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有个防空洞,是敌人的观察所。胡华把敌人的机关枪架在洞口,趴在洞里,利用望远镜察看四周。地形很复杂,他们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完成观察任务。还有一些时间,胡华想,且在这防空洞里休息,只等天黑以后摸下山去。山上的树被炮轰光了,没有任何遮蔽物,他们这时下山,出现在山坡上,就是瘌痢头上的蚤子,明摆着让四周山上那些敌人轰炸,弄不好还会被他们当“舌头”抓去。胡华对自己说:“我们必须活着,我们活着的目标,就是找到一营,或者找到文工团的人,而不是落入敌之手?!?/div>
刘磨拴说,他最近老看见赛虎流泪,是不是会遇到什么不好的事。他小时候听老辈人说,狗的鼻子灵,眼睛尖,能看见快要死的人的魂,能闻见一个将要离开这个世界的人的味道?!拔也换嵊惺裁词掳??”胡华想狠狠骂他几句,可见他那冻得乌紫的嘴唇和颤抖的手,心软了,骂人的话压下去了,只轻轻地说:“拴子,别胡思乱想,战争马上就要停止了,你就是一个英雄,能回家了?!焙底?,有些激动,声音大起来。
敌人的防空洞很坚固,胡华只感到有些尘土跌落。但几次轰炸后,他们的头顶开始往下掉土块。赛虎朝他们号叫,用前爪把他们往外推。胡华拽着刘磨拴,刚冲出洞去,就听身后轰的一声响,洞倒塌了。在那一瞬间,赛虎像一块黑色石块向他们飞过来。在洞快坍塌的那一刻,它提醒他们先逃。它救了胡华,救了它的主人刘磨拴,也救了它自己。
敌机远去了。但凭经验判断,它很快就会回来。脚下是冻土层,又没有工具,胡华清楚,自己无力在敌机再次轰炸前修复防空洞,更无力重新挖一个防空洞。正犯难,他发现不远处的坡地上斜着一块巨石,像青蛙的嘴。他们快速冲到巨石下。石头又大又厚,遮在他们头顶。就躲在这里吧,敌机要想往这石头缝里扔炸弹,除非飞得比山低,可那样,它自己就得去见阎王。
胡华一屁股坐在巨石下的雪地上,往后仰去,是个坑。胡华用手扒去积雪,发现那坑差不多有两米长,但不宽,也不深,是美军挖的,是他们放睡袋睡觉的地方,能容下两个人。这坑适合他们美军那种麻秆似的瘦高身材。胡华躺进去,刘磨拴也躺进去,就有些挤。胡华说:“美美地睡一觉吧,等天暗下来再走,要不,行在山顶,敌机发现了,再扔下炸弹来,我们可就都报销了?!?/div>
胡华起身,想再扒出一个坑来给赛虎,但没有找到。他就用枪刺挖,几下下去,冻土比石头还硬,丝毫未损?!扒瞬欢?,算了,就这么将就吧?!绷跄ニ┧底牛从痔山永?,侧着身子,面朝大青石嘴张着的方向,让赛虎躺在他的怀里。他就那么搂着赛虎睡。
胡华想睡外侧,给刘磨拴挡风,刘磨拴不让,刘磨拴说,赛虎身上有毛,不怕冷,就让它睡外侧吧。他们都穿着厚厚的棉衣,许久,胡华才感受到刘磨拴身上的温度。狗挨着刘磨拴,刘磨拴挨着胡华,很温暖很舒坦地挨着,这种接触,让胡华没了离开大部队的孤独。胡华拍拍刘磨拴耸起的肩,说:“睡吧,拴子。”
两人却并没睡意,趴在坑里说着话。刘磨拴问胡华:“哥,你会娶秋花姐吗?”胡华没吱声。刘磨拴又说:“你娶秋花姐吧,她是个好人,长得也漂亮?!焙担骸拔也荒堋N一共还弧送拧跫??!绷跄ニ┪剩骸暗饶愎涣四??”胡华说:“不知道?!绷跄ニ┧担骸澳阕约旱氖?,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你就娶她吧,她是个好人?!焙僚溃骸靶『⒆蛹遥顾凳裁?。”他嘴上这么说,一股甜蜜从心头涌起。
见胡华不说话,刘磨拴说:“你得答应我,你要娶她?!焙担骸罢庖慈思以敢獠辉敢??!绷跄ニ┪剩骸澳撬窃敢饽兀俊焙故遣恢ㄉ?。刘磨拴说:“这么说,你是愿意了,只要秋花姐愿意,你就愿意了?那好,等回文工团见了杨队长,我替你说去?!焙恢ㄉ廊恢皇切?。他知道刘磨拴没这个胆,他见了女同志,跟耗子见了猫似的。
