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腊月二十。赶大集的男女老少咯吱咯吱踏着尚未踩实的雪地,不断地从银行大门外路过。越来越近的新年的喜庆气氛在一声声呦呵,一幅幅春联里,和着北风,扑到每个人的眉尖心上??梢写竺胖冢词橇硪环跋?、另一番滋味了。
薜老五蓬着头发,窝着肩膀,身上的军大衣褪了色,油渍麻污的一片惨淡的绿,就跟他脸上的神色一样,像极了霜打过的南瓜,放久了即将要腐烂,抽抽巴巴,蔫绿蔫绿的,还蒙着一层灰白。他倚靠在银行大院内的自行车棚边的水泥柱子上,点头哈腰打着电话,这边还腾出一只手来不时和进进出出的男男女女打着招呼。
王新磊进了银行大院,路过薜老五时随手朝他后背拍了一巴掌。薜老五正巧挂了电话,不失时机地笑着跟王新磊打听:“怎么样,小王?你那个办妥了没?”一边说一边从军大衣口袋里往出掏烟,二十元一盒的玉溪,拍出一支就要递给王新磊。王新磊摆摆手:“不不……我不抽烟。唉,办怎什么样,还不是卡着呢。前天打电话给谭行长,说是昨天能给办,昨天来了,没见着谭行长,经办的人说了,手续不齐全!妈的,这不今儿个又来!”
薜老五重又把烟放回去,他也就是做个样子,这玉溪,他最近几年算是没福气消受了,买上一盒揣兜里,无非是撑个场面儿。特别是这年关岁尾的,格外需要走走行势主义,必要时得整条儿整条儿往人家里送呢!没办法啊,有求于人就得装孙子嘛!要搁以前,别说玉溪了,软中华又算个什么!有时候想想,薜老五睡觉都能疼醒了,也不知道哪儿疼,就是他妈的疼。那俗话咋说来着?见高就拜,见低就踩。薜老五以前有能耐的时候真不觉得这话有啥道理,他几乎也不求谁,纵算是哪天点子背了,也蛮不过几个电话几顿饭就能搞定。当然,他也没觉着自己踩过谁??上衷诘购?,薜老五不再风光了,谁都能掂巴他几下。
就说贷款这事儿吧,以前他哪为这个犯过愁?还用得着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打给她谭丽?还用得着赔脸卖笑的?她谭丽虽然是行长,可每年到这时候都得颠颠儿给自己打电话来,这娘们儿又不傻,事成之后的油水把她养得是肥肥胖胖的。啊,我薜老五这回栽了,你还落井下石了,推脱了一次又一次,拿了我的烟酒,还不给我办是吧?好,我就一天八十遍电话给你打,一天跑你家一百趟。你老公要是怀疑,可别赖我,要在以前,没准儿我早把你睡了。
王新磊这时候也像只闻着腥味儿的猫似的,试探着问薜老五:“哎,五哥,你那签字的人找到了吗?”到了这节骨眼儿上,一个个都比猴儿还精,见了面都互相探口风。为啥呀?因为银行新规定,谁要贷款都得有担保人,还得是两对夫妻同时签字担保。担保人签字了,人家办事员才给你盖戳儿。兴隆镇就巴掌大小的地方,统共没多少人,基本上都是亲戚套着亲戚,哪家有个大事小情儿需要帮忙,站镇中心拿大喇叭可劲儿喊一嗓子,管保沾亲带故的都跑出来了。所以啊,签字担保这种事儿也一样,为了不多费口舌和精力财力,你就得摸清谁托了谁,谁求了谁,然后你好避开这一户。
薜老五一听王新磊这么问,火苗儿腾一声就蹿上来了。“找是找到了,我小姨子,还有我二哥家的侄女小两口。我小姨子还好说,再不乐意,有我老婆抻着,也不好说啥。我二哥家那闺女,就没把我气死!刚才我就给这俩儿祖宗打电话,说小话儿哄着呢。今早我来最早,傻不楞登的就等着他们来,这不到现在……”薜老五看了眼手机,“十点多了,还没到!”薜老五真想开口骂几句,可顾及到二哥和自己毕竟是同一个妈生的,他忍着怒气,恨恨地啐了口唾沫。
王新磊同情地笑笑:“得了,五哥,这年头儿求人的事儿不好办呐!得亏这是有国家政策了,渔民现在可以拿船抵押贷款。这要是没这条儿新政策呢?咱还指不定什么样儿呢,没准儿都得喝海风?。“?,知足吧!”
薜老五恨声道:“妈的!啥好政策到老百姓这儿都得变味儿!”
