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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五年级的冬天，我平生第一次要做护旗手了。升旗仪式在周一早晨，上周五的下午，班主任带我们排练升旗。从走步到升旗，一丝不苟。不记得听了多少遍录音机播放的国歌，我们的升旗手终于能在“进”字止歇时，恰好将国旗升到旗杆顶了。
班主任要我们两个护旗手周末练习唱国歌，因为护旗手要在台上领唱国歌。我是一个腼腆的孩子，不敢在家里唱，跑去了前山的松林里唱。林间的风很大，很冷，松涛很响。而周一到校后，我被另一个同学莫名地替换了。班主任没有告诉我原因，这至今也还是一个谜。那个早晨风很大，学生队伍迎风列队，我是唱得最响亮的那个孩子。
几年后我初中毕业考师范学校，要加试音乐。那时乡村学校不上音乐课，也没有专门的音乐老师。在自选歌这一项，我跟评委说我唱国歌吧，我不会别的歌。我像五年前站在松林里一样大声唱了国歌。后来我的音乐老师告诉我，我是唯一唱国歌考进师范学校的人。
我至今没有做过护旗手，这是一个遗憾。但或许是那一次被替换的经历，才让在松林里练习唱国歌的记忆更深刻，为三十年后的“歌唱”写作埋下了一颗种子。
以往的写作经验告诉我，要写好“歌唱”,必须要做足了“功课”。我在辽宁省图书馆借到了线装书局出版的《东北抗日义勇军档案史料》。这套书有十三本，有十公斤重，几乎全是日伪的影印档案。我特别留意了其中的“战损”记录，从日伪的“消耗”可以看出当年抗日义勇军的艰难处境和付出的巨大牺牲。
“……此役打耗自来得子弹一百一十五粒，七九子弹四百二十粒，共两色子弹五百三十五粒，合并声明?！?/span>
摘录的这一段，所谓的“此役”,只是日伪与义勇军一支十余人的小股部队“接仗”。
除了日伪档案，东北十四年抗战更多的是口述史。因为这一场战争，没有随军的档案记录员，也没有新闻记者的见证，亲历者的口述史就成了研究东北抗战最重要的史料，这在“一战”以来的世界战争史上绝无仅有。相对于档案史料和专家学者的研究著作，口述史里有其他门类资料少有的大量的鲜活细节。每一个细节都是一个又一个生命最真实的经历——
一个战士要手术，军医是一个当过兽医的老兵，手术刀是一把炊事员割肉的匕首。麻药是没有的，一个老兵提议集体给伤员唱歌止疼。他们就这样完成了手术。
当年抗联的部队被包围，弹尽粮绝，他们唱着歌度过寒夜，又唱着歌英勇赴难，唱的次数最多的歌就是《义勇军进行曲》。
在青黄不接的早春，饥饿的女兵在林中看见早开的几朵黄花，她们忘记了饥饿，忘记了挖野菜，欢快地唱起了采花曲。
我为“歌唱”记下了上万字的资料笔记，但我还是没有动笔写作，我始终觉得在等待一个人，他正带着自己的故事走在寻找我的路上。
一个夕阳晒得脸疼的傍晚，我在网上搜索到了一份杂志论文的扫描件，也是一份口述史料，只是不是一个人的口述，是作者整理了几个人的口述，只有四页。
我在第三页读到了一段话。
“新兵中有一个战士叫张广德，他很会唱歌，经过了解得知，他24岁的哥哥在老石场打仗时战死了。每当想哥哥的时候，他就唱歌，久而久之就唱得很好了。王队长鼓励他说：‘希望你沿着哥哥的路走下去，为哥哥唱歌，为大家伙唱歌’?！?/span>
广德带着他的故事，在距离下班还有十五分钟时，风尘仆仆地找到了我。我们俩都激动得有点手足无措，亲热得像一对兄弟。我的办公室在办公楼西侧，夕阳把半间屋子照得明亮而温暖。我坐在椅子上晒着夕阳，忘记了时间，不计较晒得脸疼，听广德讲述他的故事。
广德还给我带来了小说的名字。三十年前松林里唱国歌的经历和我的兄弟广德一起启发了我，整个作品也一下子从混沌走向了开朗。我在本子上写下“谁在林中歌唱”的书名时，就知道它是不可替代的。
我尊重与我最晚相遇的广德，让他以真名进入了我的故事。当然，小说里小德子的故事大多与真实的广德无关，我再也没有查到与他有关的故事。荷姐、苍叔、钟大姐、吴政委都爱小德子，他们和小德子一起在林中歌唱，树林里飘荡着他们乐观的、昂扬的、温暖的，有时也是忧伤的、思念的歌声。
“歌唱”的手稿是“一个人的口述史”,录入电脑修改时，改成了第三人称?？垂薷母宓呐笥讯级源恕安宦?我接受了他们的建议，重回“口述”,最初的气息又回来了。这才是那个下午，小德子来到我面前，给我讲述故事的样子。
小说是写国歌的，但我没有写聂耳和田汉，也没有写《义勇军进行曲》诞生的前前后后。这说来并不复杂，世界各国的国歌，都有其民族和国家的精神象征性。我要写的正是我们的国歌精神，为什么是它成了我们的国歌。
我写下了《义勇军进行曲》歌唱的人的故事，也写下了歌唱《义勇军进行曲》的人的故事。在那个特别的年代，它有一个简单而有力的名字——起来歌。我们的国歌告诉我们，当国家遭遇外侮时应该怎么办。它是号召曲，也是行动曲。而在当下，我们的国歌还是对牺牲者的颂歌。
在林中歌唱《义勇军进行曲》的人，每一个都是乐观和希望的缔造者。他们像极了一片片树叶，无数的叶子丰茂成了森林的盛景。他们是农民、猎人、铁匠、兽医、年画艺人、音乐教师……他们歌唱欢乐，歌唱自由，歌唱明天，也歌唱即将牺牲的自己。他们歌唱正义和勇气，更歌唱爱和温暖。面对苦难甚至是死亡，无惧无畏，向死而生。
“歌唱”是我感情最饱满的一次书写，前后花去了我十个多月，我给予了它足够的孕育。小德子给我带来了勇气，我也把它传递给每一个读到小德子故事的人。
这是小德子一个人讲述的故事，也是许多人都曾讲述过的故事。谢谢你，千千万万个小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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