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没有欢乐的劳动是卑贱的,没有忧伤的劳动也是卑贱的;没有劳动的忧伤是卑贱的,没有劳动的欢乐也是卑贱的。
——罗斯金《时与潮》(TimeandTide)
好多年没听过钟声了。
你不是说寒山寺的钟声,也不是说灵隐寺的钟声,当然更不是巴黎圣母院的钟声,这些都曾让你流连,谛听过,肃然过,但形而上下之间,总觉得太古远、太庄严了,和生命不够贴近。让你魂牵梦萦的是“大地的钟声”,乡村的钟声,虽然有点儿朴陋,却那么日常而亲切,和生活与劳动息息相关,它们曾响彻你的少年和青春时光,至今仍绵绵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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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朴陋,莫过于你们村里的那口老钟了,挂在生产队院子的老榆树上,黑铁铸成,有锈迹,还有参差的豁口,何时铸成已无可考,但钟肩上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字?;挂老】杀妫苡械5钡难?。
别看这口老钟不起眼,在你们村子,却是个响当当的存在。村子以河套为界,分四个生产队,南队北队东队西队,却只有你们南队,才有一口这样的老钟,别的队没有。他们的钟基本上是用一块铁锅片儿代替。所以整个村子,只有你们南队的钟最像回事,听起来音质浑厚,漠漠茫茫。这自然会让别的队不舒服,都一个村子住着,炊烟锄影,鸡犬相闻,影响是难免的。于是他们的队长就来找你们的队长,说商量个事呗,你们敲钟能不能轻点儿啊?我们社员反映,说这钟都听混了,黑天白天的,明明是你们开会,我们队的人也赶紧出来,结果白折腾大半宿。
你们的队长叫谭国相,从他爷爷那辈,就是有名的庄稼人,十里八乡都知道。谭国相斜眼看着别的队长,傲视群雄的样子,说轻点儿敲也行,那请我喝酒吧。有时还故作神秘,说你知道我们这口钟为啥好听不?乾隆年间造的,听我老太爷说,造钟的时候,乾隆爷还派人连夜过来呢,骑着白马,奉旨往大炉子里放了根金条,所以,问题就这么个情况,能不好听吗?看人家奉承地点头,他又接着说,还有大炼钢铁那年,公社来人坐镇,连犁铧子镐头都收走了,要回炉炼铁,但说要收这口钟,我们队老百姓可不干了,男女老少跪了一地,抱着钟不撒手。守了好几天,后来拉倒了,公社也没办法。
这故事前一半是编的,后一半是真的,但有了真的打底,编的也像真的了,而且问题就这么个情况,有点儿传奇,日子才过得有劲儿,不是吗?
敲钟是一种权利,一般只有队长能敲,最起码也得是会计、保管,别人敲钟是犯忌的。有一次你和几个孩子比赛抛石头,钟像是被侮辱了,不情愿地响了几声,当时就有三五个大人出来,让你们没事滚远点儿去,挠墙根儿去,一顿训斥。
谭国相能起早,每天敲钟下地干活儿,星星还眨眼呢,男社员打着哈欠,但妇女们跟上来,开点儿玩笑,也就精神了。等干了一气活儿,朝霞升起,人人脸上都红扑扑的。
下午人都比较蔫?;苹枋狈?,“遍地英雄下夕烟”,才又人欢马叫地,当街尘土飞扬,大群的牛羊归来,像是什么重物隆隆滚过。不过回家得赶紧吃饭,因为晚上也往往会敲钟,连敲几遍,那是要开社员会了。
那时候队里经??幔嗣浅酝晖矸咕奂?,逗趣打闹,交流信息,也算一种休闲。有时还排练节目。队部是三间房子全通开,北面墙上贴着社员出工表和陈永贵轮镐刨山的宣传画,下面有两趟白茬条凳,都坐满了。妇女都盘腿坐炕上,有的还一手揽着孩子,孩子不哭不闹,却脏得像小灶王爷。姑娘们喜欢斜腿坐炕沿边,或者靠墙坐,用一汪水似的眼角看人,嘴里都咬着根笤帚糜子。
那是个以素为绚的年代,人们穿衣吃饭,下地干活儿,都是素朴的,就连敲钟开会,争吵发言,也都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正是这种氛围和气息,让你时隔多年,仍心动不已。
队长谭国相脑门锃亮,站在地上讲话,正批评出工不出力的现象:有人说出工太早,没有喘气时间。实不相瞒,我看你是油梭子发白——短炼??!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连这个都不懂吗?干点活儿动不动走了,找地方撒尿,说他一句十句等着你。当然我是说个别人,要说整个形势,干劲儿还是冲天的。背后还造谣,要上公社告我,真是婶可忍叔不可忍!告去吧,我啥都不怕,赶明个谁要再让我当这个破队长,我骂他八辈祖宗!
