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事时,母亲眼睛的视力就比常人差很多。远景看不见,近景也一律涂上一层烟儿,所有东西都是模糊不清的。热烈的花、黄麦穗、红高粱,都像淹在淡墨里。
我少不更事,多次问母亲,你的眼睛怎么了?
母亲轻轻叹了口气说,她得了“火蒙眼”。
我不知道什么叫火蒙眼,却知道母亲的眼睛很耽误事儿,给她带来太多不便。人家大老远就看清楚天空飞翔的鹰,母亲手搭凉棚看半天,什么都看不到。谁家大姑娘小媳妇买件新衣裳,别人大老远用手指着夸赞,母亲只能凑近了看,眼睛几近贴人家身上。凑近了鞋帮补鞋,凑近了豆筐挑豆种,凑近了秧苗铲地。
铲豆地、苞米地还好些,秧苗和草体形反差大,容易辨别。铲高粱地谷子地、下水田拔水稗草,母亲就特别吃力,不时铲掉苗,把草留下。高粱谷子苗都瘦,几乎跟草没有太大区别,狡猾的草像敌人穿了我军服装鱼目混珠,稍不留神,很容易“误伤”。尤其是挑出水稻田里的水稗草,真是太难了。水稗草如同特务潜伏在我们的队伍里,形色极为相似,很难找。眼神好的人都要特别仔细辨认,用眼辨认,更要用心辨认。趁风儿吹拂,草叶们像如今街上的时尚姑娘亮出半截肚皮,拔草则弯下腰,低下头,从侧面仔细察看,才能准确辨别出来。稻苗的肚皮是绿色的,水稗草的肚皮则是灰白色。
挑不出来草,草根会在地下与稻苗殊死搏斗,抢食原本属于稻苗的美餐,致使水稻营养不良而减产。试想,如果因辨识错误伤害友军,把水稻、高粱、谷子苗除掉,留下草,又是怎样的情形呢?
生产队队长火眼金睛,倒背着手四处察看,总能在巡查时发现问题。因为我母亲眼神太差,每天至少扣掉两个工分。最多扣过四个工分。工分就是钱,每扣一分等于剜块肉,特别心疼。每次被扣分,我母亲都心惊肉跳,特别懊悔、沮丧,又别无办法。我母亲抹着眼泪对好友我赵姨说:大妹子,我这眼睛看上去好好的,却是个睁眼瞎啊,还不如大妹子一只眼呢。
我母亲特别感激赵姨,要不是赵姨时?;ぷ盼夷盖祝夷盖谆岜豢鄹嗟墓し?。铲地拔草时赵姨故意找机会挨着我母亲,抽空帮我母亲挑出漏网的草。她总能在生产队队长检查之前,帮我母亲找出貌似友军的敌人。
母亲向赵姨道谢,赵姨感慨道,姐,都是瘸子,咱就不说短话啦。
赵姨的左眼瞎了,眼皮塌下来,原本公社“社花”的漂亮脸蛋大打折扣。瞎眼后,她从公社文艺队舞台上风光无限的女一号,一下被打回老家,成了普通社员。由万人瞩目、已经考核合格即将调到县剧团、前途无量的“万人迷”,一下子变身“修理地球”的农民,同样在公社文艺队的丈夫带着儿子杨中实离她而去另觅新欢……
我母亲热泪涟涟地拉着赵姨的手,三只眼睛动情地对视着。我母亲动了动唇似有千言万语,可什么都没说,松开手,凑上前拥抱赵姨,轻轻拍拍赵姨的后背。赵姨也左手拥抱我母亲,右手拍了拍我母亲的后背。