刘磨拴躺在冰冷的地上,那么强烈地想起了妈妈。他断定妈妈已经离开人世了。远处的山顶,新升腾起几股浓烟,暂时还算安静的天空,飘着几朵散淡的云。他盯着云,他觉得有一朵白云,就像是妈妈穿着白色长袍向他飘来。但那云朵很快就碎了,破了,让他回到现实中。妈妈从来没有白色的衣裙。妈妈总是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在河边浣洗,手上裂着血口子。那衣服不是刘磨拴的,也不是妈妈的,是地主的。妈妈在冰凉的水塘边,身体抖瑟着,口里哈着白色气雾。却总是爱怜地看着他,充满希望地看着他。妈妈相信未来的日子会好起来,她的儿子会长大,家里会有自己的田地自己的粮食。可是,等解放军来了,自家终于有了田地,他却硬要当兵,妈妈竟然同意了,让他当兵杀敌来了。
妈妈一定是死了,刘磨拴想,要不,胡华队长为何让他的妈给我写信,还冒充我的妈妈?现在想来,妈妈一定是死了。自己真是不孝,不知当初为何要来当兵,说是替爹报仇,可自己从来没杀过一个敌人。如果让我碰上了,我一定要亲手宰一个。
山谷静下来。刘磨拴在冰冷的空气里打个呵欠,睡着了,呼噜声很甜美。胡华看着刘磨拴那张冻得乌紫却稚气未脱的脸,仿佛是在看着自己的孩子。胡华说不清为什么常常会有这种感觉。胡华想,等打完仗,就回家娶老婆,生儿子,就坐在儿子身边,像看着刘磨拴一样看着儿子睡,就这么一宿一宿地看着。胡华这么想,忍不住笑了,在这冰冷的雪地里,脸上竟然微微有些烫。
胡华看天,天色一旦暗下来,对面山头上的敌人看不见他们,他就得带着刘磨拴走,到一营去,到他们应该去的地方。
胡华睡着了。多年的行军打仗,他练就了半个脑子休息、半个脑子站岗放哨的本领。半梦半醒中,他听见飞机轰鸣,炮弹轰响。接着听见刘磨拴“啊”的一声,胡华抬起头,眼前一黑,刘磨拴的右臂受伤了,臂膀上的衣袖被撕扯掉,肉被削去一块,一股鲜血从嘴角渗出来。他急忙给刘磨拴包扎。炮弹是从对面山头飞过来的。胡华平躺在坑里,身体低于地面。而刘磨拴侧卧着,身体高于地面,弹片把他身体那高于地面的部分削去了,幸亏只是削去了一块肉,而不是整只胳膊。
刘磨拴惊呼道:“赛虎!”胡华这才注意到,赛虎的身体软塌塌地趴伏在一汪血泊里,一块弹片插在它的肋骨缝。是它,挡住了飞向刘磨拴的另一块弹片,否则,刘磨拴高于坑面的那只胳膊,怕是要被整个削去。赛虎的血洇进雪里,成了一大片一大片可怕的红色。胡华哭了,没有眼泪,死了那么多战友,他的泪早流干了。他只是发出一个男人的哭声,他庆幸刘磨拴活着,也感动于赛虎的死。刘磨拴一直在哭,他哭赛虎,也哭自己。他说:“哥,让我叫你一声哥。哥,谢谢你,谢谢你妈,谢谢她装成我妈给我写信。其实,我早就感觉到了。哥,我真想活着,回去亲口叫她一声妈。可是,我怕是回不去了。你得活着,你得好好伺候她老人家……秋华姐是个好人。另外,请你帮个忙,回去后,找到我家,在我们村后院的坟地,给我爹我妈烧些纸。我行军包里有钱。我们村叫……叫……”
胡华打断了刘磨拴。他说:“你别瞎说,你不会死。这只是皮外伤。”
他们想给赛虎挖个坟,土太硬,挖不动,他们就把它平放在他们睡过的那个坑里,堆上雪,算是赛虎的坟。他们流着泪,离坟远去。
8
真是幸运啊,刘磨拴捡了条命。他伤的是胳膊,不是腿,这使得他能正常行军。他们向着目的地前进。他要急着赶到一营,营部有卫生员,小拴子的手臂,只是简单地包扎,需要更好的消毒,甚至缝针。
原以为只有敌人的冷枪冷炮,他们在遥远的地方。没想到撞见了敌人,敌人就在眼前。从着装看,那是李承晚的一支部队,人不多,大约一个排的兵力。
他们走过来。两人想躲,看阵势,躲不开。他们发现了目标,并且开始向这边移动。胡华知道,他们是逃不了的。他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让小拴子在矮树下躲藏起来,他将敌人引开。他小声同刘磨拴说明他的意思,刘磨拴说:“不,我们一起战斗!”
