊涂啊。永权媳妇也说,爸,你不能糊涂啊。永权说我为什么长得这么矮?不就是营养没跟上吗?还有永德还有永昆,都是长身体需要补营养的时候,你把钱给了大庆他们家。
堂婶哭了,老东西呀老东西,永德的罗圈儿腿能没有关系吗?
堂叔秋收说,你们也想逼死我吗?永权说谁也没想逼死你,你总得为我们考虑考虑吧?永权媳妇说,你总得为他们补偿补偿吧?堂婶说你这一辈子就考虑别人了,什么时候考虑考虑他们兄弟?永权说还以为你是村长吗?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爸呀!堂叔秋收拽起枕头砸过来,永权躲开了,砸在大庆的脸上。堂叔秋收说不活了,不活了。堂婶说,是非曲直总有公道。堂叔秋收说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堂叔秋收让堂婶替他揍永权。堂婶白了他一眼,把永权拽到了外屋。堂叔秋收叹着气,流着眼泪,说大侄子呀,务必让侄媳妇帮忙呀。大庆没有说话,茫然地离开了。
堂叔秋收家的对面,建了一个龛,立着魇人。大喷涕和陈冬生、王建国他们守在旁边,看大庆出来,都不说话了。大庆走过去,想看看魇人,大喷涕护住了不让看。大庆瞪了一眼,滚开!年轻人被震住了,都闪开了。大庆蹲在旁边,仔细地看。老单爷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留下这么一个诅咒呢?按理说,晾甲店人很对得起他了,从没有敲打过他。换别的地方,早就往死里整了。说起来,他还是个外乡人,能来定居,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他为什么要使坏呢?堂叔秋收的心真是黑的吗?为什么没插上一刀呢?为什么单单在他的名字上打个叉呢?大庆忽然出了一身冷汗,这里面居然没有他们家的事,如果老单爷在他爸或者他的名字上也插一刀会怎么样呢?
回到市里,大庆向妻子一五一十地汇报了,妻子很高兴,说这3套房对我们家很重要。大庆又说起堂叔秋收的困境,提醒妻子要兑现诺言。妻子说,我没许过诺言啊?大庆想了想,也是,她真的就没有答应过堂叔秋收。妻子又说,这事还真不能小看了。大庆知道她要耍官腔,便岔开了话题。说起学校的事,说起女儿小茵的事。夫妻间有问有答,说得很投机。第二天,临出门的时候,妻子说,堂叔秋收的事有些复杂。她说现在上上下下都重视拆迁腐败问题。她说,她是不会参与的,一旦出了差错,就不值当了。她说她不想趟浑水。大庆不高兴,冷着脸不说话。理智上,妻子说得有道理,他也看出来堂叔秋收有问题,很可能问题不小??墒牵星樯?,又觉得太绝情了。妻子说先别扔脸子,等等看吧。妻子又说,出水还看两腿泥哪。大庆缓了缓,问,是你老家那边的谚语吗?妻子说不是,书上看的。
十
堂叔秋收被上访举报搞得焦头烂额,检查组一拨一拨地来。虽然都没有查出什么,不过,他有些撑不住了,惶惶不可终日。怎么办呢?想来想去,想到了钱,想到用钱去堵大家的嘴。他想啊想,想出了一个自以为是的绝招。堂叔秋收具体是怎么想的,大庆不知道,有些细节恐怕这辈子也不会知道。堂叔秋收一定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行动的,堂婶肯定不知情,永权更是被蒙在鼓里,否则,以他们的脾气,准会动刀子的,准会闹得满城风雨的。堂叔秋收准备了5万块钱,包好。