我母亲后来对我讲述,你赵姨没少帮我,我欠你赵姨的。别看生产队队长扣我工分,我也欠人家的。按理说,你赵姨的心理压力比我更大,那是瞎眼葬送了她的前程、毁了她的家。如果生产队长不照顾我,不给我安排活儿便是。当时我要没活儿干,咱娘俩就得饿死啊。
后来我才知道,我母亲和赵姨都吃亏在眼睛上,我母亲最好的年华都在“守活寡”。结婚第三年,我父亲参军上前线,在枪林弹雨里钻了整整九年。我父亲转业回乡工作没几年,在我四岁的时候,头上又压着沉重得仰不起脸的右派帽子。父亲长年不在家,母亲只好挑起父亲丢下的重担,像男人一样挺起脊梁、支撑门户、养家糊口。
我不知道母亲究竟遭受了多少苦难,我却知道母亲活生生哭坏了眼睛。好几次,赵姨一只眼流泪向前边指了指,快去哄哄你妈,她又躲在墙角偷偷哭呢。
我猜想,我母亲的火蒙眼是眼泪沤坏的。
我父亲当兵我母亲流过惜别的泪,新媳妇不舍得年轻帅气的丈夫奔赴烽火连天的战场。有喜悦,也有担忧。而后的流泪,则是带着血带着痛的。姐姐患病因没钱及时医治而死,四岁的小妹因为同样的原因离世。母亲不让人卷席抱走我妹妹,她说我妹妹暂时睡着了,一定会活过来。我母亲眼泪都哭干了,呆坐在妹妹身边,不吃不喝守着我妹妹的尸体,熬了三天三夜。想起已经离世的我姐,母亲更加悲伤,她突然一头扑在我妹妹身上放开喉咙号啕。至今我仍能想起母亲那恐怖的号啕,嗓子已哭哑,眼泪已流干,那种没有声音,没有眼泪,只有悲伤至极的大幅度肢体抽动和夸张的面部表情,那是悲伤欲绝的号啕,那是撕心裂肺的号啕……
我猜想,我母亲的火蒙眼是熬坏的。
至少有二三十年时间,每年春天到整个夏天,在缺觉活儿累的日子,母亲一直熬夜手工孵化鸡鸭鹅雏,也就是把鸡鸭鹅蛋放在炕上被褥里孵化。这活儿很有技术含量,温度高了会“伤热”,温度低了会“着凉”。没有测温计,全靠手摸、蛋贴脸上的经验掌握温度。凉了,要烧炕;热了,蛋下面要加厚褥子撤温。把凉的蛋放到稍热的地方,把热的蛋放在稍凉的地方,母亲整宿整宿睡不好觉。我不知道母亲一夜要翻多少次蛋,每次醒来,都看见母亲在哗啦哗啦翻蛋。母亲的脸煞白煞白,没有一丝血色,两只眼球拉满了红蛛网。
八九岁我稍微懂点事儿,知道心疼母亲了,曾阻止母亲孵化,太熬人。母亲告诉我,熬坏了眼睛是值得的。孵蛋能救命,也能换来油盐酱醋钱,还能答人情。咱家常年没油水,孵化的日子能天天吃到“毛蛋”(不出崽的蛋),你的个子长这么高,就有毛蛋的功劳。即使白给人家孵化,不要钱,不也答答人情吗?
我上上下下打量自己,伸伸胳膊抬抬腿,不知道哪块肉、哪块骨头是毛蛋变的,但我相信母亲的话。多年以后,每逢吃烧烤,朋友抢着吃毛蛋,我却从来不吃。其一,我当年吃了太多毛蛋,已经吃伤了。其二,每一次看到毛蛋上的血丝,我都会想起母亲白眼球上的红蛛网。
我甚至这样想,哪怕在农闲时节,生产队队长总给眼睛不好的母亲派活儿,或许母亲也用白给他家孵蛋不要钱的方式答过人情?