胡华说:“记住,你不能死。你必须活下来,到一营,报告这个消息,或许这批敌人,正是去偷袭他们营部。这是任务,更是命令!”
他将刘磨拴拽到矮松下,让他隐蔽不动。他向山下冲去,并故意把动静弄得很大。他看见敌人向他追过来,他越跑越快。等他冲到山底,才发现,追上来的,只有三四个敌军,更多的人,围向山腰的那片矮松林,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急忙返回,为自己的自作聪明感到懊悔。自己是一个文艺工作者,不是指挥官,甚至连战士都不是。真是缺少经验。他往回奔,那几个敌军阻止他。没错,是四个。胡华心里咯噔一下:完了,死定了!但在那一瞬间,胡华想,反正是个死,不如拼命。杀他一个不赔,杀他两个,就赚了。这个想法,只在他脑子里一闪即逝。他说,我不能死,因为小拴子得活着。他扯去身上臃肿的棉袄,露出里面的白衬衣,那衬衣年月久了,已变成黄色。他手中的枪刺,在阳光下,一道闪电似的,刺向离他最近的那个美国鬼子。
胡华刺中了这个美国鬼子的胸膛,血雨点似的,向他喷洒过来,模糊了他的双眼。他凭感觉往外抽枪刺,由于用力过猛,那枪刺深深地吃进美国鬼子的骨头缝里,胡华一下子没有拔出来。他没有再拔,他知道,时间不允许他这么干,身后的美国鬼子,一定会抓住时机,攻击他暴露的脊背。他积全身之力,把美国鬼子的身体往身后一挑,身后那个美国鬼子的砍刀便砍进他同伴还带着体温的尸体上,胡华感到手猛地震动。跳惯了舞蹈,乐感极强的胡华,通过这唯一的震动,判断敌人的刀吃得太深,没能拔出来。他松开挂着美国鬼子尸体的枪,双手向震感的方向伸去。他抓住了敌人的刀。因为夺刀,两人的力不约而同用在了一起,形成合力,那刀就拔出来了。不过,两双手都握住了刀柄,谁也不松开,胡华来不及多想,他极快地收起他那舞蹈演员特有的,修长的腿。他那坚硬有力的膝盖,就顶在美国鬼子的裆部。美国鬼子嗷的一声惨叫,那鹰爪似的手松开了。胡华顺势挥刀,抹在美国鬼子的脖子上。
胡华来不及擦眼睛。他眼前黑红黑红一片。他完全凭感觉与美国鬼子搏斗。第二个美国鬼子倒下去后,胡华一个鹞子翻身,刀在周身转了一圈,没碰到美国鬼子和他的家伙什,胡华这才收手,用袖子在脸上一抹,擦去他眼里的血水。他眼前一下子亮堂了。他看见一个高个子美国鬼子向他扑过来,当对方的枪刺就要刺中他时,他低身一闪,躲过敌人的枪刺,同时左腿左后旋,敲击在美国鬼子的后背上。美国鬼子跌跌撞撞,未等站稳,胡华左腿落地为轴,转身,那刀便在他周身,闪出一道白光。白光一闪即逝,消失在美国鬼子的后腰里。雪地上,溅起一朵朵鲜红的梅花。
就剩一个了。敌人望着胡华,目瞪口呆,不知是吓傻了,还是被胡华这一系列干脆利落的动作惊呆了。他抱着枪,既不刺杀,也不拉枪栓,就那么看着胡华。胡华看着他胆怯的可怜样,想放过他。他转身走,只觉身后陡起一阵风,敌人向他刺过来。胡华侧身一闪,回手一刀,那刀就插在这最后一个美国鬼子的胸膛上了。
胡华杀死了他们。胡华喜欢画画,他想,我这双手本来是要画画的,画青的山,绿的水,画美丽的少女,画美丽的一切,可是,我今天用它杀人了。我不是生来就要杀人的。我们穿上军装,是为了更多人更好地活着,同时,我们也尽可能地活着??伤遣蝗梦颐腔钭牛蝗梦颐呛煤玫鼗钭?。那么,我就杀死了他们。不,不是我杀死了他们,是他们自己杀死了他们,是可恶的战争杀死了他们。
后来,胡华一次次回想这一幕,总是疑惑不解:他们为什么不开枪?他们是来不及拉枪栓,还是怀疑四周有中国人民志愿军,怕枪声惊动了他们,还是枪里根本就没有子弹?要么就是他们认为,他们四个人,对付胡华这样一个瘦弱的中国人,没有必要开枪吧,他们或许更喜欢刀砍在人身上的感觉。但他们不知道,胡华是一个舞蹈演员,他们不知道胡华身轻如燕,不知道他会腾空、踢腿、跳跃、鹞子翻身,等他们知道了,已经没有拉枪栓的机会了。或者说,他们根本就是想抓一个“舌头”。
胡华向山腰飞奔。他没看见刘磨拴,也没看见那股敌人。他们像空气一样消失在空气里,或者说,他们突然像树一样,长在这片树林里,他找不到他们。
