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月的天,孙猴子的脸,下过一场透湿雨,天说晴就晴,雨后的苇子沟空气清新可人。顺着通往露天矿的土街望去,常常飘浮在矿井上空的浓重的烟雾被这场暴雨洗刷得一干二净,苇子沟尘埃落定。
天晴下来不久,于若水就开门走进家门,带进屋里一阵风,让这闷热的夏天有了些许的凉爽,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雨水给淋湿过,左臂斜夹着一个小黑小子,或许还不到十岁的年龄,想来一定是一副顽皮闹人的性格。孩子的双手在头顶上扎撒着,两条腿使劲的踢腾,如果不是于若水的力气足够控制这个孩子,他早就从于若水的手臂上挣脱开来。孩子的嘴上哎呀哎呀的叫着什么,于凤娇品味出了孩子的语音,跟下午那个日本女人说话一样的腔调。她把手里的柴禾连忙填到灶堂里,被雨水浇得半湿的柴禾让灶堂里反顶出一股一股浓烟出来,她被呛得咳嗽不止,捂着嘴巴站起身问:爹,你怎么把一个日本崽子弄到家里来了?
于若水扑通一声把小黑小子扔到炕上,于凤娇走到炕沿边上看见那个痛苦不堪的黑小子晶亮的眼睛提溜转着,除了嘴里露出的牙齿是白的,光裸哧溜的身子都是黑的,一准是常在太阳底下暴晒的结果,就像父亲讲地理课时说的非洲人。她应该知道父亲是最爱上地理课的老师,一讲到祖国的大好河山,父亲的眼角眉梢都挂着笑,那样子应该是非常的投入。有一次她进了教室门口喊正在讲课的父亲,声音很大,可父亲居然没有听到,要不是一个学生站起身告诉老师有人找,他还会继续他的课程。于凤娇在围裙上擦下手,就听父亲命令她说:不管是日本崽子,还是非洲崽子,救人要紧,把柜里的蛇伤药找出来。显然,炕上的孩子一准是让河里的水蛇给咬了,女儿河没有什么鱼虾出产,就是这水蛇遍地都是,河岸上的大人小孩儿,没有让蛇咬过的人很少,说孩子顽皮闹人没错??簧系男『谛∽泳褪窃诖笥晏煸诤永镒ビ愕氖焙蛴忝蛔サ?,抓到了有毒的水蛇,被水蛇给咬了,恰好被从矿山上冒雨回家的于若水看见,从河里抱出孩子带回家来施救。
于凤娇二话没说,就在柜子里翻腾起来。她先给父亲找出换洗的衣服,扬手向后一件一件的扔到父亲的眼前,再开始找父亲要的治蛇伤的药。父亲说的蛇伤药她有印象,街上六叔被蛇咬的时候她找出来过。但今天她就是找不到,窗外的天空尽管放晴了,但房间低矮光线不足,她看不清眼睛里究竟是什么东西,柜子已经被她翻得翻天覆地,屋地上飞落下来的都是柜子里的衣服什么的,就是看不见那包药。这时六叔开门要进屋,看见屋子里的乱象,没法下脚,推开半扇屋门,急着追问凤娇:孩子,你找啥?于凤娇着急得头都没功夫抬起来说:我爹要从山东带来的治蛇伤的药,我这都翻遍了柜子,不知道这药长出腿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就是找不到。
六叔关上屋门往外就跑,临了扔下一句话说:别找了,药在我家呢,我回家拿。
于凤娇方才想起来,那次六叔被蛇咬了找药,父亲也是让她在柜子里找,找到了就拿到六叔家里,六叔的伤好了,药不用了,但六叔并没把药送回于家。
六叔拿回药,跑得一身汗把药递给于若水。于若水给孩子上好药,孩子立马不疼了。六叔回手按住要下地跑开的黑小子,仔细看了一阵,缀着牙花子说:这是河那边山根下住红砖洋房的日本孩子?对对对,他妈今天还到凤娇的裁缝铺来过呢。
于若水说:你们知道是谁家的孩子,我吃饭了?救人的事我做了,送人的事儿就交给你们了。
六叔急得嘴上磕巴嘴说:你看看,知道是日本人吧,这孩子你不送就让我们送了,送佛送到西,好人做到底,送个孩子人们就能把你当汉奸了,大哥,这孩子非得你送不可?