我猜想,我母亲的火蒙眼是哭坏的。
我赵姨和好心的邻居,一次一次告诉我,我母亲又躲在暗处偷偷哭呢。母亲躲在狼洞沟的山洞里哭,那里树木掩映,僻静。母亲躲在坟茔地里哭,那里人迹稀少。母亲躲在高粱地、苞米地里哭,风吹叶子哗哗响,那是最好的消音器。
母亲头一次为我哭红了眼睛,因为我差点儿迷瞎乔晓美的眼睛。多年以后,我曾经回望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也认真回忆乔晓美的眼睛,真是五味杂陈。用文学语言说,乔晓美的眼似丹凤,?目盼兮。用世俗的话来形容,乔晓美有点儿吊眼梢。用音乐家的乐感来形容,乔晓美的双眼皮、长睫毛像约分简化的浪漫五线谱。我当时却认为乔晓美那双“人见人爱”的大眼睛,是我的敌人。孙大舌头掉进我挖的陷阱踩一脚牛粪,李二寡妇的鸡叨我下的踩夹子,脑袋打光毛成秃老亮,我和鲁东来偷香瓜被看瓜老头儿捉住,我逃学跟艾永光几个淘气包挖老鼠洞里的粮食,都被乔晓美的眼睛看到后“走漏消息”。我不止一次被我母亲训斥,被老师罚站。
我恨死了乔晓美的眼睛。
可我不可能如银幕上、小说里的狠人,因为谁“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就将其灭口,我只用我的方式对乔晓美提出严正警告。
那个炎热的夏天,我在乔晓美必经的大杨树下攒一堆细面土,土里埋几只蚂蚁。在土堆侧面插进一片寸余宽、半尺长的胶合板,胶合板45度角下边垫块石头,第一次灵活应用了小学四年级学的杠杆原理知识。乔晓美一过来,我就请她听“蚂蚁唱戏”。我两眼盯紧土堆,哼哼呀呀学着当年的流行歌曲,乔晓美不信,质疑蚂蚁怎么会唱歌呢?我便继续学着土堆里蚂蚁唱歌,并不断换歌,这首歌唱两句,另一首歌再唱两句,我脸上的表情丰富生动。乔晓美有点儿半信半疑,哈下腰瞪大眼睛去看那个小土堆,我瞅准机会猛地一拳砸在已经形成战力的胶合板翘高的上部,杠杆作用下胶合板瞬间爆发,插进土堆的宽肚皮向上一挺身,让干面土飞出一大团蘑菇云来!乔晓美喊了句“哎呀妈呀”,便蹲在地上揉眼睛,随后绝望地喊:“我眼睛瞎了!”咣地一下倒在地上号啕。我母亲和赵姨两人用清水洗了整整一个下午,总算清理掉乔晓美眼中的尘泥。我母亲向乔晓美道歉,向乔晓美的父母道歉、鞠躬,最后我母亲提出乔家人乐于接受的和解建议:每年都给乔晓美家孵鸡雏,孵多少都行,分文不取。
当年农村太穷,鸡屁股便是小型银行。乔家同意了。
乔晓美接到县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那天,还特意来我家感谢我母亲,也感谢我。乔晓美向我母亲行鞠躬大礼,称多亏我母亲年年给她家免费孵化那么多鸡崽,她才勉强把书读下来,而今跨进重点高中的门槛。乔晓美对我说,当年你要不用听“蚂蚁唱戏”坏我,我哪有考重点高中的机会?坏事变好事,我真诚地谢谢你。
我怦然心动,瞭一眼乔晓美,真想说你的大眼睛真漂亮啊??梢豢?,我却说,怎么样,这回才知道我这人很有远见吧?
乔晓美像摘花那样抬高胳膊,用她那可以弹钢琴、串二胡弦三四个把位的长手指绾个好看的兰花指,用指尖儿轻轻点我鼻尖一下,嘁,说你胖你还喘上了?
我母亲笑骂道,你这淘气包,没少给我惹祸!