王新磊抬脚走了,他刚踱进银行大厅,薜老五的侄女侄女婿后脚就到了。侄女儿垮着脸,像是刚参加完谁的丧葬。呸呸呸!薜老五想到这儿,暗自吐了几口,多不吉利!他这回儿当然不能垮着脸充大辈儿,这会儿,他就是孙子。薜老五的笑容电光石火之间就浮了上来,他隔着老远儿就招呼:“刚子小云,你俩儿来了啊?骑摩托车冷吧?赶紧上大厅里暖和暖和去,你小姨他们也在里边儿了……”
小云声音阴沉得让人打摆子。“五叔,这也就是你哈,旁人喊俺俩儿,俺俩儿肯定不能来。孩子都没吃饭,放婆婆屋哄着呢。”
“哎呀,说什么呢!”刚子在一旁捅了小云一把。“孩子先让我妈喂不就得了嘛。”小云使劲儿剜了刚子一眼,恨不得把眼白全甩他脸上。
薜老五袖着手笑嘻嘻地:“那是那是!自家人嘛。要不我走哪儿都夸你俩儿懂事儿呢!”可心里早就骂声震天了。妈的,俩儿小兔仔子,跑这儿给我唱双簧来了,我还不知道你们那点儿弯弯肚子花花儿肠子?!不就怕我瞎了刚子那点儿工资吗!
要说,刚子和小云确实担心这一点。早几年,薜老五可能耐着,闭着眼睛掌舵子也比别家船打上的鱼多。人家都说他是祖上积德,坟冒青烟,所以才这么顺风顺水。他自己也得意洋洋,哪天小酒儿一滋润,就吹嘘自己是海神娘娘座下一童子转世,得真神庇佑。自从他在山东某迪厅迷上了一个小姐,万贯家财不够挥霍,渐渐走了下坡,到头儿连船员工资都发不出来。这事儿就像癞子头上的虱子一样惹眼,让人恶心,老婆好多次都要投海自尽,那段时间全家被她搞得鸡飞狗跳,像上班一样轮流盯着她才没酿成惨剧。
这刚子自打结婚,在薜老五的船上也干了好几年了,可谓是亲眼见证了薜老五的兴衰。这年头儿,滥捕滥捞、海水污染,鱼越来越少、越来越小了,渔民没有好收入,日子着实不太好过。尤其是这些船主,甭管你收入高不高,即便赔本赚吆喝,你也得给船员开工资。久了,就形成一个恶性循环,寅吃卯粮的现象一到年底就粉墨登场。船员工资,船舶保养,购买网具,上水上油……哪一项不需要钱?那就得贷款,尽量撑到来年渔汛。
有那么句俗话,人要是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褂心敲匆淮识汉煅栈鏊?。薜老五遇上这个红颜,真是结结实实尝了一回祸水的味道,他妈的何止是塞牙!简直是要命。他一路发霉,东山还在,就是再也起不来了。薜老五已经欠了船员两年的工资了,每年都只能付给每人半年的工钱。按说这种东家,船员们有权利不跟他有难同当,毕竟大家都得养家糊口,又不是拼兄弟义气的时候,之所以没有这么快落井下石,就是这点儿人民币唯系着呢?;恢髯尤菀祝倩赝芬?,可就难喽!所以,每年冬天休渔之后,也是讨债之时,薜老五自从没落了,就这时候是宾客盈门。平常他都躲着,银行贷款不下来,没脸跟人见面。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年关越近,要债的船员就越是精神,有的干脆每天来薜老五家蹭饭,你怎么躲?薜老五这会儿就特别理解杨白劳当年的心情。
唯今之计就是哄着这俩儿祖宗帮他把字签了,款到手,每人先分上几个,也好过个消停年。
领着侄女和女婿两人进了大厅,等待贷款的人把个队伍排得七扭八歪,分不清头尾。薜老五找了半天,才在走廊的椅子上找到了小姨子和连襟。这俩儿人竟然没排队!他妈的窝囊废,跟他们说要他们占着位置了都不听!薜老五强压着怒火,扒着人群挤了过去。
“我说,新华,你俩儿咋没排队???”薜老五问连襟。
小姨子拉耷着脸忙抢白道:“排什么呀!排得好好的本来是,谁让你一直没回来呀,还不能耽误别人办,就一个劲儿顺着往后延,延来延去,人家都上前边儿去了!”
