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午夜,霓虹璀璨,喧嚣不息。神情疲惫的罗青松,拉开家门,回望一眼夜空,将霓虹和喧嚣关在了门外。
宽大的床上,妻子黎果像只猫,卷卧在床的一角,睡得无声无息。罗青松蹑手蹑脚上了床,慢慢躺下,深舒一口气,闭上眼,祈盼尽快睡进梦乡。忽然,走廊传来父亲拖拖沓沓脚步声,如发丝入耳,痒起一根清醒的神经。脚步拖进卫生间,又很快拖出来,再拖向厨房,拖向客厅,又拖回卫生间门口,静止不动了。罗青松动起疑惑的双眼。刚要起身下床,脚步声又拖回了父亲房间。罗青松再次舒口气,闭上眼,努力安抚那根警醒的神经。就在逐渐眯入睡眠状态时,父亲的脚步再次拖沓出来,疑似停在卫生间门口。罗青松所有神经瞬间惊醒,他拍拍黎果,小声问:“果,晚饭吃什么了?爸怎么连续起夜?”黎果睡眼惺忪:“什么?什么吃什么?腊肠,西红柿。”罗青松翻身下床:“你睡吧,我去看看。”
罗青松正要抬手开门,脚步声又一步步走近。他怕深更半夜突然开门惊吓父亲,便收回抬起的手。脚步声拖拖沓沓趟过门口,再次趟进父亲的房间,随后传来插销声。罗青松疑惑了,父亲夜里从不插门呀。为不影响妻子睡觉,罗青松决定躺在客厅沙发上,假如父亲再出来,探个究竟。
夜光钟显示,已是凌晨一点。几分钟后,无数只瞌睡虫黑压压阻断了罗青松所有意识通道,忽悠一下跌进梦乡……
前天晚上,罗青松接到留学加拿大时的学友郝易茅打来的电话,说她正在香港参加学术研讨会,计划到深圳看看他?;共晃藜刀实厮担?ldquo;听说坐上上市公司董事长的宝座了,恭喜呀。”从那一刻起,到刚刚跌入梦乡,在不足三十个小时里,他一直处于前所未有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惶之中。
这个电话很意外。九年前,罗青松从加拿大回国后,就和郝易茅失去了联系。原因既简单又复杂。当他把回国决定告诉郝易茅时,遭到郝易茅的莫名反对。郝易茅之所以反对,从理性上分析,她出国留学目的十分明确,即定居国外,脱离国内不尽人意的环境,和罗青松最初的想法一致;从感性上讲,罗青松改变初衷决定回国,扰乱了郝易茅的个人计划,也就是说,她对罗青松逐渐生出的恋情必须自行割断。当时罗青松很困惑,他们的关系仅仅是比较密切的同一国家的同学关系。郝易茅请求他留在加拿大,才算是她对罗青松感情的正式表露??陕耷嗨晒亲永锊⒉蝗峡伤母星?,自然也就回绝了她。所以,他并不觉得不妥??珊乱酌┠?,极度愤慨,说罗青松无心无情,还放出狠话,断定罗青松回国后一定后悔终生。所谓后悔,一是指罗青松拒绝接受她的感情,二是指回国后的事业前途必遭厄运。为缓和气氛,罗青松解释说,我不能让父亲一个人孤独生活。罗青松临回国前请她吃饭,以示安慰,都被她断然拒绝。事后,罗青松偶尔自问:我错在哪里?哪怕同学期间,她郝易茅在情感方面明显地袒露过也行呀!可个别同学并不这么看,他们认为罗青松对郝易茅的情感表露有失察觉,他的情商太低。罗青松不予承认的同时,果断放弃了对这个问题的纠结,回国后也就没再联系郝易茅。
如今郝易茅突然到访,自然勾起罗青松对往事的回忆和对此次见面的种种推测,几乎一夜未眠。早晨上班,他把必须处理的工作提早安排,并取消了下午一个会议,匆忙赶往沙头角口岸。见面时,两人相隔十几米,静静目视对方足足十几秒,才一同露出淡淡的微笑,而后缓缓走近,迟疑地拥抱一下。为尽地主之谊,罗青松领郝易茅在深圳转了一圈,又应郝易茅的要求,参观了他的公司。坐在罗青松宽大敞亮的办公室里,郝易茅举止矜持,话不多,情绪也不高。她可能想起了当初对罗青松回国放出的狠话。随交谈深入,罗青松从她的只言片语中,理解了她的不佳情绪来源于她的工作无成就感,婚姻似乎也不如意。中午吃饭时,郝易茅还表示,要在深圳多呆几天,晚上吃饭时,突然变卦,说她明天就离开深圳。郝易茅莫名其妙的情绪变化,令罗青松手足无措,不知应该再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几乎失去了掌控能力。问题是出在自己身上,还是郝易茅身上?他隐约意识到,这样的见面等同于相互折磨和伤害。当他把郝易茅送回宾馆准备离开时,郝易茅突然失神落魄,流出两行细细的泪线。罗青松没敢正视她,说:“明早我过来陪你吃早茶。”郝易茅淡淡地说:“不用来了。”
罗青松带着无以言表的疲惫逃回了家。此次见面的结局,注定又是一次不欢而散。这种不欢而散对罗青松并不新鲜,过了就过了,只不过是“愧欠”的心结又加了一结罢了?;氐郊?,若不是父亲的异常举动,疲乏出的困虫早就应该把他送进梦乡了。
罗青松在沙发上睡了大约半小时,父亲再次开门的声音动醒了他。父亲的步子慢而短促,先走向卫生间,刚到卫生间门口,又转向客厅,站在落地窗前往外望。尽管已是后半夜,透过窗帘,窗外的霓虹依然闪烁。父亲呆了一会儿,转回身,竟然原地打起转。罗青松一惊,忽地从沙发上站起。父亲好像并没发现他,一步一步走向走廊。为不惊吓父亲,等父亲离开一段距离后,罗青松先咳嗽一声,轻声问:“爸,你不舒服?”黑暗中,父亲毫无惊诧感,十分自然地接过罗青松的话,说:“没呢。”罗青松问:“咋总起夜?”父亲说:“没呢,没事走走。”罗青松伸手打开吊灯。灯光下,父亲嘴角流出一线口水。罗青松慌忙走上前,问:“爸,你这是咋啦?”父亲说:“回家睡觉。”
罗青松仿佛挨了一闷棒,脚底窜出一股凉气,老爹这是糊涂啦!
毫无疑问,年过七十的父亲,出现了老年痴呆迹象。这是个不祥预兆。罗青松再次躺回沙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清晨五点,启明的光亮渗进客厅时,他才迷迷糊糊进入浅睡眠状态。
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再次惊醒罗青松。他第一反应,是郝易茅打来的。遂睁开眼瞅了瞅墙上的钟,整八点。心说,她还算讲究。等摸过手机才发现,电话是公司副总经理胡之灵打来的。胡之灵此刻正在浙江义乌参加林业博览会。
年初,林博会筹备期间,罗青松曾接到主办方邀请,邀请人是他曾经就读中国农业大学的校友西西,西西希望罗青松把他主持培育的抗寒速生林苗“寒衫2号”项目带去宣传,探探未来市场。罗青松当时就婉然谢绝了。“寒衫2号”从种植到成材需要六年,尽管实验基地模拟高寒条件试植三年,并达到了三年应有的预期效果,但未来三年是否出现变异,尚需实践证明。提早推向市场,假如出现问题,对公司和项目本身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影响。低调实验,是他的方针??删驮诓├阑峥磺跋?,公司内部提出,是不是可以通过这次博览会,以招商试种的方式,在北方高寒地区寻找合作伙伴,实地试种和模拟试种并进,一但成功,起码可以省出或提前三年进行推广。就算失败了,尚属六年实验期内,负面影响有限。罗青松觉得这个建议多少有些道理,便决定由副总经理胡之灵带队去义乌出席博览会,也算给了西西一个面子。开幕第二天,也就是昨天,郝易茅正在参观公司时,他接过胡之灵的电话,胡之灵说:“西西对你没来义乌很失望呀。”罗青松笑了笑,含含糊糊想把这个话题转移。胡之灵又加一句:“看来所有惦记你的女人都是色盲。”罗青松下意识瞅瞅郝易茅,应付道:“是色盲,是色盲。”胡之灵调侃两句后转入正题,极其悲观地告诉他,“寒衫2号”几乎无人问津。据胡之灵讲,一位内蒙古林业厅的人和她攀谈过,说现在谈合作的互惠互利太早,实验种植期间你们应适当地给点补贴,这个项目或许有人接。罗青松听罢,恍然大悟,对胡之灵说:“看来我们的招商方案出台过急,考虑不周,责任在我。”他要求胡之灵坚持到闭幕,收集信息听听意见也是收获。胡之灵结束通话前感叹说:“出师不利!”
出师不利的胡之灵,卡在早晨八点整来电话,想必有重要消息告知。罗青松接通后抢先说:“谢谢关照,让我睡个难得的懒觉。”胡之灵说:“昨晚我想挂了,又一想,算了,太晚了。”罗青松问:“有喜讯?”胡之灵兴奋地说:“想请你来一趟义乌,和新客户见见面,我会给你一个意外惊喜。”罗青松暗自振奋,口气却在调侃:“我有必要去吗?该怎么办你办就是了!”胡之灵朗朗笑道:“青松,旗开得胜。你若不参与,我的成绩显得太辉煌,我怕承受不起。”随后哈哈大笑。
胡之灵很少直呼罗青松的名字。胡之灵也并非是个缺乏决策能力的人。她这是在变相告知,收获重大,胜券在握,场面上需要他这个董事长撑一下门面。罗青松据此推测,新客户一定是重量级人物。于是,不假思索地说:“好,我今天就飞过去。”若换了别人,罗青松一定会刨根问底后才能作出是不是去义乌。没把握,胡之灵不会轻易让他出山。平时,胡之灵偶尔会在罗青松面前卖卖关子,调节一下两人之间的尴尬关系。罗青松始终把握一个原则,像今天这样的关子,你不明说,我不深问,让她的关子继续演绎,算是一种趣味调剂和应和,同样也是为了调节两人之间的尴尬关系。两人合作多年,积累的果实当属这种含而不露的默契。不过,罗青松心里明镜,三十六岁尚未出阁的胡之灵,对他已经显露出心事重重,只是她的职业女性特征,把心事掩盖了,比他罗青松更能装糊涂。为此,罗青松已经感觉累了,甚至对两人的未来走向和结局难以预测。情感问题上装糊涂,工作上尽可能顺应胡之灵,是罗青松目前采取的既定方针。
吃了两口饭,罗青松突然想起宾馆里的郝易茅,便对刚刚答应胡之灵去义乌深感缺乏熟虑。他放下饭碗,匆匆走出家门,见司机候在路边,来不及和远处遛弯的父亲打招呼,直接上了车。到了郝易茅的房间,正在清扫卫生的服务员告诉他,客人已办理退房。再挂郝易茅的手机,关机。罗青松的心情顿时暗淡了。
开完昨天下午取消的会议,已临近中午,罗青松顾不上吃午饭,直接赶往机场。途中,他想起郝易茅,便掏出手机,想再挂一次电话或发个短信。说什么?怎么说?思考良久,又把手机放了回去。
飞机到达义乌机场已是午后两点多,罗青松走出机舱第一件事就是重启手机,和胡之灵联系。胡之灵解释说,她正在洽谈业务脱不开身,已派她的助理小谢芳接机。又说,会展期间住宿紧张,只能把罗青松安排在他们所住的华都大酒店。“三星,条件差一点。不好意思,委屈点吧。到了酒店你先休息,晚上那位新客户在锦都大酒店为你接风。”
新客户为我接风?罗青松一头雾水。按规矩,客户是上帝,请客户吃饭才是硬道理!那就让胡之灵继续卖关子吧。
小谢芳把罗青松接到华都酒店后,对罗青松说:“您先休息吧。睡一觉。”罗青松说:“不,我先洗洗脸,休息十分八分,咱们一起去会展中心,和胡总碰头。这样吧,十五分钟后我叫你。”罗青松躺上床仅仅三分钟,竟然睡了过去。等小谢芳前来敲门,已是旁晚。“怎么不早点喊我?”罗青松懊恼地问。小谢芳说:“胡总想让您多睡一会儿。她现在在银都大酒店等您。”
银都大酒店和华都大酒店比,豪华富丽,五颗星标志十分醒目。罗青松想,新客户了得,不知胡之灵将带给他怎样的意外和多大的惊喜。打开包房门,罗青松的确很意外,惊喜却变成错愕——宽敞的大包房里仅有两个人,胡之灵和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和他想象中的座无虚席截然相反,孤静得压抑。
西装男人首先站起,脸上堆着微笑——略带苦涩的微笑。胡之灵介绍说:“罗董,这位是罗副市长。”罗青松伸出手正准备握,顿时愣住,仅仅一瞬间,无需刻意回忆,他确认,面前这个人是二十余年未见面的堂弟罗青春。
“大哥。”罗青春已经握住了罗青松的手。罗青松却快速从罗青春的手里抽回自己的手,面部僵硬地瞅瞅胡之灵,一时无语。胡之灵即刻崩溃,猛拍一下脑袋:“天呀,罗青松,罗青春,我怎么这么二呀!”她马上对罗青春说:“罗市长,不够意思啦,有意瞒我!”罗青春绅士般摊开双手:“虚心接受批评。”
罗青松一脸铁青,眼神漂浮不定,说:“抱歉,我那边还有事。”说完转身就走。“罗董!”胡之灵懵了,慌慌张张喊了一声,追出房间。罗青松回过身,没容胡之灵说话,直接告诉她:“你们该吃吃你们的。我回华都咖啡厅等你。”
胡之灵杵在原地,脸色绯红。思考片刻,努力调节脸上表情,回到包房。见罗青春一脸窘相,就声音柔弱地问:“为什么?”罗青春嗨了一声说:“小胡,坐,对不起,让你为难了。简单点说吧,我和青松是堂兄弟,因为家族老一辈人之间的矛盾,青松从考上大学离开老家,再也没回去过。也就是说,我们二十多年没来往。”胡之灵说:“那……那也不至于……”胡之灵想说,罗青松也不至于或不该这样做呀!罗青春口气凝重:“那时候,整个家族对不起他们一家。不说这些了,以后罗青松会和你说的。”随后安抚胡之灵,要胡之灵吃几口饭再回去。胡之灵哪里吃得下饭,可为了调节罗青春的尴尬情绪,她强打精神,主动提议:“饭要吃,酒也要喝。”罗青春大声叫好:“好,喝!这才是东北人!”
