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珮琦高兴得太早了,酒井从墙上摘下的鞭子,是白色的鞭子,墙上挂了十把白色的鞭子。酒井抡起鞭子抽打珮琦,很快白色的鞭子变成红色的了。直到第九把鞭子打成红色,他才停住手。他喘口气,拿下墙上挂着的第十把鞭子,雪白的,他在手里掂量着。珮琦已经变成了血葫芦,遍体鳞伤。酒井举起鞭子又放下,最后,又挂到墙上。酒井留珮琦一口气,因为只有这个女人,让他的东西昙花一现地勃起过。
后母精心照料着珮琦,上药喂饭。珮琦从到家,一句话没说。谁也不问,到底发生了什么。羿儿早已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老太太起不来床,但她要求后母每天去她房里,向她禀报珮琦的伤情。吩咐去药房该拿什么药,先上哪个药,后上哪个药。末后尾,跟一句,活着就好。
这期间,戴跃宽来过。还是宽厚地笑,珮琦看到他的笑,如兄长,真不敢把他跟叛徒联系在一起。叛不叛徒的,与自己有什么关系,证据在哪儿?谁当时抓住把柄了?不都没有吗!道听途说,猜测。青竹说他是叛徒就是叛徒了?未必吧。戴跃宽送来了消毒消炎的外伤西药,上了几次,真比中药见效。
珮琦不喜不怒,说知道了,并叮咛不要跟街头巷尾的人再议论这事了。珮琦不想听条嘎子的事,她想听酒井的事,毒性发作了没有,怎么没有征兆。也不知道是否灵验,不灵验也好,她还能活命,酒井真要死了,她也跑不了。她不能死啊,羿儿需要她,老太太需要养老送终,汪家需要她操持。她还没给汪家生孩子,她怎么能死呢。珮琦此刻是那么留恋家人,留恋汪家。想着想着,把自己吓哭了,真像明天去赴死似的。第六天老太太吩咐下人请来了看病的先生,珮琦也感到惊讶,没有必要,她的伤每天见好。先生把脉看伤,说伤无大碍,没伤到骨头,几日便好。但少奶奶有喜了,好生调养。
珮琦开始绝食。没法劝,怎么劝,男人不在家,你个女人,怀孕了。谁的?野种啊。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啊,珮琦能没有死的心吗?后母嘴上不说,心里也骂呀,骚货,从小就是个不检点的东西!她没心思问是谁的,是谁的都是野种,反正不是自家姑爷的。娘家的脸都让她丢尽了,还腆脸在人家家里吃这口饭。以前她不怕,你没凭没据,咱们就是一黄花大姑娘。现在不行了,明晃晃地在眼前摆着呢,肚子里有货那就得长啊。到时候挺个大肚子赖谁去呀。
转过天来,也就是第七天。一大早,老太太开始骂,虽没点名道姓,后母也听出来了是骂她。什么你领着一群张口兽到汪家蹭吃蹭喝,你算哪根葱!什么你说得天花乱坠,你送到汪家的是什么货色。要叫往常,才不听她这套吆喝,今天不行啊,有短处在人手里掐着。后母笑脸迎着,走进老太太屋,听骂,赔不是。老太太缓口气说:“你呀真是个没用的人,你还能看着个大活人在你面前饿死不成?也难怪,不是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你怎么会心疼呢!唉,谁的孩子啊?那在她肚子里,就是她的孩子,生在汪家,就是汪家的孩子。关起门来过自个的日子,谁管得着啊。还是那句话,活着就好?!?/div>
后母听了作揖,这就是免死牌啊。
是祸躲不过,就在珮琦能咽下粥的时候,伪军和日本宪兵闯进了汪家。酒井突然死亡,在没有征兆的情况下,七窍出血。他们感到酒井死得蹊跷,军医解剖了他的尸体,初步认定中毒,具体中的什么毒,他们也不知道。但酒井接触的可疑人是珮琦。
人抓走了,珮琦的后母坐在天井里打着扑拉哭。她是真哭啊。珮琦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她真是谁也指望不上了??銮?,珮琦的肚子里还怀着崽呢,经不起折腾啊。她能不哭吗?天上打着雷,地下流着雨。