他不能追赶,他看不到他们,他找不到方向。他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风吹起地上的积雪,空中便像在飘着新的一轮雪,掩盖了他们的脚印。他也没有时间去追赶他们。他必须去一营,以最快的速度,以防他们遭到偷袭,这是战争守则,也是纪律——为了更大的胜利,或者将损失降到最低,牺牲个人或小团体。他不得不暂时放弃刘磨拴。他抹了一把泪,沿着溪沟向山下走去。
他与时间赛跑,他找到了一营。敌人并没来偷袭他们。一营长立刻带一部分人去追。然而,他们同样什么也没有找到。
胡华后来回忆:那支部队到底在干什么?他们也许是一支特别的部队,去执行一种特别的任务,途经这里。他有时又觉得,他们好像是特地来掳走刘磨拴。总之,那像是一个梦,一个噩梦。而真实的情况是,刘磨拴就这样,与那群李承晚的兵一并消失了。消失得那么干净,像雪花落在雪花上,像树长在那片树林。
胡华朝着空茫的天宇放了三枪。他知道,这是违反规定的,没有命令,任何人不准开枪,但他开了。他要打破这可怕的静。他渴望那股敌人听到他的枪声,从雪地里冒出来,从树林里钻出来,没有,他们没有。他们没有出来,小拴子也没有出来,他就那么消失了。
“走吧。”营长说。
一阵风吹来,胡华感到了冷。风中,团长陈重大的话那么清晰地在耳旁回响:牺牲的,我们记住他。活着的,继续战斗!
他说不清小拴子是死了还是活着。他相信小拴子还活着。他情愿他活着。如果被俘,他是一棵小树苗,有着他的柔韧、灵活,或者说多变。他相信他会活着,即便他被俘,去了战俘管理营,他也希望他活着,没有什么比活着更好。对于这样一个少年,他应该活着。
然而,小拴子还是死了。离开后两个月零三天,小拴子离世的消息,让他们的重逢化成泡影。那时胡华正在作战部队演出,他听一个老兵说,战俘管理营一个小战士死了,是自杀,被俘前是文工团的文艺兵。胡华的心陡地沉下去,一直在内心升腾的希望,像肥皂泡一样破灭。没错,两个月零三天,小拴子离去后,他是数着日子过的。有条件的时候,他会伏在泥土墩上写日记,那些文字,大都是对梅生的追忆,和对小拴子的思念。
小拴子走了,他不希望这是真的。他去问陈重大,陈重大说,我也听说了,十四五岁,文工团员,应该是他。
他害怕是他,他不希望是他,但最终的消息是,“应该”是他。胡华明白,这其实是陈团长肯定的回答,“应该”二字,应该是陈重大加上去的,他不想把话说得太死,他想给胡华他们留一线希望,但从他颤抖着的声音和沉重的表情看,那个自杀的少年,就是刘磨拴。
胡华保留着这一线希望,他知道,这近乎自欺欺人,但没办法,不保留这丝希望,他的生活简直没法前行,更别谈唱歌跳舞。
尽管胡华希望小拴子的死不是真的,关于刘磨拴的死,还是慢慢清晰起来。不久,他们在独立师三营演出时,三营战士再次谈到战俘管理营那个小战士的死,他们是把他当作英雄来传说的。他们说,战俘管理者要在那个小文工团员的手臂上刻下“我是俘虏”四个字,他自尊心受损,选择了自杀。关于战俘营的事,胡华也听说过一些。很多所谓的战俘,被迫在身上刻字,那是对被俘者莫大的侮辱。他们承受着委屈,顽强地痛苦地活着,年少的刘磨拴,却选择了死亡。
9
胡华坐在防空洞口,泪眼模糊着眼前的一切。阳光下有一圈光晕。胡华看见一个十三岁的少年从光晕里走出来。他光着脚丫,头发蓬松,衣服上有还没来得及缝补的洞。这是胡华第一次见刘磨拴的样子,那时文工团行军到湖南攸县,在一个叫杨树塘的地方,碰见这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他吵着要当兵,胡华说他太小,吃不了部队的苦,劝他长大了再去。他噘起嘴,嘟哝道:“等长大了,我上哪儿找你们去?”他瞪着胡华说,“你也比我大不到哪儿去。你能吃的苦,我也能!”闹得没法,胡华找到陈重大。陈重大说:“看你挺可怜的,人也机灵,倒是想收下,可你爹妈同意吗?”谁知这一问,把他的眼泪问出来了,呜呜地抽泣。原来半年前,国民党抓他爹去当壮丁,他爹不去,被国民党用枪托砸死了。妈倒是活着,身体却不好,解放军打过来前,还在地主家当长工,洗衣烧火做饭啥都干,挣点剩饭剩菜活命。
胡华听得直落泪。他请求陈重大:“带他走吧,他太可怜了。跟着我们,好歹有口饭吃?!?/div>
陈重大就让刘磨拴领着胡华去见他妈。当兵一走就是三年五载,有的甚至是永别,不征求家人的意见怎么行?