凤娇也说:爹,你给送去吧,也好和人家大人说明白孩子是怎么了?
于凤娇的父亲推脱不送,凤娇和六叔爷俩儿真就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去送这个淘气的日本崽子回家。
于凤娇和六叔领着孩子从土街上走过,他们的身后,太阳挂在土街西边的大梨树的树梢上,却没有一丝停留下来的意思,仿佛一张憋得通红的脸,也像节日过后还挂在门框上的灯笼,无精打采的慢慢的向树后边的大山下滑落,滑落,黄昏的矿区就笼罩在青草和庄稼的清香里,道两边的草丛中还滚动着残存的雨滴,草丛间跳跃着蚂蚱,还有一些觅食的鸟儿,一只青蛙被走路的三个人惊起,跳了几下就跳到了路边的水池里,激起一阵水花荡漾开来,不见了青蛙。街边人家的柴门先后依次打开,开门的妇女喊过自己家孩子的名字,回家吃饭的声音碰到河边的崖壁上,回音袅袅,炊烟一样飘上矿区的上空,和那些晚霞汇集在一起了。听到人家的大门咣当一声关上,这一天的光景或许就这样在浪漫的情节中落幕,辽西大地上的乡村开始了许多的梦想。三个人到了河边,过了木板桥,眼前亮出一溜红砖洋房,孩子看见家门,一溜烟跑进家里,凤娇和六叔看见孩子进家了,觉得自己的任务就算了结了,他们不图救过孩子有什么回报,况且涉事的又是一个人们敏感的日本家庭。爷俩转身想走,凤娇回去还要做饭。刚一转身就看孩子先前进去的那扇门开了,孩子拉着一个女人,手里指着被蛇咬的伤口,在和女人哇哇啦啦的解释什么,于凤娇等女人和孩子走近了看清,真像六叔说的那样,那孩子的母亲就是下午去她裁缝铺里做衣服的女人。那小黑小子就是趁着日本女人到于凤娇的裁缝铺里做衣服,跑出家门到河水里抓鱼玩去了,引出了一出被蛇咬伤了的闹剧,幸亏遇上了于凤娇的父亲,知道怎么救治孩子蛇咬的伤口。
凤娇收住脚,和六叔说:六叔你说的没错,这日本女人上我的裁缝铺来过,要做旗袍,告诉我她叫大岛英子。
凤娇站着不说话,脑子里复述今天下午的事情。
(二)
凤娇慢条斯理的在案子上放下手里的剪子,天逐渐暗淡下来。因为是雨天,就是现在这个时间,外面的雨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剪子是她劳动的专属工具,是她维持生活的神器,况且是她让人从省城捎来的新鲜物件,轻便好用,钢口要比附近的几家有名的铁匠炉打的剪子强上好多倍。每次用过这宝贝,她都持有一种敬畏之心,双手合十,嘴上念念有词,然后轻手轻脚,轻拿轻放,生怕一不小心弄坏了似的,让她本来就窘迫的生活破碎之后没有着落。她眨动了几下好看的眼睛,眼睫毛飞快的闪动几下,青春的气息在她白净的脸上一览无余,那样子更加生动好看。她伸开双臂,想抻下懒腰,在椅上坐着进行这个动作肯定不行,凤娇或许意识到了这一点。已经到了关门回家的时间,不知在矿上干活的父亲能不能回来,就是在铺子里再守上一些时间,也没有送上门来的生意。