屋里又传来老太太的骂声,撵她滚,骂她白吃汪家的饭,无用的东西!后母在骂声中站起来,裤子上都是泥和水。她不能还嘴,原本理亏。确实是个无用的东西,在汪家遭难的时候,她只会哭。老太太的骂起作用了,激励她想起一个人,戴跃宽。至今她还后悔,如果当初珮琦进了戴家的门,也许不会遭这么大的罪。看人家戴跃宽多能耐,能淘换到日本人的西药,看人家主持的大家业,几房太太。我是不会看走眼的,哪像智博,守着大家大业,他就是不玩活儿,满世界晃荡。不比了,人比人就得死?;故枪搜矍鞍桑掖髟究?,求他救珮琦命。
就是后母不去找戴跃宽,戴跃宽也会救珮琦,他愿倾其所有救珮琦,不求回报。当然,他爱着珮琦,当初珮琦与条嘎子私奔起因就是他,嫌他有家室,且又大她十岁。娶珮琦,那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无论珮琦私奔还是嫁给智博,他都默默地祝福,也默默地爱着。他有一颗宽厚的心,永远为珮琦留着,只为珮琦。因为,他本不是宽厚的人。
戴跃宽拿上祖传的古董,拿着金条,走上了救珮琦的路,明知道是条散尽钱财的路,他走得义无反顾。他愿散尽家产,换回珮琦的命。他先打点管监狱的人,对珮琦手下留情,然后他再打点外围。他为珮琦据理力争,分析案情。他的分析,日本人还是有所采纳的。他说,珮琦和酒井在天井喝茶的时候,不只是珮琦,中间条嘎子闯进来,还和酒井大吵。珮琦是他的旧情人,他当然妒火中烧,恼羞成怒。条嘎子是个非常狡猾的人,中间他做个手脚,谁也无法防备。珮琦不会,一她是女流之辈,胆小懦弱,二孩子已经放回家了,她没必要毒死酒井,她深知道,毒死酒井她也是死路一条。
反正条嘎子死了,这才是死无对证。杀害酒井的真正凶手找到了,负责这件事的人还得到了钱财,何乐而不为。
戴跃宽怕人多嘴杂,他悄悄地,自己背回了珮琦。到了汪家大屋,天已经黑了。
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智博临出逃时告诉珮琦,戴跃宽是叛徒。现在珮琦不管叛徒的事,她关心的是肚子里的孩子。是戴跃宽救了她的命,也是救了两条命。从监狱回来,她不想死了,也不想打掉肚子里的孩子,她要好好地把他生下来。挨鞭子蹲监狱这孩子都没掉,这孩子真是冲着她珮琦来的。珮琦也考虑到了,她又上药,又吃药的,怕孩子落下啥毛病。凭天吧,他残疾,汪家的财产够养他一辈子,他健全,长大了给汪家添砖加瓦。
转过年来,珮琦生下一个男孩。老太太给取的名字,叫汪嘉麟,汪家这辈范嘉字。但绝不允许这个孩子踏进她屋半步。说来也怪,这孩子特别善解人意,出生的那天哭得响亮,从那再也没哭过。这孩子瘦弱,有一双招人爱怜的大眼睛。后母喜欢得不得了,这孩子的眼睛像珮琦,那也就是像珮琦父亲的眼睛。从生下来,后母养着。珮琦也很少看小嘉麟,倒是羿儿缠在她的膝前,给她增添了不少做母亲的乐趣。
十
智博逃走有三年了,是死是活音信全无。条嘎子活着的时候就告诉珮琦,别等了,智博死了,逃走的那天晚上就死了,是他眼瞅着日本兵开枪打死的,船都翻了。珮琦不死心,她守着,等着智博。她觉得对不起汪家,她还要给汪家延续香火。她开始也以为自己有毛病,不会生孩子。婆婆也骂她,不抱窝的母鸡。生了嘉麟,婆婆再也不骂她不抱窝的母鸡了。可她心里难受,说不出地失落和忧伤。这失落和忧伤,多半来自戴跃宽。要命的是她爱上了那宽厚的笑,和那可以依靠的肩膀。
自从戴跃宽把珮琦背回家,珮琦感觉这条命是戴跃宽抢来的。从那以后,戴跃宽背地里帮衬着汪家的家业,日本人再也没找过汪家的麻烦。其他有钱的人家,隔三岔五就被鬼子勒索,闹得鸡犬不宁。汪家风平浪静,相安无事。珮琦不是英雄,她真是怕极了鬼子,因为她领教过日本人的凶残。就是现在,她听到敲大门声,都胆战心惊。在日本人的大牢里,她绝望过,谁来救她呀,都自身难保了,唯恐躲避不及。不叫戴跃宽搭救,她死在大牢了。她真的需要戴跃宽,最起码汪家老小安然无恙,能过消停日子。