至于为什么是5万而不是4万不是6万,没人知道。这些钱应该都是旧钱,不会是新钱。堂叔秋收多聪明,决不会在细节上出漏洞的。也许担心钱不够旧,又把塑料包打开,把钱扔进猪圈里沤了几个小时。掐头去尾就算是两个小时吧,总之,折腾了半宿,看着天也快亮了。他把钱还有一封信包起来,包得像个大粽子。他偷偷离开家,迎着满天的星斗,来到了拆迁工地。拆迁工程进展得挺顺利,老单爷家差不多要拆完了,已经开始拆大庆家了。堂叔秋收把钱藏在废墟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家。头刚挨了枕头,猛地就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披衣下地,堂婶醒了,问他干什么去?他说睡不着,出去转转。堂叔秋收找了个坛子,偷偷回到工地,看周围没人,就把藏钱的包掏出来,放进坛子里。把坛子放在挖掘机旁边,生怕不显眼,又在坛子上盖了块石板。这一切都忙完了,天也就亮了。晾甲店从睡梦中醒过来,沐浴在灿烂的朝霞之中。公鸡们比赛似的,一个比一个叫得欢,叫得实。堂叔秋收躲在附近,遇到人就迎上去,打声招呼。没有人来,就全神贯注地盯着坛子。
李宁来了,把自行车和小树锁在一起,仿佛小树上长了一辆自行车,又好像自行车上栽了棵小树。然后一边朝驾驶室里爬,一边打着哈欠。堂叔秋收的眼睛瞪得溜圆,紧紧盯着李宁。李宁发动了挖掘机,又跳下来,走到坛子边。堂叔秋收的心收紧了,都要跳到嗓子眼儿里了。他捏紧了拳头,等着李宁下手。李宁没有下手,朝坛子踢了一脚,坛子纹丝不动,他捏着脚,疼得直跳。李宁重又爬上驾驶室,挖了一铲子。堂叔秋收眼睁睁看着挖掘机把坛子掘起来,倒在翻斗车里。他一声惨叫,蹦着高地跑过去。李宁吓了一跳,差一点儿把他给掘了。堂叔秋收上了挖掘机,一把将李宁拽下来。李宁说秋收叔,你疯了吗?堂叔秋收比划着,急火攻心,什么也说不出了。李宁说,着火了吗?堂叔秋收指着翻斗车,急得直跺脚。李宁忽然明白了,猴子一样爬上去。好半天也没下来。堂叔秋收慌了,也要爬上去。翻斗车太高了,他有心无力。堂叔秋收就捶着车厢,看到什么了?看到什么了?李宁一声不响。堂叔秋收惊出了一身冷汗,你个畜牲,不能独吞呀!司机老夏提着裤子从围墙那边出来,说秋收叔,你吵什么?堂叔秋收指着车厢,快呀!这小子要独吞。老夏问,谁独吞?堂叔秋收说,钱!钱!老夏猛地就愣了,再也不嘻皮笑脸了。他绷得紧紧的,全身隆起了肌肉疙瘩,都能把衣服撑破了。他爬上车,发动了车子。车厢就撅起来,朝后翻。李宁惨叫着,被翻在地上。他爬起来要跑,让堂叔秋收一把揪住了。老夏从侧面扑上来,两个人把李宁压在身下。李宁说别呀,别呀,见者都有份!老夏说,先拿出来看看。李宁说别吵吵,人多就不好分了。这句话提醒了堂叔秋收,他爬起来,四下里喊,来人呀,快来人呀,又挖到钱了,老单爷的钱呀!
他的嘴被捂住了,捂得死死的。李宁和老夏,捂着他的嘴,你疯了吗?你疯了吗?堂叔秋收憋得乱蹦,一口口地咬,才咬开了他们。有人朝这边来。李宁和老夏转身就跑。堂叔秋收说快追呀,钱,钱。他急哭了,跺着脚哭。大涕喷带头追过去,兜了两圈儿也没追上。没一会儿,人都聚了过来。堂叔秋收蹲在地上,涕泪横流。王建国问,怎么回事?堂叔秋收仰起脸,抹了把眼泪,无声地哭。陈冬生说你有话说话,别像个娘儿们一样!堂叔秋收猛地站起来,跑到翻斗车那边,扒出了坛子,找到了那封信。他举着信说,你们看呀,老单埋的坛子。坛子里不但有钱,还有信!
