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有八个把兄弟,我就有八个干爷。
七爷烈性,从小就野。七爷小的时候,学大人样子就到处拜师学艺。那个黑暗的年月,走江湖卖艺的特别多。有时,外地来一个耍武术的地摊儿班子,七爷就天天去看。人家走了,七爷就跟着走,非缠着人家教他一招儿两式不可,否则七爷就赖着说啥不走。时间磨长了,人家一看七爷是个小孩子,就教给七爷一招儿两招儿的。学完了,七爷立马就回家。七爷梦生,母亲怀着他时就决定,是丫头就改嫁,是儿子就守着过。七爷怕在外边跑时间长了,母亲挂念,七爷孝顺。
满洲国热河省凌河镇,那时有几家瓦盆窑。七爷就在我们李家瓦盆窑里干活,七爷是摇轮子的伙计。七爷每日早、午,要比别的伙计早来一个钟点儿。七爷把九爷踩好的红土泥,从黑泥屋子里搬出来,放到一块像面板子一样光,揉泥用的长方形大石板上,七爷就开始像揉面那样揉红土泥。揉完一面,掉过来揉那面,揉长了,两头都弯过来对头重合,重新再揉长了,再弯过来对头重合再揉,这样每条红土泥要揉三遍。七爷要是藏奸,红土泥要是少揉一遍。大师傅的爷爷在做盆时一使泥就知道,爷爷就先不做了。爷爷就让七爷将泥全部搬回去,重新都再揉三遍,爷爷瞅着七爷揉。七爷每日把揉好了的,像过去大长圆枕头样的泥,一条条垛起来。七爷每日上下午各揉六条泥,这是盆窑一盘轮子一天做瓦盆用的。
爷爷刚做完的泥盆,需要马上搬到外边晾场上晾晒,晾场很光。下过雨,当二师傅(专门管晾晒收拾泥盆的伙计)的二爷,就要用筛子往晾场上筛小灰,用光光的小碌碡压平整。晾场比场院还要光,就和现在的水泥地面差不多,颜色也差不多,就是没有那么坚硬。
晚间没啥事儿,盆窑的伙计们都愿意到瓦盆窑院里来乘凉,有时爷爷就给他们讲古。七爷晚间也来,散场后都要在晾场上练几套拳脚,或耍两路刀枪棍棒。有时看热闹的人多,大伙再捧场,七爷就多练几手。从小乱投师的七爷,真有些五花八门的歪功夫,有时还真得到人们的喝彩。这时七爷就更来劲儿了,一直练得汗往下淌,还不愿意收手。有时老妈来找了,七爷才立马住手回家,七爷孝顺。
七爷贪上事儿,是那年正月十五,其实这事儿委实也有点儿怨七爷。
做瓦盆是春、夏、秋三季,冬天是没有事儿的。没啥事儿了,盆窑的伙计也要凑到盆窑来。有时爷爷就给他们读,《大八义》、《小八义》、《七侠五义》、《三侠剑》之类的武侠小说。七爷最爱听爷爷读武侠小说,读到精彩处,七爷就让爷爷再读一遍。七爷怕听小说落下,七爷就成天长在我们家里。
那年的正月十五,爸爸和两个姑姑,就缠着七爷、八爷、九爷去看高跷,三个爷就领着他们去了。爸爸小,九爷就用脖子颈儿颈儿着爸爸。七爷、八爷就领着两个姑姑。在老爷庙广场上,把几拨高跷、地蹦子都看过了。也没啥热闹了,九爷还是颈儿颈儿着爸爸,七爷、八爷领着两个姑姑就往回走。
走到太平街上,就看见街边围了一堆人。七爷愿凑热闹,就把一个姑姑交给八爷,拨开人群往里挤。挤进里一看,是“馋猫眼”(凌河镇伪警察署的一个警察)硬说一个乡下来看会的姑娘是八路军区小队的探子,生拉硬拽着姑娘上警察署。姑娘就打着嘟噜,死活不去。姑娘的几个亲戚急的,也在一边给“馋猫眼”磕头作揖说拜年的好话,求情。“馋猫眼”瞪着小老鼠眼就是不干,非要把姑娘带走不可。
