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认为,村庄肯定比山洞更适合人类居住。自从有了村庄,山洞就被它给替代了。山洞的生活,还属于原始共产主义时代,村庄的生活,则已属于古典个人主义时代。
我还认为,村庄所呈现的姿态,比城市更具有文化意味。城市虽然是人类文明进程中必然要发生的事件,可人类在物质上获得巨大满足之后,精神上却出现了恍惚之状,许多人一边享 受着现代的消费主义,一边怀念着古典的个人主义。
所以,人类应该感谢村庄。正是村庄第一次让人类有了归属感,有了家族或部落意识,有了个人或隐私概念。
我在阅读过的书籍里知道,辽东半岛南部最早的村庄在广鹿岛。
当然,辽东半岛也许还有更早的村庄,只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被发现,不知道它们此刻沉睡在哪一座山坡上。广鹿岛因此成了一个伟大的开始。从地理上看,它是长山群岛中的一个岛,距辽东半岛陆地咫尺之遥,划一只舢板船,几个小时后就可以在距它最近的貔子窝码头上岸。古人却选择了留下,于是在馒头样的小珠山上,就有了一座六千年前的村庄。
记得是2004年夏天的一个中午,我带着女儿去了小珠山。拨开那片绿色的青纱帐,果然看见了一块花岗岩石碑。六千年前的村庄,就掩埋在这块石碑的最底层。因为书上说,在六千年前的村庄之上,覆盖着五千年前的村庄;在五千年前的村庄之上,覆盖着四千年前的村庄。就是说,小珠山遗址不止有一座村庄,它其实是一幅立体的画卷,三个千年,叠压了三个不同年代的村庄。
所谓的村庄,不过是一堆洁白的贝壳。六千年以前的人早已不见踪影,只有他们吃过的贝壳还在。因为那贝壳聚成了堆状,考古专家们就此认定,它们并不是自然天成,而是人类所为。只有人类能把吃过的贝壳,每次都扔在同一个地方。这种重复并非是一种无意识的动作,而是思考和选择的结果。小珠山人一个优美的抛贝壳手势,就这样被发现了。
村庄也许不是由海岛登上陆地的,但就考古发现而言,陆地上的村庄比海岛上的村庄至少晚上了一千年。辽东半岛南部陆地上最早的村庄,在旅顺口老铁山下的郭家村。
2004年秋天,我按图索骥,与友人驱车去了郭家村遗址。它坐落在村背后一个背山面海的小山坡上,这里也有一片与小珠山十分相似的青纱帐。许多年前的一天,人们在地里犁出了红烧土,于是考古专家认定,五千年前,这下面有一座炊烟袅袅的村庄。此后,庄稼地虽还在照常地春种秋收,地头却多了一块石碑。
后来知道,郭家村并不是一个孤立的存在,而是一个开始。向北走不远,还有于家村、刁家村、尹家村遗址。它们像小学生排队似的站立在郭家村之后,分属于四千年和三千年前的村庄。就是说,自郭家村开始,辽东半岛上的村庄便越来越密集。然而,原住民很少,更多的是从海对面漂泊而来的移民者,他们在这里上岸后,即以村庄的方式记下了自己的行走与停留。
所谓郭家村,实际上是现在的村庄。过去的村庄肯定不叫现在这个名字,只是过去的名字已无从知晓。
与小珠山遗址一样,郭家村也已经叫岁月给压扁了,单薄得像一页纸,上面没有文字,只有一些碎或未碎的陶罐、骨针、石斧、纺轮、渔钩,以及别的什么,等着现在的人去抚摸,去分辨。
那一天,我的注意力并不在郭家村,而是在于家村。我在于家村遗址呆的时间最长。它东邻牧羊城,南面老铁山,西临渤海湾,坐落在一个半岛式的砣子上。那是有一年,考古专家在砣子头的一条壕埂上发现了红烧土,于是断言说,这壕埂下面是一个古村落遗址,只不过它比郭家村晚了两千年,属于青铜时代的村庄。