钱呢?赵二亮问。
让李宁和老夏抢跑了。堂叔秋收愤怒地说,因愤怒而哆嗦。有人四下察看,掂量着他的话。堂叔秋收把信交给了赵二亮。赵长脖一把抢过去,扯开了念。都听明白了,满篇就一个意思,老单爷证明秋收是好人,好干部。赵长脖念完了,打量着堂叔秋收。堂叔秋收有些心虚,勉强地笑,这老单,太矫情。赵长脖一把将信扔在地上,秋收,有意思吗?堂叔秋收瞪圆了眼睛,怎么没意思?连老单的话都敢不听吗?既然不听,还立什么祠?还闹什么妖?赵长脖说,那是两码事。姜明礼凑过来,叉着腰说,我们做错了,甘心披麻戴孝,甘心认罚。不像你,一错到底。赵二亮说,有些人不见棺材不掉泪,不碰南墙不死心。陈罗锅说,就怕见了棺材也不掉泪,碰了南墙也不回呀。王建国说,有些人,心是黑的,骑在老百姓的头顶上拉屎。在一阵戗戗声中,堂叔秋收的脸一阵白一阵红,他推开赵长脖,捡起那封信,又看了一遍,叹着气,还是老单明白事理呀。赵长脖扯过信,扬着给大家看,说信是假的。赵长脖说,老单可是写老字的呀,你们没看到魇人上面的字吗?有多少个老字?再看看这封信,一个老字也没有,全是简化字。堂叔秋收跺了一下脚,我什么都不知道,别看我!赵二亮说,老哥呀,你就赶紧把贪的都吐出来吧,否则,我们不答应!人们齐声说,不答应就是不答应!这时,李宁和老夏也回来了,站在外围看热闹。堂叔秋收钻过去,一把揪住。两个人挣脱了,一人一拳把他杵到一边。堂叔秋收忍着疼,说钱呢?他们问,什么钱?堂叔秋收就喊,他们把钱抢去了呀!李宁和老夏笑了,你们翻吧!他俩儿干脆把衣服都脱了,光着给大伙看。李宁还拽着裤叉,脱吗?人们都笑了。堂叔秋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拍着大腿,天老爷呀,打个雷吧,把他们劈了吧!
永权说爸,你怎么了?堂叔秋收一把抓住儿子的手,他们把钱都拿去了呀。永权说,谁的钱?堂叔秋收忍了半天,老单爷的钱。永权说扯淡,自己的事还没管明白呢。堂叔秋收举手扇了自己一嘴巴,说那都是咱家的钱,咱家的钱哪。人们说坏了坏了,老秋收气彪了。堂叔秋收闻听此言,过了电似的,抽搐了几下,朝人们笑,斜了眼傻笑。一会儿,身子拧着,嘴里吐了白沫。人们说坏了坏了,老秋收坏了。
十一
就在大庆焦虑的时候,有人给他打电话。大庆正在上课,没有接听。中午,这个号码再次出现了,大庆接了电话。对方说,哥呀,你管不管了?大庆吓了一跳,你是谁?对方说,我是永权的媳妇。大庆疑惑了,永权的媳妇怎么会打来电话?大庆问,你让我管什么?永权媳妇说,你弟弟永权总揍我。大庆问,他为什么揍你?永权媳妇说,我公公你堂叔总来家腻歪人。大庆说什么?你说什么?永权媳妇就大声说,我公公你堂叔总来家腻歪人,腻歪人,你懂吗?大庆猛地就出了一身冷汗,秋收叔这是怎么的了?永权媳妇说,你回来管管吧,要不就出大笑话了。大庆想了想,觉得有必要回去。