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山脉起初是柔和的弧度，不高，但是连绵不绝，在空旷的道路两边，在草原的深处，延展着……我们坐在中巴车上，每个人手里抱着一个氧气瓶。更多的时候，氧气瓶是个心理安慰。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进藏，包括我。如果不是有这次采风的机会，独自一人，恐怕都没有勇气来。拉萨一直是我心中的一个梦。此刻，她已经被我留在了昨天。我们旅程的下一个目标是那曲，比拉萨的海拔还要高1000米。一群人互相鼓励，没什么不可能。心中都有些兴奋。司机洛桑师傅一直开着音响，优美的藏族歌曲起起落落，像彩色的风，弥散至窗外，为那些变换不定的景致增添着情感。
每一眼凝望都如此不同。三四个小时的路程一点都不枯燥。首先是山，随着海拔的高低，变化着形态。海拔越高，它们越平缓，海拔低些，便生出了嶙峋，也突然高出许多。山的颜色也是有变化的。有时是红色的山体覆盖着绿色的草，有时是灰色的山体覆盖着黄色的草。然后是高原草场上不停出现的牦牛群、羊群，一闪而过的牧羊人与村落。在这些的远处，在那些平缓山坡的后面，总是有雪山若隐若现，我们便会举起手机，等待它近些，再近些。像等待一个奖赏。如果这些看得有些累了，那么就抬头看一看云朵?；蚓刍蛏?，或晴或阴，或厚或薄，或高或低，或柔或刚，像一场接一场的歌舞表演，热闹非凡。是的，在无垠的藏北草原，在一场安静无比的漫长行驶中，天上的云朵们，绝对是一群载歌载舞、热情欢闹的伙伴。
藏族作家次仁尼措梳着一头卷发，忽闪着一双淳朴的大眼睛，安静地坐在我的身旁，直到我问她第一个问题。
“那些挂在山间的彩色经幡意味着什么？”
她用有点口音的普通话告诉我：“经幡上写着经文。”
“哪种经文？”
“祈求健康、平安，或者，孩子顺利通过考试?！?/span>
“是谁挂上去的？”
“普通的人?！?/span>
“为什么要挂到山上？”
“因为，风吹动一次经幡，那些经文就被阅读了一遍?！?/span>
我看向她，那张微黑的脸平静如初，并不知晓自己说出了诗句。
第一次看到牦牛的作家在惊呼，之后，说出田园牧歌的想象?！霸诓乇备咴鲆桓瞿寥?，该有多幸福！”另一个说，“你猜，他们放牧的时候在想什么？”
次仁尼措小姑娘不动声色地说（声音只有我能听到）：“其实，牧民非常辛苦。早晨四五点钟就得起床，清理牛圈，然后挤奶，把牛赶到草场……晚上又是一次忙活。”“所以说，当他们闲下来的时候，可能什么都没想，只是想歇一歇？”次仁尼措小姑娘笑了。她2000年出生，在北京读的大学，已经是一名政府的公务员。但是在这个采风团里，大家都喜欢叫她小姑娘。我问她平时创作都写什么，小姑娘有些腼腆地告诉我，写一些短的小说。
这时候，我看到窗外有几头牦牛爬到了山顶?！八鞘遣皇潜纫话愕年笈Ｒさ么笠恍俊蔽椅?。
“是的。它们是公牛。头上的角更粗壮，背部有凸起?！?/span>
“野生的吗？”
“不是。但是它们很自由。因为可能会欺负牛群里的母牛和小牛，所以牧民允许它们离开牛群?！?/span>
“晚上呢？”
“它们还是牛群的一员，迁徙的时候，会背最重的东西?！?/span>
“我听说，一些牧民养很多牛，却不杀牛，等到牛病了或者死了才吃。那他们养牛是为了什么？”
“家底嘛?！?/span>
我们停了下来，因为遇到一处湖水。藏语中，湖被称为错。在藏北草原，错很多。本地人用四个字概括——“一错再错”。所有的错都安静无比，像一块平整光滑的玉，像一条吞噬了时间的鱼，在沉睡。
大家下车拍照。一个中年牧民身着藏袍坐在马路对面的高坡上，安然地注视摆姿势拍照的我们。临上车前，我冲他挥手，“哈喽！扎西德勒！”他的姿势没有任何变化，只呈现给我一个若有似无的笑容。仿佛他就是草原上山坡的一部分，或者是一朵低到山坡上的深色的云。这种笃定，小姑娘身上也有。
踏入西藏，一切都慢了下来。我们这些内地来的人，总是不停被告诫，慢一些走。后来我们自觉地慢了下来，因为在高原上，快就会气喘。西藏人，从出生起，就适应了这种节奏。他们与我们，对人生的理解一定有所不同。
我们的中巴车开得也很缓慢。偌大的草原，只有窄窄的一条土路，轻得像草原上的一道划痕?？芫貌呕崤龅搅硪涣境涤娑?。偶尔会有骑摩托的旅行者从后面超越我们。遥望天空、云朵、山脉、草原，偶尔的湖泊、牛羊，我会产生一种感觉，我们是渺小的闯入者，是偶然的部分，像一只蚂蚁，悄然爬进了大自然的梦境。