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穷人家的命苦,似乎人们都在乎能不能填饱肚子,而没人顾及身上穿的是什么。她刚想站起身,那个她常在街上看见的日本女人就走进她破旧的裁缝铺,在门里的左手边放下油纸伞。凤娇猛然想到离开,不见这个女人,免得别人会把她议论成汉奸什么的,尽管她不是汉奸,也做不出汉奸能做出来的伤天害理的事情,但很多时候舌头是能杀人的,她这个刚好二十岁的大姑娘承受不起。但已经来不及避开,日本女人紧走几步,立马就站在她眼前。她多亏打着伞,除了那双鞋的前脸被雨淋湿了,剩下的衣服还算干爽,这女人也是风风火火的性格,凤娇在心里这样想。她低着头不看那个女人,没好气地问:你干什么?她的话还没说完,就意识到自己说的是费话了,日本女人不会听得懂,抬头就想笑,不是笑别人,是笑自己蠢笨,人家不懂你说的话,你偏要说,这不是对牛弹琴是什么?准是气疯了的人才这样做。
这是一家日本人在中国的土地上开的矿山,有一个露天的矿井和两个开采不深的竖井,显然是座难得的富矿,开采着稀有金属钼,是枪口上那点有弹性耐热的金属,全世界没有几家这样的矿山。日本人占领了东三省之后,他们勘探出这里有稀有金属,为了太平洋战争,抓来中国劳工开了这家矿山。于凤娇的母亲几年前离开人世,她和父亲相依为命,父亲从几千里开外的山东省把凤娇领到这里落脚,在这个荒僻的苇子沟三教寺里办起了学堂,让一百多名学生有书念,还没过半年时间,也被抓到矿山上当了劳工,由于父亲是个读书人,就在露天矿井的井口看拉矿石的缆车,记采矿所用的工具数量和开采矿石的数量,多少有些技术含量,也就十天半月的能回家一次。一家人失去了办学的收入,生活便出现了亏空。幸好她在跟着父亲来东北之前,学会了给人家裁剪制作服装的手艺,应该说是个成手的裁缝,养家糊口肯定不成问题,她就开了这家裁缝铺。兵荒马乱,艰难的岁月,人们吃饭都成问题,做衣服的家庭几乎寥寥无几,如果不是凤娇的手艺出众,生意有几家固定的回头客,她免不了吃不饱穿不暖的苦难生活。
天还没有放晴,窗外,通往矿山上的狭窄的土街在雨雾里挣扎,像个无助的孩子。日本女人下意识的回头看一下门外的土街,怕后面有盯梢似的,一不小心抢了她的宝贝东西,然后从和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块大花的绸缎布料,托在掌心上,问于凤娇能不能找到这样的布料,裁一件这样的衣服。女人手指向内,在指她身上的衣服说。凤娇惊奇的看着日本女人,心里说她听得懂我说的话?交流也许会消除许多心里的隔阂,凤娇对那个日本女人已经不像她刚进门时态度生硬了。她用手指一下狭窄的铺面里闲置的木凳子,让女人坐下说话。还好,这一切都进行得顺理成章,凤娇脸上的惊慌一点儿一点儿消散。
凤娇问:你会说汉话?
日本女人点点头,仿佛说话在凤娇的面前就是多余的举动。
凤娇又问:你要用这样的布料做你身上穿的一样的衣服吗?