怎么说也是本家亲戚。如果爸妈还活着,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堂叔秋收遭了报应,傻了。他抱着布娃娃,蹲在门口,朝人笑。赵长脖看了几回,说老秋收这回算是完蛋了。人们都来看,一致同意赵长脖的判断,都说可惜了,可惜了。晾甲店人讲究,不忍心再去折腾他,只是说做人要堂堂正正,千万别贪图不义之财,说完就都走了。堂叔秋收除了傻笑就是傻笑,大庆问赵长脖,怎么判断他傻了?赵长脖四下看了看,小声说,连儿媳妇都敢摸,能不傻吗?赵长脖说,头些年,他是什么样的人?要脸啊,宁可舍了命也不能丢脸。那时候,他是多么整洁的一个人,多么要强的一个人,别人还能说一句不好听的吗?现在,你再看看他,大鼻涕浪荡的,换做以前,早就一头撞死了。
堂叔秋收不认得大庆了。大庆把他搀回家,还没等扶上炕,堂婶就风风火火地冲进来,抓着大庆的胳膊哭。堂婶问,你叔作孽了吗?又说,你叔这辈子从没作孽呀。大庆说别急,得想法子治。又问是怎么傻的。堂婶就从老单家里挖出了一封信说起,堂婶肯定地说,这封信就是老单留下的。堂婶咬着牙说,都埋汰他呀!都欺负他呀!堂叔秋收看着大庆,一直傻笑。大庆忽然觉得他的眼神有些可疑,大庆说叔,你就别装了。堂叔秋收还是傻笑,冒出了一串鼻涕泡儿。堂婶瞪着眼睛问,你叔是装的?大庆说,送精神病医院吧。堂婶说,能治好吗?大庆说,真有病,就得死马当活马治。装病,那可是活马当死马治,不扒你一层皮是出不来的。堂叔秋收脸上的肌肉跳动了几下,忘记了傻笑。大庆说,还给吃镇静药,长期服用,好人也傻了。堂叔秋收一把抓住大庆的手,连说,我不去,我没病。堂婶惊愕了许久,忽然朝他挠去。堂婶说,你吓死我了。又问他为什么腻歪儿媳妇。堂叔秋收跺了下脚,红着脸说,这都是苦肉计呀。
堂叔秋收说晾甲店的人不地道,非得把他整倒不可。调查组已经来了几拨,连纪委的都下来调查取证了。这么下去,好人也得折腾死。堂叔秋收忽然眼泪汪汪,说侄媳妇还是副书记哪,就算是素不相识的也应该来管管呀。大庆说,她不管这一摊,她只管文教卫生。堂叔秋收说,扯淡,她是副书记呀。大庆笑了笑,官场上的事你不懂。堂叔秋收不说了,抱着胳膊发呆。大庆说,既然是清白的,就得经得起调查。堂叔秋收忽然瞪圆了眼,目光里充满了怨恨。他看着大庆,几次张口,几次又都把话咽了回去。大庆看着他,也是久久不说话。大庆心里头舒服,觉得替父母报仇了。大庆真希望父母能够还魂,看看堂叔秋收的无奈和无助,看着他走投无路。堂叔秋收冷着脸,说既然你们不帮忙,把房子退给我吧?大庆笑了,说秋收叔,拉出来的屎还能坐回去吗?堂叔秋收气得直哆嗦,说大庆,你欺负人!大庆说秋收叔,房子是我家的吧?堂叔秋收说是。大庆说既然是就是了。堂叔秋收说,当初可是抵押给我的。大庆说,我怎么不知道?堂叔秋收呀地一声,捶着大腿,是我心软,没让她写约呀!