他们走过两条田埂,过了一个水塘。在一片长着橘子树的坡地,看到刘磨拴的家:破旧的房子,土垒的墙,茅草房顶。两人进了屋。刘磨拴的妈半卧在床,胡华看见的,是一张干瘦的脸。刘磨拴的妈见了胡华,眼睛一亮,目光在胡华的军装上移动。说:“这孩子,这么大点就是解放军了。这解放军,面相俊啦?!焙凰涞貌缓靡馑迹还撕熳帕承Α?/div>
胡华问:“大妈,孩子要去当兵,你同意吗?”刘磨拴的妈长叹一口气,说:“去吧,也好让他替他爹报仇?!彼底牌鹕硐铝舜玻皇址鲎糯惭?,一手抹泪。胡华吓得连声说:“大妈,你别哭,我们可不是抓壮丁的,你不同意就算了?!绷跄ニ┑穆枨咳套判Γ担骸拔沂歉咝?,高兴啊!”她说着,缓慢地迈着脚步,移到锅台边,抱起一个土罐子递给刘磨拴,说:“前些日子,解放军路过这里,分给咱们一些豆子。这是妈焖的豆酱,现在差不多能吃了。你带上它,给部队上的人吃。房后有几棵葱,你拔了去,都带上。部队走南闯北,缺青菜?!焙枥梗担骸澳懔糇抛愿龆园?,部队上啥也不缺。”刘磨拴的妈说:“孩子走,不给他带点东西,当妈的心里怎么过得去!”说着,眼泪雨滴似的落下来。
胡华看着心酸。想想自己上部队时,妈妈虽然没有落泪,背地里没准哭过多少回。胡华说:“还是不去了吧,过两年再去?!绷跄ニ┑穆杷担骸叭グ?,去吧?!绷跄ニ┡艿轿莺?,一边拔葱,一边落泪。拔完葱,捆成一小捆,见了胡华,也不抬头,不好意思地扯着嘴角笑笑,说:“这葱太辣,眼泪都出来了。”
刘磨拴的妈把酱罐递给刘磨拴。刘磨拴接了。两人前行,去追赶部队。刘磨拴的妈依着水塘边的那棵橘子树,挥手相送。刘磨拴不回头。走过水塘,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他妈的喊声:“儿啊,让妈再看看你,我的儿啊……”喊声撕心裂肺。刘磨拴终于忍不住,沿塘埂冲回去,喊道:“妈……”
刘磨拴前抱酱坛,后背一捆葱,罗锅子相,跑到陈重大跟前。陈重大爱怜地说:“随便学点啥吧,等部队会合时,就把你送给首长当通信员。”
刘磨拴好学,上进。陈重大让他跳舞,他压腿很卖力,常把自己练得满头是汗,龇牙咧嘴的。一个月时间,他那腿竟然完全打开了。他还从卫生员那里学了一点战场救护的技巧,学会了理发,文工团的人都喜欢他。后来大部队会合,果然有位首长选中了他,陈重大却又舍不得,让胡华把刘磨拴藏起来,告诉首长说,孩子刚入伍,没见过世面,见了大官,吓跑了。
文工团排练时,有一只黑狼狗,常在附近转悠。它身上的毛凌乱不堪,饿得走路直摇晃。刘磨拴给它取名赛虎,要收养它,陈重大不同意。刘磨拴说:“我可怜,你们收留了我,赛虎无家可归,比我还可怜,你们咋就不收?!背轮卮笏担骸安灰谎??!绷跄ニ┧担骸吧恫灰谎?,它也是一条命哩?!彼低?,躲到一棵树下闹情绪去了。陈重大挥挥手,说:“得了得了,带上它吧,搞搞卫生去?!绷跄ニ└咝肆?,抱起赛虎,跳进路边的水塘,两个家伙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
胡华泪眼蒙眬,心如刀割。想想参军后,刘磨拴是多快乐的一个小孩子。一次在行军途中,他憋了泡尿,肚子痛,疼得直不起腰,无奈男女同行,四周空荡荡的,除了一间民房,没任何遮蔽物。刘磨拴猫着腰,冲向那间民房,却见墙角写着“行人等不得在此小便!”刘磨拴大失所望,正要转身离开,看见脚下潮乎乎一片尿迹。憋尿的人见了尿迹,就是见了尿引子,膀胱就要炸开。刘磨拴说,顾不得那么多了。他面对墙壁,痛快淋漓地尿着。尿完了,长吐一口气,身子这才直起来。刚收拾好裤门,陈重大站在他面前。陈重大问:“你没看见这上面写的标语?”刘磨拴笑道:“看见了?!背轮卮笏担骸翱醇耍砘狗??!绷跄ニ┧担骸翱醇耍也拍虻?。你自己看嘛——行人等不得,在此小便!我等不得了嘛。”陈重大笑得差点背过气去。他自己也憋得难受,解开裤带,痛快淋漓地尿了一泡。