没说完,自己先咧嘴笑了。男人女人就都跟着笑,灶王爷似的小孩也笑,好像队长斥责的人并不在他们当中,他们只是在和队长一起嘲笑那个不知在何处的家伙。有的说对啊,不管咋的,我们干劲儿还是冲天的。有的说就是嘛,你婶好欺负,你叔可不好惹!还有的故意挑事,说这些天拔地进度慢,刺头就是年轻姑娘,咱村的姑娘们惯得不像话。这下把炕沿边儿上的惹急了,姑娘们拍炕而起,嘴里咬着的笤帚糜子都唾到了地上,说谁惯我们来?啥活儿少干了?评工分我们都是三等,谁说句话了?于是男人们都嘿嘿笑,低下头喷云吐雾,不再反驳,似乎他们就要这个效果,实际上并不想求真。
那是20世纪70年代初,你中学还没毕业,九年级。说是念书,其实也整天劳动,所以你和同村的冬生、小芬,三小无猜似的,每次队里敲钟开会,总爱去凑个热闹,知道早晚也要当社员,先预备着。小芬长得俊,杨柳细腰,站在姑娘堆里很出挑。那年冬天,公社派来个女知青,当政治队长,从那以后,小芬就不太愿意去开会了。
2
你们中学毕业时,好像正赶上什么运动,所以拖到了九十月份。在家没待几天,谭国相就上门了,说你们现在已是社员了,那就得归我管,当方土地当方灵,别拿队长不当干部。三秋大忙,连麻雀都赶秋天呢,你们三个明天准备下,后天都赶紧上工,到东洼割地去!那个年代,队长的权威是很大的,所以你和冬生、小芬不敢怠慢,隔天一早,听到钟声就出门,麻溜汇入社员队伍,到东洼去割谷子。老大一片谷地,蟋蟀在谷穗上成群地跳跃,几只光芒四射的乌鸦在草间寻寻觅觅,它们的聒噪低沉而不乏友善,但这些抢收者很快就被社员们的阵势吓跑了。男女老少,一字排开,镰刀声沙沙作响。刚开始你们不甘落后,仗着年轻往前抢,可慢慢就落后了,谷子捆打得也散乱。谭国相在前面挥镰擦汗,到地头又回来查看你们,一脸的怒气。偶有缓暇,一边替你们磨镰刀,一边还哼哼教导着:刀不磨不快,人也是。别看多念几天书,其实和正经庄稼人比,你们差远了。然后又起身去吆喝后面的几个姑娘:都抓紧干啊,别等着,路边等一等,别人到了长沙城!于是就有人嘀咕:长沙是啥地方???好像他去过似的,嘁。
收完地,又开始打场。连日北风,是扬场的好机会,人们在场院里赤膊光脚,木锨起落之间,动作之利落,之柔韧,之洒脱,近乎炫技,不逊于乡野的篮球爱好者。高粱扬起像一匹红绸,谷子扬起像一把金扇。当然这都是正经庄稼人,你们不行。有时还要夜战,回到家灰头土脸。所以扬场这活计,女社员一般不参加,她们主要负责扒苞米。姑娘媳妇,在另一边说说笑笑。苞米堆得像山似的,年纪大的嫂子们,往往会拿起扒好的苞米,比画着尺寸,笑个没完,或互相追打,而姑娘们都臊得不行,甚至会夸张地捂上耳朵。
总之,打场是所有农活儿中比较喜庆的,回忆起来,有点儿嘉年华的味道,并且其中还有很多讲究。比如队长宣布,男社员都轮班干,他自己是全天候的。你被分到上午班,下午可以歇着,而冬生却分到下午班。后来冬生告诉你,并让你保密,说下午班其实更重要,不仅队长来,会计、保管也都来,因为下午风大,日头也好,扬出的高粱秕子少,也更好吃,都是直接入库的,而上午扬的就在场院堆起来,准备交公粮。这明摆着是为大家好,冬生说,可有人不知咋想的,还去公社告咱们队长,你说气人不?