2
曲在藏语中是河的意思，那曲就是黑色的河流。那曲海拔4500米，是中国海拔最高的市。提到那曲，还有人不停告诉我，那里长不出树。
但是小姑娘提醒我：“你看到酒店温室里的树了吗？多高大！那些都是真的树?！焙罄?，当我经过它们时，扯下了一片叶子，验证了一下。小姑娘认真的神情浮现在眼前。这些树，的确长得很好，像盆景一样精美。这是酒店特别开辟出的景致，树下还有秋千。树上面是透明的塑料封闭棚。
大家都感到了呼吸上的不适，有的干脆将氧气瓶背在身上，鼻子上时时刻刻塞着塑料输氧管，脸颊上留下两道凹痕。在辽宁援藏指挥部，我们吃到了东北菜。工作人员告诉我们，厨师是黑龙江人。但大家的胃口似乎都不算太好。促进睡眠的药物大受欢迎，采风团里的好几个作家都带了，品牌各异，用量也不同。类似的药物在援藏干部那里也不算稀奇，大家在饭桌上交换着使用效果和心得。为了第二天能够精力充沛地完成采访任务，宁可睁眼到天亮也从不吃这类药物的我，破例接受了馈赠。随行队医照例在晚上给我们测血压。几乎所有人都比平常高。一开始还有些忧心忡忡，后来干脆都不测了。因为不知道可能更有助于心情平稳。但氧气瓶里如果没氧了，那种焦虑才最令我们恐惧。特别是在路上。
就这样，在各自难以言说的心绪中，我们完成了在那曲市的采访，乘车继续前往下辖的索县。坐在车里的时光是最美好的。不走路就不会呼吸不畅，氧气瓶也都是满的。而且我们是在向低海拔行驶。
索，在藏语中是蒙古的意思。索县有着悠久的历史，是古老的国度苏毗的腹地。元宪宗时期，索县境内逐步形成了索巴、君巴、荣布三大部落。在明朝时期先后归附于蒙古土默特部的俺达汗、喀尔喀部却图汗。明崇祯十年，索县三大部落归附于蒙古和硕部的固始汗。清朝五世达赖时期，固始汗将索县的三大部落赠送给了五世达赖。清乾隆时期，索县的三大部落由驻藏大臣直接管理，设立了索宗。1960年成立索县人民政府。
索县附近有一条河流，小姑娘告诉我，“它叫索曲，那曲和索曲汇合之后，叫怒江?！?/span>
这是一座群山环绕的山谷中的县城，城里最高的建筑是赞丹寺，被称作小布达拉宫。
吃过午饭，我们一行人被告知要到藏族人家去采访。到了索县才知道，我们用了一路的氧气瓶，在这里无法充氧，所以都本能地开始节约用氧。结果是我因缺氧开始头疼。我们都以为牧民家在草原的深处，可能需要步行很久，心中不免有些忐忑。但车行驶了大概只有五分钟，我们就下车了。面前是一片漂亮的有红色屋顶的白色楼群。索县宣传部的人引领着我们走进了一套带院落的二层小楼?！罢饫锞褪遣刈迦思?？”“是的，牧民现在住的都是这样的房子。”
一位剃着寸头、穿着紫红藏袍的藏族阿姨满脸笑意地接待了我们。客厅极为宽敞，三层吊顶镶嵌着金边，中间是一盏白色吊灯。正面的墙壁挂着布达拉宫图案的牦牛绒挂毯，两侧对称悬挂着藏文书法?？泶蠛裰氐牟厥侥炯揖叩窨套啪赖幕ㄎ疲堇锶寐?。茶几上的金属盘子里，盛放着招待客人的牦牛肉干和面条形状的宽奶片。通过随行的翻译，我们得知，现在是挖虫草的季节。阿姨家里的人都去山上挖虫草了。他们要在山上住一段时间，挖完了才能回来。虫草的收入很可观，每年只有5月、6月可以挖，连学校也给学生放虫草假，让学生回家帮助父母贴补家庭收入。
回去的路上，有人提议去小布达拉宫。看着那么多台阶，我心中是有些惧怕的，但又不甘心一个人坐在车里，而且，拉萨的布达拉宫，我们也没有上去，多少留有遗憾，就硬着头皮跟着去了。每一级台阶走得都很艰难，但当走到赞丹寺正门的平台，俯瞰整个索县时，心情一下开阔起来，缺氧的感觉也似乎消失了。
赞丹寺由五世达赖喇嘛修建，是格鲁派代表寺庙。它依山而立，气势雄伟。建筑群体与布达拉宫相似，分为红白两部分。红宫居中，用于佛神供奉及宗教事务；白宫分布在两旁和后方，是僧人生活起居之所。相传，这里是史诗《格萨尔王传》里格萨尔王妃森江珠牡的出生地。远处，群山连绵。群山背后是巍峨的雪山。索曲穿城而过，更多的建筑，是我们刚刚走进过的白色小楼，一排排，在强烈的日光下，整齐耀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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