接着听到原地休息的口令,刘磨拴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很快睡着了。女队员丁香走过去,把他的头靠在她的腿上。刘磨拴太困,没感觉到有人动他,很响地打着鼾。行军号一响,他睁开眼,看见自己依在女同志腿上,弹簧一样跳起来,撒腿就跑。大伙看他的样子,故意起哄,弄得他满脸通红。
大伙以为他不好意思,躲到一边去了。谁知他是去见陈重大,瓮声瓮气地向陈重大检讨,说自己太困了,睡迷糊了,竟然靠在女同志腿上了,犯错误了。大伙又是一阵哄笑。
刘磨拴鬼主意多。那次彭总到文工团看望大家,他想同彭总握手,可他听说彭总很少笑,也很少和同志们握手。他就在彭总从他身边经过时,故意装作要跌倒。彭总紧紧抓住了他的手,对他说:“小鬼,站稳了?!迸碜艿谋秤霸度ナ保鹄春埃骸拔遗鲎排碜艿氖至?,彭总同我握手了!”他的声音极大,彭总听见了,往回走,这可把大伙吓坏了,以为彭总要批评小拴子。彭总走到小拴子身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递给小拴子,笑道:“小鬼,要好好学文化啰?!毙∷┳咏庸直剩蚺碜芫蠢?。想想那时,他是多么快乐,梦中都带着笑。他说快板的样子,也是那么快乐;还有他妈送他时,刘磨拴手捧酱罐、肩背大葱的情形;他行军途中,枪筒里插着一朵野花的快乐的样子;想起他一次次惊恐地问自己:我会死吗?想起他用针和线,把他手背上裂开的口子缝起来的样子……胡华再也克制不住,依着一株松树,号啕大哭。小拴子原本应该活着,快乐地活着,这样快乐的时光,本应该继续下去。他没有死,这么鲜活的生命,这么快乐的少年,怎么会死。战俘管理营那个小文工团员,一定不是小拴子。小拴子那么机灵,一定是从敌人的小分队逃跑了,并且躲藏在某处,说不定给朝鲜某个老大妈当儿子去了呢。战争让很多朝鲜家庭失去了儿子,他们需要儿子。
胡华这么胡乱想着。他唯一的愿望,或者说是企盼,就是小拴子有一天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10
1953年9月,胡华回到祖国?;毓螅匙抛詈笠幌呦M?,多方寻找刘磨拴,然而,他最后的希望彻底破灭,小拴子的确自杀了,自杀的原因,与传闻一样。战俘管理营的管理者,强行在他手臂上刺了“我是战俘”四个字,不久,他就上吊自杀了。
时光往前走,她不因你那么碎心地等待一个人,而停下前进的脚步。她急匆匆走着,行至21世纪初,胡华被聘为军史馆抗美援朝展厅顾问。在那个展厅,他看到一本《中国人民志愿军战俘录》,是多个作者回忆文章的合集?!罢椒倍郑盟肫鹦∷┳?。他认真地翻阅这本书,他希望能看到刘磨拴,他日思夜想的小拴子。他希望得到他还活着的消息。他看到一篇名为《小拴子》的文章,写这篇文章的是一个叫帅文斌的人。帅文斌是战俘管理营中方翻译。他见证了那个战俘管理营,他的文字是可信的,有说服力的。
那段文字这样描述:
那天,十几个人先后被管理员叫到一间屋子里,他们出来后,身上刻上了“战俘”字样,有的在手臂上,有的在后背上?;乩吹娜耍己芫谏?。有人小声议论说,等战争结束了,怕是不敢回老家。因为身上有字,回老家不好交代。
“战俘”二字,是刻在小拴子的后背上的,当时,他们想在他手臂上刻,他坚决拒绝,他说,如果他们硬要刻在他手臂上,他就把那只手臂砍下来。但他们并没有放过他,他们把“战俘”二字刻在他的后背。他看不到,但能摸得着。他曾脱去衣服,大冷天站到树下,像牲口蹭痒一样在树干上蹭自己的后背,把自己蹭得鲜血直流。他默默地流着泪,说:“我不是战俘,我不是俘虏?!蔽胰ジ∷┳由系囊孀派丝诘挠?,那字迹模糊了,沉默了多天的小拴子,终于开始说话,脸上偶尔露出笑容。