日本女人不自觉的说起日语:哈衣。
凤娇和日本女人半是汉话,半是日语的交流,心里觉得挺别扭,禁不住皱了一下眉头。
凤娇再问:你非要做你身上穿的和服吗?用这样的布料做和服不合适。
日本女人肯定的说:必须做和服。
凤娇觉着日本女人还是听不明白她的说话,又怕她误解凤娇说话的意思,通常人们嘴上不说什么,但心里还是惧怕这些在矿区里横行的日本人,因为日本人手里有枪,说话就没有道理了。凤娇抬起手指着自己身上穿的旗袍说:你看我穿的,这才是绸缎料子适合做的衣服。
凤娇脱下她身上的旗袍,递给日本女人,那意思是说你试一下这衣服到底好不好,一穿就知道。日本女人明白了凤娇的意思,是让自己试穿一下,试一下就试一下。这时外面的风咣当一声把门吹开,铺子里被风刮进来密集的雨点,有些落在凤娇和日本女人身上和头上,门口被雨打湿了一片。日本女人要去接过凤娇递过来的旗袍,手刚好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转身跑到门口,把门重新关好,再回到凳子旁,拿过凤娇手里的旗袍换上,走到凤娇铺子里摆放在门口角落的乌黢摸黑的试衣镱前,在试衣镜上照一照,脸上露出了笑容,一边看一边呀呀的叫着。日本女人高挑的身量,杨柳细腰,穿上旗袍,别提有多好看了。
日本女人看了半天,觉得凤娇说话有道理,但旗袍试归试,好归好,要让她改变最初的想法,可她却一时拿不定主意,摇晃了半天头发裹成一团的脑袋,荷叶一样颤动,最后犹犹豫豫的点下头。
凤娇送走日本女人大岛英子,便顶着雨回到自己家里。家就在店的后面,两间比草棚子强不了多少的石头砌的房子。这样的距离雨水再大也没什么关系,衣服湿不了哪去。走进家门,这屋子里很暗。凤娇手脚不停的在外屋地下忙活,开始做饭了。
(三)
凤娇站在红砖洋房的门口等了一会儿,六叔已经离开凤娇,站在河边想过桥了。他回头催促凤娇说:丫头,快回家吧,那日本女人有啥好看的,他们男人是狼,赖在我们的土地上不走,真刀真枪的端着耍横,女人个个都是狐狸精,小心点儿,别搭理他们,不然就有可能被疯狗咬上一口,你这个没出阁的大姑娘可没处述冤屈!
大岛英子见到是凤娇,就有几分亲切感,孩子指着凤娇说:是这位阿姨的父亲救了他,那孩子或许也能听懂几句中国话的大概意思。大岛英子心里产生万分的感激,紧走几步,上前抱住凤娇呀呀喊着。然后,转身往回跑,不大一会功夫,在屋里拿出一块花布递给凤娇说:这个给你,也做一件旗袍吧,算是你父亲救孩子的答谢。凤娇推辞不要,但大岛英子意志坚定,凤娇就不再推托。
回来的路上,六叔嘟囔几句对凤娇不愿意的话,什么刘备拽孩子,刁买人心,什么黄鼠狼子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凤娇没听清楚,追问说:明天进城吗,六叔?
六叔迟疑了一会儿,说进。
凤娇说:那就给我捎上八尺上好的绸缎,最好要苏绣。
六叔当然明白,凤娇是给那日本娘们做旗袍,就有些不情愿的叨咕:给那个祸害中国人的日本人进货,我心里别扭。
凤娇说:别扭也得进,咱说话算数,我看出来了,日本人也不都是坏人。