不知是不是这个缘由,反正那年冬天,也许稍早点儿,霜降前后吧,你们村就被派来了政治队长。是个大连女知青,说姓宋,穿一件特别合身的黄军衣,有点儿褪色发白,黑条绒裤子,白底布鞋,一头短发,显得既朴素又洒脱。而且像当地妇女那样,她也盘腿坐在炕上,膝盖上放着钢笔和笔记本。
女知青不仅人长得好看,英气勃勃,据说还是县里的知青典型。她来了不几天,就掌握了敲钟的权利。谭国相不管了,无论早上出工还是晚上开会,都是政治队长敲钟。那钟敲得,社员们说,不紧不慢,水灵灵的,透着文气,透着商量,一点儿也不催人,但人们听了却不愿有半点儿迟缓。就连邻队的社员,也都称赞这钟敲得好,太水灵了,他们说,听着心里得劲儿。
宋队长开会时也不多说话,就听社员们讲,时而点头,报以微笑,是大城市女孩那种莞尔。所以社员们很受鼓舞,比以前更爱发言了——交爱国粮,当然要交好的,但社员也是人,凭心而论,一年干到头儿,分点儿好粮食,还成罪过了?——爱咋咋的吧,反正手拿锄头把,犯法也不大?!翟勖嵌由系牡?,也不算差,东洼那疙瘩最好,山有山根,洼有洼心嘛!可为啥还要吃返销粮呢?这就得问问队长了,还有会计保管,你们班子是咋合计的,种地不能光听上边的,皇上旨意,自己主意,别忘了有钱难买自主张?。?/span>
多么素朴的年代,多么聪慧的农民!一屋子社员,都张口格言闭口警句的,就连牢骚话,也说得妙语连珠。只是太喷云吐雾了,都是自家种的蛤蟆杆。就连有的姑娘也抽烟,一口一口手势分明地抽着。这样的姑娘,往往是不好惹的。
女知青在笔记本上沙沙记着。偶尔出现静场,会有人帮着鼓动——哎,你也说两句啊,别整那山蛮不落叶的样!——说就说,咱们吃的返销粮,也有不少次的。社员也是人,凭啥就得吃次粮食?——别说了,你说出天花来,求来的雨也大不了?!遗律叮课壹沂枪团?,知道啥叫雇农不?比贫农还霸道!——那不叫霸道,那叫革命性强?!阏馐浅霉鞔蚣?,癞蛤蟆打鼓给胡铁儿(辽西话:蝴蝶念胡铁儿)听???——听不听的,咱村有的人,半年都不出工了,男的做小买卖,女的在家闲着,咋没人说呢?——我就不信了,反正是有闲院墙,没有闲桃树。——人啊,上多少高山落多少平地,打墙的板儿翻上下?!焯旖捕氛颊饷炊嗄炅?,斗谁去?常赶集总能遇着亲家?!宜担故且研姆旁谥值厣?,孔子孟子,当不了谷子……
会开了大半个晚上,新来的宋队长基本没插话,就连比较敏感的交公粮问题,她也没表态。中间只问了句“闲桃树”是什么意思,有点儿海边的口音,像是在问“仙桃树”。其实那句话是有所指的,但被问的人不愿明说,所以就支支吾吾,用手指着你和冬生,说问这俩学生吧,现在也算社员了,早几年,哪天不上树爬墙的!这时候女知青才注意到你们的存在,问你们是公社中学毕业的吗?你们点头,女知青目光幽幽地说,都差不多,我也是中学毕业下乡的,大连十七中。