妈的,说的像她挺有理似的!薜老五呵呵笑了一下,安排刚子站到队伍最后,脑壳上顶着大伙儿的白眼儿,闷着头挤进去问那办公人员:“我说,哎我说,谭行长来了吗?”人声喧哗,那人像是没听见,只顾盯着手里的一套手续。
薜老五提高了音量,又问:“我问一下哈,谭行长来了没?”
那人受惊似的抬起头来,随即笑眯眯地说:“呦呵,这不是五哥嘛!哎呀,你看看我忙的,都没招呼你。你刚才说什么?”
薜老五呵了一声,再重复一次:“我问谭丽来没来。”
“哦哦。行长啊……这真不知道。就凭你俩儿的交情,你打电话,打电话啊,五哥……我这还得忙……”那人说完又低了头。
薜老五悻悻地又挤出来,隐约听见身后有人小声叨咕:“都啥情况了???嗨嗨……还直呼行长大名呢!”这边儿迎面撞上小姨子嫌恶的眼神儿和小云嘟噜着的嘴唇。
薜老五全不理会,踱到大厅外面给谭丽拨电话。通了,不接。再打,通了,还是不接。继续打,通了,依然不接……薜老五打了不知几遍,渐渐磨掉了自己的耐心。
风卷着些微浮雪,打着旋儿从薜老五脚下扫过。薜老五掏出烟盒,背着风点着一支玉溪,他狠狠嘬了两口,眉头渐渐拱成了八字。转身过来,风立即把他嘴边的烟一扫而净,只留下唇边的一点讥诮。薜老五坐到大厅门口的花坛上,屁股下净是未化净的残雪,过了气的月季在寒风中摇拽着残花,孤独地擎着头顶那点儿白,试图美得让自己信以为真。烟借风势,燃得更快,不一会儿只剩屁股。薜老五瞅了一眼,不甘地又狠嘬一口,恶狠狠地将它摁灭在残雪上,黑白分明。
薜老五返回大厅,抱歉地冲着里面那四个人笑了笑说:“咱今儿先回去吧,不排了哈。难为你们顶风冒雪跑一趟……”
“咋回事儿啊,五叔?”刚子打断他,着急地问。这马上要过年了,谁家都等着钱置办年货呢。
“X!谭丽这娘们儿,从腊月初,就和我打马虎眼,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今天都腊月二十了,到小年儿就不给咱放款了。我看她是诚心不给我办事儿!”
“那咋办?”
“妈的,凉拌!我晚上就找她去!”薜老五回头跟那几位招呼:“咱等电话哈。事成了,我给你们各家都来一坨儿大海刀儿。”
薜老五咕嘟着摩托车到家门口,已经十二点了。老远儿的,他就知道坏了——大门口歪斜地停着一辆油漆剥落的破旧摩托车,比自己座下这辆还要破——准是做饭的老李!妈的,又来蹭饭!花子跟花子讨饭。管他,不躲了,看他能把我怎么地!
薜老五就这么大模大样大摇大摆大义凛然地进了屋,他看都没看老李一眼。所有要账的人在薜老五这儿,他都当是爷,因为他以前就没欠过别人的,现在见他们就怕,说白了就是舍不下老脸。独独老李,不但薜老五把他当孙子,他自己也把自己当孙子。这人最大的特点就是能墨叽,所以也就最不好打发。老李半个屁股蹭在炕沿儿上,眼望着正收拾屋子的船长夫人,一脸地尴尬和无奈。薜老五的老婆只顾撅着屁股翻箱倒柜,不看老李,更不说话。薜老五一进门就明白了,老婆这是故意不做饭,下逐客令呐,这老家伙还不识趣儿。
老婆听见动静,回身儿一望是薜老五这个挨千刀的回来了,扔下手里的东西,抓起炕上的旅行袋,摔门跺脚,扭头就走。薜老五也不拦,知她一准儿是回娘家,这么多年夫妻,脾性摸得比她那身上有几两肉还透。
薜老五把车钥匙扔在炕稍儿,顺手拿过一个鞋盒子和烟灰缸,面对老李就坐下了。鞋盒子里是金黄色的老旱烟丝,薜老五抽了两年,就这,老婆还嫌花了钱,没少摔脸子。他撕下一张雪白、窄小的烟纸,捏一小撮儿烟丝在纸上,慢慢归拢成条形,细心地卷起来。
老李见状,掏出兜里的七匹狼递过来。“喏,这给你。”
薜老五拿眼角扫了一下——没开封——专门给我买的,这老小子平时也不抽烟。他还是没抬眼,说声不用,继续卷他的烟。
“老五,咱爷俩儿,我也不拐弯抹角了。咱这工资,你多少给我点儿啊,儿子二十六结婚,就剩几天了,媳妇儿天天闹,说新房里这没买那没买的。这正好又要过年了,你这是要逼死你叔啊?”老李近乎拖着哭腔了。
薜老五的烟卷好了,伸了舌头在最后那溜儿烟纸上舔了舔,手一抹,溜光水滑;他捻卷着两头儿的烟纸,揪掉多余的部分,啪嗒一声点着了。烟头忽明忽灭,老李的心也跟着忽上忽下。薜老五吸了两下,吐掉嘴里的烟丝,说:“叔啊,他们逼我,你也逼我。咱爷俩儿这么些年,我是啥人,你还不清楚吗,要是有了,我能不给你么!”