有一天,他问我:“我们文工团的人能来看我吗?”我说:“能,不过要通过作战双方最高司令部协商?!彼担骸澳蔷褪遣荒芰?。”
自此,小拴子更不爱吱声。偶尔吱声,一定是有问题问我。他问:“等战争结束了,我们是去哪里?!蔽椅仕骸澳阆肴ツ睦??”他说:“想回家?!蔽椅剩骸澳慵依锘褂惺裁慈耍俊彼担骸懊蝗肆??!彼底啪涂蘖恕K担骸懊蝗肆宋乙惨丶?。我要给我妈上坟。”
我一听他这么说,忍不住落下泪来。
伤口愈合后大约过了十来天的一个下午,小拴子被两个管理人员叫去,很长时间才回来。他在黄昏的光线里,低着头,脸色阴沉。他一直在流泪。他并不胖,却像一只肥鸭叉着腿走路,像是受了伤。我凑近一看,他屁股后面全是深红色的血。他穿着厚厚的棉裤,得流多少血才能渗出来。我是懂得一些卫生知识的,我以为他是犯了痔疮,把他叫到宿舍一角,要他脱下裤子给我看,他坚决不脱,只是哭。我找来军医,军医要给他上药,他不让。他双手死死抓紧他的裤带。他眼里一直在流泪。
军医问什么情况,我说他午饭后去管理处办公室还好好的呢。军医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叹息道,战争让女人走开,让某些男人变成了禽兽,你好好劝劝他吧。他不敢逗留,匆匆而去。
我望一眼眉清目秀、像女孩一样的小拴子,似乎也明白了。仿佛一阵寒风吹过,我周身畏冷,肌肉紧缩,后窍一阵剧痛。
自那以后,我们再也没听小拴子说过一句话。三天后的一个清晨,我正在宿舍里打扫卫生,一个战友告诉我说,小拴子自杀了,他把自己吊在一棵松树上。他用自己的腰带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胡华盯着《战俘录》,双手筛糠一般,书页在他手中瑟瑟作响。他血脉偾张,血液顺着血管,向头顶奔涌,而心,却似乎骤然停止了跳动。他设法让自己平静,他已不再年轻了。过度悲伤,可能是致命的。他往自己的嘴里塞进两片降压药。他没有喝水,流向嘴角的眼泪,足以将它们送进喉管。
血压降下去了,心的疼痛明显上升。刘磨拴死了,早就死了,他不愿承认,自己欺骗自己,只是想给内心存留一点希望,肥皂泡一样的希望。为此,他想找到那个叫帅文斌的作者,他渴望从他那里得到否定的回答。他费尽周折,找到了他。他比胡华大两岁,精神状态很好。胡华问:“小拴子是叫刘磨拴吗?”帅文斌说:“是姓刘,大伙都叫他小拴子。我并不明确他的全名。好像是叫刘磨拴。”
“好像是”三个字,像三柄利剑,刺中了他。他多么希望“好像是”变成斩钉截铁的否定。不过,“好像是”毕竟也不是绝对肯定,到底给他留了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希望。
帅文斌说:“小刘要是活着,孙子也该有了?!彼劾嵊砍隼矗骶遣悸逦频牧?,像溪流冲刷着沟壑。
胡华也哭了,没有眼泪,轻轻抽泣,这不是男人应有的举动。他不能自已。刘磨拴死了,早就死了,他不愿承认,自欺欺人地不承认。现在,他不得不接受事实,他死了,而且死前,受了如此不堪的凌辱。
他打开窗户,面对远山近水,一声呐喊。
某日,在锦城古玩市场,胡华无意中发现一册《王云阶摄影集》,其中一帧是军文工团在朝鲜战场演出“乌克兰舞”的剧照,他重金购得。翻开影集,见一群俊男俏女,却辨认不出是谁。他回家拿出放大镜细看,啊,是他和杨秋花;是十七岁牺牲在朝鲜的战友梅生和杨翠华。那时候,他们青春洋溢。看到这张照片,胡华泪眼模糊,掩卷遐思。
许久,他擦去眼泪,他看见一个熟悉的影子,在几位舞者身后,是刘磨拴。不错,是他,那时候,他还是个跑腿的,在舞蹈队,他替补队员都算不上,但大伙都很喜欢他。
他当即拿上画册,去找帅文斌。他问:“帅兄弟,你说说看,那个自杀的,是不是他?”