为不让罗青松等太久,胡之灵爽快地喝了两杯酒,便提出告辞。罗青春通情达理,立马放行:“你还得和罗青松费很多口舌呀!不好意思,给你无故增加了心理负担。”胡之灵说:“您太客气了。没事的。”
华都大酒店咖啡厅里,唯有罗青松孤零零一个人,连个服务员都没有。胡之灵忐忑不安地坐到罗青松对面,尽可能用婉转的口气说:“罗董,生气了?”罗青松问:“他就是新客户?他是怎么找到你的?”胡之灵继续用相对平静的口吻说:“昨天他主动来我们展位,听了我的介绍,说他可以在他们地区先拿出十万亩种植寒衫2号。我以为他说大话,没当回事。晚上他给我打电话,约我出去喝茶。我发现他对我们公司很了解,也问了一些你的情况,表示要能见到你就好了,可以具体谈谈。”罗青松哼一声:“借口!见我是真!十万亩?堂堂副市长,不先做考察,张口就十万亩,信口开河!先拿出哪怕一千两千亩做实验,才不失一位负责任的领导!他是为了见我才放出??诘模?rdquo;胡之灵难掩其不悦,说:“凭什么这么说?人家听了我们的介绍,谈个未来预想计划还不行吗?”罗青松问:“他没和你淡淡我和他之间的事?”胡之灵说:“说了,刚才说的,很简单,说过去他们对你们家不公平。他让我捎话给你,邀请你回家乡看看,忘记过去的恩怨。这个罗青春很有涵养。”罗青松呲地一笑:“你是说,我没涵养?”话音刚落,手机响了,罗青松看来电显示,皱一下眉,问胡之灵:“我的号码你告诉他了?”胡之灵点头。罗青松把手机扔在座椅上。半分钟后,胡之灵的手机也响了。胡之灵看看罗青松,接了,说:“我是小胡……罗市长,不好意思……好好,你等一下。”说完,胡之灵把手机递给罗青松。
罗青松本想拒绝,考虑胡之灵的面子,就接过了手机。
——“青松,我们俩,找个地方单独聊聊?”罗青春开门见山。
“我身体不舒服。”
——“青松,我想,我们应该聊聊。也有必要聊聊。”
“不!我有事。”罗青松果断关掉手机。
胡之灵仰天长叹:“我明白了。”罗青松问:“你明白了什么?”胡之灵扭过头,目光如同锥子,刺向罗青松,随后无言地摆摆头。罗青松说:“你永远不会明白。”胡之灵说:“你小看我了。我明白了什么你知道吗?你的寡欲,你的冷漠,你的冷酷,你的无情……”罗青松突然热血沸腾,低声喝道:“别胡说八道。回去睡觉!”
罗青松和胡之灵刚刚走进电梯,被拒绝的罗青春顽固地又把电话打进罗青松的手机。罗青松好像有意要给胡之灵演一出大无畏的戏,毫不犹豫接听了。
——“青松,我们身为罗家后人,都在自己的努力下,为罗家祖上争了一口气。有人说,我们罗家祖坟冒青烟了。既然祖宗关照,为了罗家日后继续发达,我有一个想法,西沟那片罗家祖坟地该修修了,不修对不起祖宗!我挑头不是很方便,这样吧,你是资本家,以你的名义,修缮一下。我首先声明,无需你出一分钱,由我来操办。另外,也该把二爷二奶和婶子的坟迁入祖坟了,了却你,也了却我的心愿。”罗青松大声回绝:“没必要!”再次扣了手机。他觉得罗青春太可笑,什么祖坟冒青烟了?堂堂政府官员,也好意思说出口!再看胡之灵,脸色冷若冰霜。他缓了一下口气,说:“之灵,你不要想太多,有时间我和你详细说说我们家的事。挺晚了,早点休息吧。”
胡之灵一言不发,走出电梯,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间。
胡之灵如此态度前所未见,罗青松如鲠在喉,又无可奈何。细细想想,似乎可以理解。林博会上基本确定颗粒无收的情况下,突然杀出个罗青春,胡之灵自然大喜过望。然而见面的结果,又完全出乎她的预料,刚刚搭建的向北方进军的第一座桥,戛然断裂,也自然难以承受。想到这,罗青松心情黯然,本来和胡之灵之间的尴尬关系,瞬间变得灰暗。他又进一步揣测,其实那座桥梁对胡之灵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胡之灵发现了他的寡欲,冷漠,冷酷,无情……
东北老家西沟那片寸草不生的祖坟地,赤裸朝天,风削日曝,既藏不住鬼,也招不来魂,被罗家后人暗暗诅咒百余年,说当初老祖宗喝酒喝高了,糊涂了,忘了风水一说,才把祖坟地选在这个破地方,苦了一辈儿又一辈儿。这说法,少年时的罗青松不止一次听说过。对此,他曾坚信不疑。曾经坚信不疑,说明后来他怀疑了。其实从考上大学那天起,已不是怀疑不怀疑的问题了,而是本能地视之为屁话,不屑一顾!离开罗家屯二十年,无需刻意忘却,相关那片祖坟的记忆如同无意中删除的文档丢进垃圾站,起码有十年,不曾有一丝可供引发记忆的残片把它还原。原因很简单,早已死去的爷爷奶奶和母亲,因罗氏家族几十年的恩恩怨怨,当初并未入祖坟。当然,未入祖坟,并非父亲罗崇山的本意,而是那个特殊年代人为造成的。曾经的伤痕,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痛在罗青松的心上,由此,他比其他罗家后人更加诅咒那片祖坟,连同那些目前还活在世上的罗氏族人。
1990年,罗青松大学毕业,选择出国读研读博。他曾给父亲写过一封信,流露出这次出国或许不再回来的想法,希望父亲好好善待自己,再坚持几年,等他拿到绿卡再把父亲接到国外。父亲当时明确表示,支持他出国深造,让他安心在国外学习,不要惦记家里。父亲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他不关心国家大事,对罗青松当时出国的出发点和情绪并不了解。他还安慰罗青松,说他自己不想离开罗家屯,更不会出国。罗青松明知父亲口是心非,但为了他自己的信仰和理想,毅然出国了??梢钥隙ㄋ?,八年后罗青松又毅然回国,除去其他因素,比如他的研究成果定向利用是国内所需,惦记父亲也是一个重要因素。他深知,父亲痛恨罗氏家族,痛恨罗家屯,倾其所有供他上大学,是希望儿子离开罗家屯的同时,也把他带出去,早日脱离穷山恶水的罗家屯。所以,罗青松回国刚刚落脚深圳,第一项任务不是寻找工作,而是让孤寡的父亲变卖乡下三间破房子,来深圳团聚。果然,父亲二话不说,速速来到深圳。后来,罗青松又经近十年打拼,娶妻生子,一家四口过上了令人羡慕的超金领生活,他们父子俩心里的那块伤疤才逐渐抚平,西沟那片寸草不生的祖坟茔连同罗家屯,才逐渐淡出他的记忆。然而,记忆这个东西,有淡出就有淡入。和罗青春的意外相见,仿佛把西沟那片已经被删除的寸草不生的祖坟地,又从垃圾站捡了回来,再也无法删除了。
二
“寒衫2号”新的试种招商方案重点放在甘肃、陕西、内蒙和东北三省,以点带面,逐步开拓实验区域,对接受试种项目的地方,每年每亩山地给予一定的经济补偿。六年后达到成林砍伐预期目标,收益四六分成。就在经理办公会即将结束时,突然有人提出是不是把“寒衫2号”培育和试种成功的信息披露一下。理由是,一旦披露,将对公司萎靡不振的股价起到绝地反弹效应,也会进一步树立公司业绩形象,为股东们打打气。胡之灵首先对这个提议表示赞成。这让罗青松深感意外。一般情况下,像这样比较重大的议题,胡之灵在罗青松尚未表态的情况下,绝不会抢先表态。罗青松不厚道地认为,一部分人之所以抛出这个议题,居心叵测。此时披露这条并不属实的信息,证监会核实的话,定会按“虚假信息披露”予以谴责或??睿怨旧好嬗跋?。他不想做傻事。他预感,个别股东高管之所以热衷披露“成功”信息,是想借机套现纸上财富,之后跳槽或辞职。所以,罗青松强势提出主导意见:一是在公司网站上客观地介绍“寒衫2号”的培育进展情况,二是把试植招商方案的基本纲要公布,不做任何说明,绝对不能出现“成功”二字。他预计,信息上网后,股价反弹幅度不会高,三个交易日后股价将回落。他早已摸准了中国股市的特点。
果然,相关信息经公司网站公布当天,公司股价涨幅百分之八,列当日涨幅排行榜第二名。罗青松想,聪明的小股东应该获利离场,理智的大股东应该从中嗅出潜在的商机,在股价回落企稳后择机而入。正如他的预料,第三个交易日,股价开始回落,一度跌破三天前的价位。这时,公司内部人员议论,假如正式披露“寒衫2号”培育和试植成功的信息,股价半年内应该涨稳在百分之三十五至五十之间。而实际情况是,三个交易日共计涨了百分之十二,就开始回落到了总计涨幅百分之三的价位。公司大多数手握股票的人,失望得唏嘘不已。而这个百分之三,正是罗青松期待的企稳价格。他想,失望者应该包括胡之灵。为此,他主动找胡之灵谈话,想通过这件事搭个话题,把两人因罗青春而产生的不愉快缓和一下。他首先挑明,公司个别高管提出披露“成功”信息的意图,是对公司未来发展信心不足。但对套现和跳槽之说回避了。
胡之灵警觉地问:“你是说我?”罗青松笑道:“不。”而他的笑,无疑是在告诉胡之灵,可能包括她。胡之灵瞥了一眼:“我不缺钱。”罗青松和气地说:“所以我说不。”
胡之灵马上抛开这个话题,问:“那,罗青春那边谈不谈?”罗青松肯定说:“不谈。那是个不着边的计划!”胡之灵的嘴角冷冷一弯。如此表情,令罗青松不能有效地调节他们之间的尴尬状态而担心,担心这种尴尬极可能发展成对立。他确信,胡之灵的态度变化,绝非仅仅为了他拒绝和罗青春的合作或者说为了工作,她和罗青春仅一面之交,她还不至于傻到耿耿于怀。他进一步确定,她的变化,是纠结于他们两人之间的情感看不到一丝光亮。
当初罗青松从海外归来雄心勃勃组建公司时就有个理想,期待有朝一日自己的公司能上市。随时间推移,他对公司上市不抱任何希望了。不是你条件够不够,而是需要你花大量的时间和金钱去跑关系,去谋划那些虚假的“条条框框”,或许需要三年五年,或更多的时间。他对此深恶痛绝!所以,三年前,他为了自己公司未来发展,情愿被一家上市公司收购,成为子公司,排列母公司第三大股东。两年前,原董事长因若干年前任政府要职时的“旧账”涉及犯罪,被法院判了十六年,罗青松意外地借机坐上董事长的位子。那时的胡之灵,尽管年龄不大,却是母公司元老级的人物,是母公司创立的见证人,地位虽然是个董秘,城府却不浅,被公司上下誉为“公司百科大全”,幕后“铁娘子”,罗青松未作董事长之前,也得敬她三分。罗青松出任董事长,可谓阻力重重。关键时刻,平日并无什么交情的胡之灵果断出手相助,为罗青松就任董事长起了不可磨灭作用,为快速熟悉工作环境和程序,提供了诸多方便。从那时起,罗青松对胡之灵心存感激。他主观认为,胡之灵也是东北人,乡情因素自然存在;她之所以鼎力相助,不排除借此机遇提高自己的位子或增加一些股份。后来才逐渐发现,胡之灵对地位或股份似乎并不关心。
胡之灵个头高挑,面容刚毅,做事风风火火,女性柔弱的东西似乎缺乏,号称独身主义者,具有典型的职业女性范儿。罗青松经过和她的交往,发现她其实很女人,私下讲究生活情调,办公室里的花呀,镜框里的小山小水呀,还经常参与户外运动。罗青松从工作和感恩角度,去年提议她出任副总经理。别人问胡之灵为什么不嫁人,她总会说,嫁你你敢要?有一次,罗青松和她闲聊,也问了为什么不嫁的问题,她也是说,嫁你你敢要呀?罗青松没有像其他男人那样回答,敢,而是眯缝眼端详了她一会儿。胡之灵呢,眼睛里的那束光,咄咄逼人的同时,散射出一丝勾人魂魄的柔情。罗青松是走进婚姻里的男人,女人的那种眼神,是有的放矢的,绝非对所有男人一视同仁。从此,罗青松再也没和她开过玩笑,甚至仅有他们两人一起出差,男情女调的行为从未有过,你住你的房间,我住我的,有事电话里沟通,自然步入一种相对尴尬的格局,各自心里都有说不出的别扭。罗青松时常揣摩,她胡之灵可能认为,他的坐怀不乱和不近情色,是怕摊上心术不正的女人,毁了自己的事业和前程。或许真的是这样。现今社会,无论哪个阶层,男欢女爱的婚外情戏层出不穷,演绎得五花八门,人们的不齿心态也有所改变。胡之灵在和他的交往中,绝对自律,自律得像一块铁板。罗青松也清楚,胡之灵并不缺少男人的滋润,甚至主动权永远掌控在她的手里。和她有过肌肤交往的男人,大多是外企高管,绅士得很。就他和胡之灵的关系,公司内部微词不少,但到目前为此,没人能看得透。
通过和罗青春见面,显然触动了胡之灵的某根神经。罗青松对罗青春的绝情态度,她难以接受的同时,窥探到了罗青松最隐秘的本性,不然,她也不会说出“你的寡欲,你的冷漠,你的冷酷,你的无情……”为不影响工作,缓和两人之间的失和气氛,是罗青松的当务之急。于是,罗青松又主动把话题引向罗青春:“这样吧,罗青春那边你和他详细谈谈……”胡之灵冷冷回答:“谈什么?让我怎么谈?”
罗青松顿时生出挫败感。自己想说什么?导致话不投机半句多。他想,真的有必要把他和罗青春之间或家族的过去向胡之灵讲一讲,以免将两人本来就尴尬的关系推向更尴尬的地步。然而,他却难以开口。多少年来,他已经养成了和任何人不谈家族往事。想了半天,他又寻到一个突破口,说:“为了公司的利益,和罗青春的合作你自己拿主意。”胡之灵表情夸张地说:“我以为你为了个人恩怨,真的放弃这次合作。那不应该是你的风格。”罗青松忙说:“别,别,别当面抬高我的品行。”胡之灵抿嘴一笑:“罗青春昨天还来电话了。按常理,我应该主动……”罗青松马上说:“你自己判断吧??赡苄圆淮?。另外注意,‘寒衫2号’是否适合西月山地区,需要先试验。要搞的话,先拿出几百亩。说白了,我是为他罗青春好。上来就十万亩,动机不纯。”胡之灵筋起鼻子。罗青松问:“你什么意思?你不了解这个罗青春,他这次见我,是在向我炫耀,他当上副市长了。合作只是一个幌子。”胡之灵失望地说:“打住。关于罗青春,我们不再探讨了。”罗青松瞥了她一眼。他和胡之灵之间,很少发生如此尖锐的摩擦。他再次想起胡之灵的“你的寡欲,你的冷漠,你的冷酷,你的无情……”为尽快缓和气氛,使得两人关系正常化,他重申:“罗青春的事,你酌情处理,权力放给你了。” 胡之灵却果断地说:“不,我决定回绝。我不干出力不讨好的事!”
罗青松顿时无语。罗氏家族的恩怨已经沉淀在血液里。他之所以略有松动,完全是给胡之灵的面子,不想把关系搞得太僵。事业上有板有眼有规有律地前行,家庭生活安居不溢,是他的一贯思想。不溢的体现恰恰在情感上。他猛然意识到,如此纠结,说明自己过于顾忌身边这颗随时可能起爆的炸弹——胡之灵。事情既然走到这一步,那就彻底放弃罗青春。他承认,他一直在学会忘却,就像父亲来到南方后几乎不提罗家屯一样。这是一种刻意。久而久之,他无意中封闭了自己对家乡的了解,所以,像罗青春当上副市长这样的信息,他知道的太迟,伤及到了心灵最痛的地方。以他对罗青春父亲罗崇水以及他的爷爷罗贵忠的了解,罗青春当上副市长几乎属于天方夜谭。如今,天方夜谭变成现实,罗青春伸出的橄榄枝,他怎么能轻易接过???不予理睬!至于胡之灵,也只能委屈点了。罗青松严肃地说:“那就回绝。”
胡之灵立刻站起,转身走出罗青松的办公室。罗青松想,胡之灵马上就要为“寒衫2号”新的招商计划带队去内蒙和东北,出发前,一定要找个恰当的时间和她聊聊罗家的家史,以便让她了解真相,解除他们之间的误解。
罗氏家族的恩恩怨怨,留给罗青松最初的鲜明记忆是他六岁那年。
那年五月,罗家屯和往年一样,口粮面临青黄不接,有些人家已经吊锅子了。一天夜里,睡梦中的罗青松被母亲的一声尖叫惊醒。他懵懵下炕,循声跑出屋。月光下,母亲杵在院子中央,哭喊父亲的名字:“崇山呀,爹上吊了!”