散会了,难得的大月亮地。因为有了这样一位有来历有文化还长得标致的“新队长”,社员们畅所欲言之后都很兴奋,连姑娘们也不见外,簇拥着她,说说笑笑出来。一边还哼着歌:“在那金色沙滩上,洒满银色月光……”有个年轻男社员为了表现积极,提前出去拿扫帚把院子扫得溜光,却又不扫完,等大伙出来又划拉几下,然后把扫帚一扔,捡起块石子,说看看有没有“新队长”敲钟好听,就用力朝大钟撇去。女知青赶紧说,可别这么叫啊,老谭还是队长,我只是帮他做点儿工作。谭国相没吭声,目光中闪出感激?;峒坪捅9芤裁豢陨?,他们觉得这时候训斥社员是不合适的。于是又有几个小伙子捡起石子来撇,钟声叮当,伴随着姑娘们的歌声——“寻找往事踪影,往事踪影迷茫”,在月光下起伏回旋,自有一种浪漫、低回、执拗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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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是说钟声的,却说起了开会。说开会有什么意思吗?也许有。比如叶芝(W.B.Yeats)有一首诗,题目叫《美好崇高的事物》,就是写乡村的开会。当然那是爱尔兰的乡村,是写他少年时代的记忆——有人在激情宣讲;有人在酗酒喧闹;有人在耐心解释,不厌其烦;还有个老妪在赌咒发誓,说有什么人威胁她,而她面不改色,根本不在乎;等等。在诗人叶芝看来,这样的乡村开会不仅有意思,也是美好而崇高的。所以他不禁感叹:“都是奥林匹斯山上的神啊!这情形后来再也未见?!?/span>
可不是吗?你也这样想,深有同感。从那个年代到现在,虽然你参加过无数次开会,但像生产队那时的开会,钟声起落,群情坦荡的气氛却一直再也未见。
对了,叶芝在这首诗里还提到了他毕生追求的恋人,只一句:“此刻,少女莫德·冈昂正在皓斯车站等火车”。等火车和乡村开会有什么关系呢?不知道。
还是接着说你的经历吧。随着队里的钟声不再沉闷,一天天水灵灵地响着,社员们的干劲儿似乎更冲天了。虽说到了冬天,没啥大活计了,但积肥、铡草、搞副业、跑运输、修农具、排节目,也忙得上树爬墙、桃花乱颤。你记得连五叔都被动员起来了,他还即兴作了首诗,拔着腰板朗诵:“昆仑山啊高又高,听我说说喷雾器……”但接下来忘词儿了,只好反复说“喷雾器啊喷雾器,喷雾器啊喷雾器”,腔调古雅,让人们笑了好久,在故乡随处流传。
就在那个冬天,年底之前,还没等队里的节目到公社去会演,你应征入伍,参军去了南方。当兵三年,1976年退伍时,因为在部队期间发表过文章,加上母校的领导老师对你印象还好,就直接到公社中学代课去了。那时候就这样,学校普遍缺老师。你去了没多久,有一天学校组织老师开会,你意外地发现,那位女知青也坐在那里,衣服换了,穿件洗得发白的工装,但还是一头精神的短发,正低头记录着什么。抬头一瞥,掠过惊喜,显然她也认出了你。
抽空聊了几句。你说宋队长,不,宋老师,你怎么也来教课了?对啊,行你来,就不行我来吗?她微笑着,随后补充说,喜欢校园的环境。
你觉得时空有点儿错乱,几年前她穿着军衣,英姿飒爽,如今你穿着军衣,却有点儿别扭?;褂?,原以为她可能大几岁,其实没大多少。她说自己上学早,下乡时才十六岁。