“老五啊,是叔逼你,还是你逼叔?。?!从你爸活着的时候,我就跟着你们家干,干了一辈子了,我啥时候捣过乱?那年你爸被打成地主游街示众,一家老小没东西吃,是谁半夜偷偷给你们送的……”老李一边说,一边抬起袖口擦上眼泪了。
“行了行了。叔,这样,你先回去,我现在就上谭丽家去。妈的,死娘们儿今天要是不给我贷款,我活劈了她!”薜老五最听不得老李跟他痛说当年怎样怎样救济自己家,他常说自己是坏不了的坏人,心太软了,没等老李墨叽完,自己先败下阵来。
老李叮咛薜老五千万不能乱来。他前脚忐忑地走了,后脚薜老五就奔了谭丽家。这两口子都不在,家里就剩个上初中的闺女在写作业。薜老五也没客气,直接让闺女给她妈打电话,他知道,自己怎么打谭丽也不能接。电话一通,薜老五就抢过去了。
“哎,谭行长,我是老五啊。”薜老五尽量让自己显得满脸堆笑。“啊,对啊,我没办法啊,狗急跳墙,不找你老窝儿来,也堵不着你呀。”
那头儿,谭丽答应薜老五,腊月二十二上午直接到她办公室去找她,她亲自给办,并且许诺他不必找人签字。薜老五这回得意了,谁说人情比纸薄啊,关键时候还得是老关系。他跨着小摩托,唱了一路:“只盼深山出太阳,管叫山河换新装。”
谁知二十二这天,薜老五在谭丽办公室等了一天也没见她人影儿,手机竟然也关了机。晚上薜老五找到谭丽家,大街上望进去,一片漆黑,家里显然没人,灯都没点一盏。薜老五傻眼了,一时之间血气上涌。X他娘,死娘们儿的话就是不能信!
薜老五寻了谭丽家附近的一个小卖部,买了几袋熟食,开了一瓶白酒,一边望着谭丽家的动静,一边自斟自饮。薜老五直喝到醉眼迷离,谭丽一家还是没回来。小卖部的主人好奇地问:兄弟,你是等对面那个谭丽办贷款吧?
薜老五稍一愣怔:“?。∧阏χ??你知道她家人去哪了?”
“嗨!像你这情况,我见多了。甭等了,今晚回不来,要回也得明天在她公婆家过了小年儿。你趁早回吧,还骑着车,赶紧,别喝了!”
“他妈的!耍戏我嘛这是!”薜老五牙根儿都快咬碎了,摇摇晃晃跨上摩托。
好容易到了家,门前一辆面的车堵了他的道儿。见薜老五回来了,车里立刻跳下三个人来。薜老五吓了一跳,体内的酒精被这一惊,又一路风吹,人顿时醒了三分。谁啊这些人?薜老五的三个船员呗——春生,景德,小明白。
“进屋进屋。”薜老五直着舌头,往屋里让着这些神。一进屋,薜老五就拎出几瓶啤酒,打火机一掏,对着瓶口“嘭嘭嘭”,给每人开了一瓶。“来来,哥几个喝点儿。”薜老五用残余的清醒拼命在僵硬的脸上堆积笑容。
“五哥,俺们都不喝。今儿来就想跟你摊开了说说,要是年前再还不上钱……俺几个,过了年儿,就去起诉了……”景德这么说。
“哥,你也别怪俺们不是人,一家都好几张嘴呢。”春生这么说。
小明白说:“五哥,俺还想攒钱说媳妇儿……”
薜老五脸上的笑容有些古怪,他一气儿灌了一瓶啤酒,紧握着瓶颈,手起瓶落,瓶身在自己脑袋上一个脆响,崩开了翠绿的玻璃花儿。鲜红的血缓缓从他额角流淌到脸上,像一条条虫子,拖着长长的尾巴。
薜老五血红着眼:“都去告!你们他妈的,就这么给我落井下石!哼哼。小明白,你妈那年病了,谁给你出的医药费?春生,你,欠了赌债,跟你老婆干仗,谁帮你摆平的?景德,你的事儿,用我说吗?妈的,你偷着卖了船上多少货?!现在我欠你们了,我就欠了!还就不还了。爱咋咋地!”
