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梅花欢喜漫天雪”， 漫天飞舞的大雪中，梅花开的正艳。这是母亲的一幅刺绣作品。
母亲爱绣花。那时候，总有很多的邻居和阿姨们来我家看母亲绣的花，来过我家的人都说一走进我们家，就让人有一种干净整洁、清新愉悦、与众不同的感觉。屋内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但件件家具都摆放得非常合理，所有物件都擦拭得干干净净，墙上贴着的多半是梅、竹、荷、松这类内容的画。除了这些，我想更多的是得力于母亲绣的那些物件，我们家的门帘、箱帘、缝纫机套、被单、枕套、衣服、鞋垫......都绣着美丽的图案：鸟儿婉转，鱼儿游动，牡丹吐蕊，一幅幅作品灵动鲜活，栩栩如生。
一对漆着亮油的红曲柳木箱子，平时都用暗锁锁着，那里面锁着钱、粮票、布票以及不让我们小孩子碰的东西。母亲刺绣用的东西用一个绿色的方围巾包着就锁在这个红木箱子里，绿方围巾包着小笸箩、花撑子、绣花针、绣花线、花样子。绣花的时候，母亲把针、线装在小笸箩里，用起来方便。小笸箩底部铺一个白色的小方巾，小方巾的四角耷拉在笸箩筐的外面，四角上绣着四朵淡蓝色荫凉的小花，红红绿绿的丝线、尼龙线和银色的绣花针就躺在小笸箩里。这些彩色的绣花线就像一个个等待出阁的女子，当它们被母亲绣在布上的时候，它们才有了生命，那份美丽也才真正地展现出来。
花撑子是竹子的，内外两个圆形的竹圈，绣花布套在内圈上，外圈再卡住内圈，用花撑子把布固定绷紧。这样便于绣花时上下走针，绣出的图案平整、匀称、美观。牛皮纸层层包裹着的是母亲积攒收集的绣花纸样子，一部分是从别人那里描来的，一部分是从解放军画报上剪下的，解放军画报是新学期开学时，母亲从军代表室给我们要来包书皮的，看到里面有好看的图案母亲就剪下来留作样子，还有一部分是母亲自己设计画的。厚厚的一摞子，有熊猫竹子、喜鹊登梅、高山流水、龙凤呈祥、云子卷......这些花样子经由母亲的手描在棉布上，再一针一针的绣出来，最后变成一幅幅栩栩如生的刺绣作品。棉布和的确良是当时绣花的主要布料，母亲爱买的多半是白色、天蓝色、淡绿色的。这类布料本身就干净清爽，而且越洗越亮堂。五颜六色的绣花线绣在雪白、天蓝、淡绿的布上，或艳丽、或素雅，一种无法言说的美便如烟般铺陈开来......
晚上，劳累了一天的母亲回到家里，做饭、洗涮，答对我们吃完、睡下，然后才能坐在灯下开始绣花。哥哥自小就非常顽皮淘气，衣服裤子常?？钠啤⒛セ?。母亲就在坏的部位扎上一块布，然后在上面绣个小动物图案，遮住了坏损的部位，很多年后我悟出，其实那也许就是残缺之美。过年或者换季时，母亲为我们做的趟绒衣服上总会有一些小惊喜，不是领口上绣有一朵小花，就是衣兜上绣有一个大大耳朵的小兔子、小老虎、憨态可掬的熊猫。七十年代，生活清苦、物质匮乏的条件下，母亲就像变戏法似的总能让我们的生活变得生动形象、多姿多彩起来。寒冷冬日的夜晚，枕着绣有荷花的枕头，盖着绣有牡丹的被子，感觉梦香甜，夜也温暖、温柔。
每次绣花的时候，母亲都先把手洗干净了，她的目光里满是虔诚，在她的心里一定把绣花看得无比圣洁。灯下，母亲的脸上有一种安详的光泽。我看见她布满岁月茧子的手，在花撑子上灵巧地穿针带线，无数个夜晚过去后，那五颜六色的丝线、尼龙线就在布上开出了一朵朵花。桃花、梨花、荷花、迎春花、野菊花、红梅花，那是一朵朵梦想之花，是一朵朵永不凋谢的花，它们带着母亲的体温，带着母亲的美好愿望，一年四季地开在我家的门帘上、缝纫机套上、开在箱子帘上，被单上、开在我的衣领上、袖口上，开在屋子里的角角落落，鸟语花香，春满心间。
母亲喜欢梅、松、竹、荷，喜欢大自然的一切美好景物，尤爱梅花。梅花傲然霜雪，坚强不屈的品性常为母亲所称道。在所有的刺绣作品中，母亲绣的图案最多的就是梅花。喜鹊登梅，园中梅、墙角梅、水边梅、雪中梅......