后来听别的老师讲,你才知道,她在你们村只当了一年多的政治队长,因为表现出色,就当了大队书记,还兼着公社的团委副书记。这些都发生在你参军之后。但不知怎么的,这位知青典型、后备干部,正前途无量呢,却主动要求来公社中学教书,而且也是代课。本来公社的意思是让她兼中学的革委会副主任,可她拒绝了。多么有胸怀??!老师们赞叹。而你更是发自内心地钦佩,一想到人家是那么优秀、典型、成熟、干练,而你在她的印象中可能还是队里的半桩子社员(当过兵也仍是半桩子),“一日上树能千回”的那种,你就不禁脸红,自卑感一直挥之不去,好像她还是村里的政治队长,而你和当年相比,不过是恬不知退伍似的,穿了件当兵时的军衣而已。
可不管怎么说,你们现在有点儿平齐的意思了,都代课,她教物理,你教语文,这让你回到村里也能抬起头来。复员兵当代课老师怎么了?大队书记也当代课老师呢。不为别的,像她说的,就为了校园的环境,书声琅琅,歌声阵阵,钟声悠扬。
4
的确,校园里也有钟声。而且这钟声你更熟悉。不仅你熟悉,所有你的同时代人都熟悉。从小学到中学,有学校就有钟声,有钟声就有学校。当然现在不同了,如今的校园里大概听不到钟声了,上课下课,早就代之以电铃了吧。
但钟声和钟声是不一样的,总的看,生产队的钟声比较沉实,响起来叮当响,有点儿紧迫;校园的钟声比较水灵,响起来叮咚响,不紧不慢,它们和当年村路上的人欢马叫,林边的布谷声、村头的口号声,以及青蛙的聒噪、知了的长嘶、蝈蝈的呐喊,一起构成了那个年代中国乡村的音响状况。当然也有锣鼓唢呐,但除非过年过节、红白喜事,平常很少听到。冬闲时排节目,还可以听到拉二胡和吹笛子,但拉得拖泥带水,吹得跑风漏气,都是村级水平,也听不出个子午卯酉来。
相对而言,要说人心,还是钟声能收拢住。你喜欢听校园的钟声,但回想起来,又觉得生产队的钟声更有分量,低沉而有质感。那是两种不同的滋味。钟声是有味道的,如果说校园的钟声是花开叮咚,能听出桃李芬芳、春华秋实的味道,生产队的钟声则更多是春苗破土、三夏大忙、雁阵横空的味道,庄稼的味道,日子的味道,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的味道。许多年来,正是这样的味道,构成了你乡愁的底色。
而且还有个区别,就造型而言,生产队的钟才更具古风,而学校的钟,像你们那个中学的,只是一段铁轨,长约半米,挂在树上,也照样被敲了数十年。这大概也不是什么特例,学校以铁轨当钟敲,在那个年代应该是比较普遍的。因为学校毕竟是学校,如果像生产队那样,把早年庙上的老钟或铁锅片儿放在学校,就会显得古旧和土气,既不美观也不合适。对学校来说,只有铁轨是恰当的,挂起来黝黑闪亮,敲起来纯正悠扬,而铁轨本身,又会让人联想到列车飞奔、汽笛长鸣、祖国召唤、好儿女志在四方,诸如此类。那个年代的年轻人,还尚未学会说诗和远方这样的话。