正月十五的夜晚大月亮地,街两边的人家门口都挂着灯很亮。七爷一看,姑娘大约十七、八岁。大高个,粗黑的一根大长辫子,虽然穿着打着补丁的碎花旧衣服,人却长得水灵水灵的,尤其那对丹凤眼更受人看。七爷一瞅“馋猫眼”盯着姑娘那直勾勾的小老鼠眼神,心里就明白了咋回事儿。
七爷又仔细观了姑娘几眼,心里突然涌动着什么。七爷上前,就一把攥住了“馋猫眼”拽姑娘的手腕。七爷一叫劲儿,“馋猫眼”的手就哆嗦了,立马松开了拽姑娘的手。七爷手有功夫。“馋猫眼”的一边肩膀子,就随着七爷的手就耷拉下来了。“馋猫眼”说话也岔了声,“你……你想干什么?没长眼,老子是……是日本宪兵,队……队……警察署的,警……警察!”七爷在牙缝里也挤出几个字,“知道,你是警察狗子,外号‘馋猫眼’。是一个嘴馋、手馋、色馋的馋猫。”七爷给姑娘使了个眼色。姑娘深情的看了一眼七爷,给七爷鞠一躬,“大哥,我忘不了你……”
两年之后,姑娘和七爷还真有一段恋情(我在另一篇作品中写到),这是后话。当时姑娘和亲人,就急忙快走了。“馋猫眼”眼巴巴的看着到手的姑娘飞了,可他的手腕还在七爷的手里攥着,挣不脱。一直看着姑娘人走没影儿了,七爷才放开“馋猫眼”的手。
七爷回到家,爷爷知道后就让七爷到外边躲几天。七爷不干,七爷怕老妈知道惦记,七爷孝顺。第二天,七爷就出事儿了。上午,一队警察还有几个日本宪兵,就来到了我们李家瓦盆窑。说七爷通八路军区小队,不容分辩就把七爷绑走了。
七爷的老妈知道后,哭天抹泪的来找爷爷。爷爷花了钱,托“天盛号”的大掌柜,贿赂了警察署长,才把七爷放回来。七爷在警察署里圈了五天,挨了几顿胖揍。七爷回来后,在家躺了十多天,才把伤养好了。七爷就说咽不下这口恶气,七爷就要报仇!怎么才能报仇呢?七爷也没想好。
不多日,伪满洲国来招国兵,七爷就主动报了名,要去当国兵。爷爷们都劝,七爷不听。七爷的老妈说他,这次七爷也不听。七爷是非要去当国兵不可。七爷的老妈气坏了,拿着把剪子最后和七爷说:“告诉你,你非要去当国兵,干那辱祖宗的事儿,妈就立马死给你看!”七爷扑通就给妈跪下了,七爷说:“妈,儿不是成心想去当国兵,灭良心替小日本欺压咱中国人。儿是想报那‘馋猫眼’的一箭之仇,儿报完了仇,儿立马就不当兵了,儿不能离开妈。”七爷孝顺。
七爷体格好,七爷就顺顺当当地当上了国兵。七爷一天就坐上闷罐子火车,去了省会承德。四个月后的一天,七爷穿着精精神神的黑色国兵服,就突然回到了凌河镇里。七爷就在街里寻“馋猫眼”。
一天,“馋猫眼”从“天一阁”窑子馆刚出来,嘴里还哼着下流的送情郎小曲,一个人突然挡在了他的面前。“馋猫眼”抬头一看,是一个国兵,急忙打了个立正敬了个礼。“馋猫眼”放下手,仔细一看国兵竟是七爷,就先愣怔住了。七爷也正狠狠地盯着他!“馋猫眼”小鼠眼珠子一转,马上点头哈腰的,“爷儿们,挺能耐,当国兵了。走,到东来顺饭庄,我请客。”“请你妈了个蛋!”七爷上去一拳就把“馋猫眼”打了个鼻口出血,然后又是一阵拳打脚踢。“馋猫眼”一点儿反抗能力也没有。七爷在大街上,一直把“馋猫眼”打得鼻青脸肿,身上也青一块紫一块的,七爷才罢手。当时满洲国的世道是,国兵打警察,没挡。七爷终于出了这口恶气。
报完了仇,七爷还就不走了。已是春暖花开了,七爷脱了国兵服,又开始在我们李家瓦盆窑摇轮子。没几天的事儿,就来了几个满洲国宪兵,还有一个军官,找到了我家瓦盆窑。说七爷是逃兵,不由分说就把七爷扣了回去。