空空的苞米仓下,爷爷树桩一样吊在那里。罗青松揉揉眼,那一刻,他并不清楚爷爷吊在那里意味什么。
父亲罗崇山光着膀子从屋子里冲出来,扑跪在爷爷脚下,双手抱住爷爷双腿,喊母亲解开爷爷脖颈上的绳索。母亲战战兢兢走过去,一边嚎啕一边伸出抖颤的手,却怎么也解不开那根绳索。父亲情急之下,大喝一声:“别哭啦!”
母亲戛然止住哭嚎,艰难地拉松了紧箍在爷爷脖子上的绳扣。
平日就少言寡语的爷爷,被直挺挺放躺在地上。父亲用手背贴在他的嘴上,突然放声大嚎:“爹——”
罗青松呆呆立在一旁,傻傻地不知所措。父亲哭了几声,发现了站在身后的罗青松,上手一把将他扯倒在地,哭着说:“哭!跪下,给爷爷磕头!”
罗青松动着惊惑的眼神,既不哭,也不掉泪。他不相信爷爷这就是死了。爷爷嘴里鼓出的舌肉,令他恐惧。他忽地站立起来。
父亲瞪了他一眼。他还是不哭。
这时,奶奶跌跌撞撞出来了,顿在爷爷尸体旁,一声未出,就昏倒在地。
天亮了,父亲匆匆走出院门,临近中午才回来。
母亲为父亲端上一碗浠水寡汤的苞米馇子粥,两个几乎没什么水分的皱皱巴巴的地瓜和一碗腌制的萝卜条。父亲一脸铁青,不动筷子。母亲说:“快吃吧,早饭就没吃。”
父亲黑着脸拿起筷子。母亲问:“他们咋说?”父亲叹口气,又把拿起的筷子啪地往桌子上一拍,说:“罗贵忠和罗崇水不同意入祖坟。”母亲说:“凭啥?”父亲瞥了罗青松一眼,又望一眼躺在炕头的奶奶,不语。
母亲忙说:“快吃饭。不让咱入祖坟,那你得再想想埋哪呀。”父亲仰望天棚,悲壮地说:“不是不让入吗,他们再想让咱入,咱也不入了!永远不入啦!从小我就没看好那块破地。咱把爹埋在东大岭。”说完,父亲的眼泪唰唰淌了下来。
父亲的眼泪,给少年罗青松留下不可磨灭的记忆。
第二天晚上,天黑了,爷爷的尸体被父亲用一辆牛车拉走。拉到哪,罗青松并不清楚。
在罗家屯,办丧事的时候,亲戚和邻居一般都会前来吊唁或帮助料理后事,场面繁杂又热闹。而罗青松爷爷死了,仅有几个外姓人,匆匆忙忙来,又急急忙忙去,院子里格外冷清。尽管当时罗青松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可对后来逐渐长大的他,却埋下一颗仇恨的种子。
母亲告诫罗青松,这几天不要出去玩。
几天后,罗青松跪在自家窗台上无所事事,发现小伙伴儿孔三田和堂弟罗青春在院门外游荡,便不顾母亲的叮嘱跑了出去??兹锟醇耷嗨桑硐肓?,被罗青松一把扯住:“三赖子,我们去河边摸蝲蛄?”孔三田说:“我不和你玩。我和鼻涕鬼儿玩。”
鼻涕鬼儿罗青春抬起袖子,抹一把鼻涕,得意地对罗青松挤挤眼。
孔三田说:“罗蔫儿,他们说,你爷爷死了。他们说,你爷爷自杀了。他们说,你爷爷偷队里的地瓜。我不和你玩。”罗青松本能地反驳:“你爷爷才偷地瓜!”之后,愤愤地返身跑回家。
当时罗青松仅有六岁,对偷字,却相当敏感。他或许明白那是一件丢人的坏事,所以,他一直不敢向父亲求证爷爷是否偷了队里的地瓜。关于爷爷自杀,他尚未理解其真正的含义。死了,就是死了。
爷爷死后,奶奶如同木乃伊,或端坐,或躺在炕上,呆傻得不言不语。那年冬天,奶奶也随爷爷走了。
几年后,罗青松十二岁,母亲因病不幸去世。这时的罗青松懂事了,哭得一塌糊涂。
母亲死在公社卫生院。记忆里,大队长罗崇水来了。罗崇水对父亲说:“我们商量了,桂花入祖坟吧。”父亲硬生生地说:“不入!”
罗崇水的脸色很难看,一句话没回,扭头就走。
那时,罗青松已经捋出辈分。早年自杀死去的爷爷罗贵义和罗崇水的父亲罗贵忠是亲兄弟,上有长兄罗贵仁,下有傻子小弟罗贵孝。罗青春是罗崇水的儿子,他和罗青春是堂兄弟。准确说,罗青松生下来,便陷入罗氏家族的恩怨之中。父亲罗崇山和其他罗氏族人从不交往,这种氛围已深深影响了他的身心健康。他虽然不清楚家族矛盾的根源,但父亲对罗崇水当时的态度,他不理解,也难以接受。作为小字辈,他又无力干涉或发表意见。
父亲拒绝了罗崇水的提议,和罗青松的舅舅一起,用拖拉机把母亲遗体直接拉到县火葬场,火化完,提着装有母亲骨灰的包袱回到罗家屯,去了东大岭,把骨灰埋在了爷爷奶奶的坟旁。
这是罗青松第一次看见爷爷奶奶的坟,孤苦伶仃堆在离罗家屯几公里外的山坡上,连块墓碑也没有。父亲对罗青松只说了一句话:“青松,记住这个地方。”
罗青松铭记了这个地方。也是从那一刻起,他才开始关注近在家门不远处的西沟那片寸草不生的祖坟地。他想起父亲那句“从小我就没看好那块破地”,好奇心驱使他在没人的时候偷偷走近那片从未踏足的祖坟茔,却不敢踏入一步。他怕,怕鬼魂。
罗家屯,藏在绵绵数十里的西月山里。远望西月山,绿荫苍茫??陕藜彝退诼藜夜?,偏偏植物生长不旺,到处是裸露的黄色酥石。尤其是祖坟所在地西沟,几乎是寸草不生。所以,无需知道爷爷和母亲究竟为什么未入祖坟,西沟那片寸草不生的祖坟地,始终未留给罗青松一点点念想。
上初中二年那年暑假,罗青春的奶奶去世了。消息是孔三田告诉罗青松的。父亲坐在炕上,一个劲儿抽烟。那股呛嗓子的旱烟味,绕在屋子里久久不散。连续抽了四五颗,他突然说:“青松,你去青春家看看,啥也不用说,让你干啥你就干啥,不让你干你就看。”
“我不去!”罗青松张口拒绝。仇恨的种子已经在罗青松心里开始发芽了。为家族矛盾,这是罗青松第一次表达自己的主见。
父亲竟然火了,说:“去!让你去你就去!”
若干年后,罗青松把父亲的这个行为,提升到父亲的内心还残存着某些说不清的祖训或孝道,抑或是一种对其他罗氏族人的刻意刺激?不得而知。
罗青松遵照父亲罗崇山的吩咐去了罗崇水的家。罗崇水的惊诧眼神令罗青松记忆犹新。罗崇水声音柔和地对罗青春说:“青春,领着青松,给你奶奶磕头,上香。”流着鼻涕的罗青春喜滋滋地把罗青松拉到身边,说:“蔫儿,跟我来。”
罗青松和父亲一样,被族人孤立惯了,罗崇水异常的柔和声,竟然暖了他的心,顺从地跟罗青春来到牌位下,跪地磕了三个响头。
三个响头换来了什么?罗崇水告诉罗青春:“吃饭时把青松带回来。”
罗青松第一次融入罗氏族人送葬的队伍,第一次正式走进西沟那片寸草不生的祖坟茔,既不恐惧,也无悲伤。第一次对祖坟有了一个完整的概念。
这是一片四五十个坟头的坟场,山坡上方,立着三座高两米左右的大坟,顺坡往下,排列五趟小坟,一列为一辈人。整个坟茔地,没一点绿色,光秃秃,矮趴趴。那三座大坟,是罗氏家族第一批闯关东的太祖坟,为三兄弟。太祖坟的下方,第五列坟的中间,已经挖了一个墓穴,这个墓穴就是为即将入土的罗青春奶奶准备的。这个墓穴的旁边,明显留出一块空地。有人好奇地问:“这是留给谁的坟窝?”
罗崇水瞅了罗青松一眼,什么也没说。一位罗氏族人小声说:“罗贵义的。”
罗青松并未立刻意识到罗贵义就是自己那个上吊死去的爷爷。等后来反应过来,他也没去思考,爷爷当年为什么未能入祖坟。
作为罗崇山的独子,罗青松从小到大一直处在被严加管教之中。和其他家庭的严加管教不同,罗崇山的严加管教主要体现在一个方面,不是教他如何礼貌待人,也不教他热爱劳动热爱家乡,而是督促他刻苦读书学习,家里的农活几乎全由罗崇山一人承担。这在当时成为罗家屯乃至百十里乡间的笑谈。由此,罗青松轻松地考上了县高中。罗崇山仍不露一丝喜悦,却花钱为儿子在县城租了一间房子,给儿子创造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那天,他把房子钥匙交给罗青松,告诉他:“记住,考上大学,离开罗家屯,永远不要回来。”
这也是罗崇山第一次在儿子面前鲜明地表达对罗家屯对罗氏族人的愤慨。那一刻,罗青松猛然发觉,他从未见过父亲的笑脸。雕塑般铁青的脸庞,是父亲的重要标志。罗青松隐约意识到,父亲和罗氏家族,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他却一直不敢深问。但,父亲的告诫,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三年后,他考上中国农业大学。就在即将离开罗家屯前夕,罗崇山做了四个菜,并给他倒了一杯酒,说:“青松,你大了,成人了,有些事情也该知道了。”于是,父亲把罗氏家族的恩怨,几乎是毫不保留地告诉了他。
罗家太祖一百多年前从山东闯关东来到西月山下。之前,西月山还是一片未开垦的处女地,属于清朝边外地域。后来,朝廷派八旗子弟驻扎护边,人丁逐渐繁衍。罗家先人落脚西月山后,以给旗人种地谋生,成为“在旗人”。由于罗家先人给旗人带来了种植庄稼的技能,传授了农耕思想及孔孟文化,以骑猎为生的旗人,接受了适应历史进程的新思想和新思维,由狩猎习俗,与时俱进地接受了汉族更为宽泛的思想,也打开了思想眼界。据说,那家开明的旗人子女,受罗家先人中的先生熏陶,陆陆续续做了大大小小的官,有的做进了奉天和京城。为答谢罗家人,他们坚守“满汉不通婚”,却破了“满汉不交产”的俗规,把一部分土地“借给”了罗家人,以示谢意。
到了罗青松太爷时代,罗家人已经过上了较为富裕的生活,拥有了大片土地,雇佣了若干长工,原本无名的山沟沟,逐渐有了“罗家屯”的名字。
罗青松的太爷,远见卓识,把自己的二儿子,也就是罗青松的爷爷罗贵义送到奉天读书。令罗家人失望的是,罗贵义竟然和一批同学参加了革命。
土改前夕,罗青松的太爷抑郁而死,家里由罗青松爷爷的大哥罗贵仁主事。土改时,为免遭被打死,罗贵仁伪造太爷遗嘱,把罗家的土地全划在了罗青松的爷爷罗贵义身上。于是,爷爷罗贵义被划成地主成分,大哥罗贵仁被划为中农,三弟罗贵忠和傻子四弟罗贵孝划为贫农。那时罗青松的爷爷还工作在革命队伍里,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地主。
父亲对罗青松说,当时若把地主成分划到罗贵仁罗贵忠身上,定能要了他们的命。这样说来,爷爷作为革命队伍里的一员,即便身背地主成分,也免遭一劫。父亲无限感慨地说:“你爷爷对土地财产没数,从来不关心,也不往心里去,不然,他也不会不在家享福,参加啥革命?险些死在战场上。”
可到了1956年,罗青松的爷爷意外地因家庭成分问题,被清理出革命队伍,遣送回乡,安排在乡公所。后又因流露不满情绪,第二年被彻底打发回了罗家屯,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按理说,撇清了土地所有权,躲过土改一劫的罗贵仁和罗贵忠,本应该对罗青松的爷爷罗贵义给予良心和情感上的补偿,然而恰恰相反,“失去”土地的大哥罗贵仁,因积极参与土改,又多少有点文化,一直成为罗家屯的幕僚人物?;蛐硎钦窝沽λ拢蛐硭褪且桓鼍有牟涣嫉牟恢卸鞯娜?,把落难的罗贵义当做保住自己地位的筹码,对罗贵义严加防范,他自己倒成了一个大公无私的典型。后来,他又把三弟罗贵忠驾到村长的位子。从此,罗贵仁和罗贵忠两支罗家人,成为罗家屯的香饽饽,历次政治运动都走在斗争的前列。到了七十年代初,罗贵忠的儿子罗崇水当上了大队长,像罗青松的爷爷罗贵义因家里一时揭不开锅,在参与队里筛选地瓜育苗时,把已经溃烂的几个地瓜揣回家,作为大队长的罗崇水实权在握,完全可以化解这件事,可相反,他为了获取更大的政治资本,借罗贵义偷拿地瓜大做文章,甚至扬言要开罗贵义的批斗会。参加过革命也算是知识分子出身的罗贵义,终于在批判会尚未召开之前,含羞自尽。死后,罗贵忠和罗崇水拒绝罗贵义入祖坟,说罗贵义的行为有辱罗氏家族的声誉。
从土改划成分到拒绝罗贵义死后入祖坟,父亲罗崇山与罗氏家族进一步分裂了。因寡不敌众,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要把罗青松培养成才,离开罗家屯。罗青松呢,因环境所致,少和罗氏族人交往,听了父亲的倾述,自然接受了父亲的思想,对家族,对祖坟,奠定了与之决裂的基本态度。最终,他没辜负父亲的期望,大学读完之后直接出国,并取得博士学位。回国后接父亲到深圳,也意味着父亲的夙愿实现了。所以,罗青松无需再去考虑西沟那片寸草不生的祖坟茔了。
而今,罗青松已经把自己修炼成一个无神论者,就像对祖坟风水不屑一顾一样,对罗青春的祖坟冒青烟之说,和修缮祖坟的建议,无论从历史还是从心里,根本不买账!