戴跃宽的行径是隐形的,不为外人所知,就连珮琦也说不出一二三来。智博告诉她戴跃宽是叛徒。具体叛变在什么地方,哪方面,谁也没看见,也没证据。珮琦与戴跃宽的感情与日俱增,没人的时候,戴跃宽拉拉珮琦的手,壮着胆子亲亲她的脸,真是,稀罕得没法。珮琦知道戴跃宽的心思,但她绝不会和戴跃宽结婚的,她生是汪家人,死是汪家的鬼。
情有千万种,珮琦选择了偷情。偷吧,遮遮掩掩,做个露水夫妻,让世人尽情耻笑吧。也许偷来的情不易,珮琦和戴跃宽都格外珍惜。如果她现在选择,她不会和条嘎子私奔,她也不会嫁智博,她会进戴家。享福,省心。
每次他们都去城里的客栈,只有和戴跃宽在一起,珮琦才真正尝到人世间男欢女爱的温情、缠绵。戴跃宽的每句语言,每个动作,都熨帖、撩拨着她的情欲,春风荡漾,繁花落尽。
这期间,汪家的家业突飞猛进。广丰县城的半条街都是汪家开的店铺,小到针头线脑,大到当铺、钱庄。田地也扩大了几倍,动荡年代,民不聊生,珮琦趁机大量买进土地。她认为,到什么时候,农民都不能没有土地,有了土地,心里才有靠山。都骂珮琦发国难财,珮琦不认为,她没抢,没偷,没占。
老天真是眷顾她,让她尽情地丢人现眼。小心着,小心着,她又有了戴跃宽的孩子。她跪在老太太的床前,老太太把药房的钥匙丢在地上,告诉她那个白色的抽屉是堕胎药。她不哭不祈求,只是发誓,她不进戴家的门,不承认是戴跃宽的孩子。这孩子生了,与戴家永不相认。她今天跪在这里,不是请老太太赐堕胎药,是请老太太给孩子赐名。老太太被她气得只剩一口气?!拔仪宜啦涣耍乙茸盼叶踊乩?,休妻另娶?!崩咸牌?,最后说,“孽种就叫汪嘉贤吧。唉,这年头,活着就好?!?/div>
十月怀胎,珮琦又生下一个男孩。戴跃宽明知道是自己的儿子,但珮琦不承认,谁都白搭。珮琦从怀孕就说,这孩子不是他的,是谁的他也无权干涉。戴跃宽像当年救珮琦那样,愿倾家荡产换回儿子,那他是妄想。珮琦是想把家业置办得更大,但绝不拿儿子换。她给戴跃宽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再提孩子的事,他们只有分道扬镳,形同路人。
戴跃宽真不明白,女人说翻脸就翻脸。他怕惹毛了珮琦,只好暂且偃旗息鼓。他是干什么的,不动声色就把事情办了的人。他不愁,时间会改变一切,他在等时间,总有时间让他夺回儿子。他有的是计谋,现在不使唤。孩子太小,等孩子长大点。只有和珮琦保持关系,机会总是会有的。
可是戴跃宽等时间,时间却不等他。日本鬼子突然宣布投降了,突然的,鬼子连自杀都来不及。国民党军队势如破竹地全面接管了广丰城。接下来,锄奸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了戴跃宽,他是军统特务,叛变到日本人那里。
没人敢给戴跃宽收尸,都怕摊上汉奸的埋汰,连他的家人也不敢。戴跃宽是叛徒还是汉奸,那是他自己的事。珮琦念着戴跃宽的救命之恩,该是报答的时候了。老天是公平的,如果他的家人肯给他收尸,那她连报答的机会都没有了。珮琦派管家给戴跃宽收尸,入土为安。
鬼子投降了,智博如果活着,也该回来了。珮琦像着了魔似的,每天天放亮,穿戴整齐,就往流云河跑。她是在这儿送智博启程的,她坚信,他还会从这儿回来。眺望远处的船,她总觉得那条船上载着智博。她坚持每天早晨去接智博,只要心诚,会感天动地。
暑往寒来,又一个春天在流云河边绽放。