七爷被带走之后,大伙这才知道,七爷是从满军部队偷着跑回来,找“馋猫眼”报仇来的。逃兵抓回去是要被枪毙的。七爷被抓走了之后,再也就没有了音讯……
后来有人从承德回来说,七爷被抓回去之后,就被活活打死了。也有的说,七爷被军法处置枪毙了。七爷的老妈听到这一噩耗后,当下就得了急火烂,粒米不进。爷爷们守了五天,就死了。
解放后,抗美援朝都结束了。五几年的一天,凌河镇上来了个陌生人,打听我们李家瓦盆窑。有人给他领到了已经入了社的瓦盆窑院里,来人打听解放前瓦盆窑摇轮子的伙计七爷。正在摇轮子的爸爸说,七叔那年被满洲国宪兵抓回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来人说,七爷有一个母亲。爸爸说,七叔被抓走之后,不多日子,七奶就得急火烂死了。
那人就要看看七爷母亲的坟。爸爸就将来人,领到东山坡七爷母亲的坟前。那人扑通一声跪下,连磕三个响头,说:“大婶子,我替我们排长来看你来啦,给你老人家上坟来啦……”那人在坟前,就哭得泪流满面的……
从坟地回来,爸爸问那人七叔在哪儿?那人就讲述了,七爷那年被抓回去之后,在宪兵队先蹲了小号,是要等着受军法处置枪毙的。七爷会不少五花八门的武艺,他们连长很赏识七爷。连长去看七爷,背后告诉七爷就说回家是为了报仇不是逃跑,就这样连长力保七爷没被当逃兵枪毙。七爷对打枪也有天赋,尤其是机关枪打得准,连长还推荐七爷到军区教导队培训。七爷在教导队各项军事技术都是尖子,尤其是机枪点射发发中靶。三个月后七爷从教导队回连队就当了机枪手,后又当副班长,很快又当上他们七班长。
转眼到了秋天了。八路军的区大队、游击队,今天端一个伪满警察分驻所,明天又偷袭了集家并屯的部落人圈,后天又袭击了日、满军据点,频繁的打击日伪。日军就组成有日军、满军、警察大队联合讨伐队讨伐。他们的满军连队就经常接到命令,随讨伐队去围剿八路军的区大队、游击队。每次他们连队参加讨伐行动,连长都告诫士兵,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不要为小日本卖命,小日本的兔子尾巴长不了了,我们要给自己留条后路。每次行动中,他们连长带连队就装熊煞后不靠前,有时被日军逼得没办法往前冲,见着八路军也是冲天放枪虚造声势不是真打。有时日、满军讨伐队包围了八路军的什么队伍,命令他们的连队单独守一块地方,连长还巧妙地让开空隙把八路军的人放走了。
一来二去的七爷他们知道了,连长、三个排长、还有班长,都倾向共产党八路军。七爷讲义气,连长又保过他的命,连长背后和七爷讲,我们中国人不但不打中国人,我们中国人还要向共产党八路军那样,把日本侵略者赶出中国去。欧洲战场苏联红军已经进行大反攻,亚洲太平洋战场美军也进行了大反攻,小日本长不了了。七爷也就懂得了一些救国道理,很快成为一名抗日的坚定分子。他们也看到日本关东军部队也有调走的,也听到了日军“玉碎”的声音,满军里的日军指导官也不那么趾高气扬,小日本的气数是快尽了。连长又给七爷的他们班多配备一挺机枪,由七爷专门使用着。