我把日子往前翻,回到我坏乔晓美听“蚂蚁唱戏”的旧时光,我母亲又为我哭红了眼白。我同学汪海军因“眼珠子掉出来”,上县城亲戚家串门,我们却听到不对称的信息,汪海军上县医院去“安眼球”?;褂幸痪浠巴μ螅耙膊恢滥懿荒馨采稀?。我母亲赶紧上人家道歉,好话说尽,汪家却带搭不理的。我母亲替我揽罪说:“都是我的错?!敝钡轿夷盖姿狄院笸艏曳趸ρ级?,一律免费,汪家人脸上总算春暖花开。
我母亲回家抠问我细节,怎么把汪海军眼珠子给打出来了?
见我不吱声,我母亲一把抓起身边的剪刀……
我这才低着头慌忙说了经过:我和赵姨儿子杨中实在村头树上摘寥若晨星的红山楂,几个山楂都在树尖上,很不好摘。下树一看,摘下的十来个红山楂全让汪海军给吃了。我俩下树时,只剩下最后一个红山楂,汪海军一把塞进嘴。我很生气,用力推倒汪海军,杨中实趁机骑他后腰上挥拳,趴在地上的汪海军没来得及嚼,我抓起地上的细面土扬他脸上,汪海军张大嘴巴号哭,眼泪和口水形成小瀑布。我早就忘了迷乔晓美眼睛的教训,汪海军感觉眼睛疼,慌忙从地上抓起一只粘满泥土的小圆球惨叫起来:完了,我的眼珠子被你们打冒了!
我和杨中实一看,汪海军手里抓个湿泥蛋子。我们知道惹了大祸,赶紧逃走。
我抬起头,看见母亲脸上泪如水洗,牙齿咬白了下唇。我很害怕,知道母亲气坏了。母亲说汪海军的眼睛要是安不上,毁了人家一辈子,这可怎么办??!
母亲突然举起剪刀,我吓得赶紧闭上眼睛。
我妈再生气也舍不得打我。连让乔晓美听“蚂蚁唱戏”那次,母亲都没有打我。这次母亲真的急了!
可是,剪刀并没有落在我的身上,我睁开眼睛时,见母亲的大腿红溪泛滥……
我吓得不知道怎么好,母亲平和地对我说,是我没管好你,全是我的错。儿子,你是我的心头肉,扎你比扎我更疼。母亲边包扎伤口边说,你看看你赵姨,就因为瞎了一只眼,一生全毁了!连儿子都嫌弃她。你赵姨多次跟我说,要不是牵挂儿子,她早就不想活了!可是,你赵姨每一次去学?;蛞碳铱炊?,小中实从来不给她好脸色。只因同学们喊“瞎眼婆的儿子”……
“少来看我!”“我不用你看!”“别来了,我烦你!”小中实的每句话,都是一把刀子,狠狠扎在你赵姨身上。儿子住爷奶家躲避她,赵姨很少见到。越看不见越想见,现在,赵姨实在忍不住才去看小中实,不敢凑跟前儿,只好躲在暗处远远地看几眼。
这样揪心割肺的日子,还不知道要忍受多久呢!