这天的清晨来得格外地晚,也可能珮琦出去得太早了。她走出大门的时候,还顶着星星和月亮,只是月亮的颜色比夜晚的淡了许多,轻描淡写地挂在天上?;姑坏全樼叩搅髟坪?,天上就飘起了细雨,东方微亮。珮琦向河面上眺望,船在细雨中渐行渐远,慢慢变成了小黑点。珮琦打个寒战,从河面飘来的风真凉啊。珮琦裹紧了披肩,她向原路走。踏着青石板路,顶着绵绵细雨。出门习惯性拿着油纸伞,她打开伞,多想伞下有智博,为她撑伞。
天还没完全放亮,再加上下雨,对面看不见人。今早的巷子显得格外长,烟雨缭绕,一眼望不到边际。珮琦仿佛走进了另外一个缥缈的世界,她在梦幻里飘着,飘在雨巷里。巷子的拐角,通着另一条巷子,珮琦走到这里的时候,突然被一双大手抱住,伞叹息般地落在地上。珮琦刚想喊,手又捂住了她的嘴。她闻到了那手的味道和气息,是她的智博,她转身,双脚离地,跳到了他身上。智博迫不及待地亲她的脸,亲她的耳朵,她的鼻子,亲她的嘴,手伸进她的衣服里……珮琦跳到地上说,走咱回家,躺在咱家床上亲。智博就把手收住,说不行,来不及了,马上走,赶部队。说着,在她嘴上狠狠地亲了口,转身要走。珮琦拉住他,说不行,你母亲知道了会骂死我的,说我连自己的男人都拉不住,存心不给汪家生孩子。你走哪儿都行,你留下种啊。智博,我不是废物,我能生孩子,真的。智博说他真来不及了,他再走晚了就赶不上大部队了。
细雨裹挟着白雾飘荡在巷子里,偶尔有一两声鸡叫。青石板湿滑,珮琦险些滑倒。智博接住珮琦,又紧紧抱住她。脸热辣辣的,感觉有泪水流淌。珮琦索性滑倒,她哗啦哗啦把衣服、裤子脱掉,塞到身子下面,只穿个兜肚躺在青石板上。智博先是愣了下,他迅速脱了上衣,垫在珮琦的身下。没等他直起腰,珮琦伸手抱住他的头,盖住丰满的胸脯……智博火山爆发般进入珮琦的身体,智博还是那个样子,癫狂、肆无忌惮、排山倒海。雨越下越大,智博的狂叫湮没在阵阵的雨声中。
风平浪静后,智博穿上衣服就跑,都没来得及道别。珮琦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珮琦在雨中笑,心满意足,笑得满嘴的雨水。她的腿磨破了,后背也磨破了。她不觉得疼,还沉醉在爱意中。
老太太气若游丝,但她就是不死,先生看过几次了,总说准备后事吧。珮琦知道老太太不想咽气,她在等智博。珮琦几次想告诉她,智博来过,但没进家门,看样子,智博是一时半会不能回来了。他不是普通百姓,他是队伍上的人。珮琦也不知道他是哪个队伍上的人,总之,是身不由己的人。她不能说,说了老太太会气死,又得说她存心,心里装的都是野男人。自家的男人走到家门口了,拉也拉回来了。婆婆说得对,她生的都是野种。
熬着吧,人的这口气哪那么容易咽的,怎么也得等到油干灯枯了。该到插秧的时候了,每年插秧汪家都要杀猪宰羊,犒劳插秧的长工。今年也不例外,后母端了一盆猪血往厨房走,迎面正碰见珮琦。后母说这猪血才新鲜呢,待会凝住了,炖小白菜,大补。看你这几日脸色煞白,吃啥补啥,多吃点,补血。珮琦瞅了眼盆里的猪血,猛然间胃里泛酸水。
一盆猪血从后母的手里滑落,撒了满地,如盛开的红荷花。后母带着哭腔说,戴跃宽死了一年了,你这又是怀了谁的野种?看起来,我带着你弟弟妹妹们真的要滚出汪家了,没脸??!
而珮琦喜上眉梢,她等不及先生来把脉,她自己去先生家。
从先生家回来,珮琦穿上结婚时那身红衣服,喜悦的泪水止不住地流淌。她擦擦眼泪,走进老太太的屋。她趴在老太太的耳边,说着在雨巷遇到智博的事。告诉老太太她怀孕了,是智博的。老太太的眼睛刹那放光,她盯着珮琦,盯出了眼泪。珮琦说您儿子可真有劲,把我的腿和后背都撞破了。老太太乐了,红光满面,并洪亮地喊出,我孙子叫汪嘉兴!
哎,珮琦大声应着。再看老太太,已去了天堂。
窗外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还有雨打屋檐的声响,滴答,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