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日本鬼子进驻怀仁（那时候这么称呼）的那天，北风呼号，雪花打在人们的脸上像刀子，狗皮帽子满天飞。
县政府广场上，东日文信骑着洋马，挎着洋刀，尖尖的脑袋被王八壳的军帽勒得像个刚从鸡屁股里鼓出来的鸡蛋，身后站着两个凶神恶煞的鬼子兵。
东日文信抽出洋刀，指着人群，磕磕巴巴半是人话半是鬼话地呜呜啦啦：我们是~大日本帝国的~勇士，奉~天皇旨意，来拯救~你们，你们~支那子民，要顺从~天皇旨意，皇道乐土，建立~大东亚~共荣……
广场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足有千八百号人。大家没见过鼻子下只长着一撮黑毛不说人话也不会眨眼的动物，像看比耍猴更新鲜的杂耍一样捂着耳朵在下面嘻嘻哈哈品评论足。
东日文信眼睛没眨，眼珠子却冒出凶光。战刀往前一指：阿类，死啦死啦的有（那个，杀?。?！
俩日本兵顺着战刀指引的方向拽出一对母女。母亲抱着女儿原本挂着看耍猴时的笑脸在刺刀面前凝固了雪花。
东日文信战刀一挥：扣喽塞（koulousei杀的意思）！
母亲还没来得及反应，雪地上一片殷红，空旷静寂的广场传出女儿撕心裂腑的哭声……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大家脸上的笑容定格，然后慢慢扭曲，再然后捂着脑袋蹲在雪地中。白皑皑的雪地上伏倒一片企鹅，唯一傲然挺立的，只有他：张皮匠！
张皮匠面色冷峻，身材清癯，灰白的长衫在呼号的北风中扯动着漫天的雪花和愤怒。
张皮匠是皮匠世家，传到他这一代，已经是第五代。张皮匠12就岁开始跟着爷爷进山收皮子。张皮匠戴着爷爷精心制作的狗皮帽子坐在狗拉爬犁上听爷爷絮絮叨叨：东北有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什么叫“宝”？咱怀仁（桓仁）这地界，到处是宝贝，山上水里天上地下你随手一抓就能抓到一个宝贝疙瘩……
张皮匠伸手一抓，手心只有一把雪花：爷爷，雪花也是宝吗？
宝贝诶，你说对了！爷爷拍打着张皮匠的狗皮帽子，雪花‘哗哗’落：没有这雪，哪来的咱东北汉子的刚毅坚强和血性？没有这雪，哪来的人参貂皮乌拉草?。克哉庋┮彩潜Π?！
那这狗皮帽子也是宝么？张皮匠摘下狗皮帽子子抖了抖雪，脑袋上冒着热气儿。
当然是宝啊！不然你的脑袋上怎么会冒着热气？爷爷捻上一袋老旱烟，捂着北风点着：就你脚上穿的靰鞡靴子也是宝?。∧愣辰琶?？
不冻，爷爷，暖暖的！
爷爷“吧嗒”了一口烟：那就对了！这可都是爷爷精心给你做的??！
那爷爷您也教教我怎么做吧！
说得轻巧！小屁孩伢子什么都敢学了？爷爷眯缝着眼睛“吧嗒”了一口烟袋。
我什么都敢学！我要做东北老爷们儿！
那好！那你可要听好了！爷爷拍了拍张皮匠的狗皮帽子：做狗皮帽子好做，做靰鞡靴子可就难喽！狗皮帽子的狗皮柔软，还怕伤了狗皮的毛，所以不能熟皮子，只能在狗皮扒下来选合适的皮毛就开始缝制。针线不能疏也不能密，更不能有多余的针眼儿。有多余的针眼儿当帽子反过来泡上碱水的时候会漏，就会伤及到狗毛。当帽子里的碱水自然风干之后，狗皮帽子就柔柔软软，毛色光鲜，就像你头上的狗皮帽子一样。
那脚底下的靰鞡靴子还比脑袋上的狗皮帽子不好弄??？张皮匠有些不解，摘下帽子挠着热气腾腾的脑袋。
孙子你说对喽！爷爷又“吧嗒”了一口烟，抚摸着张皮匠的头：做靰鞡靴子可就没那么容易喽！你知道靰鞡靴子是用什么做的么？那是牛皮马皮猪皮刮光毛之后做的啊！皮硬着哩！只有用芒硝加适当的水泡三天，再用大锅煮三个时辰才能像狗皮一样柔软…
那芒硝是啥？
芒硝可就厉害着哩！它可以扒皮去骨，你现在还小，太危险，等你长大了我再慢慢教你哩！爷爷使劲儿“吧嗒”一口老烟袋，在狗爬犁辕子上磕了磕，一甩皮鞭儿，雪地上留下两道深深地痕迹……
东日文信挥舞战刀指着着张皮匠：阿类，扣喽塞！
“大爷，大爷！不要啊，不要啊，他是我大舅哥啊…”苟凤礼一边嚎啕一边爬到了东日文信的马前。
“大爷？大爷？”东日文信转着王八一样的绿豆眼儿用东洋刀指着苟凤礼的脑袋：“大爷”？是什么的干活？”
“大爷…大爷就是你??！”苟凤礼鸡头捣蒜不停：“不，你是我爹，是我亲爹啊…”
“哦，我的~明白了，哈哈哈！”东日文信把东洋刀插回刀鞘里：“亲爹~就是和你妈妈睡觉~生了你这么个儿子的那个，对不对？”
“对！对！”苟凤礼的脑袋在两尺厚的雪地里刨出了黑黄的地面。