我母亲不敢再上汪家问汪海军的眼球安上没安上,却整天愁眉不展,以泪洗面。直到三天后汪海军回来才知道实情,汪海军的眼睛根本没伤。汪海军从地上捡起那个粘满泥土的湿乎乎的圆球,并不是眼珠子,而是他嘴里掉出来的山楂。
汪父这样跟我母亲解释,当时没说实情,只想憋憋小国强,吓吓他。这小子也太淘了,一脑袋让人想不到的怪招儿。至于孵鸡崽的事儿……没等汪父把话说完,我母亲抢先回答,你放心,我答应免费孵化的事儿肯定算数。只要孩子们不惹事儿,比什么都强。
我母亲甘愿熬坏眼睛,也要坚持孵化,除了挣点儿有限的零花钱,还用“孵化外交”开道,交了不少人,平了不少事儿。但有的骨头太硬,也是啃不动。赵姨想儿子哭烂眼睛,我母亲想用白给杨中实爷爷奶奶孵蛋拉近感情距离,隔三岔五让赵姨看一次儿子??扇思曳臣ρ级煺饫喽?,一只都不养。白送他们毛蛋,人家嫌臭。我母亲没有气馁,开辟出一条“曲线救国”的小道,间接帮了赵姨的忙。
我母亲先把毛蛋洗干净放铝盆里,再放上葱花、姜片、花椒末和酱油、豆瓣酱,用硬火炖,用锥子扎些小孔,让调料味道打进毛蛋内部。一揭锅,天哪,香味直往鼻里钻,谁受得了???按现在话说,这美味毛蛋属于“私人订制”,专为杨中实做的。每周星期五吃一次。为了让赵姨看儿子真切,我母亲故意把院墙拐角处的土坯抠出半块,再原封不动安上。杨中实一来,赵姨就躲在墙角,悄悄把半块土坯拿出来,墙空隙便成了取景框,赵姨的眼睛便成了摄像机,把瞳孔焦距瞄准儿子杨中实。
为了让赵姨取景方便,母亲又发明一种吃法,在院里用石块搭个简易灶台支架,把小锅放上,等干柴烧热锅底,赶紧把事先备好的调料和毛蛋放进锅。毛蛋炒到七八分熟,再放进葱花和蒜片、姜片之类,嗨,别提有多香啦!
我面朝窗户坐,杨中实面朝院墙坐,脸正好对准赵姨窥看的墙洞。
母亲每周在院里做一次毛蛋,赵姨便能看见一次儿子。赵姨每次在墙角后面看见一次儿子,就心情大好,能睡好几天安稳觉。
见赵姨精神头儿好多了,气色也好,我和母亲都特别高兴。
可是好景不长。汪海军捅开了这个秘密,把我和母亲精心策划组织的母子会面好戏彻底捣毁。杨中实指着墙外的赵姨大吼:你离我远点儿!可怜赵姨连连向儿子点头,赶紧跑开。
过后我指责汪海军,不该这样坏掉母子相会的好事。汪海军理直气壮地向我说,咱屯的小孩子有一个算一个,谁求杨中实做手枪都行,就我不行。我生气?。⊙钪惺刀晕宜?,汪海军拿山楂当眼珠子这事让他倒了大霉,老师罚站晒太阳,他爷踢他腚跟脚,他爸扇他大嘴巴,一想这事儿他就心堵。凭什么给他做枪?
杨中实手太巧了,会做各种手枪,他的“手枪外交”战略,太笼络人心。我们男孩子人手一把手枪,大多是杨中实做的。偶尔有出自别人之手的枪,也是不入眼不入流的。杨中实做手枪是有格局和远见的,分三步走,使用一代、制作一代、研发一代??甲霭劝劝扔米炫湟舻氖智?,第二代升级为能打弹弓的手枪,第三代手枪已经能打火药枪沙。后来两人缓和了外交关系,杨中实真给汪海军做了把最新款能打火药的手枪,结果还捅了大娄子。这是后话。
后来我才知道,杨中实跟汪海军的矛盾,在学校就埋下伏笔。杨中实大我两岁,比我高一个年级。王俊文也大我两岁,因为上学晚,却低我一个年级。上初一时,我们仨成了同班同学。杨中实因为得了红眼病,东看西看折腾好几个月又休学一年,数学跟不上,降级到我们班。汪海军学习拔尖儿,跳级到我们班。事实证明,跳级和降级的,都没有我这“原配”好。平时看不出来,却在一次期中考试揭了盖。
盖子是新来的斜眼女数学老师揭开的。
以前我对斜眼女教师有所耳闻,她一监考,班里的平均分数就下降。很多同学挖空心思打的小抄很难用上。女教师在教室里走来走去,眼白翻来翻去,谁也搞不明白她在向哪边看。斜眼的目光就是一把刀,专剜打小抄的同学。
有一次,斜眼指了指我右座女同学的手(她嫌屋子冷,将手抄在袖筒里),说:拿出来!快!