我发现,于家村现在的青堂瓦舍并没有盖在砣子头上,人们好像感觉出那里是一个必须空留出来的地方。这种退让无形中?;ち苏飧鲈诘叵乱亓巳甑拿孛堋?br />
那天,我和考古所的朋友穿过于家村向砣子头走去。大概经常有人像我们这样穿来穿去,于家村人都把自家的狗牢牢地拴着,街上看不见一个男人,偶有几个妇女与我们擦肩而过,一点也不招摇,我们走我们的,她们走她们的。给我的感觉,仿佛过去的于家村和现在的于家村,三千年的日子就像今天这样寂寞地走过来的。正是这种不吵闹,不喧张,正是这种平淡和木然,才让那一条壕埂,在阳光下静止,在自然中老去。最后,让于家村成了遗址。
史书样的壕埂至今仍裸露在那面山坡上。没有做什么保护,还在充当一块玉米地的壕埂,将下面这一块地与上面那一块地错落成梯田的形状。
在我看来,这是一条壕埂,更是一面巨墙,将几千年的岁月悬垂在这里,让我来抚摸和审读。我发现,泥土与树木一样,也有生命的年轮,这从它的质地和颜色就可以看得出。原来,一层土与一层土的叠压并不是平直的,而是呈水一样的曲线,留下了风吹的痕迹。也对,千年万年,正是风的手,把泥土卷扬起来,将岁月和日子一层一层深埋,将历史和村落一点一点垫高。原想让后来的人遗忘,却被后来的人撞见。也许是命定,现在和过去,总要以什么方式,总会在某一时刻,邂逅遭逢。
与我一起来的这个朋友是考古所所长。他指着于家村的这条壕埂,就像老师指着一块黑板。他说,这里一共排列着五座房址,而且都是单室,半地穴居,室内地表是红烧土硬面,屋顶有檀椽,四周和中央以柱为骨架,以草拌泥涂抹。这样的房址在别的地方也有,于家村人的精明之处,就是在红烧土下面加铺了一层防潮的木棍。
这个细节让我吃惊。临海的于家村当然一直是潮湿的,这家的主人能想出用树棍防潮,在当初应该算是一个发明啊。我问所长,我怎么没看见木棍呀?他说,现在已经看不见什么木棍了,木棍已经在岁月里朽烂掉了,只残留了一排密集的空洞。
我的确看见了这些空洞。在空洞之间,还有一块猪的左下颌骨,上面的牙齿整齐而雪白,甚至于带了一层釉光。我接着抠,居然还抠出几只鲍鱼壳,个个硕大而完好,看光泽,像刚刚吃过扔下的。这可是几千年前的猪和鲍鱼啊。男主人那天一定很高兴,出海捕捞刚下船,家人大摆宴席为他接风。那应该是全家人少有的一顿美餐,有大个的鲍鱼,有新宰的猪肉,还有家酿的米酒。男主人一定喝醉了,要不这座房子怎么会被火烧了呢?地上怎么会遗落那么多陶器的碎片呢?
距这条壕埂不远,有一个向海边伸去的砣子头,于家村的先人在这里留下了一片积石冢。冢其实是另一种形态的村庄,或者说,冢是村庄的一部分。它们大大小小几十座,自东向西排列。冢底有的铺海卵石,有的铺石块。冢内的人骨,颠倒叠压,交错拥挤,看来属于丛葬式墓冢。最大的一个冢,居然埋葬了二十多个人。这无疑是一片庞大的氏族冢。在这个砣子上,光死去的人就有这么多,可见那些活着的生命曾制造过怎样的喧闹和繁荣!
贝壳。
红烧土。
积石冢。
它们如一行零乱的脚印,给我留下了与村庄有关的记忆??晌抑溃苡幸惶?,风会让这一切都荡然无存。所以,我来用文字为它竖起一块碑吧。
从于家村回来,我把一块黑陶片,一块猪的左下颌骨,一枚鲍鱼壳,摆在书房里最显眼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