三个人哪见过这阵仗,面面相觑,一齐嘟囔“这事儿闹的”。小明白最先反应过来,抓起门后的毛巾,捂到薜老五的头上,不由分说,架着薜老五去了医院。
薜老五在医院昏睡了一天一宿,醒来已是第二天傍晚。他从病床上爬起来,径直朝谭丽公婆家走去。薜老五认得路,那年他还亲自开车给谭丽的婆婆家送过两箱鲜活的螃蟹。
一路上,家家户户门口晃着红亮的灯笼,爆竹声声,每个响动里都透着合家团圆,喜气洋洋。时不时地,天空一亮,一朵硕大的烟花就在头顶热烈绽放,天地间硝烟弥漫。
薜老五紧了紧军大衣,摸了摸脑门儿上的绷袋,大夫还给头顶上套了个小网兜,让他看起来像个刚刮了皮的西瓜,一不小心还刮破一处,洇出了红色的汁液。他仰望着天空,晃晃荡荡地走着,脑仁子和脚步一样不由自主。
谭丽一家人正盘腿坐在炕上吃饺子。薜老五推门而入,把谭丽惊得从炕上跳到地上。“呀!老五,赶紧,来的早不如来的巧,吃口饺子。”
谭丽丈夫忙往里让他,全家都胆战心惊地往里让他。谭丽忙出外屋给薜老五拿来一副碗筷,捡了满满一碗饺子放到他面前。“吃吃,老五,别客套哈!”
薜老五不禁心花怒放,看来这造型还挺管用。临进门时,他还特地在门外捡了个啤酒瓶子握在手里。他直截了当地说:“谭行长,我来是干嘛,你也清楚吧?我薜老五长这么大,没被别人这么戏耍过。”
“老五,你听我说。一是我太忙,确实忘了你这事儿;二是,我听人说,你那船来年要卖了……”谭丽的解释很顺溜,显然不是准备一天两天了。
谭丽倒是没说错,薜老五确有卖船的打算,只是如今这年月买主不好找。就算有人要,薜老五也得把船好好拾掇一下,像打发姑娘一样,穿件漂亮的嫁衣再出门子。这方土地上的人们世世代代以海为生,他们是海的儿女,渔船是他们的儿女,谁离了谁都心如刀割。不到万不得已,薜老五绝计不会走这步。他不想欠着大家的,那比拿刀子剜心还难受。当然,如果贷款能办妥,薜老五也会继续干下去的。
薜老五说:“我也管不了太多了,你看我怎么办吧。我现在欠着外面二十多万呢,大过年的,你们全家聚在一起吃饺子,我们家清锅冷灶,连个烟火气儿都没有了。我也没办法回家,全是要债的。这年,我也不过了。没人让我好过,我也没法让别人好过。”
谭丽听来,每个字都渗着一股子邪气。
薜老五在炕沿上一坐,手里的酒瓶子墩在炕上,发出铿锵有力的声响。谭丽女儿身上一哆嗦,忙往桌子后面退了几拃。
谭丽小心地问:“家里年货是不是还没买齐全?”
薜老五嗯的一声,又墩一下酒瓶子。“谭行长,今天先算算咱们的账吧。不过,账本我今儿没带。”
“咱俩儿有啥……”谭丽话没说完就住了口,她从薜老五的眼神里读出一抹玩味,像猫捉到老鼠之后,玩弄于鼓掌之下的表情。谭丽的心倏然落入冰窟。他,一定握有她的把柄。
“那个,老五啊,你说需要多少,虽然行里不放款了,我帮你想办法!”
谭丽如履薄冰的表现让薜老五相当满意,他不动声色地回答:“五万吧!”
“呃……有点困难……”谭丽踌躇了。
“困难吗?”薜老五笑着反问。
谭丽咬咬嘴唇:“行。明天中午。”
薜老五哈哈大笑。“那我就不打扰你们过团圆年了。走了!”
出了谭丽婆家院门,薜老五将手里的酒瓶子咵嚓一下摔碎在院墙上。他把军大衣解了怀,一身杨子荣的豪气,荒腔走板地唱:“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薜老五跑调了,那调子湮没在空空炸响的爆竹声里,谁也听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