“梅花欢喜漫天雪”是母亲最喜欢的一个作品，它绣在我家里屋的门帘上。漫天的大雪中，梅花开得正艳。梅红雪白，梅花绣的跟真花一样，她迎着风，沐着雪，在寒冷中欢喜地盛开着。是唐朝的梅花么？是北宋的梅花么？如果王维见了这样的梅花、王安石见了这样的梅花，不知还要写下多少流传千古的咏梅诗篇。
2010年，我开始写作的时候，写下的第一首诗歌就是关于梅花的，我空间日志里的签名档用的也是一幅梅花图，这些都是自觉不自觉的行为。后来，我才终于明白，这么多年来，梅花一直开在我的心里，从没有凋谢。母亲就是开在我心底的一朵永不凋谢的梅花。在那远去的贫寒的岁月里，母亲绣的不是花，而是她的梦想，是她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渴望。
二、
仔细想想，其实冬天是给农人们准备的。春种、夏耕、秋收，忙碌了三个季节，粮食归仓，牛羊归圈了，鸟儿入巢了，红辣椒挂在墙垛上，锄头、镰刀靠墙立着，这时农人也该歇歇了。
女人们做做针线，唠唠家常，男人们手插在袖筒里，东西两院走走，东街西街转转，看个小牌，打打麻将，再就是喝点小酒。
那时的雪下得又大又多，一场接一场的大雪飘向村庄，大雪没膝，脚印踩出来的小路弯弯曲曲，像一首蜿蜒的民谣。一场大雪后，推开柴门，篱笆上落满洁白的梨花，仿佛能闻到夏天远处果园飘来的阵阵梨香。世界银白，村庄静谧，而唯有老井漆黑裸露着井口，慈祥地静卧在青石墙旁，老井无言，它只是静静地看着满世界和自己不一样的颜色。大红公鸡“喔喔”地叫几声，有时会随着出来抱柴火的女主人进到烧饭的外屋溜达、视察一圈。牛棚里的牛甩甩尾巴，偶尔“哞哞”叫几声，眼睛里满是慈悲......
冬季天短，农人没什么事情，一天就吃两顿饭。早饭烧得晚，晚饭烧的早。烧完饭，灶坑里的火熄的快，炕凉的也快，因此家家在屋内靠近土炕的地方还支个炉子取暖。在白雪掩映的农舍里，钩亮炉子的底火，围着桌子，盘腿坐在土炕上，朋友或是亲人聚在一起喝上一顿酒，叙叙旧，聊聊家事、说说丰年，说说来年的墒情，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
这个时候，小孩子们会跑到仓房捧一小捧黄豆和玉米粒在炉盖上烤着吃，每每这时，女人还会切几个土豆，给小孩子们烤土豆片吃，孩子们趴在热烘烘的土炕上翻看着已经翻皱了的小人书。一会儿功夫，土豆片翻翘起来，在炉子盖上“嗞嗞啦啦”地唱起了歌，满屋子便盈满了焦黄焦黄的土豆特有的糊香味，深吸着鼻子，心都会跟着快乐地飞起来。
酒真是个好东西，盘点一下，好像很多事情都离不开酒。成功高兴时喝酒，失败忧伤时喝酒。红事喝酒，白事喝酒。喝的对象不同，内容也不同。和朋友喝酒喝的是友情之酒，和家人喝酒喝的是亲情之酒，自己一个人喝酒喝的是寂寞苦闷之酒。而对于农人来说喝酒喝的是一种淳朴的乡情，喝的是一种期盼，期盼着生活的富足和美好。
家里来了客人或者朋友，男人总要张罗着留他们在家吃饭，于是吩咐女人赶紧准备酒菜。一盘土豆丝，切得细细的；一碟脆生生的黄瓜咸菜，或者哏揪揪的萝卜咸菜；一盘炒鸡蛋，大大的葱花斜斜地切的，散落在蓬蓬松松、焦黄焦黄的鸡蛋中，有黄有绿；硬生生的酸菜炖粉条，或者雪里蕻炖豆腐，放上猪油，大锅揭开，大火点上，柴火凑上，女人手脚麻利，也就男人吧嗒一袋烟的功夫，热气腾腾的酒菜就端上了桌子。这时，农人们都不客气，抹腿上炕，拿起筷子，端起酒碗。
酒是从乡供销社买来的纯粮食酿造的酒，58°、60°的高粱酒玉米酒，喝上一口，感觉喉咙火辣辣的，别急，这种酒越喝越香浓，慢慢地，你就会感觉到一种清香、醇厚弥漫在你的五脏六腑，身体各处都舒坦熨帖?；瞥跎?，酒酣人醉，醉了也不怕，倒身睡在土炕上，梦里都是期盼、富足、美好。
农人喝酒不用杯子，用杯子不够劲，就用碗喝，海量大腕，碗边还掉了一个碗碴，有点像出土的文物，浸着一丝丝远古的气息。农人倒酒急急地，不怕溅起酒花，溅到外面，不像城里人，看起来斯文，其实有时候不实诚。溅起的酒花在碗内翻转打旋，像是酒的一种述说。喝到尽兴处，斛筹交错，碗内就会溅起更大的酒花，酒花在碗内翻转，像极了我们波澜起伏的人生。