永权和他媳妇来了,永权说哥,你要是有良心就把房子退给我们。大庆说,滚一边去,这儿没有你说话的地方。永权说,你得讲理。大庆点燃了一支烟,讲理?你还能讲过我吗?永权蔫了,转过头说爸,看看你都干了什么事?永权的媳妇说爸,你让我们出门都没脸见人。永权说,也没脸出门。堂叔秋收叹了口气。大庆扔掉香烟,说叔啊,好好想想吧,哪头大哪头小,自己掂量。说完就要走。堂叔秋收一把扯住他的衣服,大庆,你得帮忙,要不你叔就没活路了。堂叔秋收说,总不能让我天天装疯卖傻吧?大庆看了看他,摇了摇头。堂叔秋收松开了手,忽然,跪下了,大侄子呀,你叔千不是万不是,你消消气还得帮呀。你叔不是人好了吧?是老瘪犊子好了吧?大庆赶紧拉起他,永权杵了他爸一拳,说你真丢人。大庆说叔呀,我尽力吧。堂叔秋收点了点头,伸袖子擦着眼泪。
堂叔秋收一直把大庆送到了村口,站在村口往回望,古老的村落被拆得一片狼藉。大庆的心里头不是滋味,仿佛什么东西被人从心头抹去了,抹得一团糟。堂叔秋收说,你爸你妈活着就好了,哪怕他们有一个活着,我就有人证了。
一阵风吹来,树叶在风中摇曳,落在地上的叶子又从脚面上掠过。树下站着3个人,中间披着棉袍的是大庆他爸,左边的是妈。大庆他妈斜着眼看大庆,有些不高兴。大庆他爸的身后是老单爷,样子有些模糊。老单爷仿佛在笑,朝大庆笑。他转过来,面容清晰了,他伸手拍着肚皮,扎了一个马步。大庆想起来了,他是在运气哪,他是在显示着肚皮上的小耗子哪。
十二
堂叔秋收自杀了。在反贪局找他谈了两次以后,当天晚上就做了了结。他用杀猪刀捅死了自己。永权、永德、永昆兄弟不让戗了,逼着让晾甲店人都去祭奠。永德找了一些社会上的人,都穿着黑衣服,戴着墨镜,都拿着家伙。永德说谁不去就做了谁。晾甲店人都哭丧着脸,排着队去瞻仰堂叔秋收。堂叔秋收躺在冰床上,睁着眼睛,瞅着。永德让人把他爸的上衣解开,刀口就在心脏部位,上面涂了一个鲜红的心脏,旁边写着“秋收是好人”几个字。永权说是油漆涂的,擦不掉。永德拽了一根棍子乱抽,哭着喊,你们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话没喊完,进来一队警察,戴墨镜的一哄而散。永德扔掉棍子,跪在地上,呜呜地哭,说我爸怨啊,我爸冤啊。人们垂着脑袋,鱼贯而出。
下葬当天,赵二亮带人把魇人烧了,都不说话,表情都很严肃。大庆的妻子打来电话,说她想了一整天,还是家庭最重要!大庆打断了她的话,说堂叔秋收下葬了。那边的信号不好,妻子没听清,只是说,听你的。大庆说堂叔秋收下葬了。妻子顿了顿,大声说,我听你的。大庆挂了电话。
黄昏,下起了毛毛雨,淅淅沥沥的,落在辽南的村庄上。柔软得不像是秋雨,倒像是春雨了。李宁和老夏一前一后跑过来,喊,又挖到货了!又挖到货了!人们蜂拥着朝工地跑,果然,在大庆家原址上挖出了一口木头箱子,烂了半边。赵二亮他们和姜明礼他们两家人跑得快,先围了上去,都盯着对方。有人看见了大庆,把他喊了过来。箱子里面全是书,一看就知道是老单爷的。都包着牛皮纸,都霉烂了。粘在一起,揭不开。有航空飞行教材,有机械保全教材?;褂幸惶姿拇竺4笄煺业搅艘桓霰咀?,居然翻开了,上面满是漂亮的钢笔字,写着对一个名叫珍儿的女人的怀念?;褂幸灰承醋牛?br />
鬼有善鬼兮鬼有恶鬼,
鬼有俊鬼兮鬼有丑鬼,
鬼有女鬼兮鬼有男鬼,
鬼有左鬼兮鬼有右鬼,
鬼有情鬼兮我为鬼歌,
鬼有冤鬼兮谁为我泣。
这段诗不诗、歌不歌的东西大庆听过,老单爷唱过。大庆翻了翻,在笔记本的最后两页上发现了这样一段文字:欠赵二亮家5个鸡蛋;欠罗锅家一个针线板;欠姜明礼家两瓶酒;欠秋收家一袋面;欠秀丽家一件棉袄;欠……满满两页纸上全写着欠……最后一笔,似乎有些厌倦,画了一串重重的感叹号。
小雨下了一夜,晾甲店人都失眠了,听着火车咣当咣当地过来,又咣当咣当地过去。仿佛回到了从前的岁月,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年轻人凑在一起,喝着啤酒,谈论着城里时兴的装修格调,争论着简欧风格和地中海风格的优劣,谈论着装修一套房的价钱、家电的价钱、家具的价钱……话题多得谈也谈不完。年轻人心热,多喝了两瓶酒以后,又开始盘算上楼以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