帅文斌沉思良久,说:“是他,我记得的,他叫刘磨拴。我记忆好着呢。我不说出他真实的名字,是为了保护当事人的隐私,他虽然逝去,但他一定不愿让人知道他承受过那样的屈辱。我同时也是为了给你留下一点希望,既然兄弟这么在意他。现在看来,我得实话实说了。他的事不落定,你怕也不得踏实。实话告诉你吧,小拴子就是刘磨拴。”
胡华浑身抖动。他颤声道:“果然是他,他那么小,果然就死了。我的好兄弟。是我的错啊。他不是死在敌人手里,也不是自杀,是我杀害了他。我当时不该扔下他,哪怕我们一起死?!?/div>
帅文斌不知道他们当年的故事,没有深问。他说:“事情都过去了,事实如此,逝去的,我们怀念他,活着的,要好好活着?!?/div>
他安慰着胡华,自己却落下眼泪。他说:“唉,他不应该死的。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比活着更重要,他首先要活着,可是,他死了,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劝他,什么也不敢说,害怕触碰到他的伤处,可是,他还是死了?!?/div>
胡华说:“他的尸骨还没找到?!?/div>
帅文斌说:“怕是找不到了。战俘营祸害他的那两个李承晚部队的管理员,为了给他们自己推卸责任,把他的尸体送到深山老林里,制造了一起战俘逃跑,被追赶击毙的假象,然后将他隐秘地埋了??闪暮⒆樱〔簧倭沂慷蓟乩戳?,他还孤零零地留在异国他乡?!?/div>
帅文斌流着泪,几乎在抽泣。他说:“这么多年,我为什么拒绝采访?我不愿回忆,不愿讲述。每次回忆,每次讲述,都心似刀割?!?/div>
是的,谁都不愿回忆,可是,谁能控制自己不去回忆?
那年回国后,胡华娶杨秋华为妻,他们伉俪情深,数十年没红过一次脸,日子过得平淡,然而,却并不平静?;赝秸暝?,他们的内心总是波涛汹涌,无法安宁。
2014年初,中朝两国启动寻找烈士遗骸工程,他们不顾八十多岁高龄,申请前往朝鲜配合军方寻找。梅生和杨翠华的遗骸,就是他们找到的。
是命运安排,也是缘分未尽。胡华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沈阳,后在沈阳成家。胡华和杨秋花退休后,随儿子去了沈阳。他们的房子就在鸭绿江街,离抗美援朝烈士纪念馆很近。每天清晨,杨秋花做早餐,胡华去看他那些老战友,认识的,不认识的。
时光流逝,他盼来了梅生,盼来了杨翠华,唯独小拴子还在异国他乡。小拴子的遗骸应该很好辨认,他个子不高,还是个孩子?;褂校碜芩退哪侵Ц直?,一直挂在他的上衣口袋里。钢笔也许还没烂掉呢。
六十多年啊,少年小拴子一直在他心里,他永远那么小,那么可爱。当年,他是他的小兄弟,后来,他结婚了,有了儿子。儿子少年时,他回忆小拴子,他就像是他的一个孩子,是他儿子的一个兄弟。而现在,小拴子那么清晰地出现在他面前。他老了,他现在想小拴子,就像想他的孙子。他知道,这不是真的,他很享受这种美妙的幻觉:小拴子飘然而至。他的手,无形中伸出去,抚摸着小拴子的头。小拴子还是小拴子,永远那么年少,而自己老了,白发苍苍。此刻,他变成了小拴子的爷爷。当小拴子在他眼前消逝时,他为他们这种关系笑了,接着又哭了,老泪纵横。
岁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