六叔从城里进货回来的时候是第三天的早晨,凤娇在店里从六叔手里接过布料,左一眼右一眼的看了好半天,才开始拿出剪子分析这贵重的布料如何下手裁剪。下剪子之前,她在自己身上比量了一阵子,然后在案子上铺好面料,拿起画石画上剪刀裁剪的线路,一只手拿着柔软皮尺分毫不差的量好尺寸,另一只手的硬尺就按在布料上,两把尺子在她手上飞快的转换,第一道工序算是完成了。凤娇在那张破凳子上休息了一下,然后再把身子伏到案板上,只听到剪子豁开布料的哧哧声,不大一会儿功夫,衣服样子就在凤娇的一双巧手上裁剪出来,像一幅刚落剪子的剪纸画。凤娇再拿出大岛英子给她的日本花布,依葫芦画瓢,按照画好的线下剪子,没费多大功夫,就算齐活儿。凤娇又歇了一口气儿,再把店里唯一的一台飞人牌缝纫机拉到光线好一点儿的窗下边,那是六叔在城里托人搞到的二手货,新的凤娇买不起,这样用着也挺好,矿山周围的村子里都用手工做衣服,没有这样的缝纫机,她的裁缝铺就显得档次高了一些。
于凤娇手脚并用,在缝纫机上飞针走线,两件旗袍的大体缝纫活就差不了多少要收口了。剩下的活计就是做扣襻,一件旗袍十对扣襻,要用剪子剪下的余料,不能有色彩上的差异,比做旗袍还费手气。体验裁缝整个旗袍的工艺,看这扣襻就知道水平高低,就是这二十双扣襻,花费了凤娇一天一夜的功夫,缝制到旗袍上,仍然不用缝纫机,还是看手上的艺术,再过半天,旗袍就算做好了。按照约定的时间,大岛英子进了凤娇的裁缝铺的时候,凤娇的飞人牌缝纫机还没落下针脚,她在进行最后一道工序,锁边儿。听到开门声,凤娇第一反应就是知道来人是谁。她一手持着缝纫机头轮子,脚底用力蹬着缝纫机的脚蹬板,另一只手在眼前晃动几下,然后手指裁缝铺里那个瘸腿凳子,招呼大岛英子坐下,嘴上解释说:马上就好,马上就好。言语间流露出对在约定时间没有完成顾客衣服制作的歉意。大岛英子把送给凤娇的猪肉和鱼肉罐头放在裁缝铺的窗台上,回身在凤娇指给她的凳子上坐下休息,说是休息,那是演给凤娇的戏剧,其实大岛英子眼睛不弛懈的一直盯着凤娇手里的活计。不大会儿,凤娇提起缝纫机制动针角,两件面料不同的旗袍宣告全部下线。大岛英子便急不可待地跑到凤娇眼前,拿起堆积在针头线脑堆里的旗袍,来不及抖落衣服上的尘土就往身上一穿。这一穿不打紧,大岛英子娇好的身体线条便显现得一览无余,她跑到试衣镜前左看看,右看看,高兴得差一点蹦了起来,连声夸赞凤娇说:你这天仙般的巧手,竟然做出这么合体的衣服。凤娇也拿起日本花布做的旗袍,走到试衣镜前低眉顺眼的反复察看,大岛英子往左面挪动一个体位,凤娇也站直身子,正眼看镜子里的两个女人的面孔,这样一看,两个人都惊呆住了,她们彼此都惊讶于对方的美,完全是一对儿姐妹花儿,大岛心里念叨,缘分,缘分,前世的缘分。
两个人愣了一会儿,还是年龄大的大岛开口说:凤娇,我叫你妹妹你不介意吧?
凤娇是个开朗的女孩儿,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为什么要介意有一个美丽的姐姐呢?大岛的说法就是她们要成为异姓的姐妹,可凤娇不用大岛进一步的解说,也心知肚明了,会意的一笑,俩姐妹就抱在了一起。
打这以后,凤娇就和大岛经常走在一起,没事的时候凤娇也去大岛家里串门儿。时间长了她们的身后就常常出现异样的声音议论她们。有人说:你看这丫头一点儿都不检点,怎么能和日本女人搞在一起呢,咱们可是中国人。
也有人说:让她们闹吧,有她们好瞧的,八成快成汉奸了,女汉奸。散布凤娇是女汉奸的最多的话是六叔。六叔是后到苇子沟,是家乡山东的什么亲戚,凤娇记得六叔有事就给父亲通风报信,找父亲商量事情时,一说就是大半天。六叔现在因为凤娇和大岛走得过于亲近,捎带帮裁缝铺进货的活计也不干了,凤娇在她的裁缝铺没人的时候气愤得大喊:六叔,你不是个空子,是个遛子,中国人也不都是好人!
