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儿童文学的接受对象有其特殊性,他们是一群懵懂初开的孩子,内心敏感细腻,涉世未深,想象力丰富。作品如何更好地抵达儿童内心,提供沉浸式体验和被悦纳接受,是儿童文学作家们创作的重要探索方向之一。音乐作为叙事符码,是一种有效的创作策略,在儿童文学中被广泛应用。借由音乐,构建起一种荡开静态文字阅读、跨越多重感官体验的话语框架,在小说的文字、情景之上,叠加音乐的旋律、舞台艺术的延展空间,增强故事的情感深度和艺术表现力,也为读者提供一种全新的阅读体验。
张忠诚近年来创作了一系列关于东北抗联的儿童小说,新作《谁在林中歌唱》延续并拓宽了其平民英雄书写实践。歌唱是一个重要的叙事元素,对小说的故事情节、情感基调、叙事结构和人物命运等方面也都发挥了统摄作用。这本书采取了音乐叙事与成长叙事叠加、缠绕的协奏复调叙事结构。这种结构使得个人命运、时代变迁与歌唱融为一体,形成同构与互文结构,为东北十四年抗战谱写出《义勇军进行曲》一样激扬的史诗性颂歌。
歌唱作为一种“有意味的形式”,既是一种反映现实生活、表达情感和更新认知的工具,又荷载着“撄人心”的独特艺术内容,撬动起关于世道人心、家国情怀的复杂主题。小说开篇的一段话:“在我十岁那年走进树林,我就从未停止过歌唱。我为树林歌唱,为滋养树林生长的大地歌唱,为我的亲人歌唱”,可以视作一种隐喻,是歌唱在表达个人抗争精神、凝聚民族精神中独特价值的一种表征?!拔摇毙〉伦佑氩允?、荷姐在走进密林去找七支队的路上,荷姐唱了“爸爸”印刷的传单上的歌曲《战斗歌》?!捌鹄?,不愿当亡国奴的人们/用我们的血肉唤起全国民众/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奋起杀敌……。”这首歌又与“爸爸”印制的传单、荷姐的手风琴声、小德子学会的“豆芽菜曲谱”(五线谱)勾连起来,调动更多的情感因子与生活经验,从而触摸到更为复杂的历史肌理与文化脉象。同时,这首歌曲与《义勇军进行曲》有着精神谱系上的高度统一,成为贯通全书的统领性旋律。歌词文本高昂激越、铿锵有力,溢出了文字阅读本身的“沉默”属性,唤起有关革命战争的听觉经验、听觉想象的共鸣。
每一次歌唱的曲子,都与人物命运、历史进程、革命情感紧密相连,体现了个体在苦难中的反思与成长。在国破人亡的时代洪流中,孩子们可能会缺少表达渠道,处于“失语”的状态,在低声吟唱中,他们得以倾诉和情感的宣泄,个体也经由此不断反思、得以成长。小德子发现了哥哥已经牺牲的真相以后,情绪低沉,郁郁寡欢,说不出话。荷姐为他写了一首歌:“亲爱的哥哥,你去了哪里/你可知道我有多么地想念你……耗子花也开了,蓝雀也来营地报喜/却没有给我带来你的消息?!彼ё虐阻胧鞒艘槐橛忠槐椋钡剿刂小澳且煌磐诺谋嘶汕岜〉奈砥?,散开在了春天的树林里”,那首歌最终也演变成一个全新的文本?!拔抑滥闳チ四睦铩?蓝雀又来营地报喜/它是来给我传递你的消息?!闭庵钟删说狡谕傻却僖傻郊岢煮贫ǖ亩员群头?,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在革命队伍的温暖支撑下,在自我苦难的救赎与消解之中,孩子们内心对生命和未来的希望之花次第绽放。小德子的复杂情感形态以具象化的方式在歌曲变奏中流淌,变形演绎,升华,对亲人的悼念之情升华为中华民族必胜的信念、不屈意志和对未来生活的憧憬。这种由歌唱书写情感变化和精神升华,是小说中一个重要的叙事手法,使得小说的叙事更加丰富和立体。