罗青松不迷信,还源于一段关于祖坟的传说。
儿时,罗青松恐惧坟墓,害怕鬼怪。偶尔路径西沟那片寸草不生的祖坟地,他都会臆想出鬼怪群舞的画面,身后凉风嗖嗖,不得不加快脚步,落荒而逃。后来听村人讲,大跃进时代,乡里修建一座小水库,因当地多是酥石,为了把水库建得结实坚固,号召家家户户捐献石头,捐那种花岗岩石头。在当地,可见的花岗岩石头都是从百里外的采石场买来的,有钱的人家,多用于房屋裙墙,或用于石磨和墓碑。为了睡觉,房子不能拆,为了吃饭,磨盘不能动,剩下的就是墓碑。可谁肯对自家祖坟下手呢?那时,罗崇水继承了其父罗贵忠的思想和行为,表现出了大公无私的精神,带头把罗家坟茔的石碑推倒,运到水库工地。据说,在推太祖爷那三块大碑时,套上了四匹马,墓碑纹丝不动。最后,那四匹马不干了,无论人们怎么挥鞭子打它们,它们也不动,并齐刷刷流出眼泪,把在场的人吓得再也不敢动那三块墓碑了。罗家众人烧香上供,说祖上显灵,谁要把那三块碑推倒,灾祸就会降临。罗崇水这才罢手,留下了三个碑。
可到了“文革”破四旧时,又掀起一股砸碑风。城里的红卫兵听了罗家太祖爷墓碑四匹马拉不动的传说,不听邪了,他们天不怕地不怕,破的就是鬼魂神话。他们叫上大队长罗崇水,一同前往西沟祖坟茔,却发现太祖爷三块墓碑不翼而飞。罗崇水疯了一般表示,一定要追查到底。最终,也没查到碑的去向。到了罗青松上初中那年,那三块失踪的墓碑又神奇般地再现,重新立在太祖爷们的坟前。后来得知,藏碑的,竟然是罗贵忠。他为了?;ぢ蕹缢?,一直对罗崇水隐瞒真相。
起初,罗青松对四匹马拉不动墓碑和流泪的传说,也曾坚信不疑。聊斋里灵异鬼怪的传说他听得太多。当太祖爷的墓碑神奇回归,证明是人为时,他对迷信便呲之以鼻了。由此,长大成熟后的他,第一次感悟到了罗贵忠一家人的心计。所以,他漠视祖坟,也就变得自然而然了。
三
罗青松从不对外人谈家史。
是其惯性顾虑,在胡之灵带队去北方之前,他又无奈地放了自己一马,等她回来再说吧。二十多天后,胡之灵飞回深圳,电话里主动邀请罗青松晚上出去喝茶。这是个异常举动。多年来,在深圳,俩人从未单独去饭店吃饭或喝茶。难道胡之灵又来了个旗开得胜?
这一天是周六,罗青松早晨临去公司前和妻子黎果约好,说晚上全家去“小南洋”吃东北菜。接到胡之灵的电话,他不得不取消这个安排。他告诉黎果:“明天中午咱们再去吃吧。”黎果说:“爸把衣服都换上了。”罗青松让黎果把电话交给父亲,说:“爸,抱歉,公司有事,明天再去小南洋吧。”父亲说:“忙公事,咱这饭啥时候吃不行。”父亲就是这样,儿子的工作永远第一。
罗青松亲自开车来到胡之灵约定的港式茶餐厅。进了餐厅,罗青松发现胡之灵面容憔悴,就说:“辛苦了。”胡之灵淡淡地笑笑:“谈不上。和我们预想的相差甚远。仅仅签了两份意向性协议,对方还要来考察才能定。”罗青松安慰说:“那不怕。万事开头难。”
胡之灵突然说:“我见罗青春了。”罗青松斜视胡之灵一眼,想听她接着说下去。胡之灵却不说了,招呼服务员点菜。罗青松的情绪瞬间低沉。服务员送上一盘开胃果后,胡之灵说:“罗董,有件事我想和你先打个招呼,我准备辞职。”罗青松难以控制地目瞪口呆。胡之灵也不看他,低头说:“我应该换换环境了。”罗青松缓过诧异的表情,问:“真的假的?为什么?”胡之灵说:“真的。我准备回东北,去罗青春那里,那个地方虽然不如这边发达,发展的空间很大。我首先声明,罗青春和我只是开个玩笑,说他们那里缺少懂得上市公司的人才,说他们那里到目前为止,没有一家企业上市。我回来的路上考虑再三,决定去那里。刚才,我把我的决定和罗青春说了。他犹豫了,他说我是你的人,他怕你误解……”罗青松的脸色骤然赤红:“误解?他还挺高尚!”胡之灵说:“我不想介入你们之间的事。就这件事本身,对我是一次机遇。罗青春可能提议安排我去新开发的工业产业园当主任。他说,假如我真的确定了,希望我马上再回去和相关领导见个面。没想到,我这一生还能混入公务员队伍。”
罗青松沉默了。他忽然生出一念,胡之灵是不是和我开玩笑?于是,脸上的僵硬表情开始舒展,大度地说:“好呀,那里的前途肯定无限。”胡之灵并不接他的话:“我上班后正式提交辞职报告,工作交接望你考虑交给谁。”罗青松内心最冰冷的某个空间突然膨胀,说:“我不想阻拦你,你应该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胡之灵质问:“你什么意思?你以为我去罗青春那里寻找感情?告诉你,我还没到嫁不出去的地步,在你们罗家兄弟之间寻找自己的情感。”罗青松自知失言,说:“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胡之灵苦笑道:“因为我是女人?逃脱不了女人的本性?”罗青松不解其意,就说:“不要这样说。说心里话,这么多年,我对你心存感激,只是我不善言表。我不挽留你,但我们不该成为冤家,即便你真的去罗青春那里,我也希望我们的友谊长存。”胡之灵再次苦笑,摇摇头:“如今,这句话也只有你这样的人能说出口。但愿。我不转让和抛售我的股票。”胡之灵的眼睛里,闪出一束幽怨的目光后,又说,“临走前还要说一句,罗青春对‘寒衫2号’是真心的。你办不办,我就不管了。”罗青松在心里立刻否掉了,我就是一棵树苗推不出去,我也不会去找罗青春。由此,罗青松原打算向胡之灵“倾述”家史的计划彻底泡汤。
罗青松一路开绿灯,胡之灵三天办理完交接手续。期间有人想查一下胡之灵几笔目前不算清晰的账目,都被罗青松阻止。罗青松说:“先走人,账的问题我来处理。”胡之灵去东北途中,发给罗青松一条短信,仅两个字:“保重”。
胡之灵突然辞职,对罗青松而言,说卸下心理负担也行,说多了一份念想也成,总之,身心轻松了许多的同时,芥蒂也自然存在,那就是胡之灵竟然跑到罗青春那里去了,无形中对罗青春多了一份记恨。身心轻松仅仅不到十天,罗青松便跌入空荡荡的失落状态。多年来,无论作为董秘还是副总,胡之灵已然成为工作中最密切的合作伙伴,身边的琐事,几乎都在她的打理下有条不紊地进行,起到的是不易察觉的贴身秘书角色。现在,这些琐事逐渐开始烦扰罗青松的正常工作了。他不得不发力意志,调整失落状态,努力甩掉胡之灵的影子。甚至几次遏制了想给胡之灵打电话问候问候的举动。为此,他还暗自欣赏自己不为情感所惑的精神。
一天,新调入办公室工作的小谢芳送来一封信,笑嘻嘻说:“罗董,快看看古董吧,我都没好意思打开。”罗青松瞅了瞅,是一封皱皱巴巴的市面上几乎绝迹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老式信封。很薄,像空的。上写公司名头和罗青松亲启几个字,发信人地址模糊不清。他疑惑地看了一眼小谢芳。小谢芳笑道:“是情书吧?”他口气淡雅地说:“现在没人写这种情书了吧。”面对古董级的信封,他再次皱起眉头。小谢芳知趣地说:“你自己偷偷看吧。”
小谢芳是胡之灵走后人力资源部那边有意给罗青松派来的。安排她多接触罗青松,希望罗青松看中她,把她留在身边做专职秘书。尽管罗青松之前见过她,却不知道她还是个研究生。仅仅相处不到一个月,罗青松感觉得出,这个小谢芳与胡之灵比较,开朗活波,出语比胡之灵大胆。
罗青松一生没写过情书。从恋爱到结婚,黎果一直陪在身边。即便偶尔分开一两个月,他和黎果也毫不吝啬话费。或许是从小生活在压抑的环境里,或许在上大学或工作中的某些启示,他拒绝动笔写一些包括日记在内的表露自己心声的字迹。他坚信,写的东西,极易成为遭受不测时的“证据”。而说过的话,假如没有录音,事后想不承认,易如反掌。像情书这类东西,他一向呲之以鼻。有多少恋人反目,都借情书相互诋毁,成为他人笑资。他拒绝做出卖灵魂的傻事。
小谢芳出去后,罗青松小心翼翼撕开信封,摸出半张小学生方格纸:
青松:罗家人清明节要祭祖,能回来吗?为你们这一支儿
罗家人争口气吧。听说你爷爷和你妈妈的坟,因征地需要
迁移,你不回来处理一下?放心,回来不必见我。有事可
以找孔三田,他的电话号码,13904XXXXXX。曲珍
记忆的残片,瞬间拼凑和还原了罗家屯那个凄凄楚楚的曲珍,还有西沟那片寸草不生的祖坟……祭祖?罗青松心里冷笑,他罗青春说干就干上了??梢幌氲角洌僖参薹绦湫α?,凄楚感迫使他从抽匣里翻出一盒烟,急不可耐地点燃。大约到了下班时间,小谢芳敲门进来,惊呼道:“哎呀,你怎么抽上烟啦?”罗青松一惊。屋子里烟雾缭绕,茶盘里已经有了七八个烟头。“看来真是情书呀。”小谢芳嗔滴滴说。罗青松慌忙解释:“哪来的情书!老家一封信,要我回去祭祖。”小谢芳笑嘻嘻地说:“谁信呀!是情书我也不看。”罗青松把半张方格纸举到她眼前说:“现在哪有用这个写情书的?”
罗青松看似轻松的言语,掩盖了内心涌动的波澜,并在以后的日子里不断起伏,拍起阵阵巨浪,坐卧不安。他对家乡的拒绝,瞬间动摇了。当然,动摇绝不是因为曲珍,而是曲珍带来的关于爷爷和母亲的坟需要迁移的信息。这是一件必须重视的大事。也就是说,这种事是别人难以代劳的??蠢?,他必须面对家乡面对族人面对祖坟了!
去年秋天和罗青春见面的事,罗青松一直没和父亲说,现在,爷爷的坟和母亲的坟要迁移,不和父亲商量显然不成。为了确认曲珍的信和迁坟信息的真实性,他想给孔三田挂个电话,可考虑到二十多年未和人家联系,嘴就难张了。另外,二十多年没联系的曲珍,她又是如何知道自己地址的?晚上回到家,看见父亲那张雕塑般的脸,刹那间,罗家屯,祖坟,曲珍,孔三田、罗青春,一幕幕如同电影在眼前轮番上映,直至夜深人静,吃了安眠药才将这些画面抹去。
曲珍和罗青松是初中同学。在乡里念书时,因路远,学校要求男女生必须搭伴同行。罗青松发现,曲珍喜欢和他一起走,不喜欢孔三田,有时又不得不和大鼻涕鬼儿罗青春同行。后来他才搞明白,曲珍家是外来户,不敢得罪罗青春,因为罗青春的父亲罗崇水是村长。
一向孤独的罗青松,突然间有了女生陪伴,心里相当复杂。不懂情,不懂爱,懂的却是拒绝。所以,决绝性格从那时起,已经根深蒂固烙在了心灵上,如今都无法消除。“别总跟我。”罗青松想起当初他和曲珍说过的一句话。曲珍奇怪地瞪了他一眼,放慢了脚步,退到后面的孔三田罗青春那里。然而时间不长,曲珍再次与他并行。罗青松问:“你咋不和他们走?”曲珍说:“鼻涕鬼儿,埋汰。孔老三,贱。”
罗青松承认,体味人间温情,那种直接温暖到心灵深处的感觉,不是父母给的,而是曲珍。他第一次看到了自已优越于他人的地方,比如正经,帅气,学习好。就这样,他们默默结伴走了三年。后来,罗青松考上县重点高中,曲珍考上了普高。也就是说,高中三年他们几乎没往来。偶尔在全县某个高中生活动中碰面,仅仅打个招呼而已。等罗青松临近高考才得知,曲珍辍学一年多了。对此,他似乎很麻木,因为他不关心她,骨子里没把曲珍放在心上。就在罗青松准备上大学期间,孔三田偷偷递给他一封封好的信,说是曲珍的。罗青松偷偷打开,内容就两句,“有事和你说,初一集上见。曲珍。”
农历初一是乡里大集。曲珍要说什么,罗青松全然不知。如此诡秘,预感不会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他犹豫了。不过,曾经的那个温暖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决定按照曲珍的要求见见。那天罗青松到了乡政府大街上,远远地注意到了曲珍,曲珍并没和他说话,而是像个引路人,把他引向偏僻的小河边。曲珍选择一块石板,坐下,慢慢等罗青松走近。女孩子的心计,让罗青松第一次领略了。曲珍闪忽闪忽两只大眼睛,不说话。罗青松站在离她三四米远的地方,不动了。
“什么时候走?”曲珍轻声问。罗青松说:“月底。”曲珍又不说话了。小河流水声异常的响亮。罗青松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惴惴不安了。“鼻涕鬼儿工作了你知道吗?”曲珍问。罗青松说:“不知道。”曲珍说:“他爹给他安排在了乡团委。”这倒令罗青松深感意外。罗青春虽说学习成绩一般,但考个大专应该不成问题。“你大学毕业还回来吗?”曲珍问。罗青松想都没想,干脆地说:“不可能回来!这个倒霉地方!”
罗青松忽略了曲珍问话的目的,他的回答也是多年压抑后的一次爆发。曲珍脸红了:“我知道你一走就不会回来了。你放心走吧,我只有一个请求。”罗青松麻木地说:“什么,你说。”曲珍站起身,往河边的小树丛走,边走边说:“你走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了。”罗青松说:“怎么能见不到呢?”说着,不自觉地跟了过去。曲珍回过头说:“你走了,我可能很快就嫁人了。”罗青松问:“嫁谁?”曲珍说:“我也不知道。肯定不会是你。”罗青松一愣。曲珍说:“我命不好。我想和你说,咱村子,我只喜欢一个人,就是你。我知道我们不可能。你别怕,也别担心,我想……我有一个请求,我希望我这一生第一个亲我的男人是你。”罗青松呆在了原地,惘然地盯着她。怎么可能?“你别怕。以后记住我就行了。”曲珍说完就走了过来。罗青松木头一样,慌得连脚都退不动了。曲珍靠近罗青松,仰起头,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实实在在亲了一口。不,记忆里不是一口,而是短时间的静吻。
罗青松没能享受到一个女人的亲吻应该带给他来的怡悦,他的大脑随即高度旋转,曲珍亲过之后会不会改口“你别怕,也别担心”的原意,而是进一步袒露她对他的爱,同时要他海誓山盟或作出某种保证。说实话,罗青松没有爱的感觉,也不懂得爱,或许对自己的未来无从把握,更不具备许愿的能力。正在他不知所措时,曲珍转身跑开,越跑越快,很快越上了河岸。她转身的一瞬间,眼里晃动的泪光还是被罗青松捕捉到了。罗青松傻傻地呆立着,舌头不停地抿嘴唇,这时才品出曲珍留下的淡淡的薄荷味。她的吻,处心积虑。对罗青松,这是一个不成熟的亲吻。直到离开罗家屯,曲珍没再找过罗青松,孔三田却对罗青松不依不饶,他明确告诉罗青松,他看见了他和曲珍亲了嘴,说你要对曲珍负责,并多次安排罗青松和曲珍再见面??兹锏男形遣皇乔涞囊馑迹耷嗨刹⒉磺宄?,即便是,罗青松也予以拒绝。罗青松辩驳道:“是她亲我的!”孔三田说:“你躲呀,你为什么不躲?”是呀,为什么不躲?至今罗青松也想不明白。由此,罗青松离开罗家屯上大学那天,孔三田把他骂得狗血喷头,说:“好你个罗蔫儿,看你蔫了吧唧,却是个骗子,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现在可以说,这是无厘头的谩骂。这也是一段曾经刻骨铭心的心事。想起时,罗青松对自己那句“是她亲我的!”的辩驳,深恶痛绝。但是,他一直拒绝承认和曲珍的恋爱关系。没有,那就忘了她。二十多年了,所有的感觉逐渐被日子风化。罗青松恍然悟道,二十多年拒绝罗家屯,拒接罗氏家族,怕见曲珍和孔三田,难道不是一个重要的心理障碍吗?