(四)
山本木两年前从那个山高水远的岛国带着妻子大岛英子来到中国,接替了为守住矿山而战死的前任,看守矿山。由于战事吃紧,日本人的战线拉得过长,到了频于奔命的时候,战争的失败已成定局,只是日本当局还不肯承认。本来部队士兵被抽调到正面战场,死的死伤的伤,已经所剩无几,在矿山上担当守卫的就只剩一小队人马,只是矿山重要,他们矿山守卫的部队建制还没有降格,还因为他是皇室的亲戚,也没人敢降格使用这个信心满满的少壮派。其实他们也顾不上这些细节上的事情,到处吃败仗,搞得焦头烂额,国际上声名狼藉。身体里有毒的脓包总有出头的时候,这是迟早的事情。
山本有一把日本皇家的军刀,抽出刀鞘金光闪耀,无论从造型,还是钢口都无可挑剔。这是他的身份,他爱不释手,常常佩带在身上,他说过就是自己性命丢了,军刀也不能丢,日本士兵都管山本叫军刀大佐。
天黑下来的时候,六叔跑到裁缝铺说矿山上出事了,劳工暴动。那时,凤娇正与大岛在铺子里裁剪衣服,大岛在学,凤娇手把手的耐心传授。她听了六叔的话,脑子里就一片空白,缓过神来,忘了放下剪刀往矿山上跑,一路狂奔,嘴上念叨,父亲不能死,大岛也没多想,跟着凤娇跑在后面,始终没被她落下。站在半山腰的矿井井口的一块平地上,矿井里摇晃着映出几点光线,现场却看不清什么。凤娇的父亲和劳工们被围在铁丝网里,双手背到身体背后用绳子结实的绑着,动一下就会疼痛一阵子,不情愿的蹲在平地上。探照灯照过来的时候,于凤娇发现大岛英子的男人正用他的宝贝军刀指着自己的父亲,她在大岛英子的家里见过这个人的照片,也见过他本人,就是扒了他的皮凤娇也能认出来。凤娇感觉到自己手上有剪刀,顾不得什么就向山本头上刺去,她跟父亲学过武艺。站在她身旁的大岛一看剪刀是刺向自己的丈夫,一个是妹妹,一个是丈夫,她选择了两者都应该?;?,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大岛英子趁于凤娇一个没注意从凤娇手上夺过剪刀,而此时大岛英子一眼看见山本的刀就要砍向凤娇的父亲,那是她妹妹的父亲,英子上前去拦大岛,大岛刀没落下,英子却意外的被山本推倒在地上,她手上的剪刀刺中了她的胸部,死了。山本发现妻子因为凤娇的父亲而死了,嗷嗷叫着,军刀野蛮的在手上挥舞,最后把军刀高高举起,一刀斜砍下去,整个世界都停滞在刀下。凤娇的父亲倒在血泊中的那一刻她还没反应过来,而此时她已经到了疯狂的山本身旁,以同样疯狂的举动抓起一块矿石打在山本头上,仇恨的矿石让山本当时毙命。日本鬼子枪声四起,参加暴动的工友不少人死在鬼子的枪下。幸亏一个早就在暗中用矿石割断了捆着双手绳子的劳工,发现凤有危险猛然跳到铁丝网外边,把凤娇扑倒在地,才幸免于难。与此同时,抗日义勇军从山顶上冲下来,一小队的日本兵被消灭得一个没剩。
事后,凤娇得知,父亲是劳工暴动的组织者,父亲到这个矿山上来就是接受组织分派给他的任务,但因叛徒出卖,没等义勇军送给他们暴动所需的枪支弹药运进矿山,暴动的日期被日本人掌握,才出现了劳工流血事件。如果不是义勇军及时赶到,凤娇也在这场暴动中失去生命。父亲没了,为民族解放事业牺牲了,她无依无靠。而那个出卖中国人的汉奸就是天天喊着骂别人是汉奸最狠的六叔,得到了他应有的下场。
六叔被义勇军公审处决那天,辽西大地下起了大雪,在露天矿井的西北山丫口一阵枪响,整个大北岭都能听到枪声。六叔用他的命救赎了他的罪恶。其实六叔是父亲的交通员,被山本抓了之后为了保命说出了组织的秘密,但还是没有保住他不值钱的命。凤娇在这个时候没别的出路,她找到大岛英子正在街上流浪的儿子,参加了辽西抗日义勇军。于凤娇杀鬼子除汉奸,?;た笊剑斐S赂?。她红枪白马,在辽西山区挺有名气。