总之,当钟声远去,渐成绝响,你相信很多人还能记得那些与钟声有关的往事,不是学校的钟声叮咚地开了,就是村里的钟声叮当地亮了。钟声是当年乡村生活的基本伴奏,它那不同凡响的美学特质,在70年代的中国乡村具有不可替代的感召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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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后,你们公社中学好几个年轻教师都考上了大学,包括那个女知青宋老师,也包括你。为此,冬生特意从村里过来看你们,骑辆自行车。当时应该是正月,但你们没放假,学校要求给毕业班补课。冬生已经是生产队的副队长了,很干练地给你们拜年,道喜。还特别祝贺了宋老师,因为她考回了自己的城市大连,而且是理工科大学。你记得宋老师很低调地说:没办法,爸妈需要照顾。
冬生说有两件事,一是老队长谭国相说了,想请两位大学生回村里一趟,队里要开个会,表示表示。还有个事就是他要和小芬结婚了,不过日子得晚一些,说他妈找人看了,正月不能办事,咋着也得过了龙抬头。你们也向他道喜。但龙抬头之后,怕是等不及了,因为是首届恢复高考,入学都很早。不过宋老师马上跑回宿舍,拿来一条非常精致的红围脖,让冬生带回去送给小芬,说算她的一点儿意思。那队里开会去不去呢?宋老师说当然要去,就定在第二天晚上,她和你一起回村,让冬生告诉老队长。
第二天下午你回村了,天下着小雪。刚到家,冬生和小芬就过来了,问宋队长咋没来呢?你只好说实话,宋老师家里来电报,她爸在大连住院了。所以她当天下午就走了,正好公社领导要去县里开会,有吉普车,她就一起走了,公社的车会直接送她到县城的火车站。冬生说这事整的,咋这么巧呢!那咱们走吧,老队长还等着呢。你说不去了吧,都一个村的,我去还有啥意思?小芬说你就别装了,刚考上大学就请不动你了?没办法,童年旧雨,三小无猜长大的,你只好和他们赶到了队部。
老队长谭国相正在敲钟,一声接一声,钟上沾着雪粉,听起来有一种特殊的浑厚。你赶紧上前说大哥别敲了,宋队长已经回大连了,这会儿可能正在县城火车站等车呢。
老队长就停了手。他已经当了二十年队长,戴着狗皮帽子,眼角的皱纹曲里拐弯的。他呆了半晌说,不敲就不敲吧,现在敲钟大伙儿也不咋听了。然后喊来老保管,拎出两个半新不旧的袋子,说是队里送给你和宋队长的礼物,也没啥,一角腊肉,新收的绿豆,新打的小米,还有口蘑,是从内蒙古那边淘换来的。你说大哥呀,这也没法带啊!谭国相就虎起脸,叫着你小名说:咋的,当几天老师就翘尾巴了?知道你考上了师范,那回来不还是老师吗?家有二斗粮,不当孩子王。不过你也算不易,兵没当咋的,好歹考上师范了,大学生,也算给咱队上争了光。但这东西你必须收下,还有宋队长那份,你也拿走,顺道给她送大连去,这是社员们的一片心意,你看着办吧。
雪有点大了,斜斜地飘落。谭国相还在方兴未艾地讲着,夸赞宋队长多么好,说不愧是典型啊,下乡到咱们这穷地方,好几年过年都没回过城。所以人家大学也考得好,将来起码是工人阶级吧。接着又夸起了冬生,说这年轻人没比的,干啥像啥,过几天我去找公社,这队长就你来干吧,我也要干不动了。冬生忙说:别价啊大哥,咱这村子,离开谁也离不开老队长??!