一天半夜,连队突然紧急集合。随日军、满军还有警察大队黑夜出发,包围了山里的一个大村子。据说有人密报,村庄里住有开会的共产党的县委、工委、区委干部还有不少八路军。天一亮,讨伐队就向村子搜索缩小包围圈,很快就听见了枪声。他们的满军连队打仗是有名的“熊”连队,日军少佐就命令他们的连队不参加进攻,在后边担任预备队。还给连队留下一名日军指导官和一个分队二十多个日军待命。村庄四外打得非常激烈,枪声喊杀声不断。连长非常着急,老想到前边看看去。日军指导官不让,说预备队没有命令不能动。突然一个日军通信兵来报,说八路军在西边山头突围,命令快去增援。
日军指导官带着日军分队和他们连队,就向西边的山头快速跑去。山不高,到了山下就看见山头上的日军与八路军打得正激烈。指导官带队就从山坡一侧上去,企图突袭八路军的侧翼。冲到半山坡上,离枪声越来越近了,指导官命令他们连队打头冲锋。连长说皇军的厉害满军的孬种还是皇军先冲,士兵也就不走装熊。指导官就带着日军先冲锋,连队在后面随着。连长就来到七爷身边,叫把日军全干掉。七爷带着他的班跟在了日军后边,连长一枪把指导官打死,七爷的机枪也响了,只一梭子就把日军扫到了一半,士兵的枪都响了,只一两分钟,一个分队日军都不明不白的去见了他们的天皇。
连长说我们起义投八路军,去抄小鬼子的后路。士兵们不再装熊,随连长向山顶冲去。连长带满军上来,山头的日军中队长看见来了满军增援很兴奋,命令日军顶住八路军的进攻。他们连队一百多人到山头散开,照着日军的身后就是猛打。一下就打死日军中队一半,日军中队长还不知道咋回事,就被七爷的机枪扫死了。没死的日军蒙了不知道向哪头还击,日军两头挨打很快一个中队的日军就报销了。连长大声喊,八路军的弟兄们,我们满军起义了,快从这里突围。
共产党的干部很快从这里过来,往西撤退。区大队长过来,紧紧握住连长的手说,你的起义太关键了。连长叫区大队长赶快带干部转移,他带连队掩护。很快有讨伐队的日、满军尾随追了过来。他们连队就和部分八路军在山头上阻击,掩护干部安全转移。七爷的机枪打得正起劲儿,突然一颗子弹打中了七爷的胸部??计咭⒉恢?,血流了下来七爷才感觉身上发凉,七爷还继续射击,终于把进攻的日、满军打了下去。七爷一摸胸口全是血。他发现七爷负伤了,忙喊卫生兵给七爷包扎。胸部贯穿伤流血很多,七爷很快昏了过去,就被抬离了战场。
掩护任务完成,他们全连就加入了八路军区大队。他们连长原来就是共产党员,连长当了区大队副大队长。七爷只是流血过多,子弹也没打着要害。七爷在区卫生队养了一些日子,护理七爷的就是当年七爷救下的那个姑娘。七爷身体好,伤很快就好利索了。七爷回到连队就当了排长,他当了七爷排的班长。
转眼第二年,一次叛徒告密,区大队被日、满军讨伐队包围。为掩护区大队突围,七爷带领全排在一个山头上阻击日军。仗打得异常激烈残酷,伤亡很大。鬼子冲上了山头,他们也没有子弹了。七爷就带领他们,就与鬼子进行白刃格斗。擅长拼刺刀的鬼子兵,一连被七爷挑了五个,把刺刀都挑弯了。鬼子兵蒙了,不知七爷是啥武功,吓得无人再敢上前与七爷对刺。
一个日本军官突然举手枪向七爷开枪,子弹击中了七爷的胸部。他斜冲上去,把鬼子军官刺死。七爷临终前嘱咐他,要是能活着,一定要替七爷看看老妈。
七爷孝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