我错了!我左座一个女同学站了起来,哆哆嗦嗦掏出袖口里的“小抄”纸条,对斜眼教师说:“我改,我一定改!”
斜眼女老师的监考杀伤力太大,没人搞得清她朝哪个方向看。刚才她明明向右看,左边同学却吓得举了白旗。
那次期中考试,我们班的数学平均分首次被摘掉同年组冠军的帽子。我和汪海军、杨中实都成了间接倒霉蛋。我后座的杨中实悄声说他的钢笔没水了,我立刻启用我俩事先定好的暗号,右胳膊肘向上抬了抬。杨中实用手指捅了我后背六下,我知道他被第六道应用题卡住了。我精心准备后把钢笔递给他。这个动作正好被斜眼女老师看见,当场抓了现行。她拧开钢笔,把取代钢笔内脏的纸条拿出来,那是完整的第六道应用题的列式和答案。
汪海军不算抓现行,但也不清不白。汪海军课桌上前任同学抠过个寸余长的洞眼,斜眼老师发现后当场还原了抄袭方式:放在书桌里的手一移动,需要的内容便在洞眼里移动镜头那样显现出来。
谁都知道那是前任辍学同学的杰作,可汪海军眼睛是否扫描了洞眼里的抄件,谁也说不清楚。
汪海军和杨中实争论的焦点是,汪海军说杨中实在后座向监考老师“递了眼色”,导致他跳进混水坑;杨中实称汪海军向监考女教师“递了眼色”,致使自己借钢笔抄题的花招露馅儿。尽管谁都拿不出确凿的证据,二人心里却系了疙瘩。
我认为,递眼色是个危险动作,轻易不要使用。理解反了会事与愿违,即使正向理解也容易“强调过当”。
我父亲被带走那天,手铐子刚铐上我父亲的手腕,我父亲便向我母亲狠狠递个眼色。我母亲以为这个眼色的意思是要把我父亲熬一夜写成的揭发信交给穿中山装的领导,便进厨房掏出墙根儿的一块砖,把秘密材料交了出来。结果,父亲信上揭发人的名字,正是来带走我父亲的人……
我母亲的火蒙眼更重了。因为不识字,家里凡是有字的纸张,母亲都珍藏起来。这次,她却把关乎父亲平反与否最重要的材料,拱手交给父亲的对手。当时我只有四岁,不知道母亲为何每天以泪洗面,只知道母亲的视力更差了。挑米里的壳子,鼻尖都快碰上米粒。做针线活儿时脸几乎贴布上,仿佛在闻布的味道。走夜路肩膀撞树上,轻声说句对不起,转身错开。
母亲虽然上过当、吃过亏,却有着宽广的胸怀。在每天只能吃半饱的日子,有人拿了关于我父亲的黑材料让我母亲做证、按手押,母亲以眼神不好、看不清字为由,拒绝了。有人让母亲与坏分子父亲划清界限,只要按了手押便奖励200斤大米,我母亲再次拒绝。
多年之后才知道,母亲没有按手押的材料,为父亲的平反扫平了障碍。
母亲的火蒙眼越来越厉害,却照样上生产队干农活儿,照样熬夜孵蛋,照样上山打柴。勤劳的母亲在“淡墨里”摸着剪鞋样,摸着绣窗帘,摸着认针。母亲看什么都是黑影,还能认针。八十大寿时,亲朋好友都来祝贺,“女一号”母亲当场来个表演秀,凭感觉把细线穿进针孔,博得一片喝彩。
因为视力太差,现实生活中喝彩很少,忧伤常伴。
一天早晨,我被一阵低低的抽泣唤醒。只见母亲双膝跪在屋中央的地炉子炉坑前,一边抽泣一边从炉坑里双手捧出湿漉漉的炉灰,装进旁边的铝盆里。
在困苦的年月,平时只能吃半饱,连粗粮都以喝粥为主,更别提细粮和油水。我们五月节和中秋节每人生产队分二斤白面,春节分三斤,一年只能吃到七斤白面。豆油更加缺稀,每人每年只分一斤半豆油。头天晚上,生产队分给我们全家三口人四斤半豆油,我用盆端回家,放在北炕。