那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又冒了出来,曲珍是怎么知道我的地址的?她为什么给我写信?她之所以给我写信……无数个问题纠缠过后,罗青松最后的决定是,对祭祖不予理睬,对移坟伺机而动,对曲珍……暂不回应!
清明节临近,罗青松的焦虑一天比一天盛。他不是犹豫不决的人,当他感觉到了焦虑,甚至是煎熬时,才猛然意识到,对家乡对族人一贯拒绝背后的脆弱之处——难道那就是人们常常所说的割舍不掉的乡情祖情吗?他马上联想到当年回国,能排除故土乡情的因素吗?终于挨到清明节头一天,罗家屯方面无任何信息。他暗暗松了一口气,庆幸回避了与族人纠结的可能。他情愿把曲珍的信,视为“空穴来风”或曲珍另有所图。
五一劳动节到了,罗青松推掉应酬,携全家再次光临小南洋东北餐厅,请父亲吃一顿家乡菜。小时候家里所谓的菜,清汤寡水,与饭店里东北菜系相比,相差甚远。妻子黎果是海南人,不喜欢吃北方菜。儿子罗啸,土生土长在深圳,随了黎果喜好,对粤菜情有独钟。罗青松国内国外走南闯北,饮食上养成了随遇而食的习惯,几乎不挑不拣。父亲罗崇山则不然,嘴上说喜欢粤菜,进食的量却把握得很节制。为了父亲,罗青松偶尔在家尝试露一手,可做出来的菜,品相不伦不类,父亲不叫好,黎果和儿子更是难以往下咽。所以,到了节假日,挤出时间携全家出去吃顿东北菜,已然成为家庭规律性的出行项目保留下来。父亲最爱吃的是东北酸菜汆白肉,外加血肠,百吃不腻。在东北,这叫杀猪菜,大多在冬季过年前杀猪那天吃。时代不同了,尽管在南方,尽管季节已临近夏天,这家东北菜馆还是可以吃得到酸菜汆白肉的。黎果和儿子不爱吃也不怕,这家餐馆同样可烹饪出正宗的粤菜。
菜上来后,罗崇山吃了两口就不吃了,表情呆滞。罗青松关切地问:“爸,你咋不吃?”罗崇山说:“吃,吃。”罗青松问:“哪不舒服?”罗崇山摇头。罗青松再看黎果和儿子,对他们父子的对话丝毫没在意,吃得津津有味。罗青松的心,动了一丝不悦。
黎果从小生长在??冢现醒彼嫫涓盖椎牡魅卫吹缴钲?。对从东北乡下来的公公,因生活习惯上的差异,迫使她对公公谨小慎微,只要罗青松在身边,她绝不插手公公的任何事情。罗青松观察过,他不在父亲身边的时候,黎果还是能够做到问寒问暖的。儿媳妇不是女儿。他多少还是理解的。至于儿子罗啸,更是疏于和爷爷沟通。这一点,罗青松也能理解。父亲的确缺少慈祥的面孔和姿态,对孙子罗啸,几乎从未流露出爷爷式的微笑。这是罗崇山在罗家屯几十年所遭压抑的结果,很难纠正了。以前,父亲或许是身体比较好的缘故,能自己做的事情绝不麻烦别人。有时为了不给儿媳妇添麻烦,只要罗青松外出不在家,他总会找个理由独自在外面吃午饭和晚饭。当然,这种情况大多发生在儿媳妇休息日。假如黎果正常上班,父亲才会像家庭主人,笨笨磕磕为自己做上一两个所谓的家乡菜,吃完,哪怕吃剩了,绝对倒掉,不留一点残渣。父亲原想每天去学校接孙子,找点事情干,黎果以老人路不熟为由,宛然回绝。后来,罗啸干脆寄宿在校了。家里如此状态,罗青松有口难言。生活习惯或思想差异这个东西,说是说不来的。就像罗青松自己独自一人在加拿大留学期间,和白种人或和黑种人之间,哪怕是亚裔同学,也是难以融合的。由此,像这种节假日,罗青松必须用实际行动来担点做儿子的孝道。
罗青松把手背贴在父亲额头上时,黎果才停止吃饭,问:“怎么?”罗青松说:“爸没食欲。哎呀,爸有些发烧。”罗啸抬起头,木然地注视爷爷。黎果说:“上医院看看吧。”
“我不去!”罗崇山一口回绝。好像儿媳要害他。罗青松对妻子夹了一下眼,以示安慰。为了证明自己没病,罗崇山开始大口吃菜。然而病毒这个东西,靠一个人的倔强是无法消除的,饭没吃完,罗崇山的精神开始萎靡,喘气急促,口水也流出了。“去医院。”罗青松果断决定。
到了医院,大夫说的是粤语:“哪里不舒服啦?”罗崇山眨眨眼。黎果马上翻译说:“问你哪里不舒服。”罗崇山说:“晕,没劲。”这位大夫大概觉得说普通话费劲,旁边又有翻译,继续用粤语问:“多长时间啦?在家吃什么东西啦?”罗崇山皱起了眉头。黎果只好代替他一一回答。最后,大夫摘下听诊器,建议做化验,怀疑是肺内感染,最好住院。罗崇山扯过罗青松,小声表示不住院。罗青松问:“为啥?”罗崇山小声说:“净说鸟语!”罗青松一愣。这是父亲第一次用“鸟语”这个词,平日假如罗青松开玩笑,说广东人说话像鸟语,父亲会递给他眼神,意在别让儿媳妇挑理。因为黎果和当地人对话一般都说粤语。罗青松说:“不行,必须住。”
三天后,罗青松把父亲接回家。路上,他仔细端详父亲,瘦了许多,也矮了许多,那个一贯标榜自己身体好的父亲已经不存在了,变得有些唯唯诺诺。父亲老了!他暗暗感叹。当天晚上,罗崇山突然问罗青松:“你打算在深圳呆一辈子?”罗青松不解:“媳妇都娶了,孙子都这么大了,还能往哪去?你想说啥?咋突然提这个问题?”罗崇山呆滞滞地沉默。罗青松瞬间想到了罗家屯,想到了西沟那片寸草不生的祖坟地。不过,他不想刨根问底,他怕猜对了。
“寒衫2号”在北方地区招商工作进展不顺,原因是那里的领导调动频繁,对这个任内看不到成绩的项目不感兴趣;抑或是新的招商团队在具体问题上处理不够果断,错失了春季种植的大好良机。罗青松为此十分恼火,在会上毫不留情地免去了项目经理的职务。
会议正在进行,准确说,罗青松正在讲话,桌子上的手机震了一下。他低头看了一眼,见是黎果的号码。为不影响会议进行,他按了拒接,想讲完话后再打回去。五六分钟后,黎果发来短信:“爸病。120送北大医院。速来。”罗青松的心口顿时噎了一下,片刻失语。突然动了120,凶多吉少。罗青松的失语或语无伦次,被准秘书小谢芳敏感地捕捉到了,她小声问:“罗董,什么事?”罗青松一边讲话,一边将手机推到她面前,感觉是在推一块铁饼。小谢芳看了一眼短信内容,随即站起来,和与会的高管们说:“抱歉,罗董刚刚收到短信,他父亲突发急病,正送往医院。我们暂时休会吧。”小谢芳的举动,完全出乎罗青松的想象,一个前来做会议记录的小女子,不和任何人商量,竟敢自作主张。事到如此,罗青松只好说:“抱歉,那就休会吧。”之后,罗青松仿佛进入梦游,起身、离开会议室、乘电梯下楼、一直到坐上小谢芳的宝马,其间没说一句话,完全是在小谢芳的引控下完成的。甚至对坐上小谢芳的宝马都未察觉。
北大深圳医院在莲花路,离公司七八公里。小谢芳以娴熟的驾驶技术,避开若干个红灯,取捷径直奔医院。途中,她和黎果通了电话:“大嫂,我是小谢,我和罗董正往医院去。您现在在哪个位置?……好,别急,我们马上就到。”罗青松不得不对这个小谢刮目相看了。
车到医院,小谢芳带罗青松直接来到抢救室。黎果焦急地候在门口。罗青松声音颤抖地问:“怎么回事?”黎果说:“我回家的时候,爸坐在沙发上,电视打着,他却耷拉脑袋,我问他话,发现他神志不清。我给你挂电话,你没接,我就挂了120。”罗青松问:“大夫怎么说?”黎果说:“做了核磁,脑出血。”罗青松的头嗡地胀大了。
小谢芳不多言不多语,听黎果陈述后,以她的人脉,用手机调来一位手拎白大褂的先生。俩人低声做简短的交谈,那位先生抬头看了罗青松一眼,遂即把白大褂穿上,独自推门进了抢救室。小谢芳这才和罗青松说:“他是邢副院长,神经内科专家。时间紧,来不及介绍,过后再聊吧。”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那位邢副院长出来了,身后跟着科主任??浦魅味岳韫担?ldquo;还好,出血不多,我和邢院长商量了,无需手术,慢慢可以吸收。现在正在做止血和颅内降压处理,已趋于稳定。放心。”邢副院长对罗青松和小谢芳说:“发现及时,送来的也及时。不过,老人家一旦再次出现意外,导致二次出血的话,将不会像这一次这么幸运。多注意老人的情绪。”罗青松深深呼出一口气。
罗崇山一生话少。住院期间,几乎无话。罗青松每次来到病床前,他的眼神都是呆滞的,细心观察,他好像有话要说。尽管他已经能够说话了,但他就是不说。没人的时候,罗青松偷偷问:“爸,你有啥话就说吧。”罗崇山瞅他一眼,不语。罗青松不能再问了,再问,好像有安排后事的嫌疑。不过,“后事”这个词闪出的一瞬间,老家西沟那片寸草不生的祖坟地突然显现。其貌模糊,荒芜得几近零碎。罗青松强迫自己将祖坟丢进大脑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因为,此刻想起那片祖坟,实属不吉利。即使父亲意外过世,回罗家屯入祖坟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他深知,父亲痛恨祖坟,痛恨族人,痛恨罗家屯,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就在罗崇山出院第一天,黎果出去买菜的时候,罗崇山突然语音不清地说:“松,我想回家。”罗青松很疑惑:“回家?这不就是家吗?”罗崇山说:“罗家屯。”罗青松整个心口堵塞了?;芈藜彝?,不止需要下决心,更多的是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与族人沟通。罗青春曾经主动展示了媾和姿态,被他毫不留情拒绝了,错过了良机。他一直固执的认为,罗青春可以借此炫耀他的政治地位和宽宏大量的光辉形象,而他不需要。他的上市公司董事长的身份和身价过亿的资本,可以把罗家屯乃至罗家屯所在县和市拍得惊天动地。和父亲比,他的伤疤不如父亲那么深,可受父亲影响以及父亲为了那块伤痛所付出的巨大代价,他不能不为之动容。正因为此,他不想和父亲提起罗青春,去揭父亲的伤疤。要不是这场脑出血,他相信,他有能力使父亲颐养天年安居深圳。
罗青松思考两天之后,决定面对家乡,面对祖坟。他再次想给孔三田挂电话,又放弃了。他想到了那个可能存在的障碍,不由得嘲笑自己。和曲珍当年那个吻,如今看,算得了什么呀!由此,他反思了和胡之灵的关系,进而又突然想起郝易茅。他给自己下了一个定义,自己是一个该被女人咒骂的角色。他怕绯闻,他珍惜来自不易的职位和家庭。要说他的情操多么高尚,他坚决否认。尽管有人说,如今混在社会上,没有几个情人的男人不是男人。他坚信,正是自己多年来养成懂得拒绝,才是促成自己事业成功的法宝。
早晨,罗青松来到父亲房间,说:“爸,我想回趟老家,给爷爷奶奶和妈上坟。”罗崇山目光散淡,眨巴眨巴眼,无语。显然他对儿子的想法感到意外,或许他还没有从睡眠中完全醒来。罗青松说:“二十多年了,爷爷和妈妈好生气了。”罗崇山好像明白过来了,喃喃地说:“我也回去。”
罗青松的心情顿时沉重了。他问的时候,希望听到父亲的反对,以便重新思考并不确定的回乡打算。试探性的问话,得到的却是明确信号,说明父亲真的想叶落归根。记得父亲说过,为了与家乡断绝来往,临来南方前,他写过一篇祭文,在爷爷奶奶和母亲的坟前烧了,祭文中表示,今后不再回来上坟,将会在遥远的南方,按时为他们烧纸钱,请他们原谅。这一点,父亲虔诚般地做到了。曾经虔诚般的父亲,此刻露出罗青松从未看到过的眼神,那种像似犯了错误而期待谅解的眼神。
罗青松正式和黎果说:“我决定回趟老家。”说着,便把家乡迁坟的事说给黎果听。黎果问:“你一个人行吗?”罗青松说:“行。不要惊动任何人。玩一次失踪,飞去飞回,四天。”随后,罗青松通知小谢芳为他订购机票,并嘱咐说:“不要向任何人透露我的去向。”
四
走下飞机,陌生和孤独感包围了罗青松。就任董事长之后,他每个月都要飞往外地,每次走出机场,几乎都有接机人的热情等候。此刻,尽管没有衣锦还乡的虚荣心理,场面上的巨大反差提醒他,此行的孤独极有可能与尴尬相伴。拒绝罗家屯所衍生的惯性思维,使得罗青松的行为修炼成特立独行的风格。启程前,是否和曲珍孔三田通报,或和罗青春沟通,仅仅闪了一念,便被他否定了。见机行事,是他这次回乡的准则。他站在机场候机楼广场,停了足有五六分钟。当他看见机场附近高悬的“出租各种轿车”的广告牌时,毫不犹豫租了一台翼虎越野车。
乡间的路已今非昔比??砝陌赜吐访妫捅狈角逅目掌?,把罗青松压抑的心情调到了好奇和爽朗的境界。眼界里的西月山,被淡淡的绿色所覆盖,那种淡绿,与南方的长青绿比,格外鲜亮??斓铰藜彝褪?,他在路边小店买了一沓烧纸,拿到手里才发现,这已不是记忆中的烧纸了,记忆中的烧纸,粗糙,而现在的烧纸,做工精细,上面印有红色的印章,章的内容是钱数,10000元。他二十多年不近祭祀活动,就连父亲在深圳为爷爷奶奶或母亲烧纸钱,也从不叫他。在父亲心目中,儿子是吃公家饭的人,当官了,工作自然繁忙,所以他不想牵扯儿子的精力?;蛐?,他不想让儿子回忆那段伤感的过去。家族情感之殇,他要一人承担。妻子黎果也曾偷偷说过罗青松,在海南老家,这类祭祖祭祀的事,子孙们都是争先恐后。那么,在妻子眼里,罗青松在这方面无疑是个寡情的人,所以,大凡涉及黎家祭祀,也从不要求他参加。
小店老板见罗青松单单买一批烧纸,就很内行地向他推荐类似蜡烛、元宝一类的祭品。他客气地拒绝。他喜欢简约,崇尚心意。烧了一吨纸就能表明你的孝心吗?他嗤之以鼻。到了东大岭下,他把车??吭诼繁?,记忆里,从这徒步大约三十分钟登上岭顶,再往山后下去五十余米,就是爷爷和母亲的坟茔。尽管离开这里二十余年了,其路径记忆犹新。就在他提上烧纸,准备登山时,一位村民从山上下来,听说他要上山顶,笑了,说你把车往前开三里路,有个拐弯岔道,可以把车开到山顶。“能开到山顶?”罗青松谢过那位村民,重新回到车上,大约开了四五里路,果然看见一个拐向山坡的岔路,和山下的柏油路一样平坦。几分钟后,车便盘上了山顶。
山那边,昔日茂密的柞树林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像过去学大寨时的梯田,一层一层排到山底,而梯田上种植的却是桃树。他知道,这个地方不属罗家屯管辖,所以当年父亲为防后患才把爷爷埋入东大岭,并且连块墓碑也没立。眼前,哪还有爷爷和母亲的坟呀!他重新目测了方位,带着不安和狐疑,尝试地走下山坡,大约走了四五十米远,赫然发现桃树林中,藏着两座坟茔,但坟茔的高矮和面貌,和记忆中爷爷和母亲的坟茔相差甚远。他绕到坟前,发现这两座坟都有墓碑。记忆里,爷爷和母亲的坟没有碑。再细看,他看清了碑上刻的字:“罗贵义、罗刘氏之墓”,左下方刻了一行小字,“儿罗崇山立”;另一个墓碑上刻有“贺桂花之墓”,左下方的小字为“儿罗青松立”。罗青松的泪水立刻溢满了眼眶。这难道是曲珍所为?说不清为什么,即便到了这个时候,拒绝曲珍的心理还在做怪。他不希望这一切是她做的,也不希望这一切与孔三田有关。他宁愿爷爷和母亲的坟和过去一样,矮趴趴默默地藏在这里,无需什么墓碑??伤翟谟植皇且桓隼淇嵛耷椴恢卸鞯娜?。他默在原地,无限纠结。稍许,他抬起头,眼界里空无一人。他拿出烧纸,点燃。随袅袅青烟升起,爷爷奶奶和母亲的幻影,仿佛从坟茔里走出,容貌虽然模糊,却动在眼前。他们注视着这个二十多年不见踪影的孙子和儿子,竟然没责怪他。“我回来了!”罗青松在心里默默地说。
跳动的火苗,跳出一个想法,何不把这片山买下?为爷爷和母亲,也为父亲,当然也是为了自己或儿子的未来。想到未来,罗青松怀疑了,为爷爷奶奶和母亲,为父亲,他似乎可以做主。为自己,或为儿子,却不敢肯定。袅袅青烟,又不失时机地幻化出西沟那片寸草不生的祖坟茔…… 纸钱渐渐熄灭,罗青松跪倒在地,分别给爷爷奶奶和母亲磕了三个头。
他决定给孔三田打电话。重修的坟,是何人所为,总得感谢一下。顺便和孔三田询问一下购山的可能性。他翻出曲珍那封信,拨孔三田的电话号码。二十多年不联系,他不知如何开口。不过,再为难,也必须面对。电话接通后,罗青松尚未说话,对方抢先说:“是青松吗?”罗青松张口啊了一声,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二十多年了,他竟然能猜到我是罗青松?“三田,对不起,这么多年没和你联系。”孔三田说:“我理解。我了解你,我尊重你。其实我一直在关注你。二十多年了,够漫长?。?rdquo;这是孔三田吗?孔三田可是个油腔滑调的家伙,脏话不离口,此刻能一口气说出如此俳句,尤其是“我了解你,我尊重你”,语音沉稳,底蕴丰厚,他真的怀疑电话那头究竟是不是孔三田。“你是孔三田吗?”他不得不再次发出疑问。“嘿嘿。”对方笑了。一声嘿嘿,立刻驱散了他的怀疑,就说:“三田,你好吧?”