“噢，呦西！”东日文信的左脸上挤出一丝笑纹：“不~过，你说的~不对！不对！”东日文信伸出食指左右摇晃：“你都~比我老，你的妈妈就~就更老了！我要~看看~你媳妇！”
“大爷，大爷，不！亲爹，亲爹??！刚才死了的那个就是我媳妇??！”
“噢？”东日文信一扬眉毛，右脸也开始挤上了一道笑纹：“那她刚才~怀里面抱着的~是你地女儿吧？该有八、九岁了吧？
是，是…
逼今搭呦（美女）！东日文信抚摸着下巴，露出了满脸狰狞的淫笑：呦西，你让她过来我的看看！”
“不！不！爹！爷！不！老祖宗！他还是个孩子?。?rdquo;苟凤礼紧爬几步，抱住马腿。
“哈哈哈哈….我今天~是和~大家开玩笑的！我来这里~是为了建立~大东亚共荣的！我是皇军！是为了天皇的~仁爱惠泽~而来的！只要你们不与~皇军为敌，不与~抗联为伍，有什么~抗联的消息~马上通知我！他们是~强盗！他们~是土匪！我们大日本皇军~把他们通通地~死啦死啦地！这里就是~大东亚共荣，这里就是~皇道乐土！你们的明白！？”
“明白！明白！一有抗联消息，我马上报告皇军！马上…”苟凤礼头如捣蒜。
……
张皮匠和苟凤礼大吵了一夜之后把家搬进了牛毛沟大山里。牛毛沟位于桓仁县南部普乐堡镇。那里沟壑纵横，山高林密，是南满省委的驻地。
张皮匠搭炉建灶，重新建起了制皮作坊。他从春忙到秋，专心制作狗皮帽子和靰鞡靴子。冬天天寒地冻的时候，抗联战士每人都能戴上一顶狗皮帽子和一双穿山越岭打鬼子的 靰鞡靴子。靰鞡靴使用牛皮马皮或者猪皮制作，里面絮上铁梳子梳成的细细软软的‘靰鞡草’ （苞米叶子），踩在雪地里既保暖抗寒，而且轻便耐用?？沽绞啃耐肺屡?，斗志倍增。杨司令在牛毛沟大山顶坐着雪堆烤火和抗联战士说：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靰鞡靴子在，抗日不分天。鬼子进山来，皮匠先升烟。闻烟知敌讯，定当来无还！
原来张皮匠去牛毛沟不只是为了给抗联战士做靰鞡靴，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给抗联通风报信：平时熟皮子的时候他用干的蒿草生火，烟囱里冒的是白烟，说明一切正常；鬼子进山的时候他烧的是湿的蒿草，烟囱冒黑烟。他烧黑烟还有学问：一个烟囱冒黑烟说明是小队人马；两个烟囱说明是一个中队；如果三个烟囱全冒黑烟，那就不得了，必须转移！这成了抗联战士心照不宣的秘密。
鬼子几次“剿匪”不利，东日文信如坐针毡，绞尽脑汁不得其法，最终想到了苟凤礼。此时的苟凤礼已经是伪满警察局的一个侦缉队长。
“苟凤礼，你是不是有个女儿今年14岁了？”东日文信一脸傲慢地坐在大方桌子后面来回抽动着军刀。
“是！是！是！”苟凤礼连忙摘下他脑袋顶上的王八帽，低头哈腰。
“听说她长的挺漂亮，还在学校里说三道四的和皇军作对??？”
“哪敢，哪敢！小孩子不懂事儿，胡咧咧，胡咧咧…”苟凤礼慌忙擦着额头上的汗：“是属下失职，回家定当严加管教！严加管教…”
“八嘎！那你小舅子也不懂事儿吗？！”
“太，太君，我没太听明白你的意思…”
“八嘎！”东日文信‘唰’地站起，抽出军刀横在苟凤礼的脖子上：“你们中国人的良心大大的坏了！苟桑，你的小舅子赵廷喜抗联的干活！难道你的不知道？
“赵…赵廷喜？”苟凤礼两腿筛糠：“太，太君，他，他是我姨姨的表舅家的姑娘的儿子，和我八竿子也打不着啊…”
“我的不管几杆子能打着，我给你三天时间，让赵廷喜来我这里的干活，不然就让你姑娘来我这里的干活！你的明白？”
“明白！明白！”
……
苟凤礼带着东日文信的大队还有伪军绕过牛毛沟的张皮匠作坊围剿杨靖宇。枪声震天下，烈士洒鲜血。肠里棉絮裹军魂，一代将星陨落！曾几时，晚霞伴红日，中华儿女泪蘸笔！英灵豪气今可鉴，秋来满山红叶！
闻知杨靖宇将军战殤，张皮匠以泪洗面，夜不能寐，赶制十数双靰鞡靴摆在案上，然后悄然而去。
东日文信趾高气扬意犹未尽，带着一小队日本兵直扑张皮匠的皮店，没抓到张皮匠，只有十数双靰鞡靴摆在案上，气急败坏，一扫而光，然后火光冲天。十余天后，凡是穿过靰鞡靴子的鬼子兵，不知什么原因全都莫名其妙的死了。
七十年后，重走‘抗联’路线，我偶遇张皮匠儿子，问其故？答：父亲临死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我为抗战做过的最后一件事儿就是在靰鞡靴子里放了芒硝和蛇毒！如果小日本再敢来犯，你也要学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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