我当时刚刚高中毕业,在生产队当农民。尽管我每天很累,却没有放弃对画画的热爱。每天晚上我都在画画。半夜画累了倒头便睡,画画涮笔用的脏水,母亲第二天做早饭时倒进炉坑,压下干燥的灰尘再掏出炉灰。早上,火蒙眼已经很重的母亲错把盆里装的豆油当成我画画的脏水,哗啦一声泼进炉坑……
猛然想起把全家一年用的豆油泼进炉坑,母亲脑袋嗡地一下,懊悔而痛心,她扑通一声跪在炉坑前,拼命抓捧炉灰……
母亲接连好几天吃不好睡不着,一下一下拍打自己那双昏花的火蒙眼。直到赵姨找上门来,请母亲帮帮忙。杨中实订婚喝“换盅酒”(东北习俗,即订婚酒),不让赵姨参加。赵姨向母亲求援。赵姨的求情感动了母亲,声称她可以不参加喝换盅酒,可要让她看一眼姑娘,这是儿子的终身大事。实在不行,跟从前一样,把姑娘领到我家院里,赵姨在墙角砖洞偷偷看看姑娘,这才放心。
母亲震怒了!
母亲没有跟杨中实商量,而是把压在岁月深处的真相说了出来:当年赵姨风光无限,在公社文艺队回回主演女一号,经县剧团考核完毕即将奔赴新岗位,却因瞎了左眼而改写人生。赵姨手巧,姑娘们的漂亮舞鞋上的花花朵朵,都是她晚上刺绣的。这天,赵姨绣累了闭上眼躺在炕上歇着,突然被锥子钻心的剧痛扎醒。赵姨捂着左眼一看,五岁的杨中实手里拿着锥子呆愣愣地看着赵姨……杨中实他爸气疯了,要把孩子打死,被赵姨苦苦劝下。赵姨还让孩子他爸保密,说不能让外人知道这事儿,不然孩子会在大伙儿面前抬不起头。丈夫跟赵姨平常就吵吵闹闹,后来有了外遇,跟她离了婚。离婚时,赵姨有两个要求:一是不能让后妈打孩子;二是孩子将来长大了,这事儿不能告诉他,怕他受不了……
杨中实听后连忙跑去找到赵姨,扑通一声跪下,搂着赵姨的双腿一边撕心裂肺号啕,一边扇自己嘴巴。痛悔、自责、悲伤。赵姨也泪流满面,只要儿子认她,这一切都值了。
第二天,赵姨如愿喝了“换盅酒”,被杨中实安排在主位上。整场酒席,杨中实都围着赵姨转。他只对未婚妻提出一个要求:结婚后你一定要好好孝敬我母亲,只要你对我母亲好,我什么都依你。
杨中实办喜酒没几天,汪海军却上演了一出悲剧。为了给姥爷过生日,汪海军用杨中实做的手枪去打沙半鸡。
打掉六只沙半鸡已经够用,汪海军嫌少,非要多打几只。火药枪的枪管安在铜质子弹壳上,子弹壳后屁股安上纸炮。枪栓上的皮筋拉长后一松手,猛丁打在纸炮上,引燃冒火后点燃枪膛里的火药。
那天恰好飘清雪,纸炮落雪受潮,打了几枪都没响。眼见沙半鸡扑噜噜飞走,汪海军急得不行。汪海军左眼盯看黑洞洞的枪口,用别针抠糊在子弹壳上的纸炮,想抠掉粘在子弹壳屁股上的废药。不想,别针和铜摩擦出火星,砰的一声,枪响了。枪管里的全部铁沙尽数打进汪海军的左眼……
一只眼汪海军因此改变人生,对象跟他分手。招工进厂的梦想破碎,由高高在上的帅哥,一头跌进残疾人行列。
悲剧还在继续。
据说,这天,汪海军实在顶不住青春期荷尔蒙的狂猛攻击,扒开男女厕所之间的墙砖,偷窥女人而被派出所抓捕。
照比当时的同类案件,肯定要重判的。
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被汪海军偷窥的姑娘,正是上大学回家度假的乔晓美。母亲闻讯很伤心,一个劲儿唉声叹气,当晚怎么都睡不着觉,在炕上翻了一夜烧饼。
不久之后的一天,母亲突然说,明天就是她生日,得办得像个样儿。我很奇怪,母亲从来不张罗这事儿,今天是怎么了?母亲告诉我,把你赵姨、杨中实两口子,刚回来的乔晓美,还有汪海军都找来,咱们好好热闹热闹。我的眼睛差点儿瞪冒:汪海军还在派出所关着呢,怎么把他也算上了?