“可以。”孔三田说,“青松,不好意思呀,我不是显摆,我当镇长了。”
“好啊。”罗青松说。心里却颇感意外。大鼻涕鬼罗青春当上副市长,意外是意外,细细品品,这与他那个富有心计的父亲罗崇水的刻意培养有关。尽管罗崇水最高职位仅仅是个大队长或村长,家庭环境的熏陶多少会起到启发性的作用。他孔三田就不同了,几乎是个没头脑的人。不然当年也不会为了让他和曲珍见面,看不出火候地生拉硬扯,还把他臭骂一顿。生活或工作中,罗青松接触大江南北的乡长镇长不算少,想象中的孔三田,应该继续他的油腔滑调的本性,如此规矩的言谈,真的难以为他定位了??兹锴浊械厮担?ldquo;你不找我,我也想找你呀。有件事,我正想和你打招呼,东大岭被征用了,你爷爷和母亲的坟……”罗青松说:“我正想问问这事。我刚才去过东大岭……”孔三田惊诧地问:“你回来了?你现在在哪?”罗青松说:“我下东大岭了。我想见你。不要告诉任何人,说我回来了。我们见面再说。”孔三田又问:“你真的回来了?”罗青松说:“是。”孔三田顿了一会儿说:“这样吧,我现在正在市里跑个项目,我给西月台山庄挂个电话,你先到那里歇歇。啊对了,山庄就在农场沟。”
农场沟,曾是县农科所的实验基地,在镇政府和罗家屯之间。罗青松上初中时,天天路径沟口。此刻,他轻车熟路到了沟口。当年农场沟的影子已不见踪迹,整个沟口被高墙封堵,远看像一座城堡,又像水库大坝。来到近处,便看到中间一扇黑漆大铁门,如同监狱大门,门前空无一人。罗青松本想下车敲门,门却自动开启了。车穿进大门,发现门两旁各有一人在拉门。这两个拉门人身穿草绿色警服,是那种早已淘汰的警服。难道这里变成了监狱或劳改农场?他停车,打开车窗,礼貌地挥挥手说:“孔镇长让我来。”其中一位“警察”说:“我们接到通知了。你直接把车开到前面那个红顶楼吧。”
两百米远的山坡下,有一座类似别墅的小二楼,白墙红瓦,特别醒目。车到房前,小楼内走出一位长发飘逸的年轻女子,仅从穿戴和气质上看,非本地产品。一个大大的问号画在罗青松的脑子里,这是孔三田的山庄?长发女孩笑容可掬:“您是罗董事长吧?您好,我是山庄经理小牛。”罗青松说:“添麻烦了。”
进了小楼,一套讲究的茶台立在墙的一角。长发女孩说:“您坐,我给您沏茶。您喜欢喝什么茶?”罗青松看看茶台旁的小柜,茶的品种起码有六七种,都是真空小包装,有正山小种、铁观音王,还有小叶龙井,金骏眉,就说:“挺全。铁观音吧。”小牛主动介绍说,这里是风丰集团的度假村,她负责这里日常管理和接待工作。“要是赶上周末,就没这么清静了。沟里面还有三十几个小木屋,接待旅游,五一节时,这里都住满了。”罗青松啊啊地点头。小牛善解人意地继续介绍说:“罗董事长是南方人吧,可能不知道我们风丰集团,我们集团总部设在县里,主要从事农业科研和粮食深加工。这个度假村,专为职工服务,也接待旅游创收。”
小小电水壶一分钟就把水烧开了,从小牛沏茶的程序和动作上看,大概不十分懂得茶道。罗青松说:“你忙吧,剩下的我自己来。”罗青松一边温杯沏茶,一边把目光撒向窗外。记忆里,这个农场沟,以前也是一片极难看到绿色的地方,其土质,好像只能种地瓜。现在,经过改造,虽然有了点绿色,但绿得不够纯粹,移植过来的树木病病殃殃。他马上想到了“寒衫2号”。小牛说:“罗董事长,我陪您出去转转看看风景吧。”罗青松说:“那就谢谢你了。”小牛说:“开你的车上去吧。”罗青松想,这个农场沟走到沟顶也不足三四里路,实在不值得开车。他刚想说随便走走,小牛却说:“我会开。”罗青松就不好说什么了,随手把车钥匙递给她:“你熟,你带路吧。”小牛乐呵呵地接过车钥匙。
沟底有一条水泥路,弯弯曲曲伸向沟里。行至三四百米,路旁出现一个小小的水池,面积不过五六百平方米。小牛说:“住几天能拉来一车鲤鱼,这个水池就可以垂钓了。天再热的话,也能当游泳池。”罗青松想笑,鱼塘怎么可以当做游泳池呢?很快,前方出现几个蒙古包,小牛豪情地说:“那里有电炕,韩国进口的,冬天也很暖和。来游客的时候,弄上一堆干柴,就可以办篝火晚会了,还可以烤全羊呢。”罗青松终于止不住笑了,心想,这位小牛大概去外面旅游的机会不多,没见过大世面,这样一个小小的土山沟,何以如此自豪?
车开到沟里,按照罗青松的记忆,已无路可走,刚想提醒小牛,一个山洞赫然出现在眼前。罗青松问:“这个山洞是干什么的?”小牛说:“是隧道。”罗青松不解,刚想再问些什么,车已经开进了隧道,同时,隧道里的灯齐刷刷地亮了。联想沟口那道黑铁门和保安,顿时觉得这个山庄不一般。果然,隧道两旁不断地出现若干个分叉。“这里通向哪里?”罗青松问。小牛说:“这里面有仓库,还有实验室,还有玩的地方。”罗青松问:“玩什么?”小牛说:“鬼洞,玩游戏的。”罗青松又啊了一声。原来这个度假村非同一般。几分钟后,车开出隧道,到了山的另一面,小牛把车盘上山腰一个大平台停下,说:“下来看看吧。”
这是一个观光平台。前面是护栏。站在护栏前,罗青松眼前出现另一番风景,远眺,是西月山主峰,莽莽苍翠。他好像第一次感觉到西月山的美和秀气。小牛来到罗青松身旁问:“您看到了什么?”罗青松说:“西月山主峰么。”小牛卖起了关子:“您还看到了什么?”罗青松说:“还有什么?”小牛抿嘴一笑:“您的眼力太差。您看,山头凸起的那一节像什么?”罗青松想了想,不确定地说:“人?”小牛继续问:“什么人?”罗青松想了想说:“女人?”他的的确确看出,山头很像一个女人,有发簪,有鼻梁,往下凸出的那块圆润的东西如同女人的乳房,再往下的梯形山面,像似裙子。小牛说:“答对了。那是一位母亲。叫母亲峰。”罗青松愕然,哪里跑出个母亲峰?他在罗家屯生活了二十年,天天都要望几眼西月山主峰,从来没看出那是一位母亲,或女人。他把他的疑问,很愚蠢的说了出来。小牛说:“角度。只有这个角度,这个高度,才能看出来。不然,我们老总也不会开这个隧道,修这个观光台。”罗青松陷入一种莫名的沉思。角度,角度!沉默了一会儿,正准备离开护栏,不经意间发现,护栏下的山沟,与远处西月山主峰的翠绿相比,呈现了土黄色,反差极大。再瞅,我的天呀,这不是罗家屯的西沟吗!他的目光极力寻找那片寸草不生的祖坟地,竟然没能找到。正要收回疑虑的目光,远处一块如同火柴盒大小的绿色方块扯住了他,那绿色虽不青翠,但在一片土黄色的山沟沟里,格外引人注目。刹那间他确定,那应该是罗家祖坟!那片寸草不生的祖坟地为什么变绿了?他没有问小牛,而是把疑问藏了起来,等见到孔三田再问,或直接去看个究竟。
回途中,小牛大概对这辆越野车熟悉了,开得比来时快了许多。再次回到那个小水池时,车子突然失控,撞到山坡的围墙上,随后拐向路的另一边,直扑小水池,慢慢侧翻了过去。等罗青松从惊恐或瞬间的昏厥中醒来时,已不知东南西北,听到的却是小牛的哭喊:“快来人呀!快来人呀!”他这才发现,自己躺在车里,头在下,脚悬上,小牛已不知何时爬到了车外,倒悬在草地上。他判断,车子并没掉进水池,而是翻扣在水池边。他呼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暗自庆幸。
孔三田接到小牛的哭诉电话,顿时炸驴了:“我的姑奶奶呀,要血命了你!”他随即把电话打给镇里的兰书记,要他马上派救护车赶往西月台山庄。兰书记如得军令,很快带镇卫生院的大夫和护士赶到现场。
小牛的肩和手臂碰了几块紫青,无大碍。罗青松的小腿棒和脚踝疼痛。大夫用手捏捏,罗青松啊呀呀叫了两声。大夫判断说:“可能骨折?;匚郎号母銎?。”
大夫说完,兰书记掏出手机,给孔三田打电话,把罗青松的伤情做了说明,口气十分谦和,并提出自己的建议,建议直接把罗青松送到县中医院。最后一句是:“您还有什么指示?”
去县城途中,兰书记说:“这个老孔,有客人来,咋也不提前和我打个招呼?”罗青松解释说:“我和他还没见面呢。”兰书记流露出不信的表情。随后说:“这个小牛,也太冒失!” 司机告诉兰书记,小牛刚刚拿到驾照,手痒,技术根本不行。兰书记骂道:“这小片子,差一点作出人命!”又问罗青松:“您是咱罗家屯的人吧?”罗青松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岔开话问:“孔镇长和这个山庄是什么关系?”兰书记说:“咱镇的地,关系单位吧。最近上访的多,孔镇长暂时在这里办公。”罗青松从兰书记和孔三田打电话的口气中,发现一个奇怪现象,一般情况下,乡镇书记是一把手,镇长往往是听书记的??烧飧隼际榧牵孟裨谔趾每兹?。
车到县医院,尽管孔三田不在现场,院长却亲自等候在医院大门口。经过诊查和拍片,罗青松的小腿棒有轻微的裂纹。院长明确告知,上点药,休息少动,没什么大问题:“这样吧,孔镇长吩咐了,说医院条件不好,让您住宾馆,换药打针护士可以随时去。”罗青松接受了这个建议?;な课耷嗨煞笊弦恢肿灾频囊└?,用纱布缠好,又推来轮椅,在院长和兰书记的护送下,去了宾馆。到了宾馆,宾馆经理也是亲自出面,说按照孔镇长的要求,把罗青松安排在后楼的一个大套间里。以罗青松的经验,这个套间应该是县宾馆最上档次的房间,内部设施不亚于四星级标间。院长给他留下一名护士,宾馆经理给他派了两名服务员,随时为他提供服务。罗青松纳闷,小小西月镇镇长孔三田,何以神通,不但兰书记听他的,就连县城都买他的账?