可能是为了安慰老队长,冬生转身要去继续敲钟,仿佛不信社员们听到会不肯来。但小芬拦住了他。小芬系着宋老师送的那条红围脖,杨柳细腰,一直站在冬生身边,显得飘逸而满足。也许就因为这份飘逸,平时不爱出头露面的小芬,让冬生原地不动,意思她作为未婚妻足以代表了,一甩红围脖,自己跑过去敲起钟来。
你看着小芬敲钟的样子,觉得比起当年的宋队长也不差什么。而冬生的神情,则有那么一点儿尘埃落定、三国尽归司马懿的得意。这让你又想起几年前,你们中学刚毕业参加劳动的情景。
俗话说“金九月,银十月”,秋天真是够美的。你们割了几天谷子,累的直不起腰来。别人说没事,割谷子就是费腰,习惯就好了。割高粱和苞米倒不太费腰,但打捆费劲儿,支棱巴翘。冬生不小心,有一次让镰刀刃刮着了,鲜血直流,蓝裤子都变紫了,小芬吓傻了似的,在旁边直喊妈呀。冬生因此误了几天工,走路一瘸一拐的,小芬也不上地里来了,说吓着了。谭国相却还虎着脸,很冷血的样子,说看你们三个,书都白念了。这样吧,明天你们三个跟车,往回拉庄稼吧。
跟车相对是个轻快活儿,算是照顾吧。从村外的地里拉庄稼,拉到村里的场院,路不算近,有时还要翻过一道大梁。车老板只管赶车,横草不拿,装车和卸车都是你们的事。庄稼要使劲往车上摞,连驾辕的那匹老马也懂事,知道总得让大车装个够,低头隐忍着,任凭拉前套的两头毛驴东拉西拽,斜眼觑着在地头抽烟的车老板,公然撕掠干草或高粱穗子。所以每次,车都装得有点儿巍峨,忽闪忽闪地。你们坐在上面,两手要紧紧把住揽车绳。尽管如此,一路上你们还是感到了快乐,你和冬生一左一右护着小芬,还要时不时抓住她的小手,感觉美得不行,那是金柑玉版笋、银杏水晶葱?。?/span>
是啊,这就是劳动,人人都赞美人人都逃避的劳动。但你们毕竟没有逃避,在那个秋天,在田野上,在家乡的土地上。有时候,你们还会在车上唱起歌来,唱着唱着,冬生忽然说:你们听,好像敲钟呢!你跟着仄起耳朵听,而小芬却用手指戳着冬生的额头,说啥耳朵?。空馐茄T诜叛?,不是咱村的钟,咱村的钟等着卸车后让你去敲呢。于是你们就在忽闪忽闪的马车上笑起来。小芬更是前仰后合,面有美人痣、肩有美人窝地,随手扬起红高粱,试着玩“欻嘎拉哈”(东北女孩儿的一种游戏),一把没接住,很惊险的样子,你和冬生同时拽住她的手,却又不过是虚惊,人家坐得很稳,只是没接住的那把红高粱,撒了你和冬生一脸。
这个情景是如此地乡村,如此地辽西,如此地中国,以至许多年后,当你看到米勒的传世名画《钟声》,竟颇有些不以为然。男人女人听到钟声在田间肃立,庄重是有的,虔诚是有的,但劳动的艰辛与欢乐呢?过于虔诚,就少了点儿活生生的真、水灵灵的美。
水灵灵的钟声啊——那天傍晚,还别说,小芬的钟敲了不一会儿,村里人就三三两两地来了,但没有人进屋,只是聚在队部的院子里。五叔也来了,有点儿驼背的样子,他那“昆仑山啊高又高”的吟诵犹在耳畔。你笨嘴拙舌,不知说什么好,站在那里提着两个袋子,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显得很傻,仿佛已站了很久。老少乡亲们也都站在那里,如同雕塑。一瞬间,那种骤然升起的仪式感让你不禁发愣——雪花旋舞,静落如仪,既落在乡亲们的肩膀上,也落在那口破钟的肩膀上,一顺白苏苏地好看。而且毕竟是立春之后了,那雪随落随化,有碎玉声,还有点儿润物无声的风范。
此情此景,梦中犹记,当时只道是寻常。
那是1978年春,生产队即将解体,而代之以更受农民欢迎的联产承包责任制。但直到许多年之后,你才意识到,你所见证的那个雪夜,其实就是中国农村面临伟大变革的前夜。而此刻,当你写下远去的钟声,并不仅是出于青春怀旧或泛泛的乡愁,你真正想要做的,是记下那些与钟声和劳动有关的乡村往事、年代场景,还有诸神般的父老,以及某种无法言喻的、美好崇高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