此时，低矮的农舍外，鹅毛般的大雪簌簌地落着，而屋内炉盖微红，炉火正旺，映着一张张农人的脸，房子该翻新了，儿子的婚事年前该定下来了，今冬的雪下了好几场，不知道来年的墒情怎么样……. 话语长着，酒香漫着，喝着喝着，农人的脸变得像蒙了一块红布一样红。就这样，喝着，看着，品着，酒花翻转，酒兴正浓时，喝酒猜拳，不亦乐乎！他们不知道陶渊明的“饮酒诗”，也吟不出“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的诗句，但他们会扯开嗓子清唱着一首首古朴的东北民谣，民谣吼出嗓子，就像农人站在雪地上，看着一场又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仿佛看到田里正在茁壮成长的庄稼、看到粮仓里堆满黄澄澄的玉米、谷物一样，心里挂满了五彩的流苏，那是农人心中的梦想。
酒花翻转，乡情弥漫，梦儿香甜。就这样，“把整个冬天喝暖”。就这样，一直喝到春暖花开，春色满园......
三、
七十年代初，北方的冬天特别寒冷，大雪没膝，一场雪接着一场雪，根本不化。每到冬天的时候，外屋的水缸、酸菜缸都带着厚厚的一层冰碴。
深冬的早晨，我缩在被窝里，将被角拽得严严的，姥姥喊我：“丫头，快起来，快起来，你看看窗子上开花了”我揉揉惺忪的睡眼，一骨碌就坐了起来，看到北窗南窗一片洁白，满窗子都是冰凌花。“真好看！真好看！”我惊呼着。也顾不得寒冷了，裹着被子立刻挪到炕里南窗下，近前去看，南窗上布满了雪白的冰凌花，窗子被冰凌花遮得严严的，一夜间窗子好像被人用巧手绣满了奇异美丽的图案。有山有水，有花有草，形态各异。有的像阔叶植物，叶子很宽，它们一律向两侧伸展着；有的好像饱满的谷穗，深深地低着头；有的像波浪在翻卷；有的就像动物嘟着嘴；有的像海底的水草，自如随性地伸展着叶片；有的像村庄里一条条的道路，纵横交错；有的还像天空中一群群散落的五角形小星星；有的像蜿蜒远方的河谷；有的像排列有序的花骨朵，一串串的。它们重重叠叠、影影绰绰，朴素、纯洁、静美，婀娜多姿。
这时，姥姥已经把棉衣棉裤在炕头烘热了，穿上它立刻感觉身上暖和和的。外屋和南屋隔墙中间有一个灯龛，旁边有一面小镜子，对着镜子，姥姥给我编好了长长的辫子，“要是头上能戴一朵洁白的冰凌花多好啊，”我向往着。姥姥说：“太阳出来时，冰凌花就回家睡觉去了。”那时我还不知道冰凌花是水蒸气凝华、内外温差大的结果。
穿好衣服，我去喊隔壁的小俊来姥姥家和我一起看冰凌花，我们坐在窗台上，一扇窗一扇窗看，一个图形一个图形看。有一个冰凌花的形状特别有意思，好像是一只小麻雀落在了一只小白兔的头上，我想象着是不是小白兔很生气，晃耳朵想把小麻雀晃下去。看着，看着，有时候禁不住用手去捂，玻璃窗上那一处薄薄的冰凌花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冰凉的手掌处捂出一掌蓝天。有时候还禁不住用舌头去舔，厚厚的冰凌花会把我们的舌头冻住，舌头抻出老长。看完南窗再看北窗，北窗的冰凌花厚厚的，图形不是那么明显，像粗线条的农人。无数个这样的早晨，我和小伙伴就这样在开满冰凌花的窗前凝望着、遐想着......
屋内的炉火升起来，太阳出来的时候，冰凌花慢慢地消融了，冰凌花消融的时候会不会疼，会不会哭泣，雪花是她的妈妈吗？我的脑子里总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问题。
心里总愿意吟唱那句歌词，“寒冷中发芽，霜雪中开花......”。冰凌花，冰凌花，冰凌花是开在我童年格子窗上的一朵朵美丽洁白的花朵，那卷曲的花蕊里藏匿着我们一个又一个美丽的梦！它丰富挑染了一个又一个寒冷寂寂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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