母亲朝我挥挥手,哎呀呀,叫你找你就找呗,哪那么多话???
第二天,母亲要请的人一个不差,原来,她提早知道汪海军已经被放了出来。大家像从前一样快活,有说有笑。只有汪海军满脸通红,低头不语。今天要与他最不敢见的人面对面,实在太难为情。
乔晓美居然也来了。
头天晚上母亲接连去两趟乔家,回来说,乔家人很给面子。
早上,我被一股从门缝儿钻进屋的浓烟呛醒,还夹杂着刺鼻的烧布味道。我鞋都没来得及穿,光脚跑到灶房,灶坑砰地打个喷嚏,红火黑烟射出一两米远。我知道,这是大风鼓起腮帮趴在烟囱上口,使劲向烟囱筒吹气所致。我突然看见,母亲那双被雨淋湿、放在灶口等候烤干的鞋,被烧得只剩两个鞋跟。我用水浇灭鞋跟上的火。母亲笑吟吟进来,看我拿着两个滴水的湿鞋跟满脸阴云,微笑着说,我刚办成件大事儿,烧双鞋算什么?往常母亲连丢个纽扣都心疼半天,今儿个怎么了?母亲把两个鞋跟扔进灶坑,又扯我衣袖一下,妈今天过生日,我儿不行不高兴??!走,咱进屋……
乔晓美此刻渐渐活跃起来。她站起来,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耷拉着脑袋的汪海军,咬了咬下嘴唇,大声对大家说:“我要当今天生日会的主持人!”她把生日蛋糕摆好,点上蜡烛,让我母亲许愿。而后把当时最新潮的双卡录放机拎来,把她那能弹钢琴、能大把位串二胡弦的长手指伸过去,咔地按下键子。当《生日歌》前奏音乐悠扬欢快地响起来,乔晓美头一个带头领唱,大家跟着唱起来。
生日歌最后一个音符落幕,乔晓美的兰花指在键上跳几下,一首重金属节奏强烈的乐曲震撼响起,乔晓美夸张地朝汪海军瞟个飞眼,伸出手,来,海军学弟,跳曲迪斯科吧。汪海军脸上立刻燃起一大片火烧云,摇头谢绝。乔晓美三步两步跳过去,拉起汪海军的手便跳,来,动起来,随便跳,怎么跳都行!踩上点儿最好,踩不上也没关系!
我在前边说过,乔晓美那双凤眼很漂亮,也很生动迷人。此刻,生动迷人的不止于她的相貌和肢体,还有表情,还有我看不见的心。
过后我问怎么做的工作,怎么把乔晓美说通的?母亲瞪大所有物象都淹在淡墨里的火蒙眼,严肃地警告我:这是关系到人家一生的大事儿,咱可不能瞎说。
直到写这篇文章时,我仍没解开这道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