齐声合唱也是小说中歌唱的一个重要形式,承载着深刻的社会和心理意义,体现了个体与集体之间的关系。合唱时,每一个人放声歌唱,又聆听来自四面八方、不同音色、不同腔调的听觉力量,以“立体环绕音响”的感官狂欢一再确认个人对于宏大声音的敬献,就像涓涓细流汇聚成为革命能量的浩瀚海洋。这就是从“我”到“我们”的认知萌芽,“小我”汇入“大我”的集体主义意识觉醒的仪式。或者说,这也可以视作是个体融入集体统一意志的一个外在的精神符号。苍叔为了?;し烊一淮蛑凶笸?,要做手术却没有麻药,他们自发组织合唱就是为了给苍叔做手术时“止疼”,这时候合唱的价值,停留在“遮蔽痛苦”或者“麻醉”,帮助个体面对痛苦和挑战。乌日嘎去世后,小德子留在战地医院,为了鼓舞士气,组织成立了“起来合唱团”。费医生评价说,“歌声没有阻止死亡,但歌声让死亡不一样了”,揭示了合唱的深层意义。歌声能够改变人们对死亡的感受和态度。应该是在多声部应和的歌声里,他们听到了广大民众面向“国破家何在”时的呼喊和咆哮,彼此得以感受同仇敌忾的革命情绪。这种合唱传递出革命的无畏精神和乐观态度,能够超越个体的恐惧和痛苦,引领着个体心灵对“小我”的超越。
歌唱更是情感感染力和抒情爆发力的有效载体。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吟唱,如《摇儿歌》《哈达歌》,这些旋律或激亢奔放,或低沉柔美,构成了一幅动人心魄的历史画卷,让读者深刻感受到战争的残酷和人民的坚韧。合唱团在湖边学校重生,谱写的校歌“燕尾湖畔桦林边/大地为席幕为天/艰难困苦全不怕/山风如歌伴我眠”,表达了面对艰难困苦时的乐观和勇气。面对日寇的围追堵截,他们唱起了“起来歌”,“唱得比敌人的炮火还响亮一万倍”,在歌声和枪炮轰鸣声中突围?!安恢未Υ德?,一夜征人尽望乡”,这个场景中,在战场的惨烈、战士的柔情的反差和映衬中,悲愤的情绪、不屈的意志、宏伟的气势都成为合唱多声部的一种,作品也因此迸发出强烈的感染力和爆发力。至此,《义勇军进行曲》作为国家的声音标志,作为中华民族的听觉共同体,穿透了空间的界限,跨越了历史的界限,甚至突破了小说的文本壁垒,凝聚起爱党爱国爱人民的“默契同盟”。到了故事结尾,小德子也独当一面,独自肩负起种植粮食、举办林场小学等重任,实现了新一代在战争中、苦难中、歌声里的觉醒、成长崛起。
在创作中,张忠诚巧妙创设了音乐叙事、心灵成长叙事两条线索,二者互相缠绕、虚实交融,音乐的抽象性和心灵的内在性相结合,使得叙事既有实体的情节推进,又有抽象的情感流动,建构起东北十四年抗战时期人民大众的“情感结构”。人物在音乐中找到慰藉与力量,实现了精神独立和心灵成长;音乐与人物命运的唇齿相依,随情感脉动更新迭代,赋予了音乐更复杂多重的审美意象。《谁在林中歌唱》以多棱镜的形式再现了在前赴后继、英勇不屈的革命者的奋斗史,吟唱着那片土地上、那片森林中无数平民英雄的英雄气概与抗争精神,成为革命浪漫主义和革命现实主义结合的史诗性表达。
?。?/span>作者周长超,系鲁迅文学院副院长 原文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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