半个小时后,门被敲响,罗青松说了声“请进”,门开了,服务员一伸手,引进一个人。罗青松想象此刻进来的人应该是孔三田,可怎么看都不像,很陌生,其身材能装下他心目中的孔三田。这个人随手关上门,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他似乎也在确认罗青松。随后,这人露出微笑。正是这个微笑,挤出一双三角眼。罗青松毫不犹豫地把他确定为孔三田了。三角眼是孔三田的标志。只是眼前的孔三田胖了,原本凹陷的三角眼已无了三角形状。罗青松先说: “三田,你胖了。”孔三田疾走两步来到床前,伸出手说:“哎呀呀,你可真行呀!”说罢抓住罗青松的手,细窄的眼缝里闪着水光。罗青松心动了,这种动心,多年未见,随即感觉眼睛湿润了。
话题很快扯到罗青松爷爷的坟和立起的碑??兹锔嫠咚?,坟是他找人给修的。并强调,是曲珍督促他做的。罗青松一时语塞。他排斥曲珍的名字,同时自问,曲珍是怎么知道爷爷和母亲埋在了西大岭?但他没有马上问,说:“谢谢你们了。”随后提到购买那片山地的想法。孔三田摇摇头:“可能性几乎为零。我是一镇之长,过去的承包人,给我面子,把坟留了这么多年。现在,我就是县长市长,也无能为力。这回是国防工程项目征地。”罗青松啊了一声??兹锼担?ldquo;有一件事我得和你说,你爷爷和母亲的坟,我没经你同意,清明罗家祭祖的时候,我给迁入祖坟了。”罗青松一愣,怎么可能,他明明看见了那两座重新修整的坟呀!孔三田告诉罗青松,春节放假期间,罗青春回了一趟罗家屯,说清明要祭祖,让他协助操办,并让他出头,把罗青松爷爷奶奶和母亲的坟迁入祖坟。罗青春告诉说他,去年在义乌见过罗青松,说罗青松同意祭祖,费用由罗青松全额赞助??兹锏笔碧岢銮ㄒ浦笆遣皇呛吐耷嗨稍俅蚋稣泻簦耷啻核挡挥?,东大岭肯定要征用,我们不能不管。孔三田听话听音,判断罗青松极有可能不知道迁坟的事,但他必须照办。孔三田说:“东大岭的坟原貌保留,是我的主意,罗家的矛盾我最清楚,当时我想,一旦出现差错或误解,也有个缓冲机会。你要是有想法就冲我吧。”罗青松心跳加速,其间一句话没说。这个情况纯属意外,他一时很难决断罗青春和孔三田的做法是对是错。他闭上眼睛,心中的不满还是清晰地写在脸上??兹锛绦担?ldquo;迁坟都是按照风俗办的,罗家很多人都参与了,祭祖也办得很隆重。都有录像,等有时间我放给你看。”
经过暂短的思想斗争,罗青松默认了他们的做法。最真实的理由,是觉得省去了自己很多时间和麻烦。不过,对赞助之说,他颇为不舒服。作为社会人,他十分清楚罗青春的用意,无非是为了保护他自己。那就暂且理解吧。于是,罗青松的脸色逐渐缓暖??兹镆菜闶歉鼍岣坏恼虺?,罗青松的表情变化他看在眼里,他马上转移话题,说:“青松呀,你不够意思呀,怎么就不早点回来叙叙旧呢?”罗青松说:“你应该清楚。”孔三田说:“其实,青春市长也很惦记你。”罗青松故意戏谑地说:“看来,罗家祖坟真的冒青烟了!”孔三田说:“罗家祖坟早就冒青烟了,不冒青烟你能考上大学?不冒青烟你能当上上市公司的董事长?不冒青烟罗青春能当上副市长?”罗青松立刻否认:“那与祖坟毫无关系。”孔三田微微一愣,随即油腔滑调地说:“信也好,不信也好,事儿在那摆着。好了好了,咱不讲迷信了。我说,我孔三赖当年为你和曲珍传递情书……”罗青松严肃地截断孔三田的话:“三田,过去的事,不要提了。过去了就过去了。”其实,罗青松很想问问曲珍的情况,可他实在不敢问。时隔二十多年,他学会了忘记,或许,这也是他长期拒绝家乡的惯性情绪使然。所以,他很抱歉地说:“三田,请继续尊重我吧。”这时罗青松确定,孔三田所作所为的背后,藏着罗青春的影子。刚刚回到家乡,为不把事情弄得很僵,他不想马上揭露所谓祭祖赞助的问题。
屋里顿时静了。静的压抑。罗青松突然说:“叫你孔镇长还是叫你三田?”孔三田曾经的无赖本色终于还原了:“号,废话!你是谁?随便叫。叫三赖我也不怕!”罗青松笑了:“真就不知该怎样称呼了。”孔三田说:“距离。差距。”罗青松说:“哪来的差距,哪来的距离?”孔三田摇晃着脑袋说:“你几个亿的董事长,我一个乡巴佬,能没距离?”罗青松说:“从西月台山庄,到县医院,再到宾馆,我感觉你的气派,比我这个董事长要风光的多。”孔三田说:“嗨,土地神,混个小脸而已。”
他们的谈话不知不觉绕到了罗青春身上。二十年前仅仅是乡团委干事的罗青春,缘何当上了副市长?罗青松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接触过厅级市地级干部无数,虽然对官场表现出不屑,心里还是十分关注的。像罗青春这样的人能当上副市长,绝对不在他的想象范围内。充其量,就算祖宗的坟茔冒了青烟,混到县里某个部门当个头,就算升到顶了??兹锔嫠咚?,高中毕业那年,罗青春做了乡团委负责人,又在职进入市党校学习,学习半年后,转入团省委干部学院大专部进修一年半?;乩春?,任团县委组织副部长。后又进省委党校本科班学习两年,回来后任镇党委书记,再任县委组织部副部长,又调到邻近县任县委副书记、县长。前几年又进了中央党校,回来后,就任副市长。
罗青松问:“为人怎么样?”孔三田不干了:“我说青松,哪有这么问话的?和你明说了吧,我这个镇长,与他的关照分不开。你让我说什么?”罗青松马上意识到自己愚蠢??兹锲臼裁匆砸桓龆嗄瓴涣档娜怂党龆月耷啻何蘩幕澳兀肯氲秸?,他自嘲地笑了??兹锼担?ldquo;我明白你的意思。罗青春当了副市长,总体上还是可以的,口碑也是不错的。这次修祖坟……”孔三田停顿了一下,问:“与你没有关系?”罗青松说:“只是以我的名义。”孔三田马上说:“理解吧,他也很不容易。”罗青松突然产生被绑架的感觉。爷爷奶奶和母亲入了祖坟,就好像堵住了自己的嘴??伤植幌刖痛瞬缓卟还?,但又考虑到父亲百年之后的归宿,能哼哈出什么味道呢?孔三田说:“我和罗青春联系了,他正在省里开会。我希望你们能见见面。”罗青松问:“他知道我回来了?”孔三田点点头,说了见面理由。第一,他孔三田可以保证,罗青春从小到大,从未说过罗青松以及罗青松父亲的坏话。第二,他知道罗青春去年在义乌见过罗青松,说罗青春回来很自豪,亲自和他说过,要在全地区的荒山试种推广“寒衫2号”。 孔三田话锋一转:“我还想安排你和曲珍见见面。见不?”说完,他的目光仿佛飘了起来,罗青松一时难解其意。他想起了当年那个不成熟的吻,都什么年代了,一个吻岂能套住我?!他破釜沉舟地说: “见,我都见!”
五
孔三田按照罗青松的意思,让宾馆大厨做了四个地地道道的家乡菜直接送到房间。酱焖河鱼,红烧蝲蛄,山菜沾大酱,凉拌拉皮,外加一蛊酸汤子。罗青松不由自主地空咽了一口口水??兹镄ξ担?ldquo;怎么样,馋了吧?”罗青松点点头,毫不客气拿起筷子:“我饿了。中午就没吃上饭。”孔三田说:“那你慢慢吃吧。”罗青松说:“你也吃呀。”孔三田说:“我就不吃了。”罗青松问:“你吃腻了?”孔三田歉意地说:“不。我有点急事,家里的事,我就不陪你了,我得马上赶回去。”罗青松问:“什么事?”孔三田迟疑片刻,说:“刚接到电话,家里的老娘们病了。”罗青松说:“那赶紧回去吧。”
罗青松独自一人吃了一顿纯正的家乡菜。等他放下筷子,才感觉吃多了,多出平日一倍的量。他让服务员把盘子收走,单腿蹦进卫生间,简单洗漱后,又蹦回到床上。躺了片刻,摸过手机,准备和黎果通话。当然不能说出了车祸,他想说因“寒衫2号”业务需要,准备在东北三省亲自考察,晚回去几天。正要按键,外间屋传来说话声,凭直觉,是胡之灵。他的心脏竟然抖了一下。随即,那个熟悉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门口。
胡之灵站在门口,一句话不说,表情复杂地注视罗青松。罗青松忙说:“听出是你了。别站在那不动呀!”胡之灵凄然一笑,走到床前,轻声问:“听说问题不大?”罗青松说:“小腿骨轻微的裂纹。没问题。你怎么样?”胡之灵咬咬嘴唇。分别半年重逢,罗青松一如既往的淡定表现,令她多少有些失望。罗青松的眼神避开胡之灵,说:“差一点命没了。不过还好,大夫让我少动。”说着,竟然下地想走给胡之灵看。脚刚刚落地,身体突然摇摆,险些失去平衡。胡之灵不动声色,她看出了罗青松的失态,谈定是伪装的。就说:“行了,别逞能了,快好好躺着吧。”罗青松不自然地笑笑:“你坐。来这里怎么样?适应吗?你好像瘦了。”胡之灵想,这个罗青松,东一句西一句,是掩饰还是死不改悔?就说:“瘦了好,女人哪有喜欢胖的。”罗青松说:“不不,我不喜欢你瘦,瘦了,有疲劳感,多注意些。”胡之灵哼了一声:“你也懂得关心女人啦。”罗青松说:“我什么时候不关心你啦?”胡之灵又是凄然一笑:“你竟然没挂过一次电话。”罗青松想,女人真是怪物,你跳槽了,你怎么不给我挂电话?你和罗青春在一起,让我说什么?让我怎么去关心你?想到这,罗青松沉默了。胡之灵从心里不愿意看到罗青松的窘态,演戏一样爽爽地说:“我向你汇报汇报工作吧。其实,你很关心这一点,我太了解你了。对不对?”罗青松抬起头笑了笑。胡之灵真的像向领导汇报工作那样,讲了她目前的状况:她目前的职务是高新区管委会副主任,主要负责两家企业的上市咨询和策划工作。她告诉罗青松,她动用了过去的人脉资源,包括证监会和深圳证券的关系,并请来了若干专家指导,预计两年内可以完成所有上市的准备;待遇也不低,分给她一套一百六十平米的精品住宅,条件是必保一家公司上市以及她自己要干满五年,产权归她所有。最后歪了一下脑袋说:“青松,你还想知道婚姻方面有什么进展吧?目前是空白。”
罗青松抬起头。胡之灵继续说:“我也不回避说说罗青春,你既然来了,也需要面对他。你们老罗家的事,我基本上了解了。我和罗市长长谈了一次家常。他这个人,作为副市长,基本够格,属于事业型的人物,这和你们老罗家的遗传基因有关。他对‘寒衫2号’是诚心实意的,我来了之后得知,他为此开过专门的会议,研究落实,其中包括罗家屯,那里计划先试植一千亩,他要把罗家屯变成绿色。前不久我们见面,他还告诉我,一但有机会和你见面,让我把他的真诚转达给你。这么说吧,你回来了,也是他告诉我的。但他并没让我来当说客。这个人做事很有分寸。嗨,我老了,絮叨了。你也别撵我,我在隔壁订了房间,陪你几天。我把服务员都打发走了。”
罗青松太了解胡之灵了,他反对都没用。就说:“谢谢你,有人唠嗑了,不然挺寂寞。”胡之灵问:“真心话?”罗青松说:“不假。”胡之灵问:“夜宵吃什么?”罗青松说:“免了。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吗?”胡之灵说:“我敢肯定,不是为了‘寒衫2号’。”罗青松就把这次回来的真实目的告诉了胡之灵。说他很纠结,孔三田和罗青春未经他许可,擅自迁了他爷爷和母亲的坟。胡之灵说:“我无意介入你们家族的事。就算是罗青春出主意迁坟,也无恶意,谁也逃不脱叶落归根的祖念。青松,看问题的角度变变,心情也会好些。为什么不从感谢的角度去想问题?好了,不谈了。另外,你把租车手续给我,我找人把那辆车处理一下。”罗青松嗨了一声:“我差一点忘了车的事。”
胡之灵拿走了罗青松租车的相关手续,说一会儿就回来。罗青松突然六神无主了,胡之灵要陪他,就住在隔壁,这合适吗?胡思乱想了十几分钟,他决定把灯闭了,胡之灵回来见他已休息,可能就不打扰他了。半个小时后,门被打开,胡之灵说:“你怎么关灯了?”随手打开了灯。罗青松的脸立刻红了。
胡之灵站在原地,闭了一下眼,长叹一口气,声音很低地说了句:“你也你。”罗青松忙解释说:“我刚去了卫生间,上床随手……”胡之灵说:“别,别解释。我买了一些水果,你尝尝吧。这里的大草莓,比深圳的草莓好吃多了。不过,夜宵找不到了。”罗青松说:“东北人不讲究夜宵。”胡之灵说:“错!这里的夜宵比深圳疯狂!严格意义上讲,还真就算不上什么夜宵,只要请吃,就一定是大盘子,一天晚上可以吃三个地方。连吃带唱,没什么情调可言,两天半我就受不了。”
胡之灵洗了几样水果,刚出卫生间,罗青松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胡之灵说:“你嫂子的。”
“黎果,我正想给你挂电话。”罗青松说。
——“到了吧?住在哪里?”
“县城,宾馆,条件不错。”
——“爸要和你说话。”
电话里传来罗崇山的声音:“松,青松,回来……坟……爷爷奶奶挺好?”
罗青松的心沉了一下。父亲又语无伦次了。就说:“爸,我想把我爷爷奶奶和我妈的坟迁进祖坟。”
——“他们能……让入吗?有地方吗?”
罗青松差一点掉出眼泪,这怎么会是那个与族人与祖坟不共戴天的父亲?
——“商量,好、好说,都、是罗家人,咱出点钱。”
罗青松说:“好。爸,让黎果接电话。”
——“什么事?”黎果问。
罗青松想了想说:“为‘寒衫2号’,我想多跑几个地方,晚回去两三天。我会早点回去。谢谢你。”
——“什么意思?”
罗青松说:“我看爸的状态不好,你辛苦了。我会尽快回去。不多说了,我这儿有客人。”
罗青松关了手机,发现胡之灵面朝门的方向。罗青松不自然地笑笑。胡之灵转回身:“和夫人也这么客气。”罗青松摊开双手,歪了一下头,似乎想抖一下肩,却没抖上来。胡之灵噗地笑了:“这个动作还有那么点趣味,可惜,假。”罗青松马上转移话题:“看,我家老爷子还是念祖呀!人呀,真是奇怪。”胡之灵问:“怎么不告诉嫂子你受伤了?”罗青松说:“说了只能让她担心,没必要。哎,这怎么成了你问的问题,需要回答吗?你不是这样婆婆妈妈的呀!”胡之灵笑道:“我真的老了。”
两人聊到夜里十一点,罗青松说:“挺晚了,我们……”胡之灵歪着头拿出想听下文的样子,罗青松却说:“早点回去休息吧。”胡之灵抿了一下嘴,闭了一下眼,之后猛然睁开,说:“那好,休息吧。”
罗青松望着胡之灵离去的背影,愣了一会儿神儿。胡之灵进来时说她在隔壁包了房间,他曾生过一念,两人拉开距离后,过去的尴尬关系,难道会在今天翻转?假如有这个可能,他似乎难以逃脱。而胡之灵刚刚快速离去,又令他生出丝丝伤感和莫名的歉意。他突然想起了郝易茅……她是回了四川?还是回了加拿大?
又是一个难眠之夜。最终,西沟那片寸草不生的祖坟地,逐渐驱走了胡之灵和郝易茅带给罗青松的烦扰。清晨五点,罗青松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隔壁的胡之灵打电话,约她一起去罗家屯,说:“坐你的车。我等不及了。”胡之灵打哈欠说:“青松,我服了你了。我可一夜没睡好。”罗青松说:“我也一样。对不起。”胡之灵说:“我不想听这话,听腻了。走吧。”
罗青松在胡之灵的搀扶下,上了胡之灵的“奔驰”。胡之灵得意地说:“这是政府唯一一辆‘奔驰’,市长们都不敢坐,让给了我。”罗青松说:“待遇总应该比我们那里高。”胡之灵笑嘻嘻说:“别提我们好不好,我都后悔来看你了,就怕你提我们我们。”罗青松哑口无言。
临近西沟,远远看见一座拱门。罗青松让胡之灵把车开慢一点,说:“怎么可能?”再往门的后方看,昔日那片寸草不生的坟茔地,绿荫环绕,最上方的三座太祖坟十分显眼,比过去高大了许多,下面那些坟,井然有序地排列着。整个坟茔地的四周和中间,栽植了两三米高的小松树,与周边的黄色酥土比,绿得有些假。“那是真树吗?”罗青松自问或是在问胡之灵。胡之灵开玩笑说:“怎么,摔了腿,还把脑子摔坏了?”罗青松嘿嘿笑了。他忽然觉得,他很喜欢胡之灵说这样的笑话。
车到拱门下方,罗青松让胡之灵把车停住。他把头伸出车窗,看不出拱门是什么材质制作的。路边两旁是两根方形柱子,上方中间好似雕刻的两个龙头,龙身分别与方形柱子连接,两个龙头之间,龙嘴“叼”了一个牌子样式的东西,应该是写字的地方。罗青松摇摇头,说:“不伦不类。走。”
车向前开了一百米,到了祖坟地。重新修缮的格局,让罗青松首先想起烈士陵园。他想笑,却没敢笑出声。祖坟具有灵异气息,他不敢造次。记得小时候偶尔路径祖坟地,经常担心死去的族人,尤其是他熟悉的族人,会从坟头的小石门走出来。有一次,他仿佛听到坟茔里传出说话的声音,惊厥厥地撒腿奔出很远很远。现在,或许年龄大了,或许唯物主义真的起了作用,站在祖坟前,那种惧怕感荡然无存。
罗青松首先找到了爷爷奶奶的坟,又寻到了母亲的坟,他们各自占据着属于自己的位置。母亲的墓碑上,母亲的名字仅仅占了碑的一半,另一半显然是留给父亲的。他的心,竟豁然敞亮。怎么会没有悲伤?他暗自问自己。
胡之灵扶着罗青松,默默地一言不发。罗青松说:“我应该给爷爷奶奶和母亲磕个头。”胡之灵说:“你的腿能跪下吗?鞠个躬吧。”罗青松说:“也应该给老祖宗鞠个躬。”于是,罗青松让胡之灵把他搀扶到太祖坟前,鞠了三躬。之后,又回到爷爷奶奶的坟前,鞠了三躬,转身到了母亲坟前,又鞠了三躬,并说:“妈,儿子回来看您了。”来之前,罗青松数次想象,看见母亲的坟,他可能会流泪。然而,一滴泪都没有,挤都挤不出来。为什么?胡之灵提醒说:“落一村别落一店,给老罗家所有长辈都鞠个躬吧!”罗青松说:“想累死我呀。”胡之灵说:“站到下面,面朝所有的坟,鞠三个不就行了吗。”罗青松已经意识到那句“想累死我呀”有点不恭,马上听取了胡之灵的意见,一跳一跳往祖坟地的下方跳去。刚刚站稳,坟外的小松树下,突然窜出一个女人,胡之灵哇地一声松开了罗青松的胳膊,罗青松也吓了一跳,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胡之灵随后慌慌重新扶起罗青松。
那个女人毫不顾忌走到罗青松面前,直勾勾瞅他,忽然露出一种傻乎乎的笑,嘿嘿了两声,说:“给我鞠个躬。”罗青松知道遇见了疯女人,便下意识躲了一下身。因为疯女人离他太近,甚至闻到了女人身上酸溜溜的气味。再细看,这个女人身体臃肿,脸膛黑红,头发短而凌乱,眼神无光散淡,嘴里缺了几颗牙,显得空洞洞的。
“曲珍!”远处传来一声呼喊。罗青松望去,竟然是孔三田。
曲珍?罗青松盯住眼前的疯女人,又看了一眼孔三田??兹镆丫吹礁埃?ldquo;你们怎么来了?”
“她是曲珍?”罗青松问孔三田??兹锏阃?,口气果断地说:“她也是我老婆。”
罗青松一怔:“什么?”
“你还认识他吗?”孔三田红着脸大声问曲珍。“他是谁?”
曲珍摇头,却露出笑容。
“他是罗青松!”
曲珍轻声细语说:“罗青松死了。这个坑是他的。”她指指脚下一个空的墓穴。
“胡主任,你也来了。”孔三田和胡之灵点点头,自嘲地说:“罗青松年轻的时候,我们家这口子恋过他。”孔三田又对曲珍说:“好了,看见青松了,你有啥话,说吧。”
曲珍说了一句:“罗青松领老婆回来了。”说完,还瞅了胡之灵一眼,溜溜地走了。
罗青松的脸热了一下,望了一眼胡之灵。胡之灵的脸也瞬间红了。
孔三田嘿嘿嘿地笑了,说:“我原来打算找个时间把她领到县里,和你见见面,可一大早,她就跑了出来,好想知道你要来西沟,邪了门了。她好的时候和我说过,今生能看见你一次,她死了也心甘。”孔三田告诉罗青松,曲珍的精神病时好时犯,这次犯病就在昨天?;顾担?ldquo;她是不是有了预感。”
曲珍的突然出现,惊得罗青松目瞪口呆。他想到了痴情。他一直不信痴情存在。他在婚姻上的理智,决定了他一生不会爱。正像胡之灵曾经说过的那样。他抬起头,看看一言不发的胡之灵。胡之灵避开了他的目光。
走出墓地,罗青松慢慢平息了心绪。他对孔三田说:“有时间,你要好好和我说说曲珍。太意外了。”他又指指路上那个门,问:“那个门,什么意思?”孔三田说:“耀族门。按计划,这三个字用金粉描上。后来,罗青春取消了这个安排,就一直这么空着。”孔三田话音刚落,他身上的手机响了。罗青松这才发现,孔三田竟然有三部手机揣在身上。他打开其中一部手机,啊啊了两声,快速地看了罗青松一眼,转过身继续啊啊啊,最后说:“一会儿我给您打过去。”
孔三田对罗青松说:“罗市长,罗青春马上就到县里了,我们是不是马上回去?他是特意来看你的。”罗青松神情恍惚说:“看吧。”
假如曲珍不是孔三田的老婆,罗青松想,他若是见到曲珍,无论曲珍是一个正常人还是一个精神出了问题的人,他再无情,再无知,也会伸出手,握住她的手。现在,他似乎无话可说?;叵爻堑穆飞希耷嗨晌剩?ldquo;三田,曲珍是怎么得的病,她怎么会成为你的媳妇?”孔三田告诉罗青松,曲珍在罗青松上大学之后,在家人的安排下处了一个对象,很快就黄了,接着处了第二个对象,对方发现她精神异常,就中断了恋爱关系。之后,他就把她娶回了家。
孔三田说的很简短,很淡然。罗青松不住地摇头,娶一个精神病女人,谈何容易?!他想起当年孔三田安排他和曲珍见面,骂他是骗子,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虽然骂的有些过火,却实实在在表达了他对曲珍的真情。真情,真的是无所畏惧呀!罗青松摸过孔三田的手,潸然泪下。
胡之灵和罗青松相处多年,第一次看见他为一个女人流泪,她的眼眶瞬间也溢满了水……
罗青春敲门进来的时候,胡之灵和孔三田都在罗青松的房间。相互打了招呼之后,孔三田说:“你们哥俩聊吧。”就和胡之灵退了出去。
罗青松努力露出一丝微笑。正是这个微笑,化解了罗青春的复杂表情,他轻声问:“伤的严重吗?”罗青松说:“问题不大。”罗青春说:“那就好好休息几天。”说完,才迈开步子走到罗青松的面前。罗青松主动伸出手,和他握了一下:“自己沏茶吧。”罗青春说:“不客气。”
罗青春为罗青松倒了一杯茶:“听说你回来了,也不知想不想见我。听说你出事了,我想我必须见你。问题不大,我就放心了。”罗青松说:“这次回来,我也想和你好好聊聊。”罗青春说:“中午县里的领导要请你吃饭,我替你答应了。我不答应,他们很为难。他们都知道我们罗家的矛盾,我一直在淡化这个问题对他们的影响。你既然回来了,我首先表个态,对于过去的事情,我代表罗家所有人,向你和你父亲表示歉意,这也是我父亲去世前的心愿。所以,我自做主张,在清明节的时候,把二爷二奶和婶子的坟迁入了祖坟。我也是罗家后人,就血脉而言,我这样做,他们不会怪罪我。你说呢?”罗青松沉默。罗青春继续说:“东大岭被征用是一,二是我父亲也想赎罪。为了赎罪,他去世前,曾亲自去过东大岭二爷的坟前,烧过纸。想想他,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说不通的?”他见罗青松不语,继续说:“关于清明祭祖,我很纠结。不瞒你说,祭祖这事我本不想张罗了,家里的人给我算了,可能需要搞这么一次。现在其实不宜搞这些,我不在位,还好说,在位,很麻烦。所以,我对外宣称,这次祭祖,由你张罗。你没回来,我挺失望。”
罗青松忽然寻到了话语权,说:“这样好吗?”罗青春说:“没能征求你的意见,我知道不妥。就算我自私了。也是无奈。你也清楚,当个官员,无奈的地方太多。我也想过,若能像你一样,做个企业家,坦坦荡荡多好。可我已经身不由己了。请谅解。这官场不好干呀!”
罗青松想起父亲的病。他屈服了罗青春的好意。他不得不刮目相看罗青春了。这个社会实在好玩,一个大鼻涕鬼,竟然被炼成了副市长,就其谈吐,够水平。他喝了一口茶水,慢慢说:“我领情了。老人们都有这个意愿,我们只有照此办理。不过,既然以我的名义,钱我是一定要出的。”罗青春摇摇头:“这些你就不要管了。我想好了,这种表心意的事情,不出钱好像达不到意境,那么,你就花上几百块钱,买点金粉,把耀祖门三个字,找人给描上。有人问你,这次祭祖出了多少钱,不用说,认下就行了。实话实说,钱有人出,你也不必知道那么详细,以免增加心理负担。”
“这样好吗?”罗青松问。罗青春说:“已经做了,就不说好不好了。我们感谢祖上,就是表达个心愿。不想那么多了。中午县委书记和县长请你吃饭,关于‘寒衫2号’,你可以直接和他们聊聊。好好休养几天。下次去深圳,我一定去看看二叔,当面把过去的事情说开,我正式邀请他回来居住,住乡下和城里都可以,这里的气候他还是喜欢的。我会把他当亲生父亲那样来待他。”罗青松突然发现自己的心,竟然是那么的柔弱。罗青春的态度,让他无可挑剔,甚至生出多年不曾有过的族情,很温暖。罗青春说:“我马上到县政府听个汇报,就不陪你了,中午见。这几天,我让小胡多陪陪你。”
中午,胡之灵陪罗青松来到三楼餐厅,门被推开的时候,里面已经坐满了人,同时全体起立鼓掌。罗青松有些眼花缭乱,在胡之灵的搀扶下坐到了主宾席上,甚至来不及客气两句。坐定后,罗青春把在坐的各位一一向他介绍,他与县委书记、县长、人大主任、政协主席,法院院长,检察长,公安局长一一握手。他小声问罗青春:“孔三田呢?”罗青春也小声说:“隔壁。”
开宴前,罗青春首先代表罗家人,在清明祭祖过程中得到县里的大力支持表示感谢,并重点说明,当时因罗青松业务缠身,未能到场,这次回来,就是要答谢各位父母官,同时把县里乃至市里招商引资的期望也寄托在罗青松身上。接下来,县委书记讲话,全面介绍了县里的情况,恳请罗青松在家乡多逗留几天,考察一下,为家乡建设出谋划策。罗青松不得不顺杆爬了,不得不把“答谢’放在首位,之后,又把“寒衫2号”情况作了说明,并表态,作为以高科技林农产品为主的上市企业,他愿意为家乡做出贡献。由此换来相当热烈的掌声。
席间,罗青松小声对胡之灵说:“我脸红呀?”胡之灵笑道:“我理解。”
宴会结束后,罗青春对胡之灵说:“把我哥交给你了。”一个哥字,险些叫出罗青松的眼泪。他把罗青春拉到身旁,低声说:“青春,保重!我有个建议,耀祖门的事,是不是缓一缓。不是我不想出钱,它对你,不是好事。”
罗青春立刻明白罗青松的意思,点头:“明白。”之后,重重地握了罗青松的手。“我考虑考虑。我想过这个问题,挺犹豫,你既然说了,我当重视。市委下午有个会议,我必须回去了。再联系。”
晚上,医院派来换药的护士走后,面对胡之灵,罗青松突然忐忑起来。一瞬间,他想到了他和她之间可能发生的种种情景,他甚至悲壮地想到了自己如同行尸走肉,任她宰割……
“你发什么呆呀?”胡之灵问。罗青松说:“没发呆呀。”胡之灵说:“车的事处理完了。”罗青松说:“这么快?”胡之灵说:“罗青春找人办的,我们无须再插手。”
屋里瞬间静了。两个人好像再无话可谈。罗青松沉不住气了,不得不把话题往工作上扯:“‘寒衫2号’的事,你能兼办一下吗?尽快把它办了。希望在这里能有个好开端。”胡之灵一甩头:“我凭什么?拿授权书来,要注明报酬。”罗青松说:“那没问题。”胡之灵说:“看来,老天爷把我们俩弄到一起,只能谈工作。那就谈工作。”随后拉长音说,“‘寒衫2号’就从这里起步吧,这里的人文和自然条件都适合‘寒衫2号’,一但成功,也算是家乡给了罗青松同志的恩惠,你最终理想的实现,大概注定离不开老家,离不开罗家屯。我会尽全力。别忘了,我还是公司的股东。回头我就起草合作协议。这样说,满意了吧?”罗青松不解风情地点头。胡之灵大声说:“真的让我替你们出面操作?”罗青松说:“股东么。另外,再麻烦你给我订后天的机票。” 胡之灵问:“这么急?不过,需要付服务费的。”罗青松说:“没问题。”
屋子里再次静了。两双眼睛不经意间相互凝视。胡之灵的眼睛里动着丰富的内容,罗青松预感,她有话要说,而要说的话,一定是多年来想说,他想回避的话。果然,胡之灵严肃地说:“青松,我在你眼里,是一个感情不够专一的人?所以,你一直不想走近我……”罗青松结结巴巴说:“不!不是!你一直在误解我。”胡之灵说:“曲珍把咱俩当成夫妻,你有何感受?”罗青松的惯性心理再次起了作用:“没缘分。”胡之灵把眼睛向上一翻,问:“你说说你和那个曲珍,当年是怎么回事?”罗青松想了想,就把当年他和曲珍的关系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最后说:“我想,明天和孔三田说说,让他带曲珍去北京、上海,或者去深圳看看病,我来出钱。我呀,我不是一个值得女人爱的人。也许是自私?”胡之灵当即肯定:“就是自私!在男女问题上思维狭隘。”
罗青松心里似乎承认了自己的狭隘。但他不想说出口。胡之灵面带微笑地说:“你今天得和我说说,对我为什么一直很冷漠?是真冷漠,还是装出来的冷漠。”罗青松说:“我对你冷漠吗?要说是冷漠,我是怕对你不能负责任。”胡之灵哈哈大笑:“你们男人最大的悲哀就是太自负,不知道真爱,或者不清楚你面临的女人。你是个典型的色盲。”罗青松点头。点头的同时,却在想,今晚将如何度过?和胡之灵那个亦痛亦痒的关系难道今晚将被打破和了结?
“洗澡吗?”胡之灵问。罗青松很想洗澡??伤耄丝滔丛?,胡之灵可能提出帮忙,就说:“不洗了,腿好了再洗。”胡之灵说:“不洗也得抹一抹,去去酸汗味。我给你拿毛巾。”
胡之灵进了卫生间,一分钟后,拿着润湿的毛巾走到罗青松面前,说:“我上辈子欠你的。来,我给你抹。”
毛巾刚刚落在罗青松脸上,罗青松突然捂住毛巾,连同胡之灵那双白皙如缎的手,一动不动。胡之灵慢慢抽出手和毛巾,发现罗青松已泪流满面。
……
罗青松飞回深圳刚下飞机,开启手机的一瞬间,黎果的电话钻了进来:“青松,爸两个小时前,又突发脑溢血……”
罗青松记得大夫曾经说过,假如二次出血的话,后果可能……他和黎果说:“别慌,我刚下飞机,马上就到。”
电话里的黎果十分诧异,如此大事,罗青松竟